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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战争与个人命运

2011-05-30邹凤群

译林 2011年5期
关键词:小儿麻痹症坎特阿诺德

美国的“文坛活传奇”菲利普•罗斯于2010年10月推出又一部新作《命运之手》(Nemesis)。这是他的第二十七部小说,加上两部自传和两部散文,这是第三十一部作品。多产优质的作家罗斯著作等身,获奖无数。自从1958年罗斯初试笔锋获得《巴黎评论》最佳短篇小说奖以来,他获得过普利策小说奖,两度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三次获得美国笔会福克纳奖,两次获得英国W. H.史密斯年度好书奖、法国最佳国外文学奖等。2005年,罗斯成为第三位在世时作品就由美国文库出版综合性、定论性版本的作家。在美国,这是可以与诺贝尔奖媲美的荣誉。就在新作问世前后,罗斯又获得两个奖项:2010年4月获《巴黎评论》Hadada奖,2011年3月获美国国家人文科学奖章。

罗斯的小说题材广泛,经常以犹太人的生活为主线,但不局限于犹太世界。他的《美国三部曲》以20世纪的美国社会为背景,触及政治、战争、种族矛盾等重大社会问题,描绘出一幅幅生动而深刻的美国当代史画卷。步入晚年之后,随着同时代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罗斯的目光开始转向疾病和死亡的问题。2006年出版的《凡人》(Everyman)就是在老友、文坛巨匠索尔•贝娄去世之后写成的。《命运之手》的问世,完成了罗斯新世纪的四部曲。和前几年出版的《凡人》、《愤怒》(Indignation,2008)、《屈辱》(Humbling,2009)四部小说组成四部曲,称为Nemeses: Short Novels(暂且译为《命运四部曲:小型长篇》)。这几部小说的共同点是探索疾病、衰老与死亡,追寻生命的价值和死亡的意义。罗斯在《命运四部曲》的前三部中表现出一个明显的变化,不再叙述宏大历史事件,转而注重描写小人物的家庭生活和生老病死。

《命运之手》同样以疾病和死亡为主线,但与《命运四部曲》前几部不同的是,《命运之手》的故事被置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和40年代美国脊髓灰质炎(即小儿麻痹症)大流行的背景之下。小说讲述了个体如何被社会事件和命运压垮的悲剧故事。在这一点上,《命运之手》更接近罗斯《美国三部曲》时期的特点。

小说一开篇,1944年闷热的夏天,新泽西州纽瓦克犹太人社区笼罩在小儿麻痹症大流行和战争的阴影之下。当时美国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应征去了欧洲战场。二十三岁的巴克•坎特因为视力极差而不能入伍,留在家乡做体育指导,组织暑假中的孩子们进行体育锻炼。坎特体格健壮,擅长多种运动,并且生性善良,富有责任感和正义感,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坎特认为与法西斯作战是每个年轻人的责任,不能与同龄人一起奔赴前线参加战斗使他内心充满遗憾,甚至有一种“幸存者负罪感”。即使在公车上看到别人阅读关于战事的新闻都会令他羞愧不已。小儿麻痹症在纽瓦克出现之后,坎特视流行病为另一种战争,尽自己所能组织孩子们进行锻炼,希望能帮助他们提高免疫力,抵御疾病的袭击。然而,流行病来势凶猛,即使最健壮的孩子也会感染,并且短时间内造成死亡,幸存者也会留下残疾。小儿麻痹症起因的不明和后果的残酷给人们造成极大的痛苦和困惑,整个社区笼罩在恐惧的气氛之下。

艾伦•迈克尔斯是坎特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他聪明颖悟,正直善良,并且是一个天生的运动员。然而不幸的是,艾伦染上小儿麻痹症,短短一天时间就离开了人世。这如同一把利刃刺在坎特的心上。运动中心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疾病击倒,而他却无能为力。不知如何预防,也无从帮助孩子们,令他陷入痛苦和迷茫。又一个孩子死于流行病时,他去看望,却遭到孩子家长的责骂。这对他是又一个致命的打击。他一直受到孩子们的崇拜和家长的尊敬,却没想到学生家长指责他大热天让孩子们锻炼是孩子得病的原因之一。如果说疾病的肆虐令他痛苦,而这种指责则使他绝望,令他怀疑自己的付出究竟有无价值。

就在坎特挣扎于痛苦与绝望的时候,他的未婚妻玛西娅向他发出了召唤。玛西娅当时在宾夕法尼亚东部波克诺山担任体育指导,世外桃源般的波克诺风景秀丽,凉爽舒适。更重要的是,那里远离流行病爆发区。波克诺的一名体育指导参军去了战场,玛西娅希望坎特能补上他的空缺。几经挣扎,坎特做出了违背自己良心的决定,离开纽瓦克,离开自己的学生,来到了波克诺。在这里,他从投入工作和学生的进步中寻求精神慰藉,减轻自己背叛家乡的负罪感。

然而,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首先,本来无流行病例的波克诺出现了小儿麻痹症病人。而这个病人是与坎特接触最多的游泳选手。坎特开始怀疑是自己将疾病带到了波克诺。他去医院做检查,证实了他的怀疑。原来他是带菌者! 他本人不发病,却把病菌带给与他接触的人。他竭尽全力做帮助他人的天使,没想到却是传播疾病和死亡的恶魔。再后来,他发病、治疗,人没死但心已死。他否定自己,质疑上帝,拒绝了玛西娅的爱,孤独地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

《命运之手》的书名来自希腊神话。Nemesis原本指神话中黑夜之神的女儿复仇女神,以及与复仇行为有关的“天谴,报应”。 在后来的使用中该词的意义引申为“难以取胜的对手”、“无法抗拒的事物”、“伤害或毁灭的力量”。希腊神话中 “复仇女神”施行的复仇与汉语文化的复仇有很大差异。中国文化中,复仇是向恶行、施加伤害者进行的报复行为,而希腊神话中有时却指对幸运者施加无来由的伤害,仅仅是为了平均好运。罗斯新书中连这样的复仇动因都不存在。小说主人公一心向善,母亲早逝,父亲无良,自幼跟着外祖父母生活,虽然擅长运动,视力却有严重问题。他绝无恶行,也不拥有特别的好运,因而没有遭到报复的理由。书名Nemesis可以指小儿麻痹症的大流行,也可以指远在欧洲进行的战争,以及这一切对人们的健康、生活和精神带来的巨大毁灭性影响。疾病与战争的残酷无情和无法抵御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恐惧和痛苦,引起残疾、死亡和绝望,是一场天降的灾难。对于小说主人公坎特来说,他所遭遇的一切与他的愿望相悖,与他的努力相反,只能用造化弄人和命运之手来解释。书中既没有具体的复仇者,也缺乏复仇动机或内容,应该理解为“无法抗拒的事物”和“伤害或毁灭的力量”,一种无形的决定人类生死的力量,故而译成“命运之手”较为贴切。

《命运之手》的叙事风格体现了一种现实主义的回归。整个故事呈顺时序的线性结构,笔下的犹太人也是比较传统的形象。书中的犹太人社区很重视家庭,重视下一代教育,人与人之间相处和睦,尊老爱幼,与罗斯之前反叛的描写很不一样。与罗斯最具争议的性爱书写相反,这部小说不沾一点情色,连情人约会都写得非常含蓄保守。本书中也不见罗斯擅长的反讽和夸张,语言十分直白和朴实。

然而,平淡之中更见功力。小说从流行病爆发开始按时间顺序自然往前推进,没有罗斯以往华美的语言,没有复杂的故事结构和人物关系,但整个故事充满张力,悲剧的氛围自始至终弥漫在空气中。哪怕在最美丽的风景里,进行美妙的爱情故事时,读者仍然能感到悲剧事件就在不远处徘徊,随时可能降临。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即使有悲剧的预期,最后真的发生时仍然出乎意料,震撼人心。罗斯不愧是讲故事的高手,能将简单的事件写得充满悬念。

在《命运之手》的创作手法上,罗斯在两个方面秉承了他一贯的传统:一是多重叙事声音,二是虚实相间的历史背景。罗斯很多小说中运用小说中的人物作为叙事者,如著名的《内森•祖克曼》。本书一开始似乎是全知的第三人称叙事。但等到小说进行了一半时,却峰回路转地出现了第一人称,读者这才发现小说叙事者是阿诺德•梅斯尼科夫,坎特在纽瓦克运动场指导过的一名学生。阿诺德也曾遭受小儿麻痹症的袭击,但他却很乐观,以积极态度对待灾难和生活。一开始读者会纳闷,一个他当初并未关注过的学生何以能够全面地叙述他的故事。思考后才明白,阿诺德所讲的事情实际上大多是坎特自己告诉他的。所以说,这部小说具有多重叙事声音:有叙事者阿诺德的声音,有阿诺德转述的坎特的声音,也有作者罗斯本人的声音。

以真实历史事件为背景是小说创作中常见的一种手法。菲利普•罗斯小说的特点是,这个背景看似真实,但又不是完全真实,经常虚虚实实。最典型的是《反美阴谋》,作者将二战时候发生在德国的纳粹统治移植到了美国。1944年,历史上确实在进行着二战,美国也出现过小儿麻痹症流行事件。但是在细节上有一些不同:纽瓦克没有出现小儿麻痹症,而小说中这种疾病的杀伤力也被夸大。战争与瘟疫双重灾难重叠的背景,更加能突出人类生命的脆弱和个人力量的渺小与无助。罗斯营造出这样的背景,更有利于表达他的主题。同时,罗斯选择小儿麻痹症作为命运之手的力量,也是在悲剧中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在21世纪的今天,小儿麻痹症的肆虐已经是过去时,人类的智慧最终战胜了凶残的病魔。坎特面前的这个学生,曾经是那么的不起眼,但是他坚强地挺过了灾难,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小说接近结尾的时候,面对身体残疾、情绪低落、对生活心灰意冷的坎特,阿诺德在开导安慰他。这是这部残酷的悲剧中出现的一抹亮色:希望坎特能从绝望中走出来,重新获得生活的勇气。这也是罗斯通过小说表达他的人生态度: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人类要保持希望,相互爱护,相互扶持,让生命和死亡都充满尊严。

(邹凤群: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2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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