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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的艺术今不如古

2011-05-30陶杰

南风窗 2011年12期
关键词:外来语译作音译

陶杰

自打开眼界,知道天外有天,中文始有翻译。古代翻译人才,主要来自佛教,譬如高僧玄奘。菩萨、涅槃、世界、宝塔、劫难,佛经的外来语,与中文水乳交融,难分难解,丰富了中文语言本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诸天雁塔几多层”,“三生同听一楼钟”,“宝马雕车香满路”,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好的翻译,中文语言会失色多少。

但是很不幸,中国文化由唐宋之开放到明清之闭锁,是转趋下流的500年,结果是19世纪末一开国门,即面临西方文化的铺天盖地,西方文化之兴盛强大,令中国措手不及,许多现代概念,在中国3000年文明里,根本无可对应者。譬如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在日记里描述自己参观“巴力门”,又与“买阿尔”见面,都对他有风雷激荡的效果,“巴力门”,即 Parliament 的音译,“买阿尔”就是 Mayor,“国会”与“市长”,是郭嵩焘在前半生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因而,中国从较早开关的邻国日本,借来一系列外来语:社会、民主、政府、哲学、经济、艺术、国家,据说当初大翻译家严复,拒绝将 Society 译作“社会”,因为“社会”一词,早在宋朝就有,其实是农村的庙会,但由于日文使用“社会”已久,早发生质变,“民主”也一样,日本人借去中国的古文,而赋予西方文化的新义,再传回中国。

这类抽象概念,由于有日文的帮忙,为中文翻译家省了不少气力,结果是自创的一套翻译,渐渐遭到淘汰。譬如“进化”取代“天演”,“同情”取代“善相感”,“电话”取代“德律风”,“德摩克拉西”、“烟士披里纯”、“密斯脱”等,都不复存在。幸好,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翻天覆地之际,为中文镇守翻译外来语这一关的,有严复、王国维、梁启超、周作人、林语堂之学贯中西。

音译的名词,在中文里简直乱象丛生,一则由于中国南北方言差异悬殊,二则由于买办之洋泾滨翻译,对于外文的发音,不求甚解。洋泾滨就是最早的几个通商口岸,譬如上海与香港,由买办行业掌握外来语的话语权,而缺乏真正有识之士的QC,以半通不通的外文,加上“差不多”的读音造成,譬如 Potato,曾作“扑铁秃”,很难想象,在当时文盲很多的中国,能有多少人认识这3个中文字,传授“扑铁秃”3个字,难度应不会低于 Potato。

但洋泾滨之音译,令外来语与中文水乳交融,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关键是其中必须要有人监管质素,一些音译,如的士、沙发、沙律、咖啡、卡通、朱古力、三文治、比坚尼、威士忌等,在中文字的读音与原文之间,妥协得近乎完美,而经得起时间考验,堪为广泛流传,当然其中也有些字,由于南北方言之异,譬如Chocolate,又作“巧克力”,是上海方言的转化,但是如果用字准确,大方得体,即使存在方言的差异,也不成问题,像“伦敦”、“纽约”之译,即使各方言读音之间有差异,但毕竟经得起千锤百炼,是音译之中的上乘。

既然音译有其必要,而中文字又非拼音,加上南北方言悬殊,何必强求译名之统一?譬如最近变天的非洲古国埃及,Egypt 的英语读音,变成“埃及”两个中文字,最接近的是上海方言。19世纪末的翻译家,不出粤闽与江浙,这是外来语多由南方方言音译定案的原因,譬如 Telephone 作“德律风”,Inspiration 作“烟士披里纯”,加上不止通一门外语,譬如“德国”从 Deutsche 之“德意志”,而非直接从 Germany 而来;金羊毛神话里的主角 Jason,译作“伊阿宋”,也显然不是英文读音,雅典、罗马、巴黎之定名,皆从其本国语文读音得之,按照这一传统,则徐志摩把文艺复兴名城译作“翡冷翠”,也确胜似平庸的“佛罗伦萨”。

今天,能秉承往昔严复“信达雅”之精神的,竟然只剩下本港足球版的译名,譬如碧咸、施丹、燕豪芬、阿仙奴,在中文字与外文读音之间,已届最巧妙的平衡。但除了这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文字版图,其余译名,早浑无章法,重要人物,像美国联储局主席 Bernanke,竟然译作“伯南克”,巧的是,他的名字,最后一个音节 Ke,其实读作 Kee,只有广东话的“奇”最为接近,只要把“伯南克”改作“伯南奇”,读音准确度即提升八成,但广东人自己也不争,能怪谁?

至于 Facebook 创办人 Zuckerberg 译作“朱克伯格”,更是谬之千里:Zucker的读音,并非 Z-ooker,而是 Z-arker,近似 Sucker 而非 Sugar,却只是由于个别三脚猫翻译“望文生音”,就糊里糊涂译作“朱”;至于 Berg译作“伯格”,更加画蛇添足,众所周知,在英语之中,以 G 结尾者,都是隐而不发,Berg 与 Burg 俱为德语,Burg 解作城堡,Berg 为山坡,两者甚有共通之处,德语地区尤多地名,如 Salzburg, Luxembourg, Strasburg, Hamburg, Nuremberg 等,中文早有定案,皆译作“堡”,除了读音接近,还兼顾字义,是上佳之选。但“堡”字更适用于地名,若翻译人名,改用“堡”的近音字即可。Zuckerberg 之名,只3个音节,却硬生生拼了4个中文字出来,其中3个字发音都不准,这样的垃圾,竟也获传媒公认,可见中文翻译之今不如古。翻译的肌体腐烂之后,文字的灵魂能剩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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