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城事

她的长别离

听说周格要一起去丽江，我们都非常不情愿。

上一次活动，再三通知了所有人，一定要穿运动鞋——因为是爬山，但大家还是惊异地发现，她穿了一双昂贵的半高跟鞋。后来发生的事是可以想见的：她扭断了鞋跟，崴了脚，六个男士或背或扶，将她弄下了山。

但周格一再向我们保证，再不会发生那种事，态度十分诚恳，让人很难拒绝，只好让她成了我们八人旅行团的一员。好在打前站的丁丁包了一家纳西民居庭院式客栈，费用十分低廉，大家各自分头行动，关系也就松散起来了，和谁出行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和丁丁去了拉市海，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一进客栈，发现大家全都在周格的屋子里，听她讲故事。她讲得眉飞色舞，一下把双手叠在胸前，一下单手扶在额头上，一副被丽江氤氲的气氛催眠的样子。原来，她有奇遇。

头天深夜，她在镇子的小广场上游荡，看到了一个相貌异常英俊的男孩子。那男孩子穿着打扮都很清洁，却躲在广场的角落里，铺了一块纸板坐着，一直在瑟瑟发抖。她非常好奇，就鼓足勇气上去搭话，于是知道了这个男孩子的来历。他是河北沧州人，20岁，家在农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到昆明来学厨子。结果，一下火车，打电话报平安的瞬间，装着证件钱财的行李全都不翼而飞。他靠着身上仅剩的一点钱来到丽江找老乡却没找到，钱也花光了，到那天晚上，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也再没能和家人联系。

周格十二万分地肯定，他不是骗子，于是坐在广场上，和这个男孩子聊到了凌晨一点，吹风，看星星。她走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男孩子躺倒在纸板上，准备睡了，“像一只小狗”。

今天，她又去了，那男孩子还在，她又是和他聊到很晚才回来。她嘴里激动地重复着的，无非“可英俊了”“睫毛特长”“人特聪明”……文艺女青年的终极梦想，大概是和水手、卡车司机、流浪汉发生凄美的相遇，当然，这流浪汉务必要帅，如今，被她遇到了一个活的，她怎能不激动？

我们问：“你没请他吃点东西吗？”“我请他吃了冰淇淋。”

我们的眼前闪过一个画面：周格和流浪汉坐在丽江的星空下，她快乐地荡着双腿，而旁边是饿得奄奄一息的小流浪汉，勉力地在接受她浪漫的慰问。

回到我们的城市，我们知道周格一定会写博客讲这件事，于是天天去看，后来，她终于写了，标题借用了杜拉斯的，叫《长别离》——那篇小说讲的就是一个女人和流浪汉的故事。在博文的末尾，周格这样写：“她知道他们再也，再也不会相见，一种活在尘世间，却生死相隔的感觉突然袭来。那是在丽江的第五天。”

后面的留言里，有人问：“那么，你请他吃饭了吗？”我们没法不爆笑。

是的，吃饭是头等大事，即便是在一个与流浪汉有关的凄美故事里，在别离之前，女主人公也不妨先请他吃个饭。

文/韩松落

世说

月色撩骚

多年前，我的战友L兄有个朋友，社会上混的那种，有一回在公园看见一对男女在亲吻，就在那里“撩骚”，后来和男主角吵起来，还差点动了手。

“撩骚”是一句东北话，大约就是语言性骚扰的意思。广大农村男性至今保持着这一爱好。他们为什么乐此不疲？除了不担心对方上法庭控告性骚扰外，还因为，“撩骚”常常让双方都有曲艺乃至文学创作的快感。你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这些饮食男女在撩骚与反撩骚的斗嘴中，创造和丰富了汉语语言。这其中的明喻、暗喻、借代等各种修辞手法，往往浑然天成，遗憾的是却很难传之于世。如果你没有在农村生活过，那恐怕就只能在20年前的农村题材小说中寻到一鳞半爪，或到所谓前十七年文学里去寻找。但我得告诉你，你找到的仍然是洁本，虽然没有那些小方框，然后括弧告诉你删去了多少字。

可想而知，这些农村撩骚男一旦进城，很容易和都市时髦女发生“文明”与“不文明”的冲突。我的一位“省布级”女同事就跟我抱怨过，说她最怕从工地旁边过，因为总有个别干活时心不在焉的工人，看女人的眼神很黄很暴力。

A兄比我大几岁，一直在老家镇上做小买卖，虽然老家也早就不是“男不露脐女不露皮”的老皇历了，但他初到北京，还是让露背装给“撼”了一下，当街吹起了口哨。幸好北京的大街上很嘈杂，那个“扎围嘴”（A兄语）的女子只是回头瞪了她一眼，骂了一句。A兄还意犹未尽，我怕麻烦警察，就拉住了他。我说：别瞎逗，人家可以告你性骚扰！他嘟囔：是她撩我嘛！我媳妇洗澡都不敢穿成这样子。他说的洗澡其实是指夏天冲凉，农村人洗澡大多是找个暗处，打盆热水把毛巾沾湿了在身上擦擦。所以，女人们洗澡都是穿着衣服的。

不过，A兄的这个观点倒并不孤立。我们领导后来就规定，女同事们的裙子必须长过膝盖。网上有个家伙也愤怒地说过：我的语言挑逗难道比她的身体挑逗更恶俗吗？不是说身体是动物性的，语言才是人类文明的标志吗？我知道这是歪理邪说，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文/李落落

浮生

肖申克的通道

看到家装设计师陆路的私奔体微博“各位亲友，我放弃一切，和流浪私奔了……”知道这个“二”人肯定是玩真的。在他的过往生活中，曾经放弃过妻儿和狗狗私奔，放弃过工作和摄影私奔。他已经在QQ群里找人收养他的狗，也曾在博客上透露过自己要流浪的“远方”，也许是非洲，也许是西藏。我还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地奔他家去劝阻。

一进门，他的几只名叫“哎呀”“包子”的小雪球狗好像预感到自己即将被分流的命运，前呼后拥地围上来咬我，隔着靴子都能够感到它们的小小的牙。陆路批评了句：“怎么没礼貌？！”哎呀包子们更狂躁不安了，成群结队有恃无恐地扑上来，直到陆路跳起来咆哮，几个小家伙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骨碌碌暂时撤退了，但这样的进攻每隔半小时卷土重来一回。

到底是设计师，房子每一处细节都被完美设计过，包括狗狗们出入的门洞、鸟笼做的吊灯、阳台小茶秀、餐毕可以放下当“榻”的餐厅火车座……陆路摄影QQ群里的朋友，一群长辫子男人已经横七竖八地卧在榻上看幻灯，陆路在高谈阔论：“现在什么都可以通过PS实现了，还有必要搞得跟德加的未来主义绘画一样吗？让那些用速度去虚化背景的艺术摄影招数统统扯淡去吧！”我没好意思说，这些扯淡的，都是我绞尽脑汁琢磨的。我更关注的是陆路的下面的话：早玩腻了单反长焦相机，恨不得把它们塞鱼缸里去……我决定等没人了跟他商量下，既然要塞鱼缸，不如给我用用？

幻灯里多是狗们的各种动态，偶尔闪过一个像从牙膏广告里走出的孩子。谁问了句：“陆，你儿子？”陆路素日里没心没肺的表情复杂了一下。画面一闪而过，又继续着包子哎呀们的千姿百态。陆路抛家弃子多年，如今这孩子不知长什么样了？

门铃响，陆路说是爱狗QQ群的朋友来取标语了，他和哎呀包子们争先恐后地扑向门口。一开门，他的脸沉了下来。是个眼神像惊弓之鸟的羞怯少年站在门口，仔细辨认，竟是陆路的儿子。陆路明显不耐烦，递给少年几张钞票将他打发走。少年身后的门砰然关闭，门后挂的那张给爱狗QQ群活动做的标语飘落在地：“承担责任：一旦选择，一生负责。”

门铃又响，爱狗QQ群的姑娘们蜂拥而入，人群狗群欢乐大会师，济济一堂听陆路的自由宣言：“不是每个人在监狱里都能变成肖申克，给自己挖一条奔向自由的通道。”大家鼓掌。

我踱向窗口，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小区门口，突然想起只需要一套粉红色和蓝色相间的睡衣、就坐地日行八万里地完成了《我的卧室之旅》的法国人梅伊斯特。套用陆路的话：不是每个人在卧室里都能变成梅伊斯特啊。

文/肖遥

后窗

夏日嬷嬷茶

茶杯是茶的舞台。有的人讲品位，用紫砂杯；有的人讲实用，用保温杯。这样的杯子我都有，但在夏日，我认为应该给茶一个清凉和开放的舞台，也就是说，夏天，应该用玻璃杯泡茶。

家中的玻璃杯一大堆，但不知怎么的，从今年起，我对它们个个都不满意起来。有的容积太小，茶叶泡起来挤挤挨挨，显得很局促，放不开手脚；有的形状太俗，不是细长长，像个枯槁无趣的瘦子，就是圆鼓鼓，像个庸俗无聊的胖子，用起来真的觉得是对茶这种清净之物的亵渎。于是从不逛超市、时尚小店的我，今年夏天却忙碌起来，在大街小巷一路寻寻觅觅，终于买到一个接近理想化的杯子：一是大，能装寻常杯子两杯的水；二是简单，上下一体轻盈透亮的圆柱体，连杯底都很薄。买回家后，用牙膏牙刷清洗了一遍，算是拾掇好舞台；又用老陈茶试泡了一杯，算是彩排，然后才请新茶隆重登场。

一位茶专家的话深得我心，他说茶无所谓好坏，都是天地之间的灵物，要紧的是跟人对上眼，所以我对茶叶的态度从不以别人的意志为转移。连喝茶都没独立之思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的茶的来源分为三种：自己和老婆的单位发一点，亲朋好友们送一点，自己再搜罗一点。无论茶是怎么来的吧，我对它们采取一律敬重的态度。

茶是一种很怪的植物。泡起来时，有的沉在杯底不肯上来，有的浮在杯顶不肯下去。在我眼里，沉在杯底的，是次第开放的洁净荷花；浮在上面的，是引颈望天的美丽而安静的白天鹅；芽叶整齐的，是身材好的舞者，就像跳冰岛大河舞的，一溜的长腿美女，舞起来动人心魄；粗一点胖一点的也不要紧，西班牙一位胖胖的跳弗拉明戈舞的中年女舞者，节奏明快、动作奔放而优美，像是一股风，让人如痴如醉；茶叶缓缓展开的，是芭蕾舞者；展开时上上下下游来荡去的，是我们家乡的黄梅戏演员，甩着大袖子在台上绕来绕去……

等到茶叶完全舒展开来，那就是表演结束了，轮到我们这些领导上台和舞者亲密接触了。我们跟这些演员们握手，拥抱，祝贺它们演出成功。当然，我们也得祝贺自己。在漫长而又盛大的夏日里，有什么比买一个合心的玻璃杯，为茶叶们搭一个最适合展示才艺的舞台更好的事呢？

文/余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