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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

2011-05-14韩十三

飞魔幻B 2011年4期
关键词:阿爹白骨骷髅

韩十三

已是第三个中秋没有看见月亮了。

北梁城外某个山冈上,阿月叹了一口气,望向上方灰蒙蒙的天空。微风从背后刮来,父亲那虚弱的咳嗽声便传入了耳中。自从父亲三年前得了那场怪病,肌肉慢慢萎缩之后,家里的景况可谓是每况日下,父亲再也拿不起弓箭,捕获不了半只猎物,现在甚至到了成日卧病在床的地步。

三年前,神医花谷子曾告诉过阿月要想救父亲,只能捉到一只已具人形的千年参娃,褒汤喂下,只有那样他的身体才能康复。

据说千年参娃难得一见,只有在成形那一年的中秋月圆之夜才会出现。

可是,阿月整整等了三年,每一年中秋的月亮都会被一团浓到化不开的阴影遮蔽,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情形下,如何去寻那灵物呢?

想到此,阿月缓缓地站起身来,向着支在门外的炉火走去,沙锅里炖着的是好不容易才抓来的田鼠,因为父亲的身体急需补充营养,笨手笨脚的她又猎不了大型兽类,于是只能拿田鼠来充饥。

阿月将鼠肉盛进碗里,正准备走进屋子,却有一道强光从对面的山谷传来,刺伤了她的眼睛。

哐当,手中的瓷碗掉在地上。

阿月愣了一下,等到恢复视力之后,才回过头来向着强光传来的方向望去。

“参娃!”

她暗叫一声,记得花神医曾经告诉过她,一般灵物出现之时,时常伴有异像,明月三载蒙尘,如今清光直破云霄,这不正是他所指的异像吗?

来不及多想,阿月抽出一根燃得正旺的木材,从墙上摘下那只布满灰尘的黄杨大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刚才强光照过来的地方走去。

如果记得没错那里应是一个山洞,三个月前,阿月曾在那里支地笼捕过野鼠。她记得那一次,自己把抓到的野鼠装进竹笼时,一不小心碰掉了身下一株植物的叶子,于是一黑一白两条巨蟒一口就将野鼠和地笼吞了下去。那一天,阿月被吓得屁滚尿流,从此以后再也没去过那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一天她碰到的那棵植物就是千年参娃,而那两条蟒蛇,便是常年守在它身旁保护它的。

“不怕不怕,为了爹爹的病什么都不怕!”

阿月为自己打着气,摸索前行。白天半个时辰就能走到的路程,因为实在太黑火把又照不了太远,阿月整整走了两个时辰,走到一半时,火把还被吹灭了。

好不容易爬到洞口,她的身上早已被嶙峋的山石和肆意生长的荆棘刮得遍体鳞伤。

她气喘吁吁地趴在一块巨石后面,偷偷向着洞内看去。

此时,那道强光已经变成了一抹绿色的荧光,那光虽淡却足以将整个山洞照亮,好在那两条可恶的大蛇已经不知去向。

可是正当阿月想要向着那道荧光走去的时候,身后的树丛里面却传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再看时,一只身型高大的骷髅正蹑手蹑脚,左顾右盼地朝着这边走来。那骷髅的样子着实可怕,一根根白骨在绿光的辉映下更显阴森。阿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将身体牢牢地藏在了石头后面,父亲曾经对她说过,在大山之中生活,有时难免会遇到一些灵异的事情,这种时候,就要尽量屏住呼吸,尽量不要让那些鬼神感觉到阳气,那样也许就能躲过一劫。

阿月心想,好在前些年自己曾在几里以外的息风谷里看到过很多骷髅,心里有了准备,如果这次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形,恐怕自己早就已经被吓死了。据说,那里之所以有那么多骸骨是因为几十年前的一场战争,那一次南齐军奇袭北梁大营,不想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在那具白骨出现以后,四周的密林里相继出现了成百上千具白骨,那些白骨有高有矮,有大有小,在第一具白骨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从树影里走出来,向着山洞会聚。

阿月将身体紧紧地贴在那块石头上,从她的方向看过去,透过一片稀疏的荆棘林,恰巧能够看到山洞里的情形。山洞里的白骨越聚越多,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它们的手中还拎着兵器,那些兵器大小规格全都无异,看起来倒像是一支建制齐全的军队。唯有为首的那具骷髅手中的兵器不同,其他人的大都是一些短小的刀剑,而他却提了一竿玄铁长枪。

他在那道荧光面前蹲下身来,伸出只剩一堆白骨的手去,手掌握紧的时候骨骼与骨骼之间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嘶——”

在他的手指就要碰触到那道荧光的时候,两条巨蟒突然从洞顶窜出,居高临下地朝他的后背袭来。

刷的一声,背对着阿月的骷髅长枪挥起,那两条大蛇已被拦腰截成两段。

骷髅连回头看一眼都懒得看,低下身来,从一堆杂草之中捧起了那团荧光,直到那时阿月才看见,他手中捧着的正是一个已具人形的,让自己苦苦寻觅了好多年的参娃娃。

“放下,那是我的!”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那时的阿月居然一下子跳到了那成百上千具骷髅面前,大声地吼道。

离她最近的两具骷髅微微一愣,旋即相视一笑,咯吱咯吱地向她走来。

“嘿嘿——嘿嘿——”

他们的笑声像是回荡在山谷里的那种大风,让人听了骨头里面泛起丝丝凉意。

走在前面的那只骷髅,脑袋撞在了一个树枝上,咔嚓一声掉在了地上,随后赶过来的骷髅将他的脑袋从地上拣起来,重新安到了脖子上,接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猛地跳到阿月面前,张大嘴巴,就像恶作剧似的大叫了一声。他的嘴张得那么大,几乎将天灵盖和下巴全都掀开,阿月一愣,接着就晕了。

迷蒙之中,阿月看见那个为首的骷髅将参娃娃塞进了自己的胸膛里,荧光渐渐熄灭的时候,她看见他的四肢躯体上,开始从骨缝里慢慢长出血肉。

此时,他面前那些骷髅,纷纷跪了下身来,仿佛在举行一个盛大的祭奠仪式,又仿佛军队出发之前浩大的誓师。

“嗯,”

刚才那个掉脑袋的骷髅仿佛察觉到了异样,回过头来看了阿月一眼,在发现她的确没有完全晕厥之后,咔的一声,用右手掰下自己的左臂,高高地抬起来,对着她的后脑勺儿重重地一挥。

“嘿嘿——嘿嘿——”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个长相俊俏,骨骼硬朗的年轻男子正背着阿月过河。

对面正是阿月家那间四处透风的茅草屋。

“你一个女孩子,在深山里面到处乱跑很不安全,要不是我今天早上在山洞口发现了你,恐怕你早就被野狼吃了。”

男子穿了一件青衫,仿佛知道阿月醒了一般,一边试探着踩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一边埋怨道。

慢慢恢复了气力的阿月一下子推开他,跳到河里,胡乱挥舞着胳膊大喊大叫道“鬼啊,鬼啊,快来打鬼!”

可是这荒山野岭,除了自己那位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的阿爹以外,哪里有人能听到她的叫喊,更别提来救她。

“鬼,那里有鬼?”俊朗男子茫然地看着手舞足蹈的阿月,四下张望了一番。

“呼——”

阿月长叹一口气,在看清眼前这个男子非但没有青面獠牙,而且还长得挺好看之后,她将臂无力地垂在胸前:“你是谁,怎么会救了我?那些白骨为什么会轻易放了你?”

“白骨,哪里来的白骨?”

他的双眸如同谷底的泉水一样清澈透明,的确不像会撒谎的样子。

“早上我到山中采药,看见你倒在洞口,便把你救了下来,你倒好,恩将仇报。”男子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背篓,那背篓里装了许多草药,细长的枝叶上还挂着露水。

听了他的话之后,阿月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不好意思地

笑了一下,上前一步,将他的背篓拿下来,背在肩上,转身向着对面山冈上的草屋走去。

清晨的河边起了一层淡淡的雾,身穿青色长衫,唇红齿白,步履稳健的他走在云雾之中的模样,像极了阿爹常常跟自己讲起的天上的某位神仙。

于是阿月便胡思乱想道:“他会不会果然就是个神仙呢7连森森白骨的厉鬼都怕他,背篓里放着仙草,说不定正是玉皇大帝派往人间拯救阿爹的神仙呢!”

阿月这样想着,与他的隔阂便小了一点,于是,她走到他的身边,试探着,小声地问道:“神仙哥哥,你是来救我阿爹的吗7我阿爹得了怪病,你一定是来救他的对不对?”

“神仙?”

在听了她的话之后,男子哈哈大笑,解释道:“我可不是什么神仙,至于你阿爹的病能不能治,那得让我看了之后再说。”

说着话,他已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转眼已把阿月落在了后面。

那一日,阿月用鼠肉和贮藏了好久的干果招待了莫云青,阿月之所以动用这么多储备,原本是因为觉得他也许能给父亲治病,后来,她才发现他只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江湖游医罢了。

因为他在围着阿爹的病床兜兜转转了半个月,喂父亲喝下了不下一百碗自己胡乱配制的药之后不但没把阿爹的病治好,还把他的身体医得更加虚弱了。

望着眉间泛着一股青黑之气的爹爹,阿月一下子打落莫云青手中的药碗。

对他大喊大叫:“莫云青,你到底安得什么心啊?你那碗里到底是草药,还是毒药?你是不是存心想把我阿爹害死,霸占我们家财产啊?”

莫云青望着这间家徒四壁的茅草屋,苦笑了一下,他说:“阿月,不管你怎么想,我真的是想救你的父亲,但……显然我的医术还不怎么精妙。”

“精妙”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蹦出来的时候,阿月一下子就恼了,她觉得眼前这个无赖可真够大言不惭的,居然还有脸说精妙,于是便把他赶出了家。

她拿着一根烧火棍将他轰下山,然后又将他的背篓一股脑地丢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那一刻阿月的心中居然会有小小的失落,也许这些天来,他在耳边她聒噪惯了,如今一走反倒有些不适应。

“冤家!”

阿月暗骂一声,转身走进了对面的柴房,柴房里面摆着许多平日里采摘的山货,每到北梁城里有集会的时候,阿月就会背上它们到集市上去换钱,然后到花神医那儿为阿爹抓那些用来吊命的药。

阿月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遇见莫云青。

她觉得她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露水一般的缘分罢了,但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天中午,他居然在北梁城里被一群士兵追得东躲西藏,最后两眼冒光地朝着刚刚摆好了摊子的她冲了过来,将她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那些山货全都撞翻在了地上,踩得粉碎。

他一下子拉住阿月的手,对着身后的那些士兵说:“都跟你们说了,我不是南齐人,我是地道的北梁人,不信你问问她,我是她哥。”

那些士兵本来是要捉拿奸细,如今见他居然说自己是阿月的哥哥,于是便收起了手中的兵器。

他们经常白拿阿月的东西,所以自然认得她。

“她真是你哥?”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一肚子怨气,阿月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他叫什么?”

“云青啊,莫云青。”在听到阿月肯定的回答之后,那名士兵又把目光转向了故意表现得战战兢兢的莫云青,“那她呢?”

“阿月啊,我妹妹的名字我能不知道吗?”

士兵悻悻地骂了几句,顺手拣起一布袋干蘑菇,吆喝着其他手下迈着八字步走掉了。

后来阿月才知道,莫云青之所以被那群士兵当成了奸细,是因为他居然招摇撞骗到北梁护军统领那里去了。那一次,统领得了眼疾,他偏偏又在军营外说自己能医百病,于是就被士兵抓进去给统领治病,结果,成功地将那位统领治成了一个斗鸡眼。还狡辩说,七日后必好。

后来,他便被当成了南齐国派到北梁来专门对付各大将领的奸细,一直追到了集市上。

阿月一边收拾着地上的山货,一边恶狠狠地埋怨道:“莫云青,你知不知道假扮神医行骗是要遭报应的,难道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莫云青一边将一颗红枣塞进嘴巴里,一边含混不清地辩解“如果世间真有报应这一说,我也不怕反正我早就已经……”

最后的几个字他没有说出来,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收了声。

“那你到底是不是南齐人?”

“不是。”莫云青斩钉截铁地回答,然而他越是那么肯定,阿月的心里就越是忐忑,如果真的不是,又何必那么紧张?

九月的节气,北梁城外的风很大,常常到了飞沙走石,睁不开眼睛的地步。

莫云青坐在马车前面,伸手撑开自己的长衫,为阿月挡住迎面吹来的风沙,大声地对他说:“阿月,这次我们在花神医那儿打赌赢来的草药,足够你阿爹吃上一阵子了吧?”

是的,那大包大包的草药,的确是莫云青跟花神医打赌赢来的。

当时他跟阿月一起去抓药,花神医说他骨骼迥异,双目生辉,将来必是成大事之人,可惜印堂发黑,体内必有一股戾气凝结,如果不好好儿调理一番的话,恐怕命不久矣。

他说:“来来,让我给你把把脉,开个药方,好好儿调理一下。”

可是莫云青却说“不用,不用,反正我的脉向你根本就摸不透。”

他那么一说花神医就恼了:“老夫从医数十载,还从来没有探不明的脉象,老夫不妨跟你打个赌,我若瞧不出你的病,这里的金银摆设,鹿茸熊胆,一切名贵药材,任你来取。”

那一日,花神医为莫云青整整把了半个时辰的脉,最后他往椅子里面一瘫,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药房道:“请便!”

于是,莫云青便转过脸来对着阿月笑了笑,道:“阿月,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大车能治阿爹怪病的药!”

于是,他们便有了一辆马车,和满满一车草药。

第一次发现莫云青从柴房里面溜出去是在三个月以后。

那一日,下了大雪,因为把厚一些的被子悄悄地换给了莫云青的缘故。下半夜阿月便被冻醒了。

窗外的大雪反射着月光,将一切映得宛若白昼。

阿月看见,此刻莫云青正从柴房里面走出来,蹑手蹑脚地向着山下走去,于是她便起床,轻轻地跟在他的身后。

她跟在离他几十丈远的地方,看见他伸脚踩了踩河面上的冰,在确定足以承担自己的重量之后,一步步地走到了对岸。

雪越来越大,片刻工夫就已经淹没了身后的脚印。

凭借影影绰绰的身影,阿月断定莫云青正朝着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山洞走去。

山洞越来越近,阿月居然看见了火光,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山洞里点起了火把,也许是迷路躲避风雪的猎人吧。

可是,等阿月走到洞口,刚要开口喊莫云青的名字的时候,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她看见那些白骨重新出现在了山洞里面,全都直直地立在那里,望向洞内那尊天然石台的方向。

而在石台上站着的,正是莫云青。

此刻,那个既多话又多事的莫云青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举起手中的长枪,对着身下的那一具具白骨,大声喊道:“为了此刻,我们已经足足等了三十年,三十年前我们被北梁军偷袭于息风谷,现在,我们报仇的时刻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浑厚,眉目沉静,俨然就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

阿月终于可以断定,那个名叫莫云青的男子根本就不是什么游

医,他正是当日自己看见的第一个骷髅,他吞下了参娃,重新长出了血肉,如今将带领这一支幽灵军团,杀向北梁王城,完成生前的使命。

她终于明白,这三年来,每当中秋之夜山中之所以看不到月亮,是因为这成百上千具骷髅的怨气凝结在一起,遮蔽了月光。自从三年前,他们就守在山洞附近等待参娃成形。

只有吞下参娃,重新具有人形,才方便他踏入北梁城内,查看地形和梁军部署,才能更加精准地将这一把尖刀刺入敌人的心脏。

她终于可以理解,几个月前,他为什么会扮成游医混入北梁驻军的军营。

据说,北梁军的统领,在被他治成斗鸡眼之后的第七天,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了,现在北梁军的统领是一位刚刚上任的将军。

她想,那一定是莫云青的诡计了,他害死了老统领,就是想削弱北梁守军与新任将领之间的凝聚力。

这样想着,右腿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肌肉发软,脚下一滑,阿月大叫一声,就朝山下滚去。

那一刻,她的确没有想到莫云青会来救自己。

当他大叫着她的名字,不管不顾地撞开凌乱密布的荆棘和树丫滚下山来拉住她的时候,又不像是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鬼。

他的脸被树枝刮出了好多道血口,将阿月紧紧地搂在怀中,深情地望着她,埋怨道:“阿月,你怎么来了?”

直到那时,他才发现他的身体是冷的,那种冷,就像是腊月天捕鱼时从冰窟窿里吹出来的风,直刺骨髓。

他的身后,跟来了两具骷髅,从他们滑稽的动作可以断定,就是阿月上次看到的那两具,因为其中一具白骨,再次折断了自己的小臂,高高地举起来对准了阿月的脑袋。

“住手!”

莫云青大叫一声,骷髅被唬得一愣,旋即呜呜了一声,悻悻地走掉了。

“阿月,其实我没想骗你,我只是担心你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后会害怕。”

莫云青为难地看着阿月,努力扯了扯嘴角,对她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那一摔之后,阿月感觉到自己突然丧失了所有的气力,连伸出手来摸一摸他的脸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其实她想告诉他,自己没有怪他,其实她从一开始就不曾相信过他是一名游医,她之所以没有揭穿他,是因为,怕揭穿了以后,他就真的走了。那么多年来,她一直跟随父亲生活在大山里,从没见过另外一个人,能让自己如此开心。

那一次,她将他赶走,实在是因为他的狗屁医术把自己气糊涂了。

所以后来她才慌忙收拾了山货借故到城里去卖,其实她是想去寻他,因为她看见他朝着北梁城的方向去了。

可话到嘴边时,阿月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了一把,浑身开始抽搐,蜷缩。

她记得花神医曾经对自己说过,他说你爹的那种怪病其实是源于骨血之中,很有可能是会遗传的,恐怕将来你也会遭此厄运。

她记得父亲发病时就是这番模样,走着走着路,突然倒地,浑身颤抖,然后就一病不起。

这样想着,便流下一行青泪,缓缓融进了漫山遍野的白雪之中。

以前,阿月就有一个错觉,每当大雪把一切全都覆盖的时候,她就会觉得世界变大了。如今,在这片广袤的白色世界里,那一滴泪,就显得更加渺小。

莫云青,我的眼神你懂不懂,虽然我已经无力到说不出话,但是满心希望你将我抱紧。

莫云青带领亡灵军团趁着夜色去攻打北梁城时,阿月一直躺在床上发呆。

她听见大雪扑簌簌地落下来,早已归巢的鸟儿相互偎依在房檐下面,啾啾地叫个不停。

东面山坡上的松树,因为积雪的缘故,被压得咯吱作响,在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之后,终于垮塌。

她的手指微微地抖了一下,掉下一滴眼泪,她觉得莫云青败了,结果后来的事情证明,他果然就败了。

而此时,被莫云青特意留下来照顾她和阿爹的一具小骷髅正在往火盆里加着柴,因为怕他的样子吓到阿爹,莫云青临走之前还特意将自己那巨大的斗篷披在了他身上。

阿月觉得,他生前必是一名对莫云青毕恭毕敬的士兵,因为整个晚上,他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炭火,不停地加柴,让它始终保持着燃烧的状态,为阿月取暖。后来,东边天空泛亮时,为了躲避日光,才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躲进密林里去了。

阿月记得莫云青曾向自己保证过天亮之前一定会带着军队返回的,他说他的使命就是攻破北梁城门,冲入龙庭,杀死北梁皇帝,三十年前,这便是他们的计划。

可是,整整被埋在地下三十年,如今又被他们挖出来的兵器早已锈迹斑斑,虽然凭借一开始北梁守军对亡灵军团的畏惧,他们连战连克,可是后来梁军发现他们并非刀枪不入之后,纷纷据守到城墙上,抛弃了弓箭长矛,采用投掷石块的方式,将一具具白骨击得粉碎。

后来莫云青本想带领剩余的部队逃回密林之中,可是随后赶到的北梁援军又在他们的背后放起了大火,将他们一直围困到拂晓时分,大火才渐渐熄灭。

雄鸡一唱,天下大白。

莫云青手下的亡灵将士在日光之下无处藏身,最终委顿在地,被梁军收罗到一起,燃起了大火。

莫云青对阿月说起这些时,脸上泛起了。惨淡的笑容。

他拉着阿月的手,喃喃道:“阿月,杀了北梁皇帝一直是我的一个愿望,也许正是因为这一丝怨念,我才一直拒绝湮灭,现在就连这最后的愿望也破灭了,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阿月怔怔地看着他,她想坐起来搂一搂他的脖子,抱一抱他的肩,她想告诉他,还有我。

还有我这样一个并没有多大魅力的小小的猎户的女儿,在你失去了一切之后,甘愿不顾一切地陪在你身边。

看溪流枯竭,山石崩烂。

可是,就算她使出了全部的气力,也顶多动了动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已。

彼时,阿月已病入膏盲,也许是因为她的体质本来就不如阿爹硬朗,所以才会这般不堪一击,距离第一次发病仅仅只过去了七天,已经严重到跟阿爹不相上下了。

莫云青站起身来时,阿月拼尽全力,拉了拉他的手。

于是他便笑了,他重新坐回到她的身边,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长发,轻声安慰道,“放心吧,阿月,我不走。”

莫云青骗了阿月。

当阿月看见那只小骷髅重新回到茅屋照顾她和父亲的时候,她就知道莫云青已经走了。

失去了血肉的白骨,自然不会说话。

他只是将一碗药端到阿月的面前,摇头晃脑地示意阿月喝下去。

他用一只木勺沾苦的汤药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喂到阿月的口中,然后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眶盯着她,看她全部吞咽下去之后才放心地走到阿爹的面前,喂他另外半碗药。

那药虽苦,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才喝下去没多久,阿月就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骨骼开始发热,仿佛下一秒钟就会重新焕发出力量似的。

小骷髅在他们喂完最后一勺药之后,转身关门出去了。

阿月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想起了跟莫云青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想,像他那样相貌英俊,仪表堂堂的男子,世上肯定有很多女子为其倾心,自然不会为了她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药罐子将自己的大好年华葬送在这无人问津的山林里。

据说他曾是南齐国最有名,最年轻有为的少年将军。

那时的他,肯定见过很多貌美绝世的女子吧?说不定南齐国的某位公主都曾为他倾心。

这样想着,阿月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看来是药性发挥了作用,也不知道刚才那小骷髅喂自己吃了什么药,看来在治病这方面,他也跟自己的将军一样,并没什么天分。

阿月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晌午,她整整睡了七个时辰,醒来后却发现父亲正站在床边笑笑地看着她。

她一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阿月已经忘了,当年的自己是怎么找遍所有的深山密林,寻找那一具身材高大的白骨的情形了。

是的,她断定那位名叫莫云青的男子已经重新化成了一具白骨。

既然把身体里面用来维持生机的参娃剖出来为她和父亲熬成了汤药,那他的身体一定会如同失去了养分的花朵般,慢慢凋零,丝丝落败。

她用了整整五十年的时间来寻找他,她翻遍了山中的每一株枯木,钻过了山间的每一个洞穴,趟过了峡谷中的每一条溪流。

直到白发苍苍的自己老得再也走不动了。

又是一年中秋夜。

脸上布满皱纹的阿月拄着拐杖抬起头来看向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用一种苍老的声音自嘲道:“果然是人老多情,明明是一轮满月,却看得少了半边,眼花了,眼花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布满蛛网的茅屋走去,两行浑浊的泪水湿了衣衫。

她不光是眼花了,连耳朵也聋了,因为就连近在咫尺的,一双紧剩白骨的脚掌,躲在树丛后面,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都已听不见了。

那一夜,阿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莫云青站在窗外看着她,笑笑地对她说:“阿月,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梦里的莫云青是那么年轻,一如茅屋里面笑容满面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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