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卦
2011-05-14风寄燕然
风寄燕然
他躲过了那场梅雨,却没能躲过那场相遇,以及相遇之后,缠进命数里的劫。
良玉镶金
香油在黄绢上缓缓化开,浮出几个若隐若现的字。我捏着黄绢的手微微出汗,这时帘幕被人掀了起来。
“王爷,雨停了,我们尽快起程为妙。”来人身着锦色丝袍,目光如炬,对坐在我对面的男子鞠了一个躬,神情充满恭敬。
被唤作王爷的男子轻轻颔首,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再次望向我:“那临行之前,就请墨梅姑娘为我卜最后一卦吧。”他抿起薄唇,高傲地笑,“就卜,前程。”
屋外正是六月梅雨时节,燥热潮湿。雨从清晨开始下,数个时辰都没有停的意思。
这位王爷看上去二十出头,带着一群前呼后拥的侍从进了我的木屋,说要避雨。闲谈中他得知我以卜卦为生,便生了兴致,要我为他卜算姻缘命程。
其实我根本不懂卦象。上个月,相依为命的表哥暴病,加上雨季湿热,病情更为严重。为了筹买药材的银两,我出城寻找门路,可我一介女流,根本找不到做工赚钱的地方。窘困之中,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无本万利的好方法算命。
这算命不过就是窥探未来,谁晓得未来究竟会怎样,只管信口胡说,客人乐得开怀,我亦盆满钵满,卜对卜错都无妨,何乐而不为?
我见这男子倜傥英俊,气度非凡,又是王爷,那往富贵里算总是不会差的。于是净手焚香,将事先写好字的黄绢浸入香油,再煞有其事地掐指一算,抬首:“王爷命中注定鸿鹄展翅,有颠侄乾坤之力。”
王爷哈哈大笑,眯起星子般透亮的双眼,问我:“那姑娘可知,我要如何才能颠倒乾坤?”
我气定神闲地编造:“当往西北方去。”
满座侍从附和着奉承起来,却只有那个来通报雨停的男子,隐隐透出严峻复杂的神色。
王爷越发开心,走到我的面前,解下腰间的玉镶金,放入我的掌心,作为酬劳。之后他一甩袖子,号令众人出发。
木屋不多时便彻底空了,我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长舒一口气,窃喜这笔横财。
随便收拾了一下,我也匆匆离开,准备去村里的药铺为表哥抓药。结果刚走出门,却见灵秀躲在窗外。她是城中第一药商的孙女,想必是老板托她来叫我取药的。
灵秀望着北面,若有所思,被我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墨梅姐姐,刚才那班人,来头不小吧7”
“可不是。”我努努嘴,匆忙将玉镶金递给她。灵秀来得真巧,我不必去金银铺将玉佩兑成银两了。这玉佩的价值,足够买三年的药。
我喜上眉梢,这时,才注意到玉佩上刻着王爷的名字,商博雅。
灵秀将玉佩捧在心口,喃喃:“王爷的名字真是好听,只可惜,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了。”
暮色四合时分,我返回家中,听到表哥咯血的声音,声声锥心,忙奔至榻前扶起他。
“表哥,梅儿买回了药,雨季一过,你定能康复如初。”
他虚弱地攥住我的手。他掌心冰凉,但笑容温存:“梅儿,是我耽误了你。等我好了,就去为你寻个好婆家,不再为我吃苦。”
可是,除了眼前这人,我根本不想嫁给倒可男人。
当初,姨母收留了父母双亡的我,供我吃住,表哥对我更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姨母病故后,我与表哥相依为命至今。我早已许下此生唯一心愿,便是将来做表哥的好妻子,与他白首不相离。
“表哥又说这种话,你不是答应过梅儿,永远跟梅儿在一起的吗?”
我故意瞪起眼睛假装愠怒,表哥苦笑着将我揽进怀里,其实我知道,他又如何舍得将我嫁与他人。
那夜月色皎洁,虫声阵阵,我满心欢喜,一心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幸福。
梅雨重游
又一个梅雨时节,我仍没有盼到表哥痊愈,却迎来了故人。日头还未全出,村口就锣鼓喧天,喧嚣非常。村里人奔走相告,说太子爷已至成婚年龄,到民间招选美人,收为良娣。
按理说,良娣若非皇族后裔,也逃不了将相之女。这位太子究竟是何想法,偏要来民间娶亲?
我见表哥睡意正浓,便不去打扰,轻手轻脚地换了衣服,出门去凑凑热闹。
隔着层层人群,那高头马上,英气逼人的太子,竟是去年找我问卦的王爷,商博雅。一年未见,册封太子,没想到他的命程,如我卜算的那般好。
身旁来得早的人正交头接耳,我打听过后,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太子此番是有备而来。他要找的是他命里的贵人。
去年他曾受那位贵人点拨。回朝之后,适逢蛮族来犯,年轻气盛的商博雅主动请缨,率十万将士于河西走廊与敌大战,凯旋而归,龙颜大悦,当即立为储君。可不就应了那句,往西北方去,方能掌控乾坤?
没想到一番戏言,竟会成真。太子放话,要迎娶持有他的玉镶金的女子。
而方才,已经有人前去相认了。
那玉镶金本在我手上,应当早已被变卖。我踮起脚,拼命想看清那应募的是谁家姑娘,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灵秀。当初收下玉镶金之后,她竞没有去兑钱,而是珍藏了起来。
此刻她已沐浴更衣,在众人欣羡的目光中走到太子仪仗前。商博雅伸出手,将她拉上马。灵秀满面红润,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突然,人群后方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她不是太子良娣,墨梅才是!”
众人皆惊,向后看去。在我愕然的注视下,表哥一边咳嗽,一边慢慢走过来。
商博雅怔愣不已,而灵秀则甚是局促。
没等我开口,表哥已经抓住我的胳膊,昂首道:“太子殿下,您忘记了我妹妹的容貌了吗?那玉镶金是您亲手给她的,马上的女子不过收了玉佩,卖药给梅儿而已!”
顿时一片哗然。商博雅皱起了眉,显然,阅人无数的太子殿下并不会记得我这个平凡女子的相貌与姓名。他唯有通过信物寻找当年的恩人,可现在却不知恩人究竟是谁。
我拼命挣开表哥的手,睁大眼睛直视他。他分明答应过,要与我共结连理不离不弃,为何现在却要推我去做太子的良娣?
“梅儿,”表哥并不看我,低头道,“你若能进宫,此生荣华富贵定是享用不尽的,哥哥的心愿也就了了。你若继续陪我忍饥挨饿,只会让我觉得亏欠了你,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我爱的人竞如此懦弱,宁可委曲求全,也不愿与我相守。盛夏时节,我的心骤然冷如冰封。
这时,一声马嘶,周围人纷纷让开,那马停在了我的身前。
马上之人,是那时商博雅身边,来通报雨停的武将,段承印。
凝视我片刻,他抱拳向太子建议,这墨梅姑娘眉宇间是有些熟悉,不如干脆带二位佳人一同回宫,必不会错失当日贵人。
解决了大难题,商博雅大喜,连声称好。段承印俯身问我,是否愿意从此跟随太子?
身旁的表哥依旧一言不发,我自嘲一笑,既然这是表哥所愿,那我能为他做的,也就只有从其心愿了。
我点点头,提了一个条件,让表哥随我去京城。在那里不仅能获得最好的医治,而且身为太子的大舅子,加官晋爵定也不会少,生计定是无忧了。
坐进华辇,我拭去满脸清泪,发誓从此以后,再不为爱情掉一滴眼泪。
却尚不知,宫门似海,今后的人生,注定惊涛骇浪,再不能自控。
深宫无怨
宫人都是段承印为我选派的。趁他们打扫宫殿之时,段承印轻声告诉我,其实他认出,我才是为太子卜卦之人。
太子去民间娶亲,皇后是极力反对的,多招一个人进宫,便能分散皇后的精力,日后我也少受些责难。
原来是如此细致的心思,可这些对我来说都已无所谓了。我屈身行礼致谢,段承印问我还有什么要吩咐他做的。我想了想,请他去探望一下表哥,但不要让表哥知道是我的主意。
段承印望着我,神情耐人寻味,半晌,点了点头,退下。
虽然被封为良娣,但我没有如预期那般受到宠爱。皇后也为太子纳了数位娇妾,个个美艳如花,手段高明,不久就将太子的心牢牢牵住。从入宫那夜之后,我再也未被召幸。
太子稀罕的并不是我,而是我那莫须有的预知能力。现在他身为储君,江山在握,将来更会成为九五之尊,统领四海,自然不需要一个村野女子为他卜算前程了。
至于灵秀,除了每日向皇后问安时会遇到,貌合神离地闲聊几句之外,我们便没有深交。但从她的郁郁寡欢便能看出,她的境况与我差不多。
我乐得轻闲,倒也自在。只是可冷灵秀,费劲心机入了宫,依然不得宠。
快要入冬,我托段承印捎来些白梅的树苗,栽于殿后庭院,一为打发时间,二为表哥祈福。段承印常常过来,帮我打下手。
我们望着满园的劳动成果,嗅着沁脾芬芳,相视而笑。
段承印一直都晓得我的心思。腊八节那天,他偷偷带我出宫,去见表哥。可下人们告诉我,表哥与地方的—位知府去了庙会。
这是何等惬意,想必病痛也全好了,竟都不通知我一声,枉我日夜担心。
见我意志消沉,段承印沉吟了片刻,得知我尚未游览过京城,便提议伴我同游庙会。
未等我应允,他已握住我的手,奔向人潮之中。
庙会人声鼎沸,张灯结彩。我深吸一口气,觉得无比舒心,这自由的味道,远非深宫可比。
我们行至一家粥铺前,米香浓郁,我不禁露出笑意。段承印见状,忙抱拳道:“良娣若是喜欢,属下可以经常带您出来走走。”
突然有个形迹可疑的男子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随即没八人群之中。我警惕性高,赶忙摸向腰间,钱袋已经不见了。
有贼。
段承印不愧是太子护卫,身形迅疾如电,跃上去,一拳既出,小贼被打得摔倒在地,松开了钱袋。段承印正欲将钱袋交还与我,突然小贼站起了身,抄起一把匕首向我挥来。
我惊叫一声,但见血流如注,段承印护住了我,自己的手臂却被深深刺中。他紧咬牙关,飞起一脚,直将亡命小贼踹晕了过去。
我慌忙撕下手帕为段承印包扎。这伤势,不去医馆是不行了。
可他坚决摇头。时辰已晚,若不及时回宫,被太子甚至皇后发现,都将对我不利。
“良娣不用顾虑属下,这点小伤,家常便饭而已。”
段承印第一次冲我笑。他的笑容有我从未见过的刚毅坚决,既不像表哥那般忧郁,也不似商博雅那般轻佻。
是如此得令人,印象深刻。
这时残才发觉,直到遇贼之前,我与段承印的手,竞都是相握的。
顿时尴尬不已,心底却漫开一丝安宁。
恩缘相续
腊八之后,段承印很少再来找我。或许,是为了避嫌。
我独自一人打理着满园白梅,想起与段承印共同劳作的日子,神思竞有些恍惚。
出宫之事并未捅破。那夜我沿小路经过怡芳殿时,见到商博雅正踏上殿阶,装扮精致的林美人娇嗔地迎上前去。
太子应付这些佳人还来不及,如何有闲暇过问我的行踪呢?我安静地踱回寝宫,不去看身后那片旖旎灯火。
岁末,天降大雪。本该是傲雪的白梅,却不知为何被打落了大半。这时,我接到了下人的禀告。表哥病情加重,药石无医,已然仙去。
我站在遍地破碎泥泞的花瓣中,锚愕木然,久久未说出一个字。
为他卜卦赚药钱,为他入宫为良娣,为他相思成灰烬,那个我为他付出了一切的人,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
霎时间,感到现在的人生仿佛变得荒谬绝伦。我眼前一黑,要昏厥过去。
却有一双坚实的手臂,拦我入怀。漫天大雪中,是段承印熠熠生辉的眼睛。
直到我喝干整碗汤药,段承印才安心地坐下。我捧着药碗,目光呆滞。
表哥唯一的心愿,不是与我白首相依,而是让我富贵一生。可他不在了,这宫里我还有何牵挂?
“如果再早一些,送他入京医治,或许便不会死。我虽来自江南,却痛恨梅雨,令表哥害了绝症。”
我喃喃着,被段承印打断。“可我喜欢,如果不是那雨,我就无法遇见你了。梅儿,”他突然将我紧紧拥入怀中,换了称呼,“你并非为了你哥哥而生。你要好好儿活下去,请你为了我,好好儿活下去。”
突如其来的示爱令我不知所措,但我不想推开身前这温暖宽厚的胸膛。
因为我顿时恍悟,在这深宫之中,伴我最久,成为我的寄托,早已驻进我心里的人,并非一直对我不闻不问的表哥,更非花心的太子,而是他段承印。
也许我早该认清,那满园白梅,是为谁开放。
乌云叠嶂
深宫的日子不再寂寞,只因我的心是充实的。段承印时常送来一些稀罕的小玩意儿,简单精巧。他还给我讲宫外的故事。有时,我们不言语,只是比肩而坐,赏雪望月。
我渐渐陷入他的深情,无法自拔。
段承印给了我一个新的世界,每日醒来,不分寒暑,皆是日光斑斓,流云清淡。
女为悦己者容。我不再素面朝天,而是悉心装扮,期盼着他的到来,让他看到我最美丽的样子。然后我们含笑执手,漫步梅园。仿佛每一步,都迈向地老天荒。
他说,一定会让我幸福。我靠着他的肩,满足地睡去。
又一年冬至,我正在梅园浇灌,身后传来脚步声。今日来探我的不是段承印,而是灵秀。
她瘦了许多,望我的目光里满含幽怨与疏离。她想必是恨我的,恨我给了她玉镶金,给了她奢望,却换不来商博雅的疼惜。然而此刻,她却向我跪了下来。
我忙去扶,她抽泣着不肯起来,求我帮忙卜算,如何才能赢得太子垂怜,哪怕只是吸引他的一点注意。
我和她皆来自民间,在皇族之内没有党羽。但我好歹有大将军段承印的庇护,而她无依无靠,若继续备受冷落,恐怕前路堪忧。
不是不想帮她,只是我的卦术纯属弄虚作假,根本帮不了。可惜她并不相信。
“姐姐若不帮我,妹妹深宫寂寞,免不得找人闲聊。万一漏了嘴,将姐姐与段将军私会之事说与人听去,岂不会令姐姐难堪?”
我身体一颤,灵秀竟然都知道。
她神色凶狠,我晓得她做得出来。因为她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而我却不能失去段承印。
偏头望见万树白梅,我灵机一动编道,太子爱花。那日路过怡芳殿时,林美人正是戴着花冠迎接太子的。倘若效仿之,采得百种鲜花,或装扮自己,或制成糕点,必能赢得太子青睐。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灵秀千恩万谢地走了,还摘了园中一枝白梅。
其实她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对商博雅的深深恋慕。自小富足如她,却对那块玉镶金视同珍宝,我便明白她的真心。
一旦陷入痴情,再难逃脱,我懂得这感受。
但我却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建议,竟使她丧了命。
次日,灵秀在荷花池采莲时,失足落水,溺毙而亡。
很快,宫中传言四起,内容出奇一致,说灵秀必定不是当初的神算子,否则怎会卜算不出,靠近荷花池将性命堪忧?墨梅,才是太子的真命天女。
层层乌云堆砌在我的胸口。灵秀自小水性极好,就算失足,亦可泅水上岸,如何竟会溺水而死?
乔装打扮一番,我独自去荷花池查探,碰巧听到池畔树林中,两位女女婢在交谈。
她们说,上次曾看到墨良娣的表哥进宫,途径荷池,想摘几朵莲花送给良娣,谁知下了池子,就再也没有上来。如今灵秀也魂断于斯,会不会是良娣命犯天煞,克死了亲戚与好友?
我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呆立在原地。表哥曾经进宫,为何我不知道?他竟是溺水而亡,为何奴才却告诉我他是病死的?
不安的预感浮上心头,我拼命回忆那个禀告表哥噩耗的奴才,终于想起,他是段承印府上的人。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殿内,段承印已经在等我了。他看出了我神情中的疑惑,却淡然地开口,让我昭告皇宫,近日卜算出了一桩惊天大事。
我没想到他要我撒谎,问:“你想让我卜出什么?”
他冷冷地道:“太子将崩。”
荆棘之心
我拒绝了,告诉段承印实情,我并不擅长卜卦。倘若我真有预知能力,早知晓今日命运,当初定不会决定进宫。
“擅不擅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满朝文武皆知,你是点拨太子的贵人,你说的话,他们不会不信。”
他的语气中不含半分情感,是那般陌生。
依他所言,商博雅忝列太子之位,日渐骄奢,不务正业,若继承大统,江山社稷恐怕都将毁于他手。朝中重臣商议,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而段承印,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是他暗中派人,潜于荷池之中,将下池采莲的表哥和灵秀拖入水底溺毙。
杀表哥,是为了让我转而爱上他。杀灵秀,是为了让众人相信,我才是神算子。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利用。
自古以来这皇宫之内,上演过几千次争权夺位,重复过几万遍虚情假意,我也终究未能逃过。
那个将我破碎的心修补如新的男人,却亲自践踏了它,毫无留恋。
我仰天长笑,直觉天塌地陷。段承印不忍望我,垂下了眼帘。
“梅儿,你可知我的生母齐妃,正是被商博雅的娘亲,当今皇后毒害。母亲临死前生下我,并托付给段家。我隐姓埋名活到现在,不为别的,只为复仇。梅儿,我是真的爱你,但我放不下心中积怨,忘不掉母亲惨死的事实。”
所以,他不惜背叛所爱,不惜牺牲无辜,也要除掉自己的哥哥。
“段将军,你说太子将负天下,那你以臣子之身谋朝篡位,不忠不孝,就未负天下吗?卜卦一事,请将军另寻高人吧,恕墨梅不能效劳。”
我甩开他的手,正欲拂袖而去,却被他嘲讽的言语震慑当场。
“良娣如此深明大义,那是否腹中孩儿诞下之后,你也将如实禀报太子,这是你我二人苟且所生?”
在我肚中,已有段承印的骨血,他竟然要用自己的亲生孩儿来要挟我。我突然明白,我们之间,除了欺瞒利用,早已所剩无几。
这一卦,不论我算是不算,都只有死路一条。不算,现在便会被段承印的党羽灭口,算了,将来亦会因解释不清,为何许久未受临幸却诞下婴儿,而以不贞之罪处斩。
多么精妙的局,眼前的男人给了我盛大的爱情,却要引我走入不归的绝境。
七日。这是段承印留给我的最后期限。
身世浮沉
三日后,灵秀的遗体被运出宫外安葬。
仪仗队伍很长,没有人能认出,其中两个身着月白丧服的侍者,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良娣。
在宫门外二十里的蜿蜒山谷处,我趁人不备,拉住商博雅,躲进旁边隐蔽的山洞内,屏气凝神。估计仪仗已经走远,才长舒一口气,赶忙替他解去披着的丧服。
“让您打扮成这样,折了福,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昨夜我化装成小太监,避开段承印的耳目,潜入东宫。因为没有时间详细解释,我只是附在商博雅的耳畔,告诉他朝中有人意图谋反,若想活命,只有趁着灵秀发丧,混出宫去。
还在与佳人弹琴玩乐的商博雅又惊又疑,问我是何人?
只一年多未见,加上我的变装,他竞已认不出我了。也罢,他从来记不清我,否则当初也不会依凭玉镶金来寻我。
我莞尔:“殿下,您不是说过,我是您命里的贵人。”
他怔怔地盯了我片刻,恍然大悟,正要叫出我的名字,被我掩住了嘴。宫中耳目众多,商博雅想必也早被段承印的人盯上。
大雪初霁,山谷中一片寂静。
我正思忖着如何逃离京城,商博雅捉起我的手,哈气,揉搓。原来我的手早已冻得通红。
“他们都想杀我,为何你要救我?”他一边为我暖手,一边不解地问道。
为何呢?或许,是我不想让段承印阴谋得逞。但更重要的是,我虽不懂治国之道,不懂商博雅和段承印谁更适合做皇帝,但我却懂得,一个无辜之人,不该就这样含冤死去。
就像表哥,还有灵秀。
“墨梅,你果真是我的贵人。一直冷落了你,是我不对。”商博雅诚恳地说道。
我叹息一声,如今都是落难之人,再说这些又有何用7
“殿下,我带您走小路逃回江南,那里是我的老家。您愿意相信臣妄吗?”
他颔首,对我深信不疑。
洞外暮色阑珊,我与商博雅换上深色素服,悄悄潜出山谷。
段承印必然已经获悉我们逃跑之事,派了官兵捉拿,因此我们不敢走官道。幸好我幼时常与表哥一家外出游玩,知道一条京城通往故乡的捷径。
一路上天寒地冻,缺衣少食,却不曾听商博雅叫苦。
毕竟是在戈壁沙场历练过的男人。反倒是他,时不时地关心我是否累了饿了,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我虚弱地摇头,一心只想返乡。抬眼瞥向商博雅,其实他未必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他聪慧隐忍,战功亦可称显赫,只不过性情高傲贪玩,行事又有些铺张,才会给了那班乱臣贼子谋反的借口。
他,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脚下猛地一软,腹中剧痛,我才骤然想起,自己还怀有身孕。
就算没有父亲,我也要将这孩子生下来。想到这儿,我更该振作,可身子却不听使唤,重重地倒了下去。
昏厥之前商博雅搀住我:“梅儿,撑住,我们回到你的家乡了。”
田园将芜
昔日卜卦时的木屋还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与商博雅生活在那里,相敬如宾。
他一直照顾着病弱的我,并未介怀我腹中怀着别人的骨肉。他不再是太子,我也不再是良娣。
商博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则留守家中,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偶尔在后院植些白梅,祈祷这圣洁如雪的梅花,能告慰表哥与灵秀的在天之灵,也稍稍为段承印赎罪。
在旁人看来,我与商博雅就像一对平凡的夫妻。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气结一直未解。
六个月后,我产下一名女婴,取名如思,思恋过往之意,是商博雅取的。
待我身体康复得差不多,他开始收拾行囊,必然是要回京城去。
如今朝中已广昭天下,太子商博雅病逝,皇上、皇后皆于前往五莲山祭奠途中遭遇泥石流,不幸仙去。这些,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而段承印,改回商姓,登基为新帝,定国号为元景。
“我必须回去,手刃杀我父皇与母后的凶手。”商博雅神情决绝,不容置喙,即便此行注定以卵击石。
如今段承印算是替母亲报了仇,却又轮到商博雅去复仇了。冤冤相报,无可了结。
他让我放心,我的救命之恩,日后定当报答。
我试图最后一次阻止,“你若真想报答,就留着性命,莫要送死。否则我不是白白救了你?”
听到这儿,商博雅顿了顿,转头望着我:“梅儿,你只是因为同情,才救我一命的对吗?”
犹豫片刻,我说对,只是如此而已。接着便在他眼中,读出了一丝失望,稍纵即逝。
他还是走了。仍是赠我良玉镶金,作为信物。场景何其相似。
临走时他郑重地告别道:“我会珍惜这条命,事成之后回来接你。这次,定不再将你忘记。”
屋外薄雨淅淅沥沥,我注视着商博雅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低头望着那冷光流转的玉佩,心想,他终究不是,属于这江南梅雨的人。
当年他在这屋内对我许下的诺言,就未曾实现,现在,又如何会成真。
耳畔回想着他问我的话,只是因为同情,才救他一命的吗?
对不起,博雅,我已耗尽今生全部心力,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
若有来生,墨梅愿意与你做一对市井夫妻,平淡度日,地老天荒。
末世清平
房门大开,六岁的如思欢闹着扑进我的怀中。
新太子册封,全国免一年赋税。即便是如思这样的孩童,也懂得这是一件大好事。
我怜爱地抚摸女儿的头。自段承印登基以来,民富兵强,四海清平,他确实是个好皇帝。如今他培养的儿子,定也不会差吧。现世安稳,没人会记得,曾有一个名叫商博雅的太子,一掷千金问前程,在江南梅雨之中,笑得风流倜傥,如无忧的孩童。
他躲过了那场梅雨,却没能躲过那场相遇,以及相遇之后,缠进命数里的劫。
荼藤过后,无花可闻。喧嚣过后,再无人可恋。
元景初年,废太子博雅,于五莲山祭天台欲刺圣驾,未遂。秋后问斩,跪于刑台之上,目中盈盈,似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