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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溪的橙色奏鸣曲

2011-05-14欢喜

花火B 2011年4期

欢喜

1

桃溪没有发现衡艾从放学起就一直跟着她来到了她家楼下。

因为一路上桃溪都在估算着时间,是不是能最大限度地撑到那个人回家前的那一刻做好今天的晚饭。同样也因为衡艾追得很小心,她知道,如果被桃溪发现她跟踪她,怕是会被她的眼神杀死,然后永远也别再想跟她说上话。

桃溪的步子很快,敏捷地跳过校门口积了雨水的洼地,从左手边第一个路口拐了进去,绕过因施工堆起来的泥泞的土丘,从散发着红色灯光的理发店边上的木楼梯上了二楼。

看见桃溪上了楼,衡艾才朝那家小得只容得下两三个人的理发店凑近了些,门口堆着一小撮毛发还没来得及打扫。往右看,是她们的学校,第三中学教学楼灰色的屋顶。

听见铁门锁上的声音,衡艾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楼梯很窄,只能容下一人,大概是受这几天连续的降雨影响,楼梯内的湿气很重,楼梯板一直发出“呜呜呜”的闷响。若是在这样的楼道内晒一些衣物什么的,大概几个星期都干不了。

衡艾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踏上了二层,迎面的视线里就是一条晾衣绳,一头接在唯一一家住户的厨房窗户上,一头钉在对面的石灰墙壁上——绳子上挂着三中的校服。

这里就是桃溪家没错了。没有再上一层了,门口狭窄的空间内摆着许多年都没有人用过的鞋架,几双旧鞋早已积满了灰。突然,向着楼梯口的厨房亮灯了,随即衡艾听见了水流声和锅碗瓢盆“哐当哐当”的齐鸣。

她看了看时间,又轻轻地下了楼。

2

两菜一汤端上桌,热腾腾地冒着烟,桃溪解下围裙看了看时间,八点整。准时听见掏钥匙的声音,她顺手开了门。

进来的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男人,疲惫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弯下腰,右手撑在门边换鞋。胳膊夹着的工作服滑到了地板上,印着“海市东区监狱·程哲宇”的铭牌大咧咧地垂在桃溪的脚边。

桃溪盯着他慢慢地换完鞋,拾起地上灰扑扑的工作服搭在了椅子上,转身又进了厨房:“饭在桌上,你拿一下筷子,我去盛汤。”

那人答应着,缓缓朝饭桌走去。

桃溪把围裙挂好,瞥了一眼程哲宇缓缓坐下的背影,收拾了干净衣服进了卫生间。抬起手把头发在脑后绑了一个小团,然后把外套和裤子脱了,搭在门后的挂钩上。

大浴室镜里是一个穿着白T恤的单薄的女孩子。桃溪对着镜子凑近了些,镜子里的那个人,从脖颈到手臂,除了褐色的疤痕,就是青紫色的淤血。

还有被外套捂出的密密麻麻的红点,又疼又痒。

桃溪旋开花洒,喷出来的凉水刚接触上皮肤,就条件反射地因为冷而深吸了一口气。

3

海市第三中学几乎没人不知道七班的桃溪,要是在校园内随便拉一个人问起,对方一定会摆摆手告诉你“咦咦咦?这个不可说不可说”还会好心地补上一句“但是不要跟她走得太近啊,别怪我没告诉你”。

从外校转来的衡艾第一天也被同班的人这么告知。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不要接近她啦,你不觉得她周围散发出一种很不祥的气场吗?”前座的女生偷偷地指着趴在教室后排角落里睡觉的桃溪,还搭配上很笃定很夸张的表情,好像亲眼见过她在深夜的女厕披头散发被附身一般。

这样的传言衡艾倒觉得没什么,也不太信这种“气场”之类虚无的东西。因为头几天一直忙活转学资料的事情,往返于两所学校,也一直都没有空把桃溪放在心上。直到正式参与寒假补习,才发觉一件怪事。

那是衡艾头一天参与正式的授课,正边走边练习要如何跟前后左右介绍自己,但一进校门就被吓住了。桃溪坐在正对着校门的教学楼顶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腿,抬头看久了,觉得她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衡艾一把抓过身边走过的人,慌张地指着楼顶让他看。

“别大惊小怪了,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桃溪。”旁边的陌生学生甩了甩被衡艾抓疼了的胳膊,丢下一句淡然地走了。

见没有人把楼顶似乎打算跳下来的女生当回事,衡艾也就忐忑地无视了。那天向前座的女生问起桃溪是谁,她这才“好心”劝了之前的那些话。

“她喜欢玩跳楼?她是神经病吧?”被告知每天去楼顶晃两晃是桃溪的乐趣,衡艾便脱口而出,余光瞥了瞥角落里的桃溪。正巧跟对方游离的眼神碰上,吓了她一大跳。

听了这话前座女生更加滔滔不绝了,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我就说吧,她不但喜欢玩跳楼,还喜欢玩自残,听说她身上都是自己划的伤口,血淋淋的啊……不是我乱讲啊,是那个隔壁班,呃,还是哪个班的谁谁看到过。你说脑残不脑残?”

“脑残!必须脑残!这种级别谁能比啊?”衡艾减小了音量感叹道。

后来好巧不巧,一次生物实验,不幸和桃溪分在了一组。进了实验室,衡艾依依不舍地和已经熟稔起来的前座女生涕泪告别,惶恐地站在了桃溪的身边。

因为是补习的缘故,老师也偷懒没有来,实验教室的黑板上有给前一个班写好的“青蛙心脏离体实验步骤”。只要对着做,然后交一份实验报告给老师就可以了。

实验室里吵闹异常,更多人把这里当成暂时性的玩乐场所,补习的抑郁空气此时一挥而散。但是让衡艾不解的是,桃溪冷着脸盯着面前的青蛙已经五分半钟了。

不管怎样,实验还是要做的。衡艾翻着课本问道:“要先捣烂骨髓吗?生理溶液的浓度要多少啊?”话音刚落,一边的桃溪撸起袖子,利落地把青蛙的四肢重重钉在了解剖盘的蜡层上,可怜的青蛙以一个“大”字形横躺着,露出了它白白的肚皮。

很好,只要完成报告我们就没什么联系了。衡艾在心里自我安慰着,对桃溪做实验的主动性暗暗觉得欣慰极了。衡艾对照着黑板上有些模糊的“将青蛙放入广口瓶,加入少量乙醚,盖好瓶盖,轻晃,至青蛙昏迷”一字一句地念着。

“等等哦……乙醚放了吗?”

“甲醚乙醚有什么关系?”桃溪抬头看了一眼黑板,拿剪刀把青蛙的肚子剖开,挖出血淋淋的蛙心,丢在试验台上,“反正它只有死路一条。”

“啊……我说……”衡艾张着嘴已然说不出话。

没等她下手阻止,桃溪拿着解剖刀,对着那颗有微弱起伏的小东西,准确无误地插了下去——

4

托桃溪的福,她们这个小组的实验什么结果都没有得出,衡艾不情不愿地交了份空的实验报告上去。虽然她对成绩也没有重视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但她好歹是新来的转学生,还没有正式开学,在补习阶段就交空报告也太说不过去了。

因为这件事她郁闷了很久,这天跟着桃溪到她家门口,也是被郁闷激出的一个突然的想法,就是想要跟去看看。但衡艾知道,跟在她身后知道了她家在哪儿也没什么用,桃溪若是那种畅谈一晚就变了性子的人,那她早不是现在的她了。于是衡艾没有敲门就走了。

以后总有机会的,她想。

5

洗完澡,穿好睡衣,拉开卫生间的门,桃溪吓了一跳——程哲宇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曲着他那条不太方便的左腿,整个人靠在墙壁上。

“没热水了怎么不告诉我?”有些心疼的口气。

桃溪不敢看他,低着头小声说:“冷水也可以的。”

“开什么玩笑。”和上一句不同,责怪的意味强了些,“我刚才给煤气公司打电话了。”

桃溪没再说话。因为冷,偷偷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平时一洗完就马上钻进被子里,也是马上可以暖和起来的,托冷水的福,好像抵抗力越来越好了——虽然一开始也感冒了。

但这些,包括已经洗了一个多星期冷水了,都没敢告诉程哲宇。

“过完年就该高三了吧?”程哲宇扔过来一床毛毯,盖在桃溪的头上,递过来一个信封,“上次说的补课费。”

桃溪迟迟没有接,鼓鼓的信封却被硬塞进怀里:“拿着别丢了。”

桃溪点点头:“好。”

“走了。今晚可能会下雨,门窗关好。”照旧,今天又是替同事的晚班,这样可以多拿一些加班费。

夜里风大,程哲宇穿上外套,戴上了一顶和他年龄极为不相符的毛线帽,从鞋柜里抽了一把伞带上。开门前停了停,说:“你不要有太大负担,不要觉得是给我添麻烦,觉得对不起我,真的,你这么想我会受不了。大不了,高中毕业你就走。”

门外进来的冷意让桃溪浑身一哆嗦,然后眼泪迅速滑下来,滴进程哲宇给的毛毯里。

6

学校里关于自己自残的传闻,桃溪不是不清楚。看到任何人谈到自己的时候遮遮掩掩的手势和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夷,她都想冲上去挑断他们的手筋。但是要澄清这种事情,谁都想要看到证据。

她没有,又或者,铁证如山。

桃溪永远无法脱下就算夏天也被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厚校服,露出满是疤痕的肌肤告诉他们,这不是我自己弄的——这没人会信。更没办法开口说,我被家暴了,被亲生父亲家暴。

让她怎么说好?

你们救救我吧,我被亲生父亲家暴了。

你们快来同情我,我的亲生父亲因为这个进了监狱。

怎么开得了口?

于是就一直忍着,成为全校闻名的“脑残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不开自残的人多了去了,也好过他们掩着嘴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或者网络那端的对象说“告诉你,我们学校有个被她老爸家庭暴力的女生哦”。

现在这样子,真的好过变成传闻中的“那个女生”。

因为,两年过去了,这段不怎么想再回忆一遍的经历要是会被如此这般的提起,即便是传递过来的一个眼神,她都会觉得浑身颤抖。

7

和小说里电视剧里的桥段不同,不是父亲发现自己不是亲生女儿而性子大变,也不是母亲做了什么让父亲不满的事情,或者说,如果仅仅是这样,桃溪还会释然一些。毕竟会觉得有亏欠感。但桃溪的父母亲其实非常恩爱,在母亲因病去世的后几年,父亲和桃溪相互依靠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在自己升上高中以后,课业的压力大了,父亲的工作压力更是成倍地增加了。桃溪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因为自己的一句“我在做作业,现在没空打扫房间”就换来了一个重重的巴掌,以后说错一句话招来的劈头盖脸各种打骂就如泄洪一般收不住。

起初她认为是自己的错,有错她就改。但是改过之后,认真听话,打理好家中一切之后,打骂的理由反而更多了起来。

邻居们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争吵,但听到锅碗瓢盆被摔碎的声音冲进门制止后,才发现事情早已一发不可收拾。

就这样,父亲被送进了监狱。

那天桃溪请求偷偷去看,被邻居们护在身旁,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个让她越来越陌生的父亲被狼狈地押送进那扇超大的铁门。

桃溪家在本市没有什么亲戚,问桃溪还有什么认识的亲人,她也不说,只是缩在角落不停地抖。毕竟没有人有义务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十来岁的女孩,邻居阿姨们总觉得会有她的亲戚来接她的,那天也就那么散了。可是桃溪家那扇门,那天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敲开过。

桃溪被程哲宇带回家了。那时的程哲宇还是个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小狱警,意气风发,热情,对什么都充满希望。也就二十岁出头的他,一开始也像邻居阿姨们一样认为,会有人对桃溪负责的,于是下班的时候给邻居阿姨们留了联系方式,说,让她在门口蹲一晚上也不是办法,她又不肯回家。我就住在附近,桃溪想去探监什么的会方便一些。

“没有人会来接我的。”在程哲宇的小出租屋里坐了一晚上后,桃溪对睁开眼看见自己还在,有些讶异地对愣住的程哲宇说。

“啊,这样啊。”被识破了,程哲宇有些尴尬地抓抓头发,拉开窗帘,有光透进来。

“我也不会去探监。”桃溪的声音笃定非常。

程哲宇回头看了看她,许久才说:“给你一天时间想清楚。”

傍晚,桃溪回家打包了行李,敲响了程哲宇家的门。

迎接她的是程哲宇的一句:“呀,这下糟糕了。”

我没有地方去,邻居阿姨都有自己的家人,我没办法跟他们相处好——以为程哲宇会赶她走,桃溪连措辞都想好了,可惜没有机会让她说出口。

“地方有点小,这可糟啦,要努力工作,以后住大房子啦。”桃溪几天没梳的乱糟糟的头发被程哲宇揉得更乱了,“以后,每天我下班的时候给我做好饭吧,我就这一个要求,就拜托你啦。”

桃溪心中一暖,今天的阳光好温暖。

“发什么呆,进来吧。”程哲宇碎碎念着接过桃溪拎着的行李,见桃溪面无表情地站着,随口问道,“想什么呢。”

桃溪摇头,跟了进去。

和程哲宇同住也有近两年,但从没有告诉过他,身上那些疤痕中,手臂有一道的确是自己划下的。美术课上的时候,躲在厕所用美工刀轻轻地划了一下,太怕了,没敢太用力,没有伤到真皮,很快就痊愈了,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但那次被同校的学生看见了,后来又在换衣服的时候被看见脖子上的疤痕,就再也没有同学主动和桃溪说话了,关于她“喜欢自残”的传闻也慢慢冒了出来。

起初她还会回家跟程哲宇说说学校里的情况,到最后提都不想提,只是单纯地听程哲宇很开心地说他的事。“监狱其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吓人啦,逢年过节也很温馨的”,“有个叫鲁大刀的老兄,进去前是被人唆使,抢了一个包,可懊悔啦,表现超好,现在要提前出去喽”。但程哲宇从来不提桃溪的父亲,桃溪不知道是因为他见不到父亲,还是因为他在刻意避讳。但对她来讲那个父亲已经不重要了,她不欠父亲什么。

她每天尝试着新的菜色,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厨艺能有长进。每天放学后就想着回家做饭,这样程哲宇下班回来的时候,能有热乎乎的饭菜吃。

这样的生活并不能长久,桃溪知道她总有一天要从这个“家”离开的。更何况,程哲宇发生的那次事故,让她逐渐培养出的“不舍”慢慢变成了“必须舍得”。

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服刑犯人之间的口角,本来可以提前出狱的鲁大刀又要再蹲上几个月,对他来讲,这仅仅是时间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但劝架的程哲宇因为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条腿严重受伤,被调去了保卫科做门卫。

虽然名义上说只是暂时性地调离工作岗位,但他接下来能不能保住门卫这个小小的岗位,谁也说不准。

这些事,程哲宇没有很详细地告诉过她,但是桃溪都知道。

过了一段很短的时间,他们就从小出租屋搬到更小的出租屋。那之后,程哲宇胖了,老了,懒得刮胡子了,颓废消极了,不爱说话了,连笑容都吝啬了。

有时候桃溪宁愿程哲宇凶她一句,对她发发火,甚至责怪她“你让我的负担更重了”,但他从来没有。

因为父亲的事,她本不信世上有“相欠”这种说法,现

在她信了。

偶尔能够被天气预报预测对一次的天气。

大寒日,下起了凉透骨的冬雨。

桃溪艰难地关上了被寒风刮得摇摇晃晃的窗户,抱着程哲宇给的钱,沉沉地睡了去。

8

刚推开亮着橘色灯光的传达室的门,雨就哗啦啦地下了起来。程哲宇和一同值班的张叔打了个招呼,坐在刚插上电的电暖炉旁搓着手。

“啊呀,下雨了。”张叔捂着热茶瞧了瞧窗外,“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窗了,这雨飘得到处都是,等明早回去,窗帘都要湿透了。”

程哲宇笑着取下了围巾和帽子。

“小桃溪还跟你住着?”张叔给程哲宇递上一个纸杯,边往里倒着热水边问,“压力大吧?”

“没办法啊。”程哲宇玩笑着叹了口气。

那种全世界没有人能依靠的感觉,外人是不会明白的。八年前程哲宇的父亲因为过失杀人锒铛入狱,母亲也因为接受不了从家里逃走了。被资助着成长起来,考到海市的大学,并在海市留下来的他,看到在监狱门口蹲着不发一言的桃溪,什么都没想,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脑袋笑了笑。原本只想陪她待一天,但是桃溪没有想要离开的打算,于是让她再考虑考虑,桃溪听后出了门。她不知道程哲宇也给了自己一天时间考虑,是不是要负担起一个毫无关系的女生今后的生活。

要说让他坚定下来的原因,一定是那天桃溪拎着行李站在自己家门口时笃定的脸庞。

——我是真的没有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人了。

——好,那就来吧。

杯底的茶叶打着转迅速地翻滚上来,程哲宇握紧杯子吹了吹,这次有些认真:“嗯……有时候是有点啦。”。

“那完全可以送去福利站或者找她的亲人嘛。”

玩笑的意味又浮了起来,程哲宇摆摆手:“那样的话,每天回家就只有泡面和湿漉漉的窗帘了。”

张叔也笑起来,一会儿想起什么,说道:“小桃溪爸爸要出去了,你跟她说了没?”

9

因为上次生物实验表现太差的缘故,衡艾和桃溪被和蔼可亲的生物老师罚扫实验室。转来没几天就碰上这样的事,衡艾觉得自己真是衰到家了,却也不得不乖乖地跟在桃溪的身后上了楼顶天台取清扫用具。

“拖把在哪里7没看到有储藏室啊。”衡艾钻过显然年久失修的小铁门,踏上一块掉了漆的“危险勿入”告示牌,一眼望过去,空旷的楼顶压根见不着桃溪说的“拖把在楼顶的储藏室”,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可没那么说。”桃溪说完,走到围栏边,挑了一块没有积水的地方踩了上去。

衡艾这才知道她被耍了。怨念地跟了过去,站在桃溪的身边。

脚下是偌大空旷的校园,有风在脚边流窜,虽然冷,但突然有种正在驾驭全世界的错觉。

衡艾别过脸,这才看清楚桃溪的侧脸。除开脖颈上似乎以片状延伸进衣服里的褐色疤痕,脸上的皮肤意外地很好,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周围有几颗雀斑,如果不是成天驼着背缩着肩膀,再做一些诡异的事情伤害自己,应该是个很不错的阳光女生。

衡艾正想着,桃溪把一只脚伸了出去,腾在空中很享受地晃来晃去。虽然她的双手没有松开栏杆,但衡艾还是吓了一跳,“啊”地叫了一声,一把抓住了桃溪的胳膊。

桃溪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恐高?”

“我那是担心你掉下去好吧?你就不能好好对待别人的关心吗?”在桃溪发愣的几秒钟内,衡艾一把抓过桃溪的胳膊,“回去了,冻死了。”

让桃溪在实验室里等着,衡艾跑去教学楼扛了几把扫把来。边推门边想,或许交她这个朋友也没多大问题的时候,看见桃溪正淡定地捡着储藏柜里的死蟑螂。

——还是听他们的话离桃溪远一点比较好吧。

“别用手啊你!多脏啊!”衡艾急忙把垃圾揽到自己这边,扫进垃圾篓里。低头给垃圾袋打结的时候,听见桃溪小声地说了一声“谢谢”。

10

过完年,雨水。

就算新开学让人亢奋,南方没有暖气的教室也让兴奋里多了些遗憾。桃溪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只听见同学们为了取暖“咚咚咚”的跺脚声,听见衡艾“新年好”的招呼,才露出脸勉强答应了一下。

就像前座女生怎么也不懂为什么衡艾会和桃溪的关系越来越融洽,衡艾也不懂为什么桃溪每天放学就什么也不说地急匆匆地往家赶。

这天她又跟在桃溪的身后,去了她家。

年前堆在路边的施工土堆还没有被清理干净,零零碎碎地嵌在马路中间。楼梯口那家理发店还没有开业,三色柱干脆倒在了店门口。

衡艾从那上面跨了过去,上了楼。

让她诧异的是,桃溪家的门没有关。虽然她知道偷听不是一个好习惯,但是重重的“哐当”声让她挪不开脚步。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喊声后,桃溪跑了出来,木门被甩得来回摇晃。看到门口的衡艾,她愣了愣,什么也没说便推开她冲了下去,眼神里满是惶恐。

然后有人追出来,能听出来步子急,总是碰到什么跌跌撞撞的。

被桃溪那么一撞见衡艾的脑子早就空了,没考虑是不是该下楼去的问题,又被出来的那人叫住了:“你是桃溪的同学?”

“嗯,是啊……”“我是路过的”这种不怎么有说服力的理由衡艾没有说服自己硬说出来,把问题丢给了对方,“你是?”

“我?”很意外地,对方考虑的时间比衡艾还久,而且回复还带着疑问,“算她的……监护人?”

“哈?”一堆问题已经把衡艾绕得团团转了,又一个男人从门内走了出来。近五十岁的样子,脸上有些沧桑,拎着旧旧的行李包,穿着单薄的外套和布鞋。像在延续之前在房内的话题,轻声说道:“让我带桃溪回家吧。”又转向衡艾,“我是桃溪的爸爸。”

在被自称桃溪监护人的程哲宇邀请进屋的时候,衡艾就一直忐忑,没经过桃溪的允许,知道她过去的事情到底好不好。

程哲宇说,他没有告诉桃溪,今天是桃溪父亲出狱的日子。

说完气氛有些沉重,至于他不说的原因,衡艾也没有问。她让程哲宇和桃溪父亲在家里等,她去把桃溪找回来。

暮色降临,街口的路灯还没有开。从巷子的另一边转过去,衡艾边跑边向学校的方向望着,步子踏在小石子的街道上,脚板硌得慌。还没有跑到校门,就看见教学楼顶上那个被夕阳笼罩的小小的身影。

果然在这里。但是有些不同的是,这次,桃溪坐在了围栏外,总觉得稍微有一丝风,人就会从那个短短的伸展台上掉下去。

不好。

衡艾急忙冲了过去。桃溪没有看见她,直到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顶,在桃溪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五层楼……十四米……”衡艾张口说着意味不明的话,桃溪回过头,衡艾继续道,“这个高度,跳下去一定死……”

桃溪沉默,衡艾继续说着:“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何况……要是你跳了,我是不会去叫救护车的……我说真的,你考虑清楚。”

“那个人……我爸,他回来了。”桃溪小声念着,衡艾悄悄朝她的方向走近了几步,“我不能跟他走,我不想……”

“那你告诉他你想留下来啊!我就不明白了什么事情不能靠沟通解决!”衡艾怕她一个不小心踏空,着急喊道,“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你想说的话就没有人能听见了!”

一瞬,桃溪的眼泪淌了出来。她哭了,居然。

身子颤抖的同时,好在她本能地抓住了围栏。衡艾冲上去把她拉了回来,两人躺倒在暮色笼罩的天台上。

后背有些凉,眼前是温暖的橘色的天空。

许久,衡艾才忐忑地问道:“不跟你爸爸回去好吗?他保证不会再做蠢事了,他说一定会弥补你,你不要怕他还会对你……”

“不是那样。”

“嗯?”

“我想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我们?你和你爸?还是你和程大叔?”

桃溪轻笑:“不是大叔啦……‘我们啊,嗯……都有吧。”

“什么啊?”衡艾转过头,看见桃溪闭着眼,好似安心地睡过去一般。脸颊两边,耳畔的头发仍旧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

反正,这样的结果对桃溪来讲是好的吧。

永远也跟不上太复杂想法的衡艾也闭上眼,一刹那,感觉橘色的天整个儿都要覆盖上自己的身体,很轻柔很温暖。

11

惊蛰天,雷声轰鸣。

衡艾拍着前座女生的肩讨论着今天的节气:“天文专家介绍说,‘蛰是藏的意思。所以‘惊蛰呢,就是惊醒那些藏着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对方不愿多加理会,转过身又忙自己的去了。

周围有同学凑过来问道:“这个是老师画的重点吗7会考到吗?”

“不是啦,就是偶然看到的。”衡艾把手机上的电子报递到了她们面前,“今天的节气嘛。”

有人插嘴:“惊蛰啊,不就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了吗,没有什么好研究的吧。”

大家又速速一哄而散。

桃溪转头朝自己身后的倒计时牌看过去:“离高考还有九十一天”。

“惊蛰啊。”她小声念着,掏出前几天父亲给的手机,给程哲宇发短信。

在桃溪的坚持下,父亲没有执拗地一定要带她走,抚摸着桃溪胳膊上的伤疤老泪纵横地感激着程哲宇对桃溪的照顾,不停地自责并承诺会担负起桃溪的生活费,回了原来的住处。看着他的背影,桃溪的鼻子有些发酸。她知道父亲的压力会有多大,尤其是回到原来的家,那个家,连她自己都不敢再去。

她坚信以后会有机会再和父亲一起生活的,但不是现在。桃溪只想在那之前,好好照顾程哲宇,无关爱情。在衡艾问起以后的打算时,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上个月刚发了薪水的父亲托程哲宇给了她一部手机,偶尔父女俩会发一发短信问问最近的情况。虽然只是平常地交代近况,不带什么特别的感情,但是桃溪“草稿箱”里的“要注意身体”她已经打算找一天发送出去了。父亲打字不是太灵活,回复得慢,但桃溪最近觉得,等一等也没有什么关系。

至于校园里关于桃溪的那些传闻,随着考试时间的临近,也没有人有空对谁说起“不要理会那个自残少女”了,但她也没有因此刻意去和同学们搞好关系。桃溪觉得现在照旧可以“窝”在座位上看看书,写写字,已经很好了。

程哲宇没有再提起“高中毕业你可以走”这件事了,桃溪也没有问,就算哪一天他再问起,她也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吃饭的时候他偶然还会提起去最近去医院复检的事情,也会主动要求加强腿部锻炼了。桃溪给他理了一次头发,剪得太差,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得欢。再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桃溪找了个理由躲进厨房哭了。

生活还是要继续,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变化的话,那就是,程哲宇回家的次数变多了,因为家里,大概有他想珍惜的人。

“惊蛰快乐。”发送完毕。

桃溪把手机重新塞进裤兜里,教室里仍旧在闹哄哄地讨论习题。窗外的闷雷还在继续,在桃溪看来,那些轰鸣,都是破土重生的声响。

编辑/蓝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