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里的暖暖不见了
2011-05-147号同学
7号同学
是不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不能有真正的爱情?
我始终都忘不了,那个叫暖暖的女孩子。
有关于她的回忆,就像水草一样将我不停地缠绕。每每想起她,总会让我窒息。
这是我第十三次见到沈暖暖,她依旧穿着白色的长长的漫过膝盖的T恤,她依旧是那么瘦,看起来就像一个衣架子在飘着,她依旧和我讲起了那个她讲了无数次的故事。
讲完之后她告知我,她想去整容。
我看着她那张漂亮得一丝不苟的脸,一边思考着她究竟要从哪里动刀,难道不怕把自己变丑吗,一边问她“为什么要整容?”
她从衣服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女孩子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我想把这里变成单眼皮。”
她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神没有焦点,低着头小声地说着话,她的手却紧紧地攥在一起,指关节发白。
“单眼皮很丑。”
“单眼皮看不清楚东西。”
“整容很痛。”
“老了眼睛会变成两只灯泡。”
我不停地和她讲着她这个提议的坏处,可是她充耳不闻,依旧面无表情地呆坐在我的面前,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没有反驳我,也没有回应我。
我看着她那头乱糟糟的短发,总是想伸出手去触碰,不知道触感是不是像我想象的一样毛茸茸的呢7我不知道,因为我想我可能刚抬起手来,她便会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往角落里蹿去吧。我暗暗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沈暖暖用了半个小时来沉默,半个小时来发呆,当墙上的钟时针指向十二的时候,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我欠了欠身子,然后低着头推开了我办公室的玻璃门,依旧像以前一样,不发一语。
我是陆达喜,二十四岁,我是一个很普通毫无名气的心理医生,而沈暖暖是我的病人。
我认识沈暖暖已经有一年零一个月了,我们到现在总共见过十三次面。她会在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来诊所找我,每次她来总是用一个小时来和我说话,另一个小时她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和自己对话。
我犹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是她的父母领着她来的。而她就像一个洋娃娃一样坐在我面前,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是自顾自地玩着手中的钥匙扣。
“喏,我觉得我的钥匙扣比你的好看。”我朝她摊开我的手,她微微抬起眼帘来看我,只是一瞬,又将头低了下去,把钥匙扣上的皮卡丘的肚子用力捏下去,又迅速地放开。
那个橡胶玩具看起来已经用了有些年头,黄色的身子已经覆盖上了一层黑色的污渍。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就这样捏下去又放开,乐此不疲。
!
可是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绿色软体毛毛虫钥匙扣上,我们第三次见面,她问我“你可以把钥匙扣送给我吗?”
其实沈暖暖没有抑郁症,她不过是有点自闭。我想起她的父母心有戚戚地和我描述着她在家中砸花瓶时厌恶的模样,就忍不住皱眉。
他们和我讲起沈暖暖的故事的时候也是皱着眉的。她在十五岁之前也是一个活泼快乐的女孩儿,在市里有名的贵族女校就读。在一群女孩儿之中,她永远是最出色的一个。而在她十五岁那一年的冬天,她喜欢上了自己的英文外教老师,她听从了女孩子们的唆使去和老师告白却被别有心机的外教占尽便宜。
十五岁的女孩儿怀孕之后外教却塞给她几百块钱了事,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告诉了宿舍里的同学,却被同宿舍里的女孩子告发了,最后被学校开除。她后来又换了很多所学校,可是她从来都不和同学说话,整个人就像一个坏了声带的玩具一样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想被人窥探到自己的内心。
“然后呢?”我问。
她的母亲皱着眉头,用染着红色蔻丹的手揉了揉眉心“然后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有时候一言不发,有时候狂乱发疯地砸东西,真是不知道她想怎么样!”她的语气有着明显的不耐烦。
沈暖暖在我们的第四次见面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只小兔子,它有一个好朋友小狐狸。可是小狐狸为了一根胡萝卜将它抵押给了大灰狼,大灰狼没有将小兔子吃掉,它喜欢上了小兔子,一心一意地对小兔子好。可是,小狐狸不满了,它偷了大灰狼家的食物,并割破了小兔子的喉咙,最后饥饿无比的大灰狼终于将小兔子给吃掉了,小狐狸也心满意足了。
墙上的钟指针走得缓慢,李岚给我发来了信息:达喜,晚上见个面吧。
我揉了揉我的鬓角,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了。
我没有想到我会在酒吧里遇见沈暖暖,她化着浓妆与一群小痞子在调笑。那个样子与我见过的所有的她都是不同的,妖艳得让人胆战心惊。我以为我认错人了,可是她眼角的那颗痣清楚地提醒着我那就是她。
我安静地坐在吧台喝着一杯Tequila,李岚坐在我的身边向我控诉着新来的主管有多么讨人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敷衍。
我和李岚在一起已经有许多年了,从大学的时候我们便在一起了,到现在我们足足交往了六个年头。自从我们出来工作之后,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话题也越来越冷。
李岚还在絮絮叨叨地对我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沈暖暖与我隔着十个座位的距离,她似乎喝了很多酒,整个人醉醺醺地趴在吧台上,她的身边还有两三个看起来不是很善良的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年。
有几只手在她身上胡乱摩挲着,甚至想要把她从座椅上拉起来,她的手胡乱地挥舞着,可还是被几个人架了起来。
我心中隐隐约约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李岚忽然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笑得十分促狭:“呀,达喜,你不会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这样的女孩子你也喜欢?”她的话是玩笑话,口气却不像在开玩笑。
李岚有很严重的占有欲,这在我当初还没有领到心理师牌照的时候就知道了。我记得大学的时候有个女孩子对我表白,李岚也是这样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在事后她却利用自己在学生会的职权把人家整得死去活来。
我对她摇了摇头,但是控制不住地朝沈暖暖走去。李岚的声音轻轻地在我的背后响起:“达喜,你认识她吗?”
即使我不想这样说,我还是小声地告诉她:“她是我的病人。”
我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音乐声中,我也不知道李岚到底有没有听见。
我的小病人醒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煮粥,她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光着脚跑到了我的跟前,打量了我很久之后才小声地问:“我怎么在这里?”
我没有告诉她我从那些小混混手中把她弄回来费了我好大的力气,为此我还和李岚大吵了一架,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我在路边捡到了她,她居然也相信了,乖乖地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喝着粥,然后说了一句:“医生,你其实可以去当厨师。”
她身上还穿着那套衣服,脸上的妆也一塌糊涂。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上《动物世界》里鳄鱼产子的画面,再低下头来一口一口喝着红豆粥。
我把手虚握成一个拳头放在唇边咳了咳,她还是没有把视线移开,我只好对她说:“暖暖,我们来谈一谈。”
她终于回过神来,皱着眉头看着我,对我打断她看电视这一行径很不满意。
那一天我终究没有和沈暖暖谈下去,因为李岚来了。
她拎着牛奶面包推开我的小房子的门的时候,眉头很用力地皱了一下。她目不斜视地看着我身后的沈暖暖,不发一语,
但明显要我一个解释。
我没有来得及解释,沈暖暖便起身蹿到了门口,用力地推开李岚和我,像兔子一样蹦了出去,一句话都没有说。
“陆达喜,你可真是好样的!都带回家里来了!”她把手中的东西甩在我的脚边,“亏我还不计较昨天你抛下我的事情,你可做得好!”
“她是我的病人。”我又一次对她这样解释。
而在这一天之后,沈暖暖整整两个月都没有出现在我的小诊所里。整整两个月,说到底,不过是两个星期天总共四个小时没有出现。我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他们对我很冷淡,比对陌生人还要冷淡,而当他们说沈暖暖失踪了之后,我对他们的态度一点儿都没有埋怨了。
如果我的女儿看了一年多的心理医生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地玩离家出走,说不定我会更生气。
一整天我都显得很烦躁,因为没有病人我便早早地关了诊所的门回了家。是的,我的诊所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助理什么的,都是我一个人搞定,当然我赚的钱交了房租之后也仅仅够我自己生活。
沈暖暖在我的小房子门口睡着了完全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正在犹豫是要掏出钥匙开门再叫醒她还是先叫醒她再开门的时候,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之后她笑了:“医生,收留我吧。”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说:“或许你该告诉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样有心计的女孩子可真可怕。”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或许是我的话语太过尖锐了,她一下子像炸毛的猫一样,从地上蹦了起来,声音尖锐:“你不懂的!你懂什么?如果我不这样做,他们又要把我送到那些什么狗屁学校去!他们就是觉得我丢脸,丢他们的脸。那我就更加丢脸好了,反正我这样更如了他们的意!”
其实沈暖暖并没有多大的心理问题,她不过一直都在假装自己有抑郁症有自闭症而已。我无数次看见她偷偷抬起头来打量我,目光一片清明。她醉酒的那一天,虽然满身酒味,整个人像醉死过去了一般,可是她的睫毛微微地在颤抖,我在那一天才真正确定,其实她一直在装睡。
我以为她发泄完毕之后就会离开,可没有想到她却像无赖一样地坐在地上扒拉着我的门:“反正我今天就不走了,我看你还能如何!”
这才是沈暖暖,这才是真正的她。
我笑了,慢慢地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她像只小兔子一样蹿了进去。蹿到了我的沙发上,抱着抱枕像树袋熊一样一动不动。
我对沈暖暖说:“你该去上学了,这样逃学不好。”
她说:“反正我不去也没有人找我,去干吗?”
我对沈暖暖说:“你该回家了,你的父母会担心的。”
她说:“回去干吗?回去之后还不是被送去那个讨厌的学校,反正他们从来不关心我,我回不回家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影响。”
于是,如你们所见,沈暖暖便在我家中住了下来。她每天像一只小兔子一样上蹿下跳,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像。
我去上班的时候,她在家看电视。我下班回来,她已经煮好了饭等着我回家。我才发现,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其实什么都会做:她补好了我的破窗帘,她帮我打扫干净了屋子,她替我洗了衣服做了饭。
我想,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任凭她霸占了我的大床让我睡沙发,还玩死了我养了一年多的金鱼。要知道,在和李岚交往的这些年里,她其实极少做这些活,她只会在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买了菜来我这里做饭,再顺便毁了我的锅锅铲铲盆盆碗碗。
我已经许久没有和李岚约会了,不是我找她她说要加班,便是她找我我刚好有病人来访。所以,我大多的时间都是跟沈暖暖在一起的,她会像小猫一样黏着我,扯着我的袖子对我说:“医生,你是好人。”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温暖,这种感觉是跟李岚在一起从未有过的。我溺爱地伸出手想揉揉她的头发,她却突然抱住了头。
“医生,我觉得你的女朋友不好。”沈暖暖这样对我说。我问为什么,她却不再发表想法了,继续一言不发地盯着电视看。
仅仅是在三天之后,她便和她觉得不好的李岚有了正面交锋。那一天我还在上班,其实只是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发呆,李岚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的声音很冷,带着她特有的嘲讽:“哟,陆达喜,你还真厉害,都懂得金屋藏娇了你。我和你说陆达喜,有她就没有我!”说完还不等我回答她便挂了电话。
我回到我的小房子的时候李岚已经走了,沈暖暖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的表情平静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屋子里也和往常一样整洁干净,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一样发生过什么战争。
沈暖暖见我进门,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端出了已经做好的饭菜放到我的面前,她对着我笑:“吃饭了。”
气氛很诡异,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了,问她:“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李岚来过了?”
她低着头没有开口,我说:“暖暖你在这里住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你要不要……”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却突然抬起头来看我,眼中是闪闪的泪光:“你要赶我走?”我被她受伤的眼神吓了一跳,她很快便笑了,“你不会以为我在哭吧!哈哈!又被我耍了吧!”
她笑得十分张狂,真的很容易让人相信她是真的不在乎,可我突然感到不安。
沈暖暖对我说:“医生,我喜欢你。”
我拍拍她的头:“小孩子,别乱说。”
她有些黯然地看着电视,讪讪地说:“怎么就不相信我?”
我没有回答她,其实心里却闪过一丝心疼,这个女孩子太缺乏关爱了。哪怕一个稍微对她好一点儿的心理医生,都能让她如此依赖。
自从认识了沈暖暖了之后,我才发觉,意料之外的没有想到的事情太多了。
沈暖暖在一个星期之后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就失踪了。其实也不能算是失踪,她在桌子上给我留了字条:医生,我走了,我回家了,你不用担心我。
她就这样走了,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感到愤怒。她不过是我的一个病人而已,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是,她离开也是正确的,至少我和李岚不会再争吵了,可为什么我还是会感觉到生气呢?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可是我解释不了这种现象。
我并没有告诉李岚沈暖暖已经离开了,她却已经得知了答案,来小诊所找我的时候,她是笑脸盈盈的:“达喜,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出去聚一聚了。”
我和她的争吵终究在吃饭的时候爆发了出来,她不满地对着我瞪眼:“陆达喜,你别不识好歹!我都不计较那个女孩子的事情了,你还想怎么样?”
“那你承认暖暖是被你赶走的?”我没有抬起头看她,我不想看到那张已经扭曲了的脸。
“是又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小年纪就堕胎,也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过,真不知道你……”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已经一巴掌甩到了她的脸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简直不敢相信。
她依旧是那么美丽,可是我对她说:“李岚,我们分手吧。”
她在我的身后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和李岚分手之后,她给我打了很多电话,可最终都被我挂断了。我知道,她把六年的青春都奉献给了我,可我终究还是无法和她在一起。
后来,我给沈暖暖的家里打过很多电话,询问她的下落,可是电话那边她父母冷冰冰的回答永远是:她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亲戚帮她找了最好的心理医生。
我不在乎她父母话语里对我医术的讥讽,这个消息让我欣慰,至少她没有被送去那个她讨厌的学校。
后来李岚终于闹到了诊所里来,她带着工商局的人查封了我的小小诊所,我记得她那天是笑着对我说的:“陆达喜,你和那个小贱人一样,非要挑战我的底线。我叫她离开你,她偏偏不要,我就打电话让她的父母来接回她去,你不知道,她一听她父母要来,居然从二楼跳了下去,瘸着腿就跑了。
“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就不愿意相信我!不愿意好好和我在一起呢?”
她是爱我的,我一直都知道,可是这样的爱太沉重了。
其实,我不能被叫做心理医生,因为我并没有拿到心理师的牌照,那个本子不过是李岚的父亲帮我弄到的,他对我说,你别辜负她,否则你会在这一行混不下去的。
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暖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也没有再给她的父母打过电话。后来,我在一个学校旁开了一个小小的书店,书店里每天人来人往的都是像暖暖这样年龄的女孩子。
时隔很久我依旧记得暖暖曾经很多次抓着我的袖子问我:“医生,是不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不能有真正的爱情?”
我已经忘记了我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可是现在我又何尝能给她一个答案。
只是亲爱的暖暖,你现在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