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辑爱令
2011-05-14籁寐客
籁寐客
天边燃烧着火红的云彩,摇椅上的老人望着遥远的天幕。那片上天仓促画下的涂鸦,真像一个羽翼着火的天使在狼狈地逃跑。
老人轻轻地笑了,那是1941年埃及大漠中的黄昏,他在回家的路上,捡到了一个来自中國的天使。
第一节
“喂,疼的话你就哭出来!”艾米尔硬着头皮,大声地说着蹩脚的英文。
床上的女子身体绷得像块硬铁,疼得肌肉一直在颤。艾米尔知道她忍得很辛苦,绑绷带的手不禁更加轻柔了。上回穆罕家的儿子摔断了腿,撕心裂肺地喊了一个月才消停。伤筋动骨连一个大小伙都受不了,何况一个瘦巴巴的女子。几天前,他和村民把她从沙堆里拖出来,这灰头土脸的女飞行员嗓子已被浓烟呛伤,双腿和肋骨都骨折了。这样重的伤,她却一直忍着没哼一声,真是个女金刚!
拿掉她口里咬着的布巾,艾米尔看到她的眼神。一双大而幽黑的眼睛,眼神却空洞迷茫,眼皮无力地眨了一下,好像随时都会合上,再也睁不开了。
艾米尔心惊肉跳地道:“喂,你快看看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是一条项链,接口处挂着一枚镶着钻的圆环。从飞机废墟里扒拉出来时,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他洗了大半天,希望带给她一些安慰,却没想到令她瞬间就崩溃了。她的手像触了电般抖了一下,然后紧紧地将那枚吊坠握进手心里。她双手捂着脸,单薄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口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在无声地哭泣。艾米尔心里不是滋味,犹豫了一下,他伸手拿开她遮脸的手,一张脸满是泪水。他拿来一块湿帕子给她擦脸,瓮声瓮气地安慰她。他半跪在床畔,呼吸轻柔地擦着她的脖颈,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抢过来自己擦。这时,她听到了他腔调怪异的英语:“别再哭了,多好看的一姑娘啊,哭起来却像金刚一样丑!”
艾米尔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当兵的女人真是野蛮,逗她开心都不行……”艾米尔捂着鼻子走进自己的帐篷,嘴里在埋怨着,可是笑意却从眼角溢了出来。
头上又挨了一记重捶,他大叫:“老头子,你干吗啊?”
首领卡扎一手搓烟丝,一手拿烟斗戳他的脸:“我让人打听了,镇上的盟军医院还没撤,你赶紧把人送过去。万一让德國人知道了,你想让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爹我和你一起倒霉吗?”
沙漠里整天到处都是飞机坦克,纳粹德军和以英军为首的盟军,为了争夺北非地盘打得不可开交。卡扎带领全村的人迁到沙漠的更深处,以免村民被炮弹误伤。他还挨家挨户地上门叮嘱道:“外面谁打谁都和咱们没关系。”
按理说,他不该管闲事的。艾米尔平躺在床上,回想起那天她拖着破了个洞的降落伞掉下来的情形。他有些疑惑,她明明是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人,驾驶的却是英國皇家空军的战机。在她昏迷期间,他又跑回飞机坠毁的现场,在一堆残骸里细细地搜罗了一遍,才从灰烬里扒拉出一份烧得差不多的证件和那条令她当场崩溃的项链。
Lian Yi——照片上是一个非常清丽可人的东方女孩,正值最好的年华,她笑容澄澈而甜美。透过不完整的证件照,艾米尔似乎感到有一股清新的味道沁如心脾,就像雨后的伦敦一般。
“伊莲……”艾米尔猜测着她的身份。中國人?朝鲜人?其实,她来自哪个國家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把照片塞回贴身的兜里。她走的时候,得记得还给她。
卡扎抽着烟看他自言自语,有些瞠目结舌,心想完了!沙漠里经常有飞机往下掉,从没见过这个臭小子这么热心。他八成是看在人家飞行员是女的,而且长得俊的分上才这样的。
笫二节
暮云火红,黄沙遮道,一辆敞篷军车在道边停住。年轻的盟军统帅阿伦站在车上端着枪,从瞄准镜里观察撤远的军队。
他回过身,黑魃魃的枪口把风尘仆仆赶来的部下吓了一跳。
“怎么样?”
“将军!那片沙漠已被敌军截断,搜救队如果继续前进,将面临巨大的损失……”
阿伦放下枪,掏出烟,几次才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被风吹到脸上,他眯着眼睛把驾驶位上的士兵轰了下车。
部下急了:“将军……”
他摆摆手:“传令,搜救队和战地医院全部后撤!”
“您决定了?”
“废话!决定了,我自己去!”他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沙漠里昼夜温差大,伊莲靠在床上,渐渐觉得有些冷了。这一天又过去了,帐篷外传来村民们夜晚集会的歌声和笑声。她嗓子受伤还不能说话,也听不懂当地的语言,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激着这些热情淳朴的牧民。真是不争气啊,第一次执行飞行任务就出事了。他一定急疯了,这次回去,只怕他真的要把自己赶回伦敦了。“战争,是男人的事!”他常这样一本正经地训她。
“晚上好啊,美丽的伊莲!”艾米尔欢呼着踱进来。他踏着舞步上前给她加盖毯子,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艾米尔惊喜不已,她的气色真是好多了。
他坐到她的床侧,给她的伤腿换药。微微的有些痒,伊莲不由得捂鼻皱眉,那黑绿色的药膏实在不好闻。艾米尔柔声道:“别动,这药是用孔雀的骨头制的,很难得。我可都记下了,你又欠了我一大笔账哦!”他英语说得不地道,可语调却是很特别,低沉又节奏分明,还有一种宠孩子似的温柔,让人不由得产生信任和依赖的感觉。
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帐篷上,随着灯火摇曳。伊莲喜欢每天的这个时候,他在床边天南海北地跟她吹牛。她发现这个游牧青年去过很多地方,足迹几乎遍布整个欧洲和非洲。他跟她讲沙漠中不为人知的秘密,丛林里古老部落神圣而又好笑的习俗,以及在西欧游学的艰苦岁月里,在英國伦敦偷一个胖墩的面包,在巴黎大街上和流浪的画家老头儿一起卖艺……这些颠沛又精彩的故事,他慢慢地向她说起,琥珀色的眼睛散发着迷离的光彩。
“我喜欢流浪!”他似乎能读懂她眼中的疑惑。
伊莲含笑静静地听着,她抬起眼帘,透过窗子的缝隙望着沙漠深夜的天空,心里一片宁静。
她渐渐地入睡了,长长的睫毛轻颤。艾米尔为她盖好毯子,准备离去,在起身的那一刹那他呆住了。他们民族的传统,是女人不能对外露出自己的脸,更不能和陌生男子单独相处。他从未这样打量过一个年轻女子如此姣美的容颜,那种心悸就像沙漠里的风沙劈头盖脸地吹来,却只觉得和煦而不觉得凛冽。他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发出一声呓语,他顿时惊醒过来,连忙狼狈地逃走了。
“阿伦!阿伦!”
艾米尔惊诧地回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她如此深情婉转地叫着一个名字。她的项链露了出来,在烛光中,那颗晶亮的钻石光华璀璨。他知道,那是西方人用来见证婚约的戒指。
回去后,他在床上辗转难眠。迷迷糊糊中,看到一张冰雪容颜在眼前若隐若现,他却只能仰望。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只觉心房战栗,微微有些窒息的感觉。起身找出风琴,轻轻地弹奏起来。他本不是开朗外向之人,很长时间,都是孤身一人四处流浪,很多心底的秘密并不习惯和别人分享。可是,为什么对着那个陌生的女孩,他便有说不完的话呢?他怕她闷着,一心想逗她开心,甚至心里还有隐藏的想法——讲了那么多在欧洲的往事,他只是想告
诉她,他与她的距离并不遥远。
纷乱的思绪随着琴声在沙漠的夜色里缱绻浮沉。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
笫三节
伊莲的身体在渐渐地康复中,她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路了。早上,外面传来嘈杂的忙碌声。
她好奇不已,走了出去。第一次看到这个绿洲中村落的全貌。窄小的沙石径两旁,高高矮矮的毡房,交相蔓延到看不见的尽头。
一群人正在木棚里给一头难产的老骆驼接生。艾米尔卷着袖子挥汗如雨,他看到她,神情马上变得舒缓起来,他对着她笑了一下,然后继续指挥大伙儿行动,洁白的长衫在风中飞舞。不笑时面寒如水,一笑又肆意豪爽,这个青年,真不简单啊!伊莲坐在高处,认真地看着底下的人在忙碌着。
洁晨的阳光下,刚出生的小骆驼湿漉漉的茸毛渐渐干了,它支起瘦弱的小腿慢慢地爬起来。艾米尔用毛毡把它襄在怀里抱给她。小东西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看她,可爱极了。
“你看它走路晃悠悠的像不像你?”伊莲白了他一眼,一拳捶到他的肩上。艾米尔呵呵大笑起来,嘴角现出两个大大的酒窝,额上细密的汗珠闪着晶莹的光。伊莲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有风吹来,把她的头发吹到他的脸上,艾米尔心里一动,伸手去抓她飞舞的秀发。
“艾米尔,我该走了……”
他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我必须归队了!”伊莲又继续说道。
艾米尔沉默着,笑容有些僵硬,他点头道:“好呀,我送你回去!”
在沙漠中走了两天两夜,他们在第三天正午时到达了盟军指挥部的驻地托布鲁克,但却发现不少德军的装甲车在来回地巡逻。
伊莲沮丧不已。她穿着当地人的男装,头上缠着长长的头巾,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幽黑的大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着繁乱的街市。异國女子的眼神像窖藏多年的驼奶酒,似飘着醉人的芬芳,在北非建筑独特的花纹涂绘之间流连忘返。
“喂,进来喝杯凉茶吧!”
非常标准的汉语。伊莲一愣,看到一个人从二楼的窗户处探出身来,她才意识到那人是在跟自己说话。
并不年轻的男子,有着西欧人典型的外表,即使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但全身干练和出众的气质却依然锋芒毕现。
熄灭手中的纸烟,他为她拉开凳子。
“请原谅我的冒昧。在这见鬼的沙漠中,遇到如此美丽的东方小姐,怎能不让人激动呢?”
“你是欧洲人吗?怎么会到北非来?你会说中國话?”伊莲拉下头巾,乌黑的秀发披在肩上,闪着绸缎一般的光泽。
那人看着她,把倒好的茶推给她,避重就轻地道:“我是个商人,哪里有钱赚就去哪里。为了混口饭吃,只好来鸡不下蛋的大沙漠扎根。没有美酒和美人,So bad!”
商人?伊莲拧眉:“那你可真是不要命啊!”
那人呵呵一笑,知道她不相信自己。他继续为她倒茶汤:“那小姐是哪里人呢?”
伊莲听他汉语说得流利,知道他在明知故问,于是答道:“我来自中國。”
“那是一个伟大的國家!我们现在喝的茶啊,打仗用的大炮啊,都来自那里!”
伊莲有些哭笑不得:“现在到处都兵荒马乱的,本想来逃难的,可是没想到这个穷地方也正打得火热!”
“哦,来非洲逃难?”那人看着她,笑意在脸上漾开,眼角的笑纹,是岁月积淀的痕迹。他又挑眉道,“是想借道去美國吗,签证可不好弄啊,不过我可以帮你!”
伊莲惊奇地道:“你?”
那人从裤兜里掏出钢笔,煞有介事地说:“请问小姐芳名是?”
“我,我叫……”
“伊莲!”艾米尔铁青着脸出现在门口。
埃尔温站在二楼的窗口伸着懒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怒气冲冲的阿拉伯小伙儿一路拉着那位中國姑娘消失在街角。
真是有趣!他拧开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方块字——伊莲。
第四节
“你认识那个人吗?”
“不认识!”
“不认识就和人家一块喝茶?小姐,亏你还是个军人!”
“没关系,他是个欧洲商人!”
“欧洲人?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德國人,或者意大利人呢?貌似整天在我们的土地上打来打去的,就是你们欧洲人!”艾米尔神情异常的冷峻,声音有些颤抖。
伊莲觉得奇怪,拉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道:“怎么了,生这么大气?”
沉默了片刻,艾米尔神情稍稍舒缓了些,他没好气地说:“我担心你嘛!以后不许乱跑了啊!”
不许?伊莲睁大眼睛,这强势又宠溺的语气让她心里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们一起出城。艾米尔告诉她打探来的消息——托布鲁克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德军占领了,盟军往埃及境内撤了,其余的散兵正被德國那个号称“沙漠之狐”的埃尔温将军,追得满沙漠乱跑。
托布鲁克失守了?伊莲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德军只换了个主帅,就连连让他们吃了那么多败仗。他怕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不会丢下你的!”
“谢谢你,艾米尔!”伊莲看着他微笑道。
他回头看着她,怪声怪气地说:“客气什么!”
城里的人忽然欢呼起来,奔走相告,好像在说一件喜事。伊莲不解:“他们在说什么?”
艾米尔淡淡地答道:“他们在幸灾乐祸,埃及國王翘辫子了!”
“你是说鲁法克?國王,是法老吗?”
艾米尔斜她一眼:“什么年代了,还法老呢!”埃及國王鲁法克十几岁继位,國家正处在内忧外患中,但他依然奢侈纵欲至极,前几日暴毙在后妃的床上。可悲的是,灾难深重的埃及人不以为悲,甚至当成了战乱中振奋人心的消息,真是令人无语。
沙漠里的夜空非常清明,满天碎星如钻,仿佛伸手可触。篝火上两罐驼奶酒正冒着热气,身后两匹骆驼交头而卧,为他们挡着寒冷的大风。他们围坐在火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艾米尔默默地喝着闷酒,伊莲发现他从城里出来后就心情不好了,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于是便主动讲起自己的事给他听:“小时候,家里的后院很大,花园里的花一年四季都会开,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虎丘塔。那时候的夜色也好,一到晚上,就能看到天上有好多星星,阿娘便抱着我一遍一遍地给我读爸爸的来信……”
他生平第一次喝醉了,她说的话他有些听不太懂。可是他看到了那双黑眸中遥远的回想,那必然是最美好的回忆。
“阿娘病重,爸爸没赶上见她最后一面。他当时穿着军装,直接倒在了地上。办完丧礼,我便跟着爸爸,随他去南京、上海,然后到伦敦留学。就在那一年,我收到来信,爸爸在淞沪会战中殉國了……”
艾米尔听到她呜呜地哭了。他挪过去,大手温柔地落在她的肩上,轻轻地安抚着她。伊莲擦去泪水,笑着问他:“流浪的艾米尔,你的家在哪里,你都没说过呢!”
他傻傻地笑了,枕着手平躺下来,望着夜空:“我是埃及人,越过这片沙漠就到我家了!”
那笑容里透着无尽的苍凉。伊莲便不再问了,也像他一样躺下,嘴角弯起来,哼起家乡古老的歌谣。
艾米尔听不懂,只觉那绵长的音调婉转地漫入胸膛,绕了几圈,柔和地缠在心口,又痒又疼,尘封太久的童年回忆慢慢地苏醒。他一直睁着眼,直到天边曙光微明,他侧头看
到她已经睡熟了,嘴角还带着昨夜的笑意。能够这样相隔咫尺地看着她,已经是非常好了,他微微地闭上眼睛。笫五节
阳光灿烂。他们被汽车的隆隆声给吵醒了。
“老乡,问个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跑过来,突然惊叫,“伊莲上校!”
伊莲惊喜交加,那正是一个英國军人。
这时,驾驶室另一侧的门打开,跳下一个人。他身材挺拔,军装上衣的袖子高高卷起,在早晨的阳光中一步一步地走来。
伊莲捂住嘴,乌黑的眸子一瞬间盈满泪水,她大声叫道:“阿伦!”
阿伦上前一把抓住她。他的手触碰她的眉眼,像捧着水一样掬着她的脸。她回抱住他的腰,泪水簌簌而下。终于,他轻呼一声,猛地将她揽入怀中,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伊莲,伊莲……”他连续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声音中带着哽咽。
艾米尔看着这对久别重逢的情侣紧紧地相拥,默默地微笑,献上祝福。
远远地看到村口两棵碧绿的胡杨树,艾米尔示意停车:“就送到这儿吧!”
阿伦一手拉着伊莲,一手放在心口,向艾米尔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好心的义士,你救了伊莲一命,于我也是再造之恩。他日一定回报!”
艾米尔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与她项链上吊着的,正是一对。他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你对她好,少打几场败仗,就算回报我了!”
“艾米尔……”伊莲伸手跟他告别。她的手伸在半空,艾米尔感到轻微的眩晕。如此容颜,近在咫尺,却仿佛有千里之远,就像流过指间的沙,终无法握住。
他一步一步地后退,挥手与他们告别:“wu hi buki!”
“那是什么意思?”伊莲擦着眼泪大声问他。
“再见!”他大声回答。
“再见!”他们离得越来越远了,伊莲含泪大声地喊,wu hi bu ki!
他和她同时转身。他走了几步,还是站住了。他按着胸口,原来是这样,深深地喜欢一个人是说不出口的。今日说再见,恐怕今生都不能再见了。
他还是回头看着她的背影。他看到,车子慢慢发动,一身戎装的将军把她压在车子后座上,紧紧地搂着她纤细的脖子,狂热地吻着她。车子在满天飞沙中越行越远……
挡风玻璃前是茫茫一片沙海。
“好了,别再看啦!”
阿伦温柔地扳过她的头,知道她这些日子吃足了苦头,心疼不已,仔细询问她的伤势。伊莲看着后面,心不在焉地问:“队伍不是撤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找你嘛!”他说得轻描淡写,再次搂住她。
伊莲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阿伦觉得有些异样,微微地皱了皱眉,随即笑道:“我是不想输给那只老狐狸,他以为自己是谁啊,我的军队想往哪儿赶就往哪儿赶。失去的城镇我迟早会夺回来的。”
几架飞机轰隆隆地从头顶掠过。
伊莲惊道:
“他们是朝村子方向去的……”
阿伦回头看了一眼,耸肩道:“鬼知道呢!”
“是你,德军追着你才会到这儿来的,我们得回去!”伊莲急着让司机掉头。
阿伦按住她,不解地盯着她:“你疯了吗?”
伊莲着急地道:“快回去!”她随即打开车门。
正在驾驶的士兵一惊,急踩刹车,疾驰的车子从沙丘上滚了下去。
“没事吧?”伊莲从翻车里钻出来,直接踏着及膝的沙海往上面爬去。
阿伦擦着满头满脸的沙土站起来,点燃一支烟,在风沙中用力地抽了起来。望着她义无反顾越走越远的背影,心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身体里最重要的东西正在慢慢地流逝。他不知道她这三个月经历了什么,与她重逢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心,已悄然落向远方。她于他,不是军校里的集训,不是战场上的对阵,败了还有再来的机会。她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年第一次在剑桥与她相遇,他就确信她是他要与之相伴一生的人。阿伦狠狠地把烟掐灭,在大漠余晖中驱车追了上去。
第六节
远远地看到村子里冒起的浓烟,伊莲从车子上跳下去,摔了个趔趄。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可心里翻涌着巨大的恐惧,她想,她宁可付出生命,也不能让她担心的事变成事实。
艾米尔站在炮火中,怀里紧紧地护着一个孩子。在他的身后,跪满了身着王室服饰的阿拉伯人。奄奄一息的老卡扎支撑着匍匐到他的脚下:“殿下,请您回去吧……”
“老爹,老爹!”艾米尔拉起他,却发现他虽然睁着眼,可是已经咽了气。这个从他与母亲离开王宫便一直守护在身边的老侍卫,他一直当做父亲一样地对待。现在,他真的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天上,德國人的飞机在肆意地盘旋着。
这帮浑蛋!艾米尔双眼血红,夺过一把机枪朝着天空拼命地扫射。他是真的不想要命了。
“艾米尔!”
他大惊失色,在炮弹的隆隆声中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回头,他便看到她冲到他面前,与他隔着燃烧的大火相望。艾米尔哑着嗓子冲她吼:“你快走!”
子弹从天上扫射下来,伊莲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别!”艾米尔反身护着她倒地。
“伊莲!”他抱着她,他们两个已浑身是血。
“殿下,您的手……”
艾米尔的右手已经鲜血淋漓,可他依然艰难地支撑自己托起她的头。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手掌,射入了她的头颅中。
艾米尔无法自持,惊慌地叫着她的名字,虚弱的她睁着眼睛,却已经说不出话了。鲜血浸透了她的头发,顺着脖颈往下流,可是嘴角依然为他绽开着笑容。那是错觉吗?在那双美丽的黑眸中,他看到的分明是她对他如深海般的情意。不要!你不能走!他俯下身,半跪在她的身旁,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里。
时间在那一刹停止了。
第七节
夕阳西下,又是一个黄昏。
两个男子站在窗前持杯而立,背景是高远的蓝天,是黄沙中的城镇,是指点的江山。
“你放心!埃及男儿的血同样是滚烫的!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和女人,维护自由平等和正义,同样可以粉身碎骨!”埃及王子长身玉立站在对面,光芒自敛,可王者之风已展露无疑。
这话锋所指的岂止是德军?戎装笔挺的盟军统帅心里吃惊,面上却谈笑白若:“为了自由,干杯!”
艾米尔高高地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让我见见她。恐怕自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吧!”艾米尔扬起嘴角,微笑着,但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艾米尔慢慢地走过去,在她的病床前站住。已经看得够清楚了,这辈子都无法再忘记了。原本纤瘦的她更加瘦弱了,脸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了,可她还是在昏睡中无法醒来。他发现她的发问多了几根白发。心痛的感觉无法遏制,他弯下腰将她瘦骨嶙岣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他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想了想,千言万语,也只有几句道别的话罢了。他把她的手放回毯子里,却没有发觉,那纤细的手指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艾米尔……”伊莲悠悠地睁开眼,眼珠微微转动。过了好久,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醒了?”阿伦不敢置信地道。
“我这是在哪里?”她向他伸出手,阿伦全身一颤,立刻上前将她拉起,同时坐到她身后。伊莲靠在他怀里,微微地闭着眼,又问道,“艾米尔在哪儿?我刚才听到他
说话了。”
暮色的光影里,阿伦克制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温文尔雅地一笑,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秀发:“他来看过你,刚刚离开,改天带你去见他!”
第二天,城里响起整顿军队的声音,驻扎的军队全部撤离。阿伦亲自驾车在城里巡视,副驾驶座上坐着伊莲。晌午的阳光异常灼热,空气中的硝烟味更浓了。
一整片低矮的土墙被炮弹炸出了缺口,可以看到墙外是漫无边际的大漠。他先下车,然后绕过去为她开车门。他拉着她的手信步走上去。城墙的废墟上,落下两个人深黑的倒影,这一刻,他牵着她的手,可是。他还能牵多久呢?
他深吸一口气,说:“伊莲,你也看到了,明天全军将前去北部的阿拉曼,在那里将进行一场生死决战。我无法带着对你的牵挂上路,请你给我一个了断……”
阿拉曼决战?伊莲一惊,之前和德军的较量一直处于下风,现在要全力反击,伊莲忍不住为他担心起来。她低着头,眼神闪烁不定。
“伊莲,看着我!”这一刻,她的神情深深地刺伤了他。他伸出左手,无名指上闪亮的戒指灼痛了她的眼睛。“你还记得吗?当初我把那条项链戴到你的脖子上时,我是怎么说的?”
伊莲低下头,看到吊在胸前的钻戒。她当然记得,二十岁生日那天,正是他奉命上北非战场的日子。他带她去教堂,单膝跪在她面前,向她求婚,跟她告别。
“我说,我如果能从北非活着回去,就把这枚戒指戴到你的手上,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低下头,以一种谦卑的语气问她:“你真的不再爱我了吗?”
伊莲垂下眼帘沉默无声。在难熬的沉默中,她终于抬起眼帘看向他,幽黑的眸子里盈满泪水,她默默地取下了那条伴随了自己七百多个日夜的项链,在泪水落下的那一瞬间,她脱口说道:“对不起……”
阿伦冰蓝色的眼睛渐渐地变成了灰色,他放开了她。在如火的阳光的照射下,他习惯性地掏出烟匣,摸遍了全身却发现没带打火机。叼着没点燃的烟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突然呵呵地苦笑起来。
“他现在在开罗……十几万德军包围了开罗,你知道,那座城市对于埃及的意义,为了牵制敌军的力量,也为了守住埃及人最后的尊严,他说过,他将死守开罗……”
这句话立刻让她有了反应,她瞪大双眼看着他。
阿伦望着那双盛满焦急和无助的眼睛,整颗心如刀绞一般。他是真的失去了她。
“去开罗还是阿拉曼,你自己做决定!”惨白的太阳下,她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只是下意识地转身而去。下一秒钟,她就晕倒在了沙地里。
第八节
深夜,一个黑影在墙上吊绳索,准备翻墙跳进夜色中的大漠。
几道刺眼的灯光在她的身上乱扫。
阿伦坐在黑暗的驾驶室里抽烟。从她出房门后,他便一直跟着她。
伊莲看着曾经的未婚夫一步步地走到自己面前,他的背后是森然而立的军队,以及沙漠最深沉的夜色。
他低下头,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你真的要去开罗?”
他狠狠地盯着她,眼中似有火苗在燃烧,他伸出手,在她点头的瞬间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他把她压倒在车上,狠狠地咬着她的唇。伊莲本能地挣扎着,但他却更紧地抓着她,在她的唇上辗转吸吮,直到她无力挣扎,直到他们的唇齿间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直到她就要窒息在他的怀抱里。
他放开她,为她整理好被扯乱的衣衫,冷声命令部下:“派人送伊莲上校去开罗!”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伊莲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眼泪簌簌而下。她似乎又看到春风雨雾中的剑桥,这英姿飒爽的英俊学长,吹着口琴,立于船头,在康河的柔波中含笑而来,从此进入了她的生命。可是,情之一字,心之所钟,有时自己也无法做主啊!对不起!
开罗已被德军包围,尼罗河这条水路也被截断。虽在國王逝世后,突然冒出个王子作为精神领袖,带领埃及人民进行反抗斗争,可他们根本不堪一击。只要攻占开罗,便能征服埃及!德军个个兴奋不已,跃跃欲试,想强攻。
这天入夜,开罗城外的两名德國守军被放倒。伊莲化装成德國大兵混进城中,她身材娇小,却极具风情。虽着男装,但一看便知道是个女人,她被两个眼贼的德军逮了个正着。
军帽被甩下,露出了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摁在地上的伊莲心想,这下真的死定了。
一辆军车驶过,经过她后又慢慢地倒了回来。
伊莲抬起头,从车上探出一个头来,与她对个正着。
两人同时惊呼:“是你!”
德军的行营很是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伊莲强装镇定,看到整洁的写字台上有一张全家福——少年军官戎装笔挺,春风得意,双臂中一左一右的他美丽的妻子以及他可爱的儿子,真是一幅动人的画面啊。
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怎么,到开罗逃难来了?”
依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语。伊莲抬眼看他,德國军校向来自诩培养精英,他们的学员多才多艺,掌握了多國语言,看来果然不是吹牛的。她正色道:“我要入城,请将军帮我!”
“哦?为什么?”埃尔温的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的笑容。
“我与将军也算有缘,我们虽然阵营不同,但将军个性雅达,是个性情中人,定会成全伊莲人生之中最后的心愿的。我的爱人就在城中,请将军让我们团聚!”
这番话从他一向认为柔弱含蓄的中國女子口中说出,而且还说得不卑不亢,这带给他不小的震撼。与此同时,他看到洁白的案几上,慢慢地落下一滴滴血来。他惊诧不已,忙叫军医。可几欲昏厥的女子却坚定地制止了,依然眼神坚毅地看着他,无声地请求着。他微微地皱了皱眉,终于点点头:“好,我放你进去!”
伊莲展眉一笑,不再多话,深深地行了一礼。
笫九节
艾米尔一夜未眠,与几个大臣商议完城郊的布防和抵御之策时,天已微亮。窗外,全城灯光熹微,从尼罗河上吹来淡淡的风,微觉凉意。艾米尔轻轻地叹息着,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回声。这豪华的殿堂太过空旷,让他感到孤独。他的母亲因受不了國王丈夫风流成性和被他虐打,所以毅然出走了,即使在风雨交加中病死异國也不肯回头。时隔十几年再次回到王宫,记忆中阴森冷酷的感觉可一点都没变。
他从怀里掏出照片,轻轻地抚摸着。在此时,也唯有这个异國女孩洁新可人的笑容,能带给他一丝欣慰了。
王宫守卫一路小跑着来通报喜讯。他足足地愣了半刻,才如梦初醒地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她站在喷泉下静静地等候着,大理石地面映出她窈窕的身影。他慢慢地走过去,连呼吸都变得谨慎。早晨的阳光清新明亮,喷泉里的水花折射出绚烂的七彩之色。她转身看着他,微微地笑了,仿佛一个天荒地老的传说。他的眼眶湿润了,但他却无法抑制地笑了,他们看着彼此笑着,眼泪都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走到他面前,他向她伸出双臂,刹那间,他们紧紧地抱住对方。
在旭日照满皇庭的时候,法老的神像似乎都在偷笑,他们的王子在和心爱的女子在深深地拥吻着……
伊莲伸了个懒腰,透过纱幔仰望房间四壁上古老的涂绘,呆了呆,方觉自己真的已身在开罗了。她的房间正是王宫最高的殿堂,推开窗就能俯瞰整个开罗,甚至能隐约
看到金字塔的塔尖。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艾米尔从后面拥住她,吻了吻她湿漉漉的头发,低声问道:“你在说什么?”
她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古诗:“穷荒绝漠乌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身逐塞鸿来万里,手披荒草看孤坟。”然后,她逐字逐句地译成英文说给他听。
他喜欢上了这些抑扬顿挫的句子:“还有什么?”
她揽住他的脖子,仰头道:“还有,死生契阔,与子偕老!”
“还有呢?”
“还有,wu hi bu ki!”
“啊?”
“我爱你!”
“你,你,你怎么知道?”
“我只懂这一句阿拉伯语!那天要不是你对我说你爱我,我还不知道,我已经喜欢上了你这个傻小子!”
“原来是这样啊!”艾米尔更紧地抱住了她,满脸的得意,“还有什么甜言蜜语,我还想听!”
伊莲拧了拧他的耳朵,娇嗔道:“换你跟我说,每天都要跟我说一句。你要对我好,不能欺负我,还要做饭、洗衣、养骆驼……”
艾米尔伸手捂住她的嘴,温柔的眼波在她的脸上流淌:“我来说!”他轻轻地笑了,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低头,他轻轻地含着她的耳朵,“亲爱的,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了你!”
“肉麻兮兮的!”伊莲推开他,听到他喊疼。他的右手掌白那日被打穿后,一直无法痊愈,一动就疼。那颗子弹仍然留在她的脑中,并日益让她感到死亡的迫近。生死关头,他们都可以为了对方去死,这颗子弹倒是最好的见证。
伊莲思绪万千,双手捧着他的手掌,轻轻地吻上他手心的那道疤痕。
他情不自禁地托起她的头,用力地吻住她的唇。她搂着他的脖子,他抱起她,一路走回内室,将她放倒在纱幔低垂的大床上,他俯下身来,更深地吻住了她,但却在最后一刻,放开了她。
他涨红着脸说:“阿拉伯的传统,必须在婚姻之内,拥有心爱的女人!”
她满脸羞红,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到:“你们阿拉伯的传统,丈夫可以娶很多个妻子!”
“我只有你一个!”艾米尔双手按在胸口发誓,“和我牵手到老的人,只有你一个!”
“做不到怎么办?”她反问道。
艾米尔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如果誓言无法实现,那就让我死在誓言没有变更之前,让它成为永恒!”
伊莲眼波流转,上前抱住他。他无法看到,她埋在他怀里的笑容,无比凄凉:“我相信!”
第二天,开罗之战正式拉开了序幕。德军被埃及当地军民和随后赶来的盟军前后夹击,大败而退。当所有的埃及人民在庆祝胜利之时,他们的王子艾米尔丢下手中的枪,一路跑回王宫,准备拥抱他的妻子并向全世界宣告他们的婚约,她却永远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口鼻中涌出,染红了他的白衫。她已看不清他的脸,她的双手在他的脸上来回地抚摸着,你的样子我记住了,永远也忘不掉了。最后,她对他说:“誓言无法实现了,还是让我来承担吧……”
女子在落日余晖中闭上了双眼,如血的残阳在天边踯躅着不肯离去。王子捧着故去爱人的脸失声痛哭,泪水洗去她脸上的血迹。容颜如此静好,命运却不给半分成全。
“如果誓言无法实现,那就让我死在誓言没有变更之前,让它成为永恒!”
“亲爱的,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了你!”
尾声
红彤彤的落日已然消失不见,老人摘下眼镜,再一次擦拭相框。小小的黑白照上,女子正值最好的年华,笑颜甜美而清新。不管太阳升起落下多少年,你永远拥有这般的容颜,而我已是垂垂老叟。其实,誓言根本无需用死亡来践约。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