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夜幻.青灯行(上)
2011-05-14语笑嫣然
语笑嫣然
荒月潭
这里就是荒月潭了。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蓄着黑沉沉的潭水,周围都是高耸的山石,棱角锋利,像尖锐的刀剑似的。
芸葭定了定神,两手在身前紧紧交握着,一步一步走进阒然的潭水里,冰凉的水慢慢将她覆盖,从脚踝、小腿,到腰肢、胸、肩,直漫过头顶。她在水底看见有盈盈的白月光洒下来,水波荡漾,清澈隽秀,仿如姐姐的笑容似的。
姐姐采珠是芸葭相依为命的亲人。虽然采珠有时待她并不好,什么都要跟她争一争,她在她面前总是忍气吞声,连一个不字也不会说。但她是爱她的。她相信姐姐也是。她想起前几日在集市上,采珠挽着篮子,问她是想吃芥兰还是白菜,她尚未开口,忽然见采珠的身后突然裂开一道银光的缝隙。那缝隙凭空出现,将采珠向里一吸,采珠便消失不见了。只有她挽过的竹篮落在地上打着旋儿。
景霜城里,立刻再次沸腾起来。
采珠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吸进裂缝消失,已经不是景霜城里绝无仅有的事情了。在她之前景霜城有过几十人出现同样的情况。他们都失踪而且没有再回来。德高望重的道法师解释说,这是因为景霜城处于人界与修冥界相交的地方。千百年来,两界互不相犯。两界之间有魔门相连。可是近年来两界生了混乱,阴阳交锚,魔门会时不时不受控制地胡乱打开。
也许是开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也许是开在荒无人烟的山林,总之,每逢魔门一开,出现在魔门附近的人便会被里面那股吸力吸住,从而被卷进去,去到魔门另一面的修冥界里。
修冥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谁也不知道。
芸葭只知道她要救姐姐回来。她不能失去唯一的至亲。修冥界在她的梦境里是黑暗阴森的极恶世界,她仿佛可以听到姐姐的哭喊。
但常人若要进修冥界,只能通过魔门,但魔门乱开,谁也不知它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芸葭听过一个传说,传说在景霜城外,有一处地方,叫做荒月潭,以潭水浸泡全身,可以使双眼获得一种超乎常人的能力。
那就是可以看见人冥两界的交点。
可以看见魔门,也可以辨认一切来自修冥界的妖鬼精魂。
芸葭要救采珠,要从魔门去往修冥界,她只好借助荒月潭潭水。这不是没有代价的。荒月潭并不难找,如此灵异的能力,也曾有许多人想得到,但是,他们也都听说,被荒月潭潭水浸泡过的双眼,只能拥有数百日超乎常人的能力,数百日之后的某天,双眼会永不见天日。
这就是代价。
所有的人都因为这个代价而不敢前行。
荒月潭周围寸草不生,阴森诡异的气氛早已经将这里侵蚀。芸葭感觉自己的身体先是狠狠地下沉着,继而又缓缓地向上漂浮,好像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她的肌肤,渗入她单薄的身体。她的眼睛很痛很难受,她咬着牙关,两手死死握着,某一个瞬间水底升起一股无形之力,将她向上一推,她终于重新浮出了水面。
修冥界
芸葭穿着一身被水浸湿的衫子,在凉夜里已经冻得双唇乌青,回到家时,门口的红灯笼映着身长玉立的白应轩。
白应轩一回头便看到她,急忙上来: “你到哪里去了?我四处找你呢。”
芸葭觉得眩晕乏力,抬头一看,只见白应轩的头顶竞弥漫着袅袅的绿气,额心还有一道裂纹,就像她曾经看见过的魔门似的。她平时看不见,但这眼睛如今浸过了荒月潭的水,却不能不见。她吓得大退一步,再不敢看他第二眼,只喃喃道:
“我……我没事。”
白应轩是采珠的未婚夫婿,采珠失踪,他知道芸葭难过,对她的照顾又添了几分。他时常来看她,给她带一些日常的东西。此刻他看芸葭举止怪异,异常忧虑,还想再问她一点什么,芸葭却催他:
“白大哥,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回家吧。”也不等白应轩开口,便急忙冲进院子,闭了门,背抵着门板直喘粗气。
绿光。裂纹。白应轩的身上会出现这样的东西,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那就是他并非常人。他是来自修冥界的。
是妖?是魂?是魔?还是别的什么?
芸葭不敢想。没想到为了救姐姐而强行改变自己,只想看见通往修冥界的魔门,却还看到了她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她一夜无法合眼,拼命地说服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救回姐姐,白应轩如何,暂且另作他论。
那日清早,芸葭不等天亮便出了门,四处奔走着,想找寻魔门的所在。经过山神庙时,忽然看到老榕树底下有一道闪烁着白光的裂口。魔门!芸葭心头一惊,强作镇定,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偷偷地向那道门伸出手去。
前一刻还安静关闭着的魔门,猛然感应到人气,便似水蚌张开了外壳,将芸葭猛吸进去。她只觉天旋地转,几欲窒息。待她的神志由紊乱转清晰时,只见眼前丛林茂密,参天大树一棵连着一棵。
她走了许久,见过恶鬼野兽,见过树魔花妖,这茫茫深林,却仍是见不到尽头。莫非整个修冥界都在这片密林之中?她跑得累了,便倚在树底歇息,心中虚乏而绝望,忽听得远处传来嘤嘤的哭泣声。
这声音好像是采珠的?
芸葭勉力支撑起,向着声音跑去,绕过一条小溪,她果然看见采珠坐在路边,扭伤了脚,正在向四处张望。
采珠没有想到芸葭会找来,也不细问,就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哀哭道:
“芸葭芸葭!这里的人都是妖魔鬼怪,你快带我走,带我回景霜城!”芸葭示意姐姐不必惊惶,只要找到魔门,她们便可以离开了。她搀她起身,忽然感到背后有一阵疾风刮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的后颈,短暂的疼痛感转瞬便消失。
紧接着,两道闪电般的影子从她们头顶掠过。
竟是两个打斗的人。
其中一个红衣妖娆,是浓妆艳抹的鬼魅女子。另外一个,黑袍猎猎,手握长剑,是魁梧肃然的男子,表情极为凶煞。芸葭不知他们因何而与对方搏斗,只依稀看到混战之中男子的眼神向她飘来,仿佛含了什么话似的,她心中害怕,一退再退。采珠却扯住她哀哭不止。这时,远处依稀出现了一道正在移动的魔门。
芸葭急忙拽了采珠,朝着那魔门狂奔而去。跳入魔门的一瞬间,芸葭听见红衣女低喝了一声:
“小濯,你到底把青灯藏在哪里?”黑袍男子并未回答,他的眼神犹如一汪寂静的深潭,似有还无地望着,望着芸葭。
花容笑
她们回到景霜城,芸葭惊魂未定,扶采珠在内堂坐下,颤着手勉强斟了一杯茶,门外已经急匆匆地跑来一人。白应轩道:“我听人说看见你们俩了,采珠,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芸葭只要一看白应轩,满眼都是他的绿光和裂纹,她不敢多看,由着采珠断断续续将事情说了,自己只在一旁低头坐着。
白应轩难以置信:
“芸葭,你去过荒月潭?”
“嗯。”芸葭怯生生地点头。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荒月潭的传说,就是在白应轩的手札上。因为景霜城所处的位置与别城不同,在这里方圆几百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传说,白应轩最大的兴趣,便是搜集这些传说,他想把它们编撰成书,留给后世。因此,他对荒月潭的传说自然再熟悉不过,看芸葭一点头,他心中难过顿起:“可是,不日之后……你的眼睛……”
芸葭道:
“只要能救姐姐,这并不算什么。”
采珠的神情反倒不及白应轩那么痛惜,只巧笑道:
“你将来若是看不见了,姐姐好好地照顾你就是嘛。”芸葭也不多话,起身作别,独自回房休息,闭上眼却还是看到白应轩的影子。
房家世代行医,爹娘去世以后,医馆便交给采珠和芸葭打理。芸葭的医术在采珠之上,往往有疑难杂症,都是芸葭处理。这日芸葭到郊外诸葛别庄出诊,回城时,经过落雪坡,看金花灿烂,茫茫的一片被山风掀着,涌动翻滚,好似金色浪潮。她不由得心中欢喜,便想摘几朵带回家装点屋子。刚走到花海之中,忽然见半空一道魔门打开,有乌青色的影子像闪电般冲出来,一眨眼便落在她面前。
芸葭定睛一看,来人赫然正是她在修冥界看到的小濯。
小濯的脸色沉得怕人,手中握着寒光凛凛的宝剑。一句话也没有,直直地逼视着芸葭。芸葭吓得失声尖叫,转身就跑。
那花海乃是一个巨大的斜坡,芸葭只顾着逃命,不留神却踩了空,身子一歪,便落进金花丛,顺着斜坡骨碌碌地往下滚。金花密密麻麻的,枝干很长,好像芦苇,芸葭一跌下去,它们便将她的身子淹没起来。
小濯眉心一皱,正想追,忽然感觉背后冷风袭来,他回头一看,眼露寒光: “花妖,你还是不肯罢休!”
那日跟小濯对打的红衣女子乃是修冥界的花妖,她苦苦纠缠,是为了从小濯那儿夺取青灯。花妖媚然一笑:
“你什么时候给我青灯,我自然就罢手了。”小濯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他索性故意朝着芸葭摔倒的反方向跑去,引开花妖。花妖紧紧追上,转瞬之后两个人便被金色的花海吞没了。
芸葭不知道那山坡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她那一骨碌滚下去,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摔断了。迷糊间好像有人弯腰抱起她,天空也开始下雨。那人带她钻进一座幽暗的山洞里,生了火,火光熊熊燃起,山洞慢慢变得温暖。她挣扎着坐起,视线迷蒙,隐隐看到火堆边坐着一名男子。她正想开口,对方却关切地过来:
“你醒了?”
听声音,竟是白应轩。
芸葭怯怯地问了一声:
“白大哥?”
“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应轩微微一笑,指了指火堆旁的藤箧,芸葭便会意,问道:
“你又去向村民搜集传说了?”白应轩点头说是。他一早便到城外的五里村去了,回城途中看见芸葭从山坡上滚下来,正好天又下起了大雨,他只能带她来山洞避一避。他看芸葭的脖子被枝条割伤了,急忙从藤箧里取出随身的金疮药来。
芸葭见他随身将金疮药带着,便笑道:“姐姐常夸你细心,原来是真的。”说着,又看到白应轩头顶的绿气,不由得心中一颤,几乎是想冲口而出盘问他,可话到嘴边还是有些害怕,生生地又咽了回去。白应轩不察,只顾着将金疮药沾在手指上,然后伸手出去想替芸葭上药。
芸葭轻轻地哼了一声,故意躲开,白应轩会意一笑,道:
“你是采珠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你不必太拘礼。”
芸葭暗悔自己多心,不由得双颊微微发烫。她便不再忸怩,扬起下巴,露出光洁细嫩的脖颈,让白应轩将金疮药涂在她的伤口上。他的动作很轻,她一点也不觉得疼。他的手指带着一丝冰凉,她却觉得周身发烫,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若无其事,问道:
“白大哥,你搜集了这么多传说,怎么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白应轩微微一笑:
“传说的迷人之处,并不在于它的真假,而是在于它带给世人的希望或警醒吧!”芸葭似懂非懂:
“好像是有点道理。”白应轩转而又怅然起来:
“荒月潭的传说就是真的,不是吗?”芸葭涩然一笑:
“既然都成定局,白大哥无须多想了,你跟姐姐可以共结连理,我的牺牲便就值得了。况且,这景霜城里最有名的骆神医不就是个瞎子吗?我也可以像他一样,即便自己目不能视,也能救许多的人。”
白应轩抬头看她,眼神之中装满了赞赏与疼惜。他忽然说:
“我知道有一个传说,是可以令失明之人双眼复原的,若是你将来看不见了,我便用那法子来治好你。”芸葭听罢笑了起来:
“有白大哥这句话,我想,我是真的一点也不害怕了。”她的笑容软软的,像天际的云霞,带着一股清泉般的天真。白应轩望着,竞有些走神。
芸葭便又紧张起来,忙问: “白大哥,你说这世间最美的传说是什么呢?”白应轩一愣,他记录过那么多的传说,诡异光怪的,缠绵悲戚的,倒是从没有深究过哪一个才是最美的。芸葭见他愣神,嘻嘻一笑: “没想到我这个小丫头片子也能难倒白大哥一次哦!”
白应轩看芸葭欢喜天真,一双眼睛更是灵动清澈,他仿佛也被她感染似的,开怀大笑起来。他已经忘记了,是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笑过了。
青纱灯
芸葭的脚只是轻微撞伤,休养了两日,便又能行动自如。黄昏时分,她背着药箱出诊,从病人的家中刚出来,门外的梨树背后霍地走出一人。
芸葭一看,又是那个被叫做小濯的少年。
但这一次,他只是把剑背在身后,看芸葭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温柔。芸葭又想跑,巷子太窄,她才刚一转身,小濯便已经纵身拦住了她。
“姑娘,我不会伤害你。”小濯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点沙哑,言辞也非常简洁。
芸葭颤声问他:
“那你为何总跟着我?”小濯道:“我要拿回我的东西。”芸葭问:
“什么东西?”小濯不答,伸出手,在芸葭的后颈上一抹,芸葭又有了那种转瞬即逝的针刺感。随即便看小濯的掌心上悬浮着一盏绿光荧荧的纱灯。
那就是青灯。
对修冥界的人而言,青灯可以帮助修行,常浸沐着青灯的灯光,修行者功力增加,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所以,青灯一直都是修冥界中妖魔争夺的宝物。
小濯乃是生魂。生魂与普通的魂魄不同,他有实体,看上去也与常人无异,而普通魂魄则是常人不能看见、不能触摸的。小濯自得到青灯以来,不断遭受花妖的袭击,他用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摆脱花妖的纠缠,但他一日不放弃青灯,花妖也就不会放弃他。那日他在修冥界遇到芸葭,正逢花妖苦苦相逼,他力有不殆,于是趁着花妖不注意,将青灯藏在芸葭的后颈里。
那青灯可以有形亦可以无形,渗八人体,只给人短暂的刺痛,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这会儿小濯来找芸葭,正是想取走青灯。
芸葭骇然地看着那样一盏纱灯竟然从自己的脖子里冒出来,吓得上下牙齿不停打架。小濯沉着脸,道:“没你的事了。”忽听得半空传来幽怨的哭声,同时还飘起蔷薇的浓香。小濯愤然将拳头一握,料想定是花妖又追来了。他索性再度将青灯塞回芸葭的后颈里去,附在她耳边低语:
“三日后我再来找你——”说着,单手一挥,便把芸葭像风筝似的高高推起,芸葭一瞬间飞出好几丈远,跌进喧闹的人群里。她抚着心口,顺了顺气,惊恐地望回巷子里去,小濯早已经没有踪影了。
芸葭始终提心吊胆,到哪儿都想着小濯会来找她。她吃不香,睡不着,老觉得脖子后面有东西硌着她。
三日过去了。小濯却还没有出现。
有时她会想,他会不会是被花妖给杀了,但随即便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太恶毒,小濯从来没有为难过她,只是她自己害怕,见了他就跑。
这日采珠买了许多新的绸缎回来,芸葭方才想起,
婚期已经越来越近,再有一个月采珠和白应轩就会拜堂。她看着采珠分派那些缎子,拿着素绿的一匹,说可以为白应轩做件新袍,不知为何,竞觉得难过。
晚些时候白应轩也来了,恰好那时采珠出诊,家里只剩芸葭和白应轩两个人。芸葭将绸缎递给白应轩,说道:
“这是姐姐给你买的。”白应轩伸手去接,不经意触到芸葭的手指,芸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手一缩,绸缎便落在地上。
两个人急忙蹲下身去捡,同时抓住那匹锦缎,忽然觉得窗口有人影晃过,门外更是瞬间充盈起腾腾的杀气。
白应轩将手指竖在唇上,示意芸葭噤声,他们从门缝里悄悄地望出去,只见院中站了一名红衣的女子。芸葭自然认得,那是花妖。花妖的媚眼扫过四周,自言自语笑道:“我看你能藏到哪里去!”
芸葭隐隐觉得花妖是冲自己而来,心中惊恐,见白应轩指了指她身后那道侧门,她会了意,跟着他毛着腰出去。门外是废置的后院,荒草丛生,白应轩刚将门闩拉开,花妖便已经追了过来。
红衣妖孽来势汹汹,白应轩拉着芸葭便跑。
可他们哪里跑得过狡猾的花妖,顷刻便被堵在窄巷里。花妖瞪着芸葭,尖声问:
“小濯都跟你说过些什么?有没有告诉你青灯藏在哪里?”芸葭使劲地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青灯!”
白应轩知道来者不善,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抱着花妖,大喊:
“芸葭,快跑——”芸葭呆呆地站着,看花妖一掌劈在白应轩肩上,白应轩滚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她如梦初醒,嘶声喊道:
“不要伤他,我告诉你——”
花妖的动作果然停下来:
“你知道青灯在哪里?”
芸葭强抑着害怕,反问:“小濯呢?”
花妖媚笑:“他死了。”
芸葭心头一惊,便说:
“青灯在我身体里,你放了他,我便让你取走。”花妖眉头一皱,心道,驾驭青灯的法术小濯比我熟悉,他可以将青灯藏入普通人的身体,收取自如,我却不可以,眼下就算这丫头妥协,我如何能将青灯取出?如果我杀了她,就会破坏寄体,青灯是否也会跟着受损?
这时,月光穿透云层,像银亮的薄纱覆盖下来。照着巷子里两棵合抱的含樟树。芸葭竞见含樟树下缓缓移过来一道魔门。她忽地将牙关一咬,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冲上去,抱住花妖,向那道魔门里跳去。
变故猝不及防,白应轩伸手去抓,却只抓到芸葭的一片衣角。
魔门只开瞬间,立刻就合上了。巷子里重新恢复死寂。白应轩看两头茫茫,看不见花妖,也看不见芸葭,忽然心里一沉,半晌也站不起身来。
生死关
白应轩在房家坐了一整夜,门外稍有风吹草动,他便冲出去看,只盼着是芸葭回来了。采珠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只三言两语简单地交代了,说得不清楚,采珠再问时,他便发了火,说: “芸葭如今生死未卜,你怎么就不能安静一点?”
采珠一掌拍在桌沿: “芸葭芸葭,你一口一个芸葭,将我置于何地?你不觉得你对她的关心太夸张了一点吗?”
白应轩喉咙一堵,说不出话。可是芸葭到底怎样了?她在修冥界生死未卜,自己却只会担心,什么也做不了。他满脑子都是芸葭,芸葭的眼睛,芸葭的声音,芸葭的笑容……他充满了恐惧,仿佛从来没有这样狂乱担忧过。
天渐渐亮起,白应轩一宿未眠,神思恍惚,隐隐听到虚弱的敲门声。他已濒于绝望,无力地拉开门闩,忽然觉得怀里一软,低头再看时,那个倒进怀中的女子不是芸葭是谁?他心头一紧,将她搂在怀里,几乎以为这还是他的梦境。直到芸葭也缓过神,和他说话,他才晓得这不是梦。
芸葭是真的回来了。
除了有一些擦损撞伤,她并无大碍。白应轩很是惑然:“芸葭,你是怎样摆脱那红衣妖女的?”
芸葭匆匆地喝了一口水,却被呛得不停咳嗽:
“大概是我运气好,总之——总之就是一直逃,最后总算是逃过了吧。”白应轩看她神态有异,好像并不愿意提起在修冥界发生的事情,他也就不好再问,只想她回来了就好。她回来了,他心里顿时觉得轻松,就好比那个死里逃生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采珠进来时,看见芸葭,便狠狠地瞪了白应轩一眼,讽刺道:
“我还真以为是什么凶多吉少了,这不就平安回来了吗?妹妹,你可不知你这一失踪,把你的未来姐夫急得六神无主,我真怕他要跟着你去了。”
芸葭听出姐姐话里有话,尴尬地看了白应轩一眼,轻轻道了一声:
“我回房了。”采珠极之不屑,冷哼一声便和芸葭一起跨出厅堂,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开了。
芸葭进了卧房,白应轩却跟过来,手里还拿着一瓶金疮药:
“你有没有受伤?”芸葭只笑了笑:
“只有一点皮外伤。家里是开医馆的,金疮药多的是,未来姐夫,你不必费心了。”她故意喊他未来姐夫,那称呼却让两个人听着都觉尖利辛酸。
这时,又听得院外传来一声疾呼:
“姑娘——”芸葭听出那似乎是小濯的声音,可是花妖不是说小濯已经死了吗?她急忙冲出去,见小濯正从院墙上跳下来。衣衫褴褛,颇为狼狈。
小濯受了伤,连走路都有些虚浮。芸葭扶他进屋躺着,方知道花妖当时只是信口开河,她并没能杀了小濯,而是被小濯潜进水底逃脱了。
小濯问:“青灯呢?”
芸葭说:
“还在我这里。”
小濯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将真气凝于指尖,在芸葭的后颈一拈,青灯又浮上他掌心。可是,青灯却没有光了。上一次芸葭看见青灯的时候,它通体散发着绿色的光芒,仿如暗夜的萤火虫似的,但这次它却是黑沉沉的,灯壁都蒙了一层灰。
芸葭瞪着小濯:
“为什么会这样?”小濯神态凄然:
“唉,我果然还是来迟了。青灯在你的身体里寄居得太久,已经被阳气侵蚀,变成了一盏普通的灯。我如果按照约定,三日之内找到你,拿走青灯,它就不会这样。可惜,我花去了太多时间才摆脱花妖的纠缠。”
小濯说着,将青灯收入袖中,起身道:
“但不管怎样,也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姑娘,谢谢你,我告辞了。”芸葭也不知道说什么,只低着头发呆地站着,忽然感到一阵疾风吹乱了搭在胸前的青丝,那风吹得她毛骨悚然,她定神一看,竟见小濯扑向白应轩,一把扼住他的脖子。
芸葭大惊,喝问:
“小濯你干什么?”
小濯刚才一心想着青灯,只顾着与芸葭说话,并没有注意到白应轩,当他终于发现有他在场,立刻便动了手。他微微侧过头,道:
“姑娘,既然你能看见魔门所在,也必然能看见这个人头顶的绿气?”
芸葭不愿承认:
“是的,那又如何?”
小濯道:
“他跟我一样,是生魂。他本该是属于修冥界的。”
白应轩听他们的对话,一脸茫然与惊骇: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小濯冷声道:
“你自然不懂,你不愿意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所以强迫你自己不去相信,大概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并不是正常的人,不过是有着常人外表的生魂。”
芸葭一直不敢追究的疑惑,却被小濯三言两语解开了,她望着白应轩,望着他额心的裂纹,头顶的绿气,心中仿佛受火油煎熬。小濯道:
“青灯受损,生魂乃是祭灯的上选,只要青灯将他吃下,便可以恢复往日的灵气。”
芸葭听小濯这样一说,只怕他立刻就要对白应轩下手,她猛扑过去,抓着小濯的袖子,嘶声道:
“求求你放了他——”小濯漠然地一挥:
“生魂难寻,怪只怪他运气不好,我必须挽回青灯!”
芸葭被他那样一推,撞翻了架上的花瓶,花瓶的碎片扎伤了她的脚,鲜血淋漓。她重又扑上去,小濯的掌心射出一道剑光,剑光狠厉,白应轩早吓得魂飞魄散,大呼:
“芸葭小心!”芸葭却竟然一点惧意都没有,任由那剑光靠近她,只差一瞬就要刺进她的眼睛里去。
小濯见状,眉心一凛,忽地将剑光收回。
他怒喝道:
“你不要命了?”
芸葭心如火焚,转身死死地抱住白应轩,凄声道:“你若要将他当成食物喂给青灯,就连我也一起杀了,将我的魂魄也填进你的灯里去。这一生,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他若死了,我就为他陪葬。”
眼泪无声滑落。
有芸葭的眼泪,还有白应轩的眼泪。他们的眼泪交织在一起,织成一阕欲说还休的缠绵悲歌。半晌,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濯走了。
一声不响地,像一道影子般消失了。
只听白应轩在耳边低叹一声:
“他走了。”芸葭如梦初醒,猛地松开手,退后两步,支支吾吾道:“我——我——”可是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刚才的失态,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白应轩似有话说,先唤了她一声:
“芸葭?”
她几乎跳起来,心乱如麻,不管白应轩要对她说什么,仿佛都是千斤巨石,万重海浪,都是她承受不起的,她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