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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亭栋:科学家是个老实人

2011-05-30章剑锋

南风窗 2011年23期
关键词:葛兰素史克陈竺

章剑锋

稍显破旧的院落里,潦潦草草地种着一点花儿藤儿。虽只一掌之地,却是张亭栋嘴巴上所谓老有所养的全部诠释。“我老实,也不唱歌,也不跳舞,也没有其他什么爱好,就是爱好病人,一看病人精神就来了。”

躲在犄角旮旯里自娱自乐的张亭栋,是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终身教授。行医50年,本该早早粉墨登台,博一个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名声。也许是性情使然,这个老实人的出场却被推迟到79岁。

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饶毅近期发布长文,高度推崇张亭栋的建树—1970年代,他即开创性地采用砒霜治疗白血病,以极高的治愈率证明此病并非不可救药。紧接着,国际药业巨头葛兰素史克中国研发中心亦将一项“生命科学杰出成就奖”颁给了他,同获此奖的还有中国中医研究院研究员屠呦呦。这将老头迅速拽入公众视野。有人开始称张亭栋为“国宝”。

被动包装

凭空冒出来一个大奖,张亭栋一头雾水,于是乎警惕复警惕,听对方说去年卫生部部长陈竺也获得过这个奖项,他就找陈竺核实情况。

“陈竺讲有这个事儿,你就大胆地去吧。”张亭栋说,“如果我不是终身教授,叫我去北京开会我都不会去,那时候他们也没讲路费谁承担啊。我去得我自己拿钱住旅店、出路费。不是终身教授,医院就不管你了。”

授完奖,饶毅对老人家表示,接下来应该争取申报一个国家科技进步奖,但此事需要发明人自己主动。老头就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啥意见也没发表。

“我离人家十万八千里呢,都没敢想这个奖,我已经拿过一个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那个奖就挺高了。”

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是国务院于2000年颁发的。同一年,他的发明还被中国科学院列入20世纪中国十大科技发明之一。他将这些奖项开列在一张纸片上,试图证明自己并非如饶毅等人所指那样“默默无闻”。

“中国科学院都说全国十大发明这是其中之一,重视到什么程度啊!饶毅不了解情况。他说要扩大(影响),我就不理解能再怎么扩大法。”

不唯如此,1996年开始,张亭栋发明三氧化二砷治疗白血病一事,把外国人也惊动了,一些国际知名媒体纷纷出动,跨国追踪他的事迹。美国国家地理频道的摄制组甚至跑到中国来要给他拍纪录片,在东北都活动半个来月了,只怪他自己太死板,最后没有搞成。

碰到这样一个心眼不活的人,葛兰素史克也要徒呼奈何了。

“他这个人的确是蛮落伍的。”葛兰素史克中国研发中心副总裁鲁白说,“现在中国浮在水面上的科学界,过分张扬是一个问题。中国科学家多的不是谦虚,多的是夸张,是浮躁,是乱吹。像张先生这样的品质,在中国科学家里面确实是非常非常少的。”

为了将这个保守的老头精心打造隆重推出,在此之前,哈医大一院也下了不少功夫。

“我当院长之后,始终领着他在媒体上到处跑。但我们没有饶毅影响力大,没有引起全国关注、重视。”哈医大一院院长周晋说,“张老师自己也不出头,不会自我包装,都是我们帮他联系。”

“包装”二字,在张亭栋那里不知从何谈起。1960年代,老头带领的科研组就首创了双黄连注射液,可这一干人拿在手里压根儿不当宝贝,反而将之拱手予人,只卖了500块钱。

走了个双黄连,又来了个三氧化二砷。此药虽在1972年就发现了,之后的漫长岁月中,除在几个专业刊物上发表数篇论文,张亭栋守在医院里,啥也没做。直到后来由于王振义和陈竺出面提点,他才略微开了些窍。

王振义和陈竺都是知名血液病学家,当时主持上海血液病研究所的工作。他们使用过三氧化二砷,发现疗效出奇,便提出与他合作搞研究。因为这样一次机会,张亭栋才正式被往前台推了一把。1996年,世界血液病大会在美国召开,他们共同撰写并提交了一篇论文,陈竺还在会上特别将张亭栋引荐给大家认识。一时间全场为之轰动。

掌握了奇效药物,也不见他打出灵丹妙药惊世招牌大开染坊,就直截了当给它取个名字叫“癌灵”。这虽然也属“创意”,但在圈内人眼里却不免土得掉渣。有人给他支招儿。

“这个灵那个灵,太庸俗了。说你这个药将来一定会走向世界,这个名不能叫癌灵,就叫亚砷酸,全世界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不能掺一点儿假”

对于自以为早就荣誉加身的科学家来说,拿奖这回事儿,也就是放在心里高兴高兴就完了。

“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也没有说给你一间房住,奖励你一个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有,一个证书就完了,从地方到国家的奖项都这样的。”他呵呵一笑,“老得奖也没啥刺激,都麻木了。”

不同于以往的口惠而实不至,葛兰素史克本次将给他一笔10万元的奖金。重奖之下,也让他备觉压力。媒体一跟进,立时满城风雨,要求分钱的人随即接踵而至。

“因为这个事情不是一个人,当时(参与研制的)连护士都出力了,化验室化验,制剂室制药。哪怕一个人分5毛钱,也得分出去,哪怕请大家吃顿饭也应该啊。”回到哈尔滨眼见两周过去,这笔钱还没有到账,他焦急了,“我说我没有拿到,人家能相信你么?”

担心两手空空,不是多余。根据葛兰素史克的规定,这笔钱须全额捐赠给非营利机构。若按此规定,最后可能一分钱都到不了老头手上。他是个脸皮极薄的人,又不好意思直通通地找人家追究这悬案,就央本刊记者代为问一问。

“这个钱需要一些文件程序,我回去催一下,一定会汇过去的。我保证。这个是报纸电视台上了的,怎么会拿不到?”鲁白说,“我觉得这个奖给了以后,别的奖就会跟上的,一般都是这样。找他合作的人也会多起来。以后的生活会好起来的。这也许只是一个暂时的烦恼。”

既然这笔钱并非子虚乌有,那么接下来就安心等待院里领导拿出分配办法了。在他的意识里,一切但凭组织作主。

“我觉得凡是有功人员,都要表彰,都要奖励。过去打仗,攻下一个山头连炊事员都应该奖励。但我想张老师的钱就别动了,别有压力。”周晋说,“考虑到其他人的贡献,剩下的钱我们医院来解决。”

如果周晋的意见是一定的,这将是作为三氧化二砷创始人的张亭栋得到的唯一一笔真金白银的“巨额”奖励。这并不是说若干年以来他缺少资以发家的机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胆子太小了,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1996年世界血液病大会期间,那可真是风头出尽,一些国家的医药公司纷纷伸出橄榄枝,想将他劝留在国外,但他死活没有松口。

“我一点儿这样的想法都没有。和他合作,谁跟他签合同啊?签完了我就有罪了,自己能随便签么?所有事情都得通过组织来决定。”

火了一把,啥也没落着,就端着一个空名头回来了。这时候三氧化二砷还只是他们医院的院内用药,他也不想着趁热打铁一步到位。直待两年后,才不紧不慢地去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申报新药成果。之所以拖了这么久,老头自有道理,“科学精神就是实事求是,不能有一点儿掺假。”

根据新药申报的规定,一种药物要成为官方批准的社会用药,在院内临床阶段必须达到一定的累积病例基数。一般的药物累积个三四百例就可以了,从1972年到1999年这27年时间,他铆足了劲在累积病例,一口气治了1200多例,这才感觉有了把握。

“看一两个病人,不能算啊。虽然没有具体规定累积病例数,但百分比能说明问题,起码得70%以上,”老头说,“我治白血病为什么需要累积这么多?因为白血病种类太多了,10几种,每一种你得累积一定数字,再进行比较,治M3型效果比较好,这样才敢报啊。”

在评议会上临场作报告,他郑重提出要申报一个三等药。按照中药分类等级制度,三等药是较为普通的临床药物。

“这不是谦虚,我觉得砒霜在世界上没人不知道的,就很普通。这个药过去就存在的,不是你发明出来的。”

与会专家和药监局方面意见恰恰相反,把砒霜直接注入血管治疗M3型白血病,在他们视为亘古未有之事,建议再往上提一级,这么着他才改报了个二等药。

余烬重燃

“张老师他们那个年代,确实能够从石头里面发掘出金子来。其实就是做事要认真,现在医学工作者和科学工作者差的就是这方面。”周晋说,“我们得把这些老前辈留住,他们有很好的传统,应该传承下来。”

基于这个意义,2009年,哈医大一院聘请早已退休回家的张亭栋担任终身教授。耄耋之年再回炉,张亭栋还挺称职,每周要花上半天时间出专家门诊。院里给终身教授的照顾,每月不过区区2000块补贴。像他这样资历的老专家,随便到外面走个穴,估计也比这要强上不少。倒不是说他一点儿现实想法都没有,从前他在外面也走动过,自打当上终身教授,他便洗手不干了。

“我们这儿终身教授是不能上外边赚钱的,医院这么规定的。终身嘛,这一辈子就在医院里了,就要执行,没有变通。”老头说,“要变通的话,那你除非跟医院讲我不做这个终身教授。一定要这么选。”

知道他仍在岗位,一些老患者还惦念着,隔三岔五也到医院串串门儿。“像这样的老教授,能救多少人啊?我说真应该上班,医术那么高,不上白瞎了。”董秀芝说。

她是张亭栋30年前用三氧化二砷治疗的第一个M3型白血病人。当年眼看没救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地试验一把,结果好好地活到今天。

知恩图报,董秀芝回去就为张亭栋当起了“医托”,遇到病友向她打听医讯,就把人往这儿拉,干得起劲。“妈呀,那介绍海了。我自己的钱都花了多少?那时候我上班儿,活儿安排好了我就给人家回信,邮了多少封啊!”

医患之间的关系,有那么一点水乳交融的意思。

“什么叫幸福?对医生来说,这就是幸福。病人好了走了,都是千恩万谢的。你治好一个病人挽救一个家庭,这事儿谁不愉快?再没有比挽救生命更伟大的事情了。”

这些加强了张亭栋对于自身的角色认同。1947年初学医,最先习得的是简简单单一句“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50多年过去,这誓词而今在他那里被作了并不空洞的注解。

“像传统中医,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一般父母都不常问,马上感情建立起来了。时刻要想着你是医生,和病人不能发脾气,打你一拳你也不能还手。”

张亭栋真让病人打过。有个病人治完病不想结账,把病历给撕毁了。他制止,病人就给了他一拳。一介斯文人,当然没有可能撸起袖子和人家干一场,他也就是笑笑了事。

逆来顺受压抑人,可是时间一久,他却偏偏养成这种莫名其妙的职业习惯。大的医疗矛盾环境加剧了医患之间的猜忌,有时候出诊,张亭栋也会被病人质问能从药品中捞到多少好处。

“我就一笑了之,也用不着解释。15分钟看一个病人,你要和他打嘴战的话,外边还等着10几个病人呢,一拖都甭看了。”他也换位思考,“现在药也贵。到我这儿看一次病,挂一个号就25元,开药后起码两三百元,这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负担。”

30年前研究三氧化二砷,适逢政府提倡“少花钱、治好病”的精神。为了更好地推广运用,他们核算了一下价格,也就6毛钱,连患者都不敢相信凭这6毛钱药就能治好癌症。而现在的亚砷酸针剂,每支价格怎么说也达到200元了。

“我们要关注科研成果是否符合卫生经济学要求,能否为最广大人民所享有。”张亭栋的老朋友陈竺在葛兰素史克颁奖致辞时说,“我认为要支持那些真正致力于人民福祉的科学工作。他们今天能获此殊荣,并不是因为他们发表了多少论文,而是他们的工作实实在在地解决了群众的重大健康问题。我想这才是真正值得尊敬和肯定的。”

转眼就80岁了,问老头此生有无心愿未了,他还蛮不知足。

“要是长寿的话,还能研究点儿别的药。中药里头400多味药,类似亚砷酸这样的药你能说没有么?肯定能有!别的病要都能找着像亚砷酸这样的药,一个医生找一个,那世界上就没有疾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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