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我爱过,又将你失去
2011-05-14独木舟
独木舟
一
我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你。
仲夏时分,林簌簌从国外回来度假,呼朋引伴说要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老友聚会。她跟我说起这个伟大构思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着精光:“桑染桑染,到时候我穿那条黑色的小礼服,你穿那条宝蓝色的,我们一定很拉风!”
我斜着眼睛看着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的她,实在也不好意思扫她的兴,只好敷衍着说:“呵呵……呵呵,你开心就好。”
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随口说说,没想到一贯下一秒不记得自己上一秒说过什么的她,竟然真的开始着手将这个构思实施起来。
她打电话来,骄傲地向我宣称一切准备都已就绪的时候,我正跟蒋航在他家偌大的客厅里看着一部文艺片,我死皮赖脸地躺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腿,一边往嘴里塞着芒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评价着片中的女主角。
他的手轻轻地拨弄着我额前的碎发,嘴角微微扬起。
我跟蒋航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像是他养的一只小宠物,没有脾气没有个性更加没有激动和破碎的情绪,有时候我照镜子,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孔,真的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陌生。
簌簌的电话打进来,我漫不经心地接起,她在那头哇啦哇啦讲了半天的废话,最后才豪情万丈地宣布:“我一切都搞定了,时间定在礼拜六晚上,先吃饭,再泡吧,唱K唱通宵!”
仗着电话里她看不到我的脸,我对着空气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好歹也是出过国的人,怎么思维模式就这么局限,玩来玩去还是高中的那一套。
在我表达了我的轻蔑之后,簌簌不甘示弱地跟我争:“不是我没创意,是我照顾你们这些井底之蛙,OPEN的玩法我没问题,但恐怕你们接受不了。再说了,本来就是老友聚会,联络感情最重要,形式不要紧。”
懒得跟她废话,我又翻了个白眼,随口问了一句:“你都联系到了哪些人啊?”
她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沾沾自喜:“哼,好歹嘛,我曾经嘛,也是校花级的人物……陈桑染,你笑什么……靠!本来就是好不好……当然啦,魅力不减当年嘛。”
在她一番恬不知耻的自夸之后,我听到了你的名字。
她说:“对了,苏晟也来。”
霎时间,我整个人就像被一根很尖很尖的针刺到了软肋一样,“噌”地从蒋航的腿上弹起来,接下来,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看到屏幕上,美丽的斯嘉丽,她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在巴萨罗纳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二
虽然提前知道了你会来,但真正见到你的那一刻,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
你是最后一个到的,彼时吃饭的包间里一群暌违多日的老友正在叙旧,我站在走廊上给蒋航打电话,我出来的时候没带伞,他问我要不要开车来接我。
我刚说完“这么多人,一车也坐不下”,回头就看见你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人类四万年的历史,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我那一刻的感受。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知觉,顾不得蒋航还在电话那头说话,便匆忙收了线。
你抬头看见我的那一秒,也怔了怔,随后立即绽开了一个得体的笑:“下雨,堵车,来晚了。”
是来晚了,我心里轻轻地说,可还是回应了一个同样妥帖的微笑:“不要紧,还没开始呢。”
进了包间,簌簌看到你的时候冲过来给了你一个热情的拥抱,你一面笑一面调侃着说:“到底是从资本主义国家回来的人,表达的方式就是比我们热烈啊。”
大家都在笑,其乐融融的气氛之中,只有僵持在一旁的我显得有那么格格不入。
簌簌把你拉到她的左边坐下,又叫我:“桑染,发什么呆啊,快过来,要上菜了!”
那天晚上我吃得很少,簌簌侧过头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笑一笑,解释说是因为裙子太紧了,她嗔怒着教训我:“你现在怎么这么矫情了,一点也不像以前的你了,肯定是跟蒋航在一起久了,被他影响了。”
我手一抖,低下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你一直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碗,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苏晟,我真想不要脸地问问你,你是不想看我,还是不敢看我?
离开酒店的时候依然下了很大的雨,大家分几批去酒吧,簌簌理所应当地把我安排给你,自己跟另外的人挤了一辆车,我回过头去看到你,浩瀚如深海的眼。
下雨天的闹市区总是不好拦车,我们沉默地站了很久,最后还是你先开口打破僵局,你说:“要不边走边拦吧,站在这里傻等总不是个办法。”
可是我们刚走出几步,就有一辆空车停在我们刚刚站的地方,后面的人二话不说拉开车门,绝尘而去。
鬼使神差般,我轻声说:“该来的时候怎么不来。”
你定了定神,把手里撑着的伞又往我这边送了一点,还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走。
我的高跟鞋在水洼里溅起了小小的水花,忽然之间,我冲出雨伞往另一个方向走,你急忙跟上来,拉住我:“陈桑染,你干吗啊?”
我抬起脸来看着你的时候,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这些眼泪从那个原本安宁的下午,听到你的名字的那一刻开始就在酝酿,终于在我几近崩溃的时候,浩大地爆发了。
我甩开你的手,没有办法,苏晟,我悲哀地发现无论再过多少年,只要面对你,我就没有办法清醒冷静,我没有办法和颜悦色地跟你说话,没有办法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像见到昔日的那些老同学一样给出一个真诚却清浅的笑容。
我蹲在滂沱的大雨中全身颤抖得就像一个筛子,宝蓝色的裙子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偶尔疾驰而过的车灯划伤了我的眼睛。
我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全是一个个的问句,为什么我们还会再见面7为什么你要出现?为什么我们之间会搞成这个样子……
你站在我的面前,面对那些问题一直缄默,过了很久很久,你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以一种我完全不能够抗拒的力量将我抱住。
你看,我对你还是没有办法。
三
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我做好了这个打算,却没想到命运给予我们的不止是拆散的力量,还有意料之外的聚合。
我从大一那年开始跟蒋航在一起,收敛起年少时能割伤别人也割伤自己的锋芒锐气,心甘情愿地接受另外一种生活的来临。我们平铺直叙地相识了,水到渠成地交往了。我们很少吵架,因为大多数意见相悖的时候我都会选择退让。
我们基本上没有经历太多艰难的磨合,连蒋航自己都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认识了一个性格这么好的女孩子。”
这三年来,我始终是蒋航那一群兄弟眼里的模范女朋友,无论他们做什么,我都不打扰,他没时间陪我的时候,我也不吵不闹。
看起来,欠缺了一点个性,但真正是适合蒋航这种富家公子的女生。
这几年来,我也没有结交太多的新朋友,你知道,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很难拿出百分之百的热情和真心去交付,浅尝辄止的交际才是入世的法则。
难怪簌簌都说我变了,连我自己想起从前那个激烈的自己,都觉得隔了千山万水。
你是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的人,我从来没有对蒋航说起过你的存在。某一次的聚会中,玩起真心话大冒险,有人问我,蒋航是不是你的最爱,如果不说实话,就要从二楼跳下去。
没有人想到,我笑了一下,竟然真的一跃而起,从窗口跳了下去。
所幸,摔在地上的时候只是扭到了脚,别处都无大碍,我抬起头看到窗口处所有人都吓得脸色苍白,蒋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下来把我抱起放到车上,开往医院。
在去医院的途中他的脸色铁青,我咬着牙忍着剧痛解释说,对不起,我的最爱是麦兜。
他突然刹车,侧过脸来看着我因为疼痛而泛白的脸,过了几秒钟,他拍拍我的头,轻轻地骂了一句“傻子”。
从那之后,他身边原本围绕的那些暧昧不清的莺莺燕燕再也寻不到踪迹,我也曾经无意中听到他跟朋友说,除了桑染,我不想要别人了。
苏晟,你看,我也变成了那种为了得到某一样东西,愿意采取迂回的手段,花一些小小的心思去谋算的女人;那种过去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口口声声最看不起的人。
成熟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就是坦荡地接受自己过去最不能接受的事情的这么一个过程。
但潜意识里我知道,如今这安稳的一切,皆是我割舍掉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样东西换来的,我之所以要选择从二楼跳下去也不撒谎,是因为我宁可死都不愿意再提起你的名字。
就像是武功高强的武林霸主,也依然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致命的命门。
你的名字,是我不愿提起的魔咒。
但当这个魔咒从往事的缝隙里走了出来,闯入我现实的人生中时,我悲哀地发现,它依然奏效。时隔三年,泪如雨下的我还是推不开你抱着我的手。
那天晚上我的手机上有十多个来自簌簌的未接来电,你的也一样,到了后来她两个电话都不打了,我想她一定猜到发生了什么。
我们没有去跟簌簌他们会合,我也没有打电话叫蒋航来接我。
我们找了一家酒店要了一间房,我站在你背后看着你挺拔的背影,恍惚之间想起了十七岁的那个晚上,那么勇敢的我和你。
那年我穿着白色的衬衣和牛仔裤,你穿着浅灰色的外套和旧球鞋,我们什么都没有,握着对方的手却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这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我们共处一室,却没有任何香艳旖旎的情节上演,我换下湿裙子,蜷缩在被子里一直流泪,你站在窗边抽了很久的烟。
苏晟,直到这一刻我才相信,有些人就算久未谋面,就算疏于联络,但他们真的是生命中永不过期的居民。
四
其实在时光的缝隙的,一个人独处的那些片刻,我总是会想起过去的你我。
那时的我们有着金子般的容颜和青春,爱与恨都是那么犀利直接,没有温柔没有坚忍也没有轻重缓急的区分。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从我们在人群中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开始,空气里有旁人感觉不到的火光四溅,一个聪明人遇到另外一个聪明人,因为年轻,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轻视。
苏晟,经历了这些年的离离合合,生活的恩赐与惩罚,我由衷地觉得年轻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们觉得世界都是我们的,我们多看它一眼,它就应该蓬荜生辉。
后来很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你更顽劣的男生,我偷看过你的笔记,字迹苍劲飘逸,可是考试的时候你就是不愿意认真作答。
你自己玩世不恭就算了,还要连累我,明知道监考老师一双眼睛“钉”在你身上,非要搓了纸团丢给我,那个白色的小纸团落在我脚边的时候,老师一个箭步跨过来,抢在我前面捡起了它。
在她得意扬扬的笑容中,我手里的2B铅笔“啪”的一声,折断了笔芯。
然而当她拆开那个纸团看了一眼之后,并没有如我们预料的那样没收你的试卷做舞弊处理,她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路过你身边的时候用方言低声地骂了一句什么模糊不清的脏话。
你回过头来,对我挤眉弄眼。
经年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那么狡黠的笑。
考试结束之后同学们都走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我在打扫卫生,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去竟然是你。
你跷着二郎腿,一副无赖的样子坐在课桌上,你挑着眉毛看着我,不动也不说话。
我的眼神有些闪烁:“你干吗陷害我?”
“我哪有?”你狡辩。
“那你干吗当着丢纸团给我?”
“纸团上的内容跟考试无关。”
“那你写的什么?”
世界在那一刻忽然安静了下来,你走过来,挡住了我眼前的光,你背后的影子那么长。
那是我这一生中最洁净的一个拥抱,我手里还拿着翠绿的喷水壶,猝不及防之间,已经跌进你的怀中,你的头磕在我的头顶上。
“我喜欢你啊。”
那是后来一想起就要落泪的表白,虽然你表达得那么笨拙,可也是纤尘不染的笨拙,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可是没有。
我只是笑了起来,就像是一直笃信的某个答案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我们望着对方清澈的眼睛,笑得如同多年后的眼泪,漫溢了整张脸。
从那天开始,我们结成联盟,以爱情之名,缔造了一座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城池,这座城池芬芳四溢,固若金汤。
直到某天你又在课堂上跟老师顶撞,被他怒斥之后,年少气盛的你掀翻了课桌,你冲到教室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桑染,走!”
我毫不犹豫地奔向你,在老师和同学们极度震惊和锚愕的眼神中,把自己的手交给你,门在我们的身后“砰”的一声巨响,将我们与那个熟悉的空间格成了两个世界。
从此开始流浪,管他路遥马亡。
五
后来的我总是在想,是不是在你回头问我要不要一起走的时候,我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历史总是难以假设,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但深思熟虑之后,我觉得,就算再来一次,我还会站起来,跟你一起走。
黄碧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那些曾经令我们跌倒的事情,如果再遇见,还是一样会跌倒。
蒋航曾经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提着一堆礼物来我家拜访,站在陈旧的砖房楼下他眼睛里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惊讶,他一直以为我就算不是家世优渥也至少应该是书香门第,他怎么都没想到我竟然是在如此贫寒的环境中长大的。
面对他的来访,我有一些意外,但并没有感到羞耻,我大大方方地把他迎进来,介绍给母亲:“这是蒋航。”
我并未严明他的身份,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他心生退意,也不至于弄得双方尴尬。
没想到,他会自己揭示,恭恭敬敬地自我介绍:“我是蒋航,是桑染的男朋友。”
电视的声音很嘈杂,我在厨房里洗菜,碧绿的菜叶泡在清水里,他们说笑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不知怎么,我又走神了。
我想起了你。
我们出逃之后,坐在车站附近的麦当劳里,拿出全身上下所有的钱,凝视着彼此的脸,都在等待对方先说话,做一个领路的领袖,还是背叛联盟的逃兵。
也许在那一瞬间,我们的心里都涌起过一丝怯意,至少我是这样,可是这丝怯意很快就被少年强烈的自尊心压制了下去,我们谁也不肯退让,谁也不肯承认自己害怕了,谁也不肯让对方看不起自己。
就像是离弦的箭,我们只能往前。
买了两张车票之后,我们挤上了绿皮火车。那个时候我们豪情万丈,原本的一点点惧意都被未来的新奇所掩埋,我们说好要走遍所有我们知道的地方。
我们想要奔赴的地方那么多,最东和最西,最南和最
北,我们要去大漠,要去高原,要去看神湖和极光。
我们抵达的第一站,只是偌大的中国地图上一个二线城市,那时我们身上的钱加起来也只有几百了,这其中大部分的钱都是你的,我除了一条命,其余什么都不能再给你。
你带我去旅馆开房间,那个时候的我们还不知道青旅这回事,一间房一个晚上要一百多,我拉了拉你的袖子,示意你,算了。
可是你拍拍我的头,你说:“没关系的,在火车上你就一直没休息好,今晚必须好好睡一觉。”
你不知道,三年后看着你娴熟地出示身份证,流畅地完成一系列的动作,看着你钱包里那一沓不薄的粉红色钞票,我有多想哭。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命运还给我那洁净明亮的少年和时光。
十七岁的那天晚上我就做好一切准备,什么都交付给你,可是你躺下去,很快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我在浴室里把水温调得很高,烫红了我的皮肤,我站在花洒下面一直哭,一直哭。
我真的不孝,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在我身上投注的希望太过沉重了,她简直是把余生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背脊上。
我少考一分,她就会白十根头发。我倒退一名,她就会仿佛天塌下来那样,在我面前哭。她不骂我,也不打我,她甚至不开口说一句重话,可是在那种压抑的氛围里,我日渐觉得窒息。
也许你只是命运给我的一个契机,我一直想要逃亡,却缺少一个理由,你朝我伸出了手,让我麻醉自己说我这是为了伟大而神圣的爱情。
我知道这叫不孝,叫大逆不道,叫自私,叫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
可是年少的时候,还有什么旗帜比爱情更具有煽动性?我在月色中看着你沉睡的面孔,苏晟,我那么爱你,我那么确定,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这样爱一个人了。
六
簌簌曾经问起我,为什么后来我们会回来。
这是一个我们都缄默了的秘密,我对她说,因为良心过意不去了。
事实上是怎么样,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没几天,我们就山穷水尽了,坐在广场的石凳上,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对方,就像出逃的时候那样,我们都希望对方能够勇敢地开口说一句“回去吧”或者“别怕”,可是我们僵持着,谁也不肯先示弱。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们都那么倔犟,即使在最爱的人面前,也丝毫不肯放低一点点尊严。
最后我们决定去找工作。
那时的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实在太过浅薄,现实中阻碍重重,你过惯了自由散漫的生活,不愿意被约束,我一直都是一个除了做题什么都不会的生活白痴。我们流连在各种广告墙前面,却始终没有叩开那些招工的门的勇气。
想起来,真是可笑。
食不果腹的日子真不好受,其实我们都已经倦了,可是还都强撑着,好不容易各自找了一份零工,还因为未成年的缘故被老板把薪水压得很低很低。
那短短的两个月,背着你,我流了多少眼泪我自己都不知道,在租来的阁楼里,我看着灰蒙蒙的夜空,我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那种人生吗?
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早就熬不下去了。
在那些日子里,你挨家挨户地派送着快递,遇上难伺候的主儿,还要受气,也许在那些骑着小电动穿梭在那个陌生城市里的时候,在窗明几亮的写字楼里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白领的时候,你的心里也一样充满了怨气。
我真的没想到我们后来的日子里,每天的主题就是争吵,埋怨,然后道歉,和解,最后无助地抱在一起。
我们像是两头困兽,急于找到爱的出口,却迷失在漫漫永夜里。
你开始喝酒,那种廉价的酒,喝下去能把胃烧出一个洞的液体,你喝完酒之后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双眼通红。
你那个样子,让我想起醉酒后死于车祸的父亲。
无端地我就冒起火来,我夺下你的酒瓶从窗户扔出去,玻璃碎裂的声音划伤了深秋了夜晚。随着那清脆的声响,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些什么也像它一样,摧枯拉朽地破碎了,再也无法弥合了。
你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抱着我,那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
你说:“桑染,对不起,我得把你送回去了。”
你说:“是我连累了你,你应该有大好前途,我不该冲动地把你带走。”
你还说:“是我没用,我真的担负不了了。”
成年之后的我,完全可以体谅当时年少无助的你,可是彼时的我,心里的恼怒和愤恨犹如喷薄而出的岩浆,吞没了我的理智。
在那间阁楼的最后一夜,是我青春里最不堪的一夜,我说尽了难听的话,指责你的懦弱和无能,我原本以为我们都在等待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说出“回去”,可当你真正说出来的时候,我却是那么难堪。我没胆面对那个我原本以为被我们抛下了的世界,我没胆面对那因为我的出走而被搅得一团糟的生活,我没胆面对,我的母亲。
我口不择言,一句话像一把刀,我看到你眼睛里的歉意一点一点泯灭,取而代之的是释然。
我拆穿了你的软弱,也目睹了自己的恶毒。
我们摧毁了各自的青春,瓦解了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城池。
我们厌恶对方,我们甚至都没有坐同一列火车回去,我回到家里,在家门口跪了三天,第四天,门开了,我看到满头白发的母亲。
她狠狠地甩了我一个耳光。
我知道,我动乱的青春结束了,从此之后,我会安全地活下来。
七
事实上,从那一夜分别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你。
重新回到学校的代价,是母亲声泪俱下地哀求老师,我木讷地站在她的身后,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说真的,苏晟,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羞愧,没有疼痛,为什么在伤害了至亲的人之后我还能够这么恬不知耻地活着?
后来我想通了,大概是因为,心里某些感知已经彻底消失了。
从那之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什么都不害怕了,我只知道我要好好地活着,即使背脊上的那些希望再怎么沉重,我也必须背负下去。
你没有回来过,听簌簌说,你当兵去了。
听到你的名字,我没有说话。从离开你身边的那天开始,我对你的感情就像是一直沉默的骆驼悄无声息地穿越撒哈拉,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甚至没有一个旁观者作为见证,只有抬起这只脚,放下那只脚,一步一步地走出沙漠的决心。
无论别人看待我们这场闹剧般的私奔,我自有我所得。
我曾下决心要恨你,却在下一刻,那么清晰地想起了你的笑容。
三年后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身边已经有唾手可得的幸福,为了这久违的重逢,我又流了很多泪,你问我:“桑染,你好吗?”
我觉得可笑的是,我不好的那些日子,你从来没有问过。
我们之间隔了太多不能触碰也不能提及的禁忌,我们都已经丧失了当年的勇气,我们都不可能为了对方颠覆生活的现状。
这便是成长的可悲,我们从那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到如今模糊着说,我只是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天很快就亮了,簌簌安排的K歌活动应该也宣告结束了,我穿起已经吹干了的裙子,静静地看着你。
苏晟,你早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俊朗的少年,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跟你一起冲出那扇门,我更加没有后悔爱过你。
是你让我领略到那样强烈的爱,那种生命最初最纯粹的萌动。
我没有对你说再见,因为就算以后还有机会,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想必你也是一样。
这世上的感情,总归只有相濡以沫到终老,和相忘于江湖这两种,我跟你,只能是后者,而我跟蒋航,我想试试看能否成为前者。
我永远记得十七岁那年的夜车上,光线昏暗不明的车厢里,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我?
你说,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你看上去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你不明白,甚至我都不明白,我的多愁善感不在于青春期的荷尔蒙,而是在于谁会牵起我的手。
在于他会跟我一起走,还是他先走,是明天醒来他就要走,还是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走。
编辑/蓝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