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看见了什么
2011-05-14钱炜
钱炜
她显然是央视最受关注的主持人之一,此前仅仅从屏幕前消失一段时间,便引来人们的猜测,类似“柴静失踪了”这样的小道消息尘嚣尘上。直到今年8月份,《看见》开播,柴静作为周末版主持人兼出镜记者又出现在镜头前,传言才烟消云散。
但她显然不喜欢“主持人”这个定位。她不满足于穿着套装、带着空洞的微笑端坐于镜头前,在进入央视后不久,就走出演播室,出现在“两会”现场、“非典”病房和汶川灾区。她说自己的任务就是要与受众共同认识世界。
“不是引导你的观众去认识世界?”记者问。
“不,就是一起认识世界。BBC采访罗素,问他生前要给世界留下什么,他就讲:你不要去倡导那些你认为大家如果相信了会有益的事情,你只需了解真相、事实。我们常把生活模式化,按照别人或书本上教给我们的概念去生活,大到政治,小到与人交往,不肯接受与自己想象不同的事情。你只有把原先头脑中像水泥一样固化的观念用力抖落,才能认清世界的本来面目。”
《看见》也是秉持这样的理念:不是为了教化和改造,而只是呈现,为什么是这个人在这样一个事件中做出这样的选择,把人物背后复杂的坐标系、因果逻辑尽可能多地呈现出来。
“在20多岁时,考虑选择什么样的平台;30多岁时,是选择与什么样的人一起合作。我们几个人,价值观比较契合,对新闻的态度也近似,就走在一起。”在解释《看见》的出炉时,柴静说。此时,正好央视一套有改版的空间,他们几个人几乎不假思索地,决定以“看见新闻中的人”为主题,做一个新栏目。
她主持的第一期,采访了艺人姚晨,接着是药家鑫案的双方父母,家暴事件中的李阳,还有说洋相声出名的中国留学生……从明星到普通人,从引发争议的新闻事件到有趣的社会现象,这个栏目的选题似乎没有统一的标准。但柴静说,选择谁做访问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栏目传递给人们的,是一种稳定的价值观。
“为此,你要像一把刀一样,深深深深地插入事件的核心,直到刀柄没入木头。要有这样笨重的力量。”她举起右手,做了个用刀插入木头的动作。
为此,需要找到事件中最核心的当事人,不断追寻与探问。不主题先行;在解说词中,多用动词,把形容词、副词都拿掉。
“很多人以为CBS的《60分钟》是定位给精英看的,实际不是,它是办给厨娘和货车司机看的。它的主编写的稿子,从来不是看的,而是背转身来听的。你只有把一个正在厨房里忙活的人,通过听觉吸引到电视机前面来,这才是一个好节目。我现在也这样要求自己,每一句解说词都要让观众听得下去,而不是文绉绉的四六句儿。”
年龄渐长,柴静感到,《看见》已经与她的生命状态联系在一起。“你在生活中的局限,也是你在采访中的局限。”
李阳那期节目中有这样一段:
李阳:“你也是一个成功的女性,你肯定把事业当作最重要的事情。”
柴静:“那家庭呢?家庭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价值之一吗?”
“这一段本身没有问题,可我知道我的内心有激荡。以前,我不会觉得这有任何问题,我那时以为,记者可以手里有剑,但不要对着人,只要对着他的银子,一剑挑断绳子,银子掉地上,人走了,就好了。但我现在认为,记者手里不应当有这把剑,有剑就会引发攻击,即使把剑藏于袖口,也会寒意毕露。现在我回想起来,即使他那么问,如果我内心是稳定的,我只需呈现真就行了,而用不着带着捍卫真的心态去说话。”
柴静发现,做《看见》与以往做调查报道完全不同。调查报道比较单纯,只要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保持准确,就能完成任务。但做人物光有事实是不够的,“你要进入”。
以前她也会试着去理解对方,尽量真诚,但现在,是进入到对方的生命里去,像对方那样活一遍,再抽离出来。这就像把头埋在水里,有点儿危险——你必须控制好自己的呼吸,否则会窒息,感到焦虑和恐惧。
采访药家鑫父亲的时候,药父说,临刑前,儿子要捐出眼角膜,他拒绝了,说:“把你的罪恶全都带走。”当时柴静低着头,用笔敲着手:“你这么说他会难受的。”
“我当时已经感到自己有些摇晃了。”柴静说。第二天,她又去采访张妙的父母,也同样进入他们,这时,她的情绪忽然自动地稳定和平衡了。
这对她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启发: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对生活在此侧与彼侧的人都感同身受,这两种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最终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
央视10年
“这些年来,我就像河流一样,急急穿过峡谷,冲出禁锢而下,现在慢慢流到平原上,开始自由自在,比较舒缓地流淌。”柴静说。
到2012年1月1日,柴静就满36岁了。
想探寻柴静的成长轨迹并不容易:她没有绯闻,与八卦无缘,在博客里只谈工作,不开微博,因为她只愿意和观众分享思想,而不是生活。但人们依然能从多位名人的微博里看见她屏幕外生活的惊鸿一瞥:柴姑娘去主持某业余DV剧的首映式了,柴姑娘去《读库》读书会了,柴姑娘最近在读《流放者归来》……这些片段凑起来的形象,就是一枚标准“文艺女青年”,而非一名当红的电视台主持人。
柴静不介意别人说自己是文青,因为她觉得文艺腔和文艺是两回事,真正文艺的人倒是没有腔调的。
她回头看自己15岁时的日记,“文艺腔得不得了”。比如谈理想,那时的理想是“永远改善自己”。她上中学时,已经可以通过正式渠道收听台湾娱乐电台“中广流行网”。当一个平时听惯了播音腔的内地小镇女孩,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种朋友般的语气说话时,其震动可想而知。她甚至还给电台写过一封信,感谢他们“作为我的朋友存在”。
2001年10月,柴静离开湖南卫视,加盟央视。从《东方时空﹒时空连线》的主持人做起,到《新闻调查》的出镜记者,再到《面对面》……10年一晃而过。在很多同龄女子忙着大学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子、减肥逛街的时间里,她在完成一个又一个的采访,读一本又一本的书。
她的朋友出版人张立宪一语道破玄机:电视人如何“去电视化”?无他,惟读书尔。
见到柴静的当天,她的包里还装着一本铁灰色封皮的小说《红色骑兵军》。她说,人的阅读,是困而求知。
在做调查报道时,她看政治经济方面的书,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到了《看见》之后,更多的是看文学和哲学的书了。最近,她反复阅读的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正是从这本书,她悟出了“进入”。
最近,她自己也写了一本书,主要是10年来的总结与感悟,尚未出版。她在书中写道,10年前,她是在表演一个职业,那实际是一种不自信。“每个人都在要求你,每个人提出的职业标准都不一样,你一一去揣摩,只想让更多人来接受你,但你忘了最重要的东西:坐在你面前的采访对象。”
问她,一干10年,在围城里不觉得闷、不自由吗?她不直接回答,而是转述了歌德的一段话:
橡树在什么环境下长得最好?在土壤肥沃、阳光充足的地方,橡树长到一定阶段就会分出很多枝桠,不再向上生长。只有长在稍微贫瘠但又不是极端恶劣环境里的那些橡树,历经风吹雨打、百年风霜,根系不断往下深扎于土,树冠不断向上寻求阳光,才会长得粗壮挺拔。
“人也是这样。”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