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鳝鱼骨的滋味

2011-05-30林清玄

37°女人 2011年10期
关键词:鳝鱼摊子骨头

在北京,刚刚飘起小雪的日子,朋友特地带我去城西的一家老店吃火锅。

点了一个大号的酸菜白肉锅,加了几盘羊肉,一些牛肉卷饼,然后朋友把菜单推到我面前,叫我点一些菜。

我点了几个菜,特别点了爆炒黄鳝和韭黄炒鳝。

跑堂的过来,看了菜单,好意地探询:“先生,您点了两道鳝鱼呢!”

“是的,我喜欢吃鳝鱼!”

北京厨子炒的鳝鱼果然美味,香、脆、鲜美,骨头也剔得干净,没有一点儿渣子。

“老师为什么爱吃鳝鱼呢?”朋友问。

我沉思了一下,说起了往事。

小时候,我家所在的巷子口,有一个鳝鱼摊子,专卖炒鳝鱼和鳝鱼面。摊子黄昏才开张,那正是我放学返家的时间。我远远就能看到爆炒鳝鱼的烟,嗅觉似乎与视觉同时到达,香味猛然蹿进我的鼻子,把我勾到摊子面前。每次我都低着头绕过巷子,回到家里。

为什么要低着头呢?因为炒鳝鱼很贵,我们根本吃不起。不要说炒鳝鱼,连鳝鱼面也吃不起。我们家兄弟姐妹很多,一人吃一碗面,恐怕就是一星期的饭钱了。

妈妈经常向卖鳝鱼的妇人央求拜托,杀了鳝鱼剩下的骨头,一定要留给我们。妈妈深信鳝鱼的骨头充满钙质,还有各种维生素,对我们这些正在成长的孩子,大有帮助。

每天晚上,妈妈总会从鳝鱼摊儿提回一大袋骨头,洗也不洗就丢进大锅熬煮。

为什么不洗呢?因为妈妈说鳝鱼骨头上还带着血,那是最为滋补的,洗干净多可惜!

熬上两三个小时,鳝鱼骨头几乎在锅中化掉,汤水成咖啡色,水面上浮着油花,这时,妈妈会撒一把葱花,关火。

待鳝鱼骨熬成汤,夜已经深了。

妈妈把我们叫到灶间,一人一碗汤,再配上她在另一家面包店要来的面包皮。面包皮在锅里烤热了,变成香味扑鼻的饼干。我们细细地咀嚼着面包皮,配着香浓的鱼骨汤,深感生活的幸福。虽然吃不起鳝鱼与面包,但是我却觉得,鳝鱼与面包只要有钱就能吃到,鳝鱼骨和面包皮却只有深爱我们的妈妈才做得出来。

只要卖鳝鱼的来摆摊儿,我们一定会喝鳝鱼骨汤。我从来没喝腻过,而且一直觉得这是人间至极的美味。

妈妈担心我们会吃腻,有时会在汤里加点儿竹笋,或打点儿蛋花;有时会用豆腐红烧,或与萝卜同卤……虽然用的都是普通的食材,却像是充满美味的魔术。

最神奇的,算是炸鳝鱼骨了。

鳝鱼骨本来是弯曲扭动的,下油锅时却突然被拉直了,一条一条就像薯条一样,起锅时撒一些胡椒、盐,香、酥、脆,真是美味极了。

我吃了好几年鳝鱼骨头,一直到我去外地念书。偶尔回到乡下,喝到妈妈亲手熬的汤,总觉得美味如昔。也许是小时候吃不到鳝鱼,长大之后,只要到馆子吃饭,看到有鳝鱼,总会点两道来吃,一边吃一边怀念那一段艰苦的岁月。

大家听得入了神,纷纷夹起鳝鱼,细细咀嚼。当然,有故事佐餐,鳝鱼也变得别有滋味了。

吃完火锅,在飘着小雪的北京街头漫步,想到我们的生命正是这些看似微贱的东西,累积出一些无价的意义,使我们感到丰盈。谁能告诉我鳝鱼骨头一斤多少钱?面包皮一袋多少钱?市场捡来的青菜一斤多少钱?只要有爱,就是无价的。

妈妈早已离世,我再也喝不到清炖的鳝鱼骨汤,再也不能一口一口细细体会妈妈的深情了。

(夕雾摘自《林清玄散文自选集》

河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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