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碉楼:一场时空紊乱的穿越
2011-05-18王少芳编辑于翔汉
文/王少芳 编辑/于翔汉
电影《让子弹飞》,没有辜负影迷们的期待,以其别树一帜的荒诞与雄性气质,征服了观众,成为2010年国产电影的最大赢家。今人在间离效果足够充分的当下,怀揣着一种非功利、游戏的态度一眼望去,那个国事蜩螗、军阀混战、土洋交融、光怪陆离的民国初年,确实极富传奇色彩和荒诞底蕴。
开平碉楼与农田 摄影/郎树臣/CFP
当姜文把四川作家的剧本、陕西背景的暗示、山西“脏话”的走秀、天津方言的笑料、广东碉楼的外景拍摄、江浙光复的本质,连同李叔同的离歌、莫扎特的提琴曲诸元素杂烩在一起时,这诱惑淋漓尽致,怎一个“麻辣”了得!
当张牧之拼死一搏在碉楼林立的鹅城策马疾呼,给百姓输出枪支、银子乃至革命的场景一现,我敢断定,它必将成为中国电影的经典片段之一。
这段镜头太给力了!在我看来,是为对鲁迅大先生,尤其是对先生以如椽大笔剖析中国革命的冷峻寓言的敬礼!别有一种疯狂守护着思考,用一种游戏的狂欢敲打着人性,绝对对得起胶卷和观众。
当张牧之说:“让子弹飞一会儿”。活脱一个正在沉思的哲学家。言下之意是,子弹在飞,且得飞一会儿!不由得你不想起古希腊诡辨论者芝诺那个著名的命题——飞矢不动。子弹在飞的某个点上,是停止不动的。空间的不动,自然让人想起时间的停滞。
而营造这停滞时空的造梦大师,正是开平碉楼,一群会思考的、特立独行的碉楼。它提前实践了以拼贴、混搭、消解、延异等多种技巧为主的、无限变奏的、东方半殖民地的某种后现代风尚。
既然你能接受村上村树1Q84的可能性时空,为什么只设想一种时空系列呢。如博尔赫斯所言:既然我们可以在头脑中想象出牛顿脑中微积分的观念和莱布尼茨脑中微积分的观念,是两个互不相干的系列,为什么我们不能接受关于开平碉楼的后现代主义设想并非荒诞无稽的事实呢。
好吧,重温《让子弹飞》,这个关键的道具,让我们一起来穿越,进入开平碉楼的专属时空,在近代提前体验后现代风尚。
2011年2月26日,广东开平,电影《让子弹飞》的主要外景地。 摄影/陈团结/CFP
乡愁与侨汇:千碉竞秀的推手
广东开平,作为珠江流域最为著名的侨乡之一,虽然早在15世纪的明朝正统年间(1436—1449)就有碉楼(如赤坎镇三门里村的迓龙楼)出现,十七世纪的清初形成碉楼的“老式样”:前廊后屋、青砖灰瓦、船形屋脊。但直到匪风炽盛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为防贼患,兼及防洪,在操一口夹杂着外来语的开平话的海外华侨的鼎力支持下,一座座碉楼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盛况空前地达到3000多座。
至此,“千碉之国”的美称才真正地实至名归,碉楼林立遂成为开平乡间一大特色,而那默默无语的碉楼,却成为中国乡村主动接受外来文化的历史见证。
作为中国乡土建筑的一个特殊类型,开平碉楼是集防卫、居住和东西合璧的建筑艺术于一体的多层塔楼式建筑。按使用功能与投资者的不同,可以分为众楼(村内集资共同兴建)、居楼(富有人家独资建造)、更楼(村间联防共建)三种类型。
开平碉楼和村落——广东首个世界文化遗产。 摄影/黄胜春/CFP
与民居相比,一般而言,碉楼的墙体比普通的民居厚实坚固,不怕匪盗凿墙或火攻;碉楼的窗户比民居开口小,都有铁栅和窗扇,外设铁板窗门;碉楼上部的四角,一般都建有突出悬挑的全封闭或半封闭的角堡,内开设了向前和向下的射击孔,远远看去很像燕子筑在檐下的巢,故民间俗称“燕子窝”。为居高临下地加强防御,还配有探照灯、警报器、枪械等。碉楼的这些特点,可以用十二个字来概括:墙身厚实,门窗窄小,防御给力。
在建筑源流上,开平碉楼,既有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演变脉络可寻,同时又强烈地表征了外来建筑文化元素的影响。单就其建筑材料本身就能看出,本土建筑文化与外来建筑文化的交相辉映。
在现存的1833座碉楼中,既有中国传统的石楼(墙体由石材砌筑而成,10座,占0.5%)、夯土楼(夯土筑成,经风耐雨,100座,占5.5%)、砖楼(有明代红砖砌筑和清代青砖砌筑两种,249座,占13.6%),也有采用近代西方建筑材料(英国进口的红毛泥即水泥、钢材)、建筑技术和建筑艺术(根据其上部造型,可以分为柱廊式、平台式、退台式、悬挑式、城堡式和混合式等)建造的钢筋混凝土楼(清末民初,多为侨民所建,1474座,占80.4%)。
说到侨乡碉楼的勃兴,不能不说起一段辛酸的开平往事。而这段往事与开平的地理环境、社会治安、侨乡声名、桑梓乡情等息息相关。
首先,地处珠江三角洲的开平地势低洼,河网密布,台风洪涝灾害频发,修筑高大坚固的碉楼乃是智慧的当地人民长期与自然斗争的经验总结。
其次,开平的社会治安状况历来较差。自明朝以来,其所辖之境,即有“四不管”之称。鸦片战争之后,民不聊生,盗贼蜂起。民国初年,战乱频仍,匪患尤为猖獗,为求自保,开平人不得不群起兴建防匪效果不错的碉楼。
再次,作为华侨人数多、比例高,又相对集中的声名在外的侨乡,开平人到海外做苦力,修铁路,去淘金的人特别多,靠艰苦拼搏和节俭聚财,使得侨眷、归侨生活富裕,各地土匪闻风而至。故民间流传有“一个脚印三个贼”的说法。正所谓:卿本无罪,怀璧其罪。
“加拿大村”原名耀华坊,隶属赤坎镇灵源村委会,为旅加华侨出资兴建。这些建筑中西合璧,融合了中国传统灰塑、罗马柱、圆拱、花雕等建筑艺术,令人叹为观止。摄影/锋/CFP
最后,清末民初,华侨作为弱国子民在海外饱受歧视,而开平籍华侨集中的美国和加拿大又专门出台只针对华人的种族歧视法案,使得传宗接代、同享天伦的最基本的生活理想成为泡影。再加上中国人受到“衣锦还乡”、“落叶归根”情结的强烈影响,绝大多数开平华侨选择将自己的积蓄寄回家或亲自回国,在故乡来实现“买地、建房、娶老婆”的三大心愿。而建一座为人羡慕与称道的碉楼,正是侨汇源源不断地寄往家乡的驱动力之一。
一座座碉楼就是一个个华侨家庭命运的表征。当一座样式新颖、洋溢着浓郁的西洋风尚的碉楼建起之时,主人在公开炫耀财富的豪举中,觉得倍儿安全、倍儿美、倍儿有面子。
而经济实力相当或更胜一筹的乡邻,受攀比心理驱使,就必然以修建更为标新立异、更出彩的碉楼为目标。一时间蔚然成风,长盛不衰。
尽管每座碉楼都是根据主人追求的不同而造得五花八门,但最终的结果是这些碉楼的个性差异趋于泯灭而共性特征却异常地雷同。走向一种事实上的后现代风格建筑对观念中的前现代建筑理想开的一个玩笑,构成一种复调的美!
不要人为地觉得开平碉楼是世界文化遗产,一沾“文化”二字,就显得其成因莫测高深似的。也不要被笔者的后现代时空穿越的游戏文字吓坏脑子,要知道,文化从来都是沾染着人间烟火气味的。
其实,一个简单不过的原因明摆在眼前:开平碉楼的主人们是比较没有“文化”的一批人。当时,那些有 “文化”的人,心甘情愿地做着沉重传统的奴隶,常常是滔滔不绝地纸上谈兵而不能实行一步的所谓“饱学之士”。他们在建房时,更多考虑的是自己怎么住着舒服,怎么有面子和气派。而对有过漂洋过海异域生活经验的华侨们,规矩和戒律都是浮云!
安全之上:万国赛珍的楼顶秀场
碉楼并非开平特有,而开平碉楼却绝对与众不同。因为随便拿出一座碉楼,你都能找出中外文化交融的痕迹。当开平华侨在外面发了财,引来各地盗匪前来抢劫,而盗匪与碉楼的攻守大战又被添油加醋地传说得神乎其神。这样一来,流风所及,大家争奇斗艳,后来者只能建造更加坚固、更加气派的碉楼,才会有安全感和荣誉感。
他们把自己旅居海外的见闻,加上自己的审美情趣,融注在千辛万苦建成的碉楼上。造就了开平碉楼的千姿百态。而出于如此复杂目的建起的碉楼,只能是“碉同而楼异”。
开平碉楼最有看头的就是它千楼千面的特色。尽管每座碉楼都会大量运用外国建筑中的穹顶、山花、柱式等建筑元素,但表现手法各异,特别是上部,最终形成柱廊式、平台式、退台式、悬挑式、城堡式和混合式等多种式样。这也是开平碉楼最引人入胜的地方。摄影/陈团结/CFP
“碉同”的是:突出普世的安全防御性诉求,所有碉楼的下面完全是碉堡造型,具有四方笔直雷同的如同孪生的棱角轮廓。“楼异”的是:凸显个性审美的人文性诉求。在如出一辙的碉堡造型的台基之上,才是璀璨夺目的“皇冠”。
当“碉同”在确保了安全性需求之后,就是“楼异”粉墨登场之时。于是,超越安全之上的对建筑技艺与艺术的强烈需求,使得开平碉楼在成为万国赛珍的走秀场之后,拥有了两个优点:外形讲究、集东西匠作之长的立面效果和性好夸饰、涵百工精粹的楼顶样式。
我们说开平碉楼是群洋毕集、千姿百态的,是因为它的上部造型,人们着力运用外国建筑中的穹顶、山花、柱式等建筑元素大做文章:汇集了外国不同时期不同风格流派、不同宗教门类的建筑元素。古希腊的柱廊、古罗马的柱式、拱券和穹窿,欧洲中世纪的哥特式尖拱、葡式建筑中的骑楼、巴洛克建筑的山花、西班牙建筑中的螺旋形铸铁花饰、伊斯兰的叶形券拱和铁雕、新文艺运动的装饰手法以及工业派的建筑艺术表现形式……
这些不同的建筑造型反映着楼主的经济实力、审美情趣和浸染洋风的差异,是开平碉楼最明媚的地方。
它又是洋为中用、扬弃传统的。在碉楼里,千百年来本土民间生活习俗的积淀有机融合在洋为中用的点点细节中:在选址、造型、布局上,充分讲究风水文脉与注重科学规划,使用科林斯式柱的中国亭,拜占庭式穹隆顶混搭着传统的广式红木家具,阴冷的哥特式大窗户上雕着龙凤麒麟、梅兰竹菊、福禄寿喜等吉祥图案,拱券柱式门两侧的石刻对联,爱奥尼亚式立柱托起的中式琉璃顶,时髦的留声机里流淌的是岭南的粤剧,西式客厅里供着关帝爷……
其实,本土与西洋风格最大的区别是建筑样式所引起的视觉心理差异,“洋为中用”作为一种鲁迅先生提倡的“拿来主义”,在今天看来又具有典型的后现代性拼图的味道:源出多门的造型手法和符号片断相拼贴、杂揉,构成非此非彼的复调式张力,从而赋予了开平碉楼消解畛域、多元共语、互动延伸的东方后现代特色。
与其说开平碉楼是中西合璧的,不如更准确地讲它是在另一时空系列里,正在实践的后现代建筑艺术风尚:几乎是毫无规则的拼贴、混搭、合璧以及消解规则、无限延异的冲动。中外多种建筑风格“碎片”的组合,多种建筑类型杂交的产物。
这与“门户开放”政策下,一个口岸城市、租界出现的西洋风尚的建筑所体现的暴力殖民色彩不同,开平碉楼体现的是侨乡本着“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心态,一种自信、开放、包容的“拿来主义”。
左:开平的村民不住碉楼,自己建房居住,生活其乐融融。摄影/吴万生/CFP
后现代建筑的东方先驱者
今天,当西方建筑学理论界舶来的反讽、戏拟、混搭、拼贴、复调等后现代话语泛滥成灾、无孔不入、令人耳根磨出茧子时,有谁可曾遥想东方的开平,竟然会成为实践其理论的先驱,而且以其东方文化厚积薄发的底蕴,对其进行解毒和匡正。
广东的“无厘头”文化,是对西方解构主义而言,可谓他乡遇故知。针对这种东西方文化间的不谋而合、殊途同归的现象,钱锺书先生曾有不刊之论:东海西海,心理悠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说了这么多,你该抱怨了:还不快去开平乡间逛一逛,看一看!去那呢,当然是申遗核心的几个名镇:蚬冈镇、塘口镇、赤坎镇、百合镇。这些古村落多临河而建,枕山面水,由水塘、竹林、古榕、田畴、民居建筑、宗祠或灯寮、晒场等组成,具有典型的珠江三角洲的岭南乡土风情。
碉楼中的门楼还是矗立在村口,众人楼和居楼或者在村后、或者在村旁。四周的竹林与村口两侧的闸楼、村前的水塘成围合之势。在成片稻田农业文明的背景气场里,高耸的碉楼与精致的庐墅构成美轮美奂的参差天际线。不经意间,你会邂逅遥领后现代建筑风骚的碉楼群。
不要忘了90年前,在敢为天下先的开平侨乡,大张旗鼓地进行了一场“后现代建筑秀”。如有“开平第一楼”之称的蚬冈镇瑞石楼,以其高度,构成对宗法威权主义的专制传统的破坏和消解作用。又以其琢磨不透的装饰风格,先知般地预示了相对晚生的后现代艺术。
右:远看开平碉楼 摄影/黄胜春/CFP
瑞石楼全部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外部造型博采了有如希腊神殿般倘恍迷离的列柱与拱券等元素,内部装饰则有“花开富贵”、“松鹤延年”等中国民间吉祥文化的祝福寓意。而每层楼的边角,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杂糅了巴洛克-洛可可的奢华繁复基调、阿拉伯-波斯细密画的几何线条、埃及法老时代的雕刻气息、东方宫廷装潢风格等,充分体现了楼主对西方文化所表现出的从容、自信、大胆接纳、洋为中用、兼容并蓄的心态。
瑞石楼的主人黄璧秀,号瑞石,清末到美国谋生,后来在香港经营药材和钱庄。1921年,黄璧秀回乡建碉楼。在兴建瑞石楼的过程中,父子由于新旧观念的立场不同而产生摩擦。当碉楼建到第六层时还没有封顶的迹象之时,父亲黄贻桂顾忌人言,认为不宜太张扬,要求儿子就此封顶。而黄璧秀坚决反对,他想要的是一鸣惊人、高大壮观的碉楼。
于是,继续往上盖。第七层是如伞盖突出的眺台,四角建有罗马-拜占庭式穹窿顶的角亭,上部正中是楼名匾额,“瑞石楼”三字出自广州六榕寺铁禅大师之手。八层、九层向内收敛,繁琐异常地堆砌了诸洋装饰元素的塔亭穹顶。
因着第七层的翼形突起与环护,从下望去,第八、九两层的庐山真面目始终在半遮半掩之中,又因如梭光影的拨弄而平添得几分神秘色彩,让人不心头不禁涌起“更上一层楼”的登高欲。
最终,一幢9层25米高,占地92平方米的碉楼,傲然矗立在90年前的开平农村。其文化冲击力与视觉震撼效果在村民心中引发海啸。危乎高哉!
再看百合镇马降龙碉楼群,背靠百足山,面临潭江水,由永安、南安、河东、庆临、龙江5个自然村连成一串珠链,错落有致。13座碉楼为黄、关两姓家族于清朝末民初兴建,造型别致,保存完好,掩映于修竹间。
如果说蚬冈镇瑞石楼以其不伦不类、毫无逻辑的价值取向,暗合了当代后现代艺术中风头甚健的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解构风潮,那么,百合镇马降龙碉楼群,则以其建构的累累如贯珠式的回环技巧,取得了“不与中心争,而莫能与之争”的无中心、也无边缘的客观效果,成为屏蔽中心,看重边缘价值取向的典范。
最后逛一下华侨归乡建房的最大手笔——塘口镇立园。立园由旅美华侨谢维立所造,历时十载,1936年竣工。集碉楼、别墅、花园于一体,亭台轩榭、碉楼别墅、私家运河、逃生地道一应俱全。在供谢氏家族居住的六幢别墅里,一座名为“乐天”的碉楼赫然挺立,回归了碉楼防卫的本质功能。
行文至此,我们的时空穿越该结束啦。化用老谋子的唱词:“这碉楼,那碉楼,都是建筑,都是建筑;近现代,后现代,都是观念他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