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号列车
2011-05-14林小木
林小木
疯婆婆也消失了。
连同那满脸雕刻般的皱纹、经年不换的绣花肥腿裤和惯于躺在她膝头呼呼大睡的猫一并,消失了。
该怎么向人提起这事呢?提问的结果一定与之前相同,那就是回答者诧异地望着我,不耐烦地说:“哪里有过什么疯婆婆?!”
可我知道有。我记得她古怪的笑容和缺口的门牙,以及某个没讲完的故事,它们都曾那么真切地存在着,就像此刻我端瓷杯的手。
所以当列车驶过土星的瞬间,我面对小A的惊慌与不解,只得扭过头去,用紧握的拳头擦干眼泪,遥指一众卫星慌乱地打趣:“你说为什么大家口中的不祥行星,却有那么多乐于跟随的卫兵?”
因为所有不祥,都是人们的妄自臆断。
不是小A的声音。回头间,一个过于纤细的男子正倚着门,淡淡地冲我微笑。
于是,就在那个日光纪,失去疯婆婆的同时,我遇到了蒋李。
今日小A忽然说我变了,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跟之前不同,我并未向新出现的蒋李提过任何问题,一个都没有。
而曾经的我,是整部列车上的“十万个为什么”。
改变并不是因为小A警告说要我远离这不明来历的蒋李。
事实上最近小A一直神经兮兮的,她忘了车上所有的客人都是忽然出现的(当然他们从不承认这点),又凭什么单单隔离一个蒋李呢?
就因为他帅?
我不会因为他帅而对其另眼相看,只是单纯地不想去问,因为愚笨如我,也逐渐在成长中明白:或许这列车上,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行程,就像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又将会在何时因何而消失。
就我而言,从记事起似乎就待在这部时空号列车上,那时陪伴我的人是爷爷,我们好像住在0915包厢(也可能不是这个数字?那时太小,我不记得了)。
我总喜欢在眺望台看累了太阳磁暴后,边擦鼻涕边问爷爷什么是时空。当爷爷回答那是爱的集合体时,又会问爷爷,什么是爱。
每当这时,他总会哈哈一笑,叫乘务员递一杯装载儿童游戏系统的热可可给我。
浸在甜腻之中的孩子自然被更好玩的谜语或是更动听的音乐吸引,也就飞快地忘记了心中的疑惑。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日光纪,我一觉醒来发现爷爷不见了,出门去找却被告知这部列车上从未出现过那样的一个老人,甚至连那节车厢也不曾存在过。
当然是不相信。可小A说:“你八成是生活太无聊,才会编造出一个莫须有的爷爷。”
小A是我的伙伴,那日我醒来就躺在她床铺的右边,她对我解释说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甚至还用遥感器给我播放小时候的情景:那里我看到两个咿呀学语的孩子,一步步长成清纯可人的少女。
在强悍的现实面前,我只得同意她的话,可阻止不了心头时时涌动的不安。
“也就是说,你一直觉得这列车上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蒋李听完我的述说后,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说。
我恍惚地点点头,听他继续说:“很多时候,内心最深切的所感才是真正的方向。“说着,他掏出一枚胸针交给我,“用这个为确定的存在做个标记,不是很好吗?”
银灰色的胸针上有一颗暗灰色的宝石,就像他明亮的眼睛。在这到处都充满了明媚色彩的列车里,它们是那样突兀而不和谐的存在啊!
因此我想了好久,最后将它偷偷挂在了我和小A居住的车厢门前。
毕竟……虽然我并不能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像疯婆婆和爷爷一样消失,可这一刻,我是存在的。
即便在某种程度上,如蒋李所说,这存在的一切可能都只是我的妄自臆断。
这样矛盾的想法,我绝不会对蒋李说起。
幸好,过后他也未对我提及那枚胸针,好像它根本不曾从他的手里转移给我一样。
说到手,我想那也许是蒋李和其他乘客所不同的地方之
开始时我并没发觉,因为从没仔细看过他的手。是有一日,我不知搭锚了哪根神经,忽生“好心”地敲开他的门,送上一碟自制的蛋糕。
也许真是小A对他的反感起了作用,她的不友好恰是我认定蒋李与众不同的开端。
被赠与者并没急着道谢,他的目光从蛋糕上掠去,移到了我端碟子的手上:“咦?你为什么无法伸直手指?”
手指?望着男人手掌前头那五根长短不一,却纤细如他的“手指”,看它们灵活地将一根平淡无奇的绳子翻花变幻成椅子、牛棚或降落伞,我唯一的感觉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于是我终日诡异地沉默着,就连列车避开太阳的直射,步入海王星的冰晶轨迹,闪动出梦幻般的光辉也无法让我兴奋,小A以为我病了,要强行为我灌制退烧药水,却不想被一把扭住拳头,呆呆地问:“我们的手指……为什么只能僵硬地蜷缩在手掌之中呢?”
什么手指?她的脸色变了一下,随即正了颜色,挥动圆滚滚的拳头说:“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啊!不信你去看看全列车的人……做事用夹。这个动作不就很方便吗?手指压根没有用所以早就退化了,就跟阑尾一样。没人告诉过你吗?”
才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想起蒋李敏捷的手指,认定那华丽可爱的事物永远不可能自行退化。而且……我怎么记得最初,跟爷爷在一起时我们也并不是紧握拳头的?
哈!蒋李听完我的话沉默半晌,继而转移话题,指着远处萌动的光亮问我,那在我们这些人的口中,被称作什么。
我眯起眼睛看,毕竟那星体离列车的眺望台相距太远了,遥遥看去,只能隐约感到是个靛蓝色的球体存在。
“是冰星。”我努力地看了又看,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后认真地回答,“小A告诉我,那是一个残忍而恐怖的星球,为了生存,那里到处充满了血腥和杀戮。”
“哈!”蒋李的声音轻柔地飘来,“其实她都一直在骗你,那里是地球,是我们的故乡,最初的乐园。”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我的身后,当我回过神来,他已用双手悄悄地环住了我,眺望台上忽然有风涌起,我的脸忽地一下滚烫起来,低头只能看见他灵活的指尖,有节奏地一动,一动。
像疯婆婆故事里的,海底的珊瑚虫。
我至今仍无法停止想念疯婆婆。
只因她是整部列车中唯一一个主动为我讲故事的人。
说起来,时空号列车好似传说中的天堂:那里有美酒、华服、音乐和漂亮至极的男人女人,他们在无尽的锦衣玉食中肆意饕餮,在酒醉金迷中旋舞欢歌,在不伤大雅的笑话中放声朗笑……没有人去浪费脑细胞想东西从何而来,仿佛它们天生就在那里,只等你去享用。
乍看去生活是如此美好,我也曾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可有一天我在舞蹈中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舞伴竟然打起了酣,而他的舞步依旧完美无缺。
尚未从惊愕中醒来,我环顾舞池的四周,发现即便在热舞中人们的微笑是那样融洽,只要音乐一停,大家都自动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彼此之间连敷衍的交谈都很少涉及。
“这列车上什么都有,可所有的音乐都是没有歌词的,所有的眼睛也都没有神采——因为这里缺少一样东西。”
呆坐在自己位子上许久的我,忽然被角落里的一个声音吸引了。声音的主人穿得很寒酸,微露窘困,可表情骄傲,那就是疯婆婆,在小A去列车尽头执行任务的那段时间里,为我带来快乐的人。
有时候我想,小A与她未曾相见,因此也没听过她的故事,这真是太遗憾了。
“你说,我们缺少的是什么?”我凑上前好奇地问,而其他人似乎都未曾注意到她和她的话,他们太快乐了,忙得忘记了一切。
“是感情。”蒋李听我说到这儿,勉强忍住笑意,小声嘟囔了一句。
被抢了台词的我面露尴尬,只好将脸转向眺望台,这时,一颗彗星以飞快的速度与我们擦肩而过,临别时我听到它自言自语地大叫:“lm the king of world!“
“他像这部列车上的人一样自私、自大。”
蒋李的话让人有些不满,于是我挑衅般地问道:“感情,你知道它是什么?”
对方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疯婆婆是因为说故事给你听才‘被消失的吗?”
关于这件事,我并无答案,可眼泪因此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还能清晰地记起她讲的最后一个故事,名字叫《海的女儿》。
听了这个故事,你就知道你用失去的东西,换来了什么——这是疯婆婆在消失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还没来得及给我讲故事的结局,小人鱼甚至还没有上岸找到王子,故事便在众人的缄默中戛然而止。
而从那个遇到蒋李的早晨至今,所有不由自主想起疯婆婆的时间里,我是真的在做一件怀念的事吗?
也许……我只是想知道那被中断的结局。
“为什么所有人都只想知道故事的发展,而从不追问它因何而起?”蒋李在我对小人鱼的不懈探究中,轻声自语。
你知道那个故事?我的眼前禁不住一亮。
“不。不知道。”他缓缓地摇头,见我失望又慢慢地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想,那小人鱼一眼便爱上的王子,一定是她所从未见过却想象过无数次的人。”
你对于某人,也是那样的一个存在吧?我听见胸腔里的自己,悄悄地说。
而蒋李是不会听见的,他正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能自拔。
所以当我企图用拳头触碰他的手掌时,他并未完全察觉。
我也说不清这举动代表着什么。在熙来攘往的舞池中,跟舞伴欢乐地舞蹈时,我的眼睛总会溜出去,想要触碰到他;在宁静如斯的眺望台,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想要真切地触碰他。
这些是不能自控的,我想着,指着远方一颗即将划破冰星大气层的流星,问蒋李:“你说,它们互相碰来碰去代表了什么?”
“什么?”蒋李闻声低头,灰色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我,接着他明白了什么,抖了一下,随即向下看去,”你……”
你张开手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怪异的情绪,当发现那依旧是拳头时,似乎有些失落,又似乎得到了解脱,他长舒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你张开手,那可是件很了不得的事。”
是吗?我试图从他的口吻里听到期待或警告的意味,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不知怎的,这竟让我有些许的伤感。
小A却明确地告诉我,千万不要张开手。
她从一些渠道发觉我每天都要和蒋李去眺望台,慌慌张张地跑来问我。
是她笨,每日跟我在一同休息,只道我是中了毒,每每睡着都会笑醒,却从不去想是为什么。
我以为会得到祝福,却没有。她只是慌乱地一遍遍问我有没有张开手,原本大好的心情最后终于被她弄得烦乱,我问:“你是不是只关心我的手啊?”
小A一时语塞,夹住我拳头的“手”却没有放开,她仔细地左看右看,终放心地笑了:“我只是关心你,没别的。”
这种关心让我很不舒服。我一股脑想了很多话,但面对一脸无辜的小A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借休息为由,草草更衣睡觉。
梦里,我的手终于张开了,它们与蒋李的那双紧紧缠绕在一起,怎么分也分不开。我们于是只好面对面地走路或端坐,很多时候我偷瞧他的样子,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灰蒙蒙的眼睛有了些鲜亮的光彩。
见我盯着他的眼睛看,蒋李赶忙避过脸去:“原来说到底,你还是有些介意我灰色的眼睛。”
不!我听见自己说:“我是喜欢。我喜欢你所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无论它是好的,还是你以为不好的。”
“我也是。”他呆了一下,继而静静地说。
就这样,我又一次笑醒了。醒来的我却看见身体被铁索紧紧捆绑在床上,而我的双手,也被套上了外通电的铁套。
几步之遥的门上留有小A的字,她说对不起,请相信我的善意。
其实无所谓相不相信,那一瞬闪现在我脑海的并不是她的过分,而是我也许再也见不到蒋李了。
如此想来,我的心就疼得再顾不得其他。
现实总与想象相反。
蒋李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并没如他预期的那般惊喜,因为那刻我正躲在梦里,纠结得不能自已。
他不知看了我多久,终于盼得我醒来,我怔怔地瞧着他浅笑的模样,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手指那样不知所措,半晌才吐出一句:“我还以为你会消失。“
他并未向我解释自己没消失的理由,也没有对我讲他是如何避开小A潜入这间屋子的,他始终淡淡地笑着,许久,轻轻地问:“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时空号列车吗?”
我一时间呆住,无从回答。他笑了笑,转头便走。我急了,忙问要准备哪些东西。
他回头,依旧是笑:“是啊!外头不比这里,什么都没有,生活会过得非常辛苦,你……还要跟我走吗?”
我想了想,又问:“在外头,你会无故消失吗?”
他肯定地说:“不会。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永远是什么?我来不及去想,望着他几欲离开的脚步,朗声回答:“那我跟你去就是。”
没有谁围堵我们,也没有人在身后追赶,我们大摇大摆地穿过舞池向外走去,音乐依旧,欢笑依旧,每个人都忙着快乐。
而小A,这时奇迹般地不知所终,反倒让我有些担心:“你说她会不会消失了?”
不知道。推开列车大门,男人白顾自地戴上怪异的面罩,圆滚滚的,好像一个球。他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似乎没空理我的问题。
气氛有些冷。我于是试着找些求索的话:“嘿!当时那个铁索倒是挺容易就撬开了哈!你都没怎么费力气,可这个怎么办?”——说着,我指了指外通电的手套,那个通电的机器死沉死沉的,我还一直扛着它,跑起来挺不舒服。
“你感觉怎么样?”蒋李终于腾出空来理我,这让我感到有点儿高兴,我赶忙凑过去将手伸给他:“除了这个沉点儿,都没啥。”
他没说什么,只是快速避开我的手套,这让我有点儿不高兴,但没什么,我又问:“你戴的那个圆球是什么?”
蒋李愣了下,飞快地转动眼珠,没有回答,反倒问我:“你现在还呼吸正常?”
是啊!这次换成奇怪的是我:这还用问,明明我们谁都没有窒息不是吗?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后说:“你这么跟着我,放心吗?“
我以为他要反悔,有些慌:“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告诉你,我要是不信你,肯定不会跟你出来的——我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时空号,现在……现在不是挺好吗?有我,还有你
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似乎什么都没说,又似乎把心都掏空了。
他看了看我,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
我们一起去地球。
地球并没想象中那样可怕,但也没蒋李说得那么美。那里一片荒凉,所有的土地全部龟裂,所谓的海全部枯竭,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扑来的蓝色的冰晶体,怪不得在时空号列车上它被称作冰星。
但那里至今仍居住着人类,他们跟蒋李一样,头顶戴着一个圆球式的面罩,艰难地行走在茫茫的蓝色之中。
起初人们看见我都从四周冲过来,似要将我撕裂。这吓坏了我。幸好有蒋李的保护,他低声地念了些什么,这些人便自动散去,该干吗干吗去了。
可我总觉得,他们低垂着头,眼睛依旧虎视眈眈。
在冰晶上走了很久,我始终不曾听到一曲歌声,也不曾看过一张笑脸,人们永远是不停地拿器具在冰晶里挖掘、挖掘。
这其间,时不时有人低下身,旁边的就围上去,然后……是扭打,强大的打败弱小的,之后拾起原本是弱小者掘出的一小块东西。
只有那一瞬我隐约地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笑意,可笑意一闪而过,他马上意识到那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怒声谩骂,随手丢开那东西,接着重复上述经历。
他们在干吗?不累吗?为什么不唱歌跳舞呢?我的问题并没得到回答,蒋李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被禁锢的双手,眼睛似要跳出来。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找个借口扭过身去暗笑自己的矜持,却不想这一转身竟看见了一个身姿姣好的女孩儿,也在跟大家做着同样的事儿。
那美丽的背影我似乎在哪儿见过,所以我暂时忘记了蒋李,向背对我而立的女孩儿走去,到近前时故作姿态地咳了一声:“小A,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儿忽地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不等我道歉,她便笑开了:“这位姑娘,你认锚人了。”
我第一次在冰星,哦不,地球上见到友善的人,心一下子也跟着热起来,我忙叫蒋李过来,他闻声赶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跟那女孩儿的脸色似乎都变了一下。
他没说话,那女孩儿慌乱地低下头,轻轻呢喃:“你还……挺好的?”
你们认识?我望着蒋李,心里不觉抖了一下,可他不说话,他越不说话我越心慌,最后我差点儿叫起来:“你们是不是认识?”
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失态。
他点点头:“她是我曾经的爱人。”
爱人?
难道王子的世界里,除了小人鱼,还有其他人?
地球上是存在夜晚这个东西的,那时候到处一片黑暗,只有天空的星星在一闪一闪。
不知那其中有没有同样发光的时空号?说真的,当看到蒋李和他曾经的爱人,我忽然非常想念曾经的时空号。
是的,我想回去。
“你不是说会永远相信我吗?”蒋李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他只这么一句话我便没了想法,一肚子的话抖了一抖,最后还是选择都存下。
“你不是总想拉着我的手吗?”他见我不回应,又接着说。
我想他一定是急于表白什么,就像当初犹豫着是否跟他一同离开的我。可怎么做呢?我的双手现在明明罩着一个打不开的手套啊!
“你试试啊!”他快乐微笑的样子很好看,要知道这样好看的他并不常见。
我想了想,忐忑地问:“那我会不会被电死啊?”
仿佛没听到这个问题,他接着鼓励我说:“如果你想得到什么,就要先试着放开。这不是你爷爷对你说过的话吗?”
是的啊!我来不及想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眼见着蒋李的脸,忽然变成了那女孩儿的脸,什么也顾不得,拼命地张开了手——
那手套真的就自行脱落了,而我的手也张开了,我看到冰蓝色的小型晶体从双手的手心中掉落在地上,之后,原本灰蒙蒙的天就亮了。
我在天亮之前的最后一秒拉住了蒋李的手,他的手是那么温暖,比我的大多了,可似乎毫无力气,他只任凭我拉着,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而我,似乎渐渐失去了力气,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这其间的其他人仿佛也都感受到了什么,如潮水一般向我们的方向涌来,与此同时,蒋李拾起了地上的两块蓝色晶体,一块揣进了自己的衣兜,一块用腾出的手递给了他所谓的曾经的爱人。
“都得到氧气石了你怎么还让她拉着你?”面前的女孩儿握紧了氧气石,并摘下了头罩,十足不满地对蒋李说。
男人沉默半晌,回应道:“她都要死了,也拉不了多久。”
嗯,也是!女孩儿于是回头看了看我,满脸厌恶地说:“要不是为了生存而得到你那两块最大最珍稀的氧气石,我才不会做你的小A,或者当你的疯婆婆。”
啊?!
“你没听锚。”她自豪地对蒋李眨眼睛,“我的演技还不锚吧!成功地让她懂得儿女情长,然后让他遇见你,注意你并无条件地信任你,否则我们又怎么能如此顺利地拿到氧气石——”
“是你活该。”小A转头向我,“要不是你爷爷那老家伙一意孤行,非要将发现的氧气石和发明的时空号列车无偿供人使用,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了解它们的好处,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为抢夺它们而搭上性命,我也就不会杀了他……”
“不是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用力抿出一句话,“爷爷只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平等地享有幸福罢了!”
“你住嘴!”小A厉声喝道,“这不过是你们这些人的伪善把戏!不然他又怎么会把最有价值的两块氧气石,用爱的咒语锁在你的手心里?”
为了这所谓只有真爱才能张开的双手,我们费了多少劲?什么通电的手套,什么为你着想的朋友,什么启迪你懂事的婆婆,那些都只是引诱你张开手的道具罢了!
告诉你为什么列车上的人为什么都紧握着拳头!他们怕失去氧气石,失去生命——跟生命比起来,所谓的温情和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也越来越模糊,脑海中似乎也出现了幻觉:在时空号列车的舞池中,所有人就紧握着拳头,虚伪地冲舞伴微笑,只有我一个人张开双手,跳得如此尽兴,而绝美。
小人鱼要去陆地找她的王子,她需要一双美丽的腿来舞蹈,她的舞蹈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在昏死之前,我轻轻地这样问蒋李。
他的回答是什么,我却再听不见,我只能拼尽所有的力气,将揣在身上的他给我的银灰色胸针送回他手里,并看着他的嘴不停地动啊动,直到影像消失。
这样的结局,真是让我有些不情愿。
当我再次回到时空号列车上时,歌舞仍旧,欢声仍旧。大家似乎根本未发觉我曾消失过。
也是。他们怎么有时间关心其他人的生活呢?哪怕这列车的创造者和他孙女的生命,也与他们目前的快乐无关。
而小A,我在列车上时不时就会遇到她,虽然未必认得出。
她喜欢变换各种容貌,喜欢跟各色美丽的男子跳舞。
有天她在乐曲间歇抽空来到我身边,坐下,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最后音乐响了,她和着音乐声,小声地说:“这银灰色的胸针真漂亮……把氧气石让给你,他还真傻。”
嗬!有时候我也这样想。
长久以来,我一直不能明白蒋李这个人,就像压根没想到他当初会用眼睛做成胸针来监视我,最后却又在任务完成后,将那只眼睛毫无保留地送给了我。
那日在地球上,他最终选择戴回了自己的氧气罩,不顾小A的阻挠,将自己的一块氧气石死死地塞回到已窒息的我的手里,并对惊得目瞪口呆的小A说:“求你,把她也带到时空号上去。就算是那块氧气石的补偿。”
因为地球上所有得到氧气石的人,渴求的生命目的地是被誉为天堂的时空号列车——那里衣食丰盈,昼夜欢歌,没有悲伤,没有烦恼,也……没有爱。
这是我回到时空号后才知道的,也是我至今仍站在眺望台遥望那颗靛蓝色星球的原因。
我该赶回地球,跟他一起寻找为数不多的氧气石吗?
也许。
编辑/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