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杂文观
2011-05-14
我对杂文的态度,袭自鲁迅先生。先生在《热风》“题记”里说:“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一言以蔽之,杂文的最大价值,就是与其所批判的事物、现象一同速朽;倘若有长久的生命力,乃至不衰、不朽,传之名山,那仅是文本的幸运,却是批判精神的至深悲哀。
杂文的第一义,如鲁迅所言,是“对于时弊的攻击”,即批判。那些吹鼓手的表扬文章,不属杂文之列。中国一直盛产各种表扬家。譬如今日文坛,所打旗帜为文学批评,实际上则是文学表扬家的甜蜜舞台。丧失了批判意识,杂文如行尸走肉,无以自立。当然,尝有人质问我:“你为什么老是批评,为什么无视这个社会美好、进步的一面呢?你是不是心理阴暗,是不是用心险恶,唯恐天下不乱?”我的答复,就包含在对杂文的诠释之中。如果你想被表扬,想听颂词,可以去读某些报刊或者收听某些电台、电视台节目;你只需要记住一言:若社会上没有批评,则赞美无意义。
在我看来,首先,杂文是一种公共话语,立论与论证的公共性,而非私人性,决定了它的生命力和价值。这决不是说,杂文写作不允许渗入私人色彩,没有哪个作者能遵守完全的“价值中立”,因为它本就不存于人世。然而,作者不能让个体的倾向性压倒对公义的追求;更不必把自己悬挂于孤绝的位置,高喊“虽千万人吾往矣”。作者可以为自己的独立意见抗拒千万人的唾沫,但其独立意见亦是以千万人的公共利益为出发点。公共性是杂文的根基,一旦私人性高于公共性,杂文就不是杂文,而是广场政治的抒情散文。
杂文的使命,不在于解决问题,能提出问题,把被遮蔽的问题全面呈现出来,杂文作者就可以收工回家睡觉了。他所扮演的角色,如时弊背上的牛虻,他的笔只管叮人,让你从疲惫和倦怠的白日梦中猛然惊醒,让腐烂的社会创口突破围困而袒露于外,令世人触目惊心。他只需要把社会病灶揭出来,接下来的疗效怎样,人们必须自我选择。杂文需要指引性,甚至说需要理性和建设性,但建设性不等于建设,扎地基、开药方不是他的工作。杂文的核心就是批评,换个词,亦称针砭。如果你读罢某篇杂文,忽然感到前程漫漫,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陷入无可名状的虚无,你可以找心理医生,可以找政府,却不必找没有给你提供出路的杂文作者,他们没有一丝责任。
对杂文而言,问题不仅高于答案,还高于某些主张。这种独立性,要敢于压倒一切,包括你的出身、阶层的归属感、某些伦理和宗教信仰。也许是传统污染所致,杂文作者亦可能掩蔽问题的真面目。
……
当今中国,杂文的最大悲剧在于,你在彼时彼刻写的评论,用于此时此刻,只需把所评新闻的时间、地点、人物等诸要素替换一下,论点、论证逻辑,照样成立。杂文写作已经沦为一种机械主义的重复劳动,就像推石头上山,石头会自动滚下来,然后再推……就此而言,西西弗斯式的杂文作者,必须拥有一颗坚韧以至冷硬的心脏,因为他所直面的工作,可借用马克思·韦伯的譬喻,这是一件“用力而缓慢穿透硬木板的工作”,它同时需要激情和眼光,需要日拱一卒的朴拙,以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