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胶片上的柏林
2011-05-14刘婉媛
刘婉媛
火车慢悠悠地在德国南部贝斯特希加登和奥地利萨尔斯堡之间的乡间行走,风景如画,时间宛如放慢了脚步。内敛寡言的日尔曼人或是看书,或是发呆,本就乘客寥寥的车厢内一片寂静。
如若不是手中的书掉到了他脚下,我和对面这位礼貌矜持的德国男人可能就各自发着呆到达萨尔斯堡。把书捡起来还给我后,完全出于礼貌矜持哥问了我一句:“你从哪里来?”
哈,国际通行的没话找话。
“我刚从柏林过来。”我没说自己是中国人,千里迢迢从北京飞过来,免得为难人家为了礼貌继续搭话。
“柏林……呵,你去那里做什么呢?”他声音里有些疑惑,似乎还真的感兴趣了。
“玩啊。”
“玩……那个地方没意思。”他说得武断,却相当真诚,像个兄长一样劝告我,“那是工作的地方,全是政治的味道,我们都不喜欢。”
“我们?”是代表所有的德国人吗?想起前些天从法兰克福飞往柏林,除了我一身皱巴巴的运动服以外,差不多整个飞机都是西装革履——想来,就像那位矜持哥所说,人们去柏林只是为了公务。此刻,看着火车窗外像明信片般的田园风光,确实也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不欣赏柏林。
不过,在我看来,柏林同样可以是一张明信片,黑白胶片拍的那种。现代钢铁丛林的画面中,压抑不住剑拔弩张的历史感。
柏林,曾经是易北河畔的一片沼泽地,13世纪才成为商人的聚居区,只是神圣罗马帝国边疆的一块荒蛮之地。到了18世纪,选帝侯腓特烈一世加冕为普鲁士国王,柏林成为普鲁士王国的首都,其在文化艺术和建筑上的繁荣由此开始。近现代史上的德国,历经了德意志帝国、魏玛共和国、第三帝国,直到东西德分治近半个世纪后的重新统一,政治的波谲云诡一直缠绕着柏林,令这座城市的表情沉重而复杂。
来柏林之前,我对这个城市的认识无非来自《第三帝国的兴亡》《剑桥欧洲史》《丘吉尔二战回忆录》和《柏林日记》等等,政治冰冷无情,关于柏林的印象也不可能温情脉脉了。
经过二战炮火的冼礼,柏林城中一度辉煌的古典建筑已是存留无几。在我眼中,最能代表柏林气质的,是位于布赖特施德广场上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
这座建造于19世纪的教堂,在二战中被盟军的飞机炸毁,只剩下残存的钟楼。20世纪50年代,德国政府决定拆掉残垣断壁,重新建造一座全新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然而,这一举措招致柏林市民的强烈反对。最终,政府采纳了建筑师埃贡·艾尔曼的设计方案,留下钟楼的残骸,同时在它周围筑起四栋现代风格的建筑。
如今,新旧合一的教堂屹立广场之上,犹如一只被历史驯化的猛兽,沧桑脸孔下依然给人以压迫感。
威廉皇帝纪念堂旁边,是贯穿东西柏林的选帝侯大街。在它的西段,有一个号称欧洲大陆最大的卡迪威百货公司。但它的名气这么大,并非因为规模大商品丰富,而是因为在冷战时期,这个百货商店犹如天堂般,令物资匮乏的东德人向往膜拜,由此成为了自由世界的象征。
柏林的一切与政治有关——谁说不是呢。从著名的勃兰登堡门开始,沿着著名的六月十七大街,步行至著名的国会大厦,一路都是政治——勃兰登堡门在两德统一前一直是东西柏林的边界;六月十七大街为纪念1953年6月17日东柏林起义而得名;国会大厦更是无须多言,除了它本身的政治内涵以外,这里也是纳粹制造的臭名昭著的“国会纵火案”事发之地。
如同柏林许多建筑一样,国会大厦在二战后只剩下残垣断壁,之后几经修复。尤其是两德统一后,柏林再次成为德意志共和国的首都,国会大厦大规模翻修,英国建筑师诺曼·福斯特在中央加了一个巨型的玻璃拱顶。
如今,来访者可以从国会大厦西门进入,沿着螺旋式的楼梯步行上至玻璃拱顶。一路上可尽览柏林市容,到达拱顶后可参观那里展出的历史图片展,重温德意志民族那一段五味杂陈的记忆。
我在柏林时,恰逢纪念柏林墙倒塌20周年之时。在寒冬的阴冷风中,德国人在纪念那个历史性的时刻,态度冷静,政治正确。只有我这个陌生人,走到柏林的哪个角落,都忍不住茫然四顾问自己:“这里是东方还是西方?”我的德国好友伯恩教训过我,这是一种政治十分不正确的态度。“德国现在已经没有东西之分了。”
噢,好吧。
只是,从选帝侯大街搭乘地铁从西往东,地铁钻出地面,四周布景换成一排排破旧的、类似于中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造的集体宿舍楼的建筑,我就知道,东柏林到了。沿着残存的柏林墙行走,看着墙面和地面上的各种涂鸦和小广告,一时会有时空倒错的感觉。
走在东柏林的街头,不知何故时常会有一种不安全感。也许是因为破旧的街道冷清寂寥,令人感到压迫;偶尔走过一两个行人,神色匆匆之间,目光冰冷而锐利。肃杀的气氛,令我这个外人的陌生感难以抑制地疯长。在这儿,几乎没有任何“欢迎”的标语,也感受不到宾至如归的温情,犹如一个你读不懂的沉默寡言的男子,坚硬,冷漠,压抑,没有表情,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所以,我把柏林归纳为欧洲最man、最酷的一个城市。就像火车上的那个矜持哥所说,柏林不是享受和玩乐之地,政治的冰冷与无情贯穿了这座城市近百年之久,令它与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再无关系。然而,我却觉得,在它冷漠的表情之中,自有一种神秘高贵气质,高高在上,不可企及。
这,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优雅与浪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