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妾

重汐

壹惊变

接到方少帅的信函时，是民国十七年。心潮涌动，不及思量便快马加鞭地下终南，赴红尘。

两年前，这座城里有一个少女死在了街上。少女全身没有一点伤痕，唯有心口开了洞，心脏生生没了，极其触目惊心。管事警觉不妙，怀疑有妖物作祟，一边安排卫队巡夜，一边请来道观的法师做法，想要驱魔消灾，然而不久之后，第二个少女也被挖了心。而这个挖心恶魔仍旧是来无影去无踪，连是人是鬼也不能得知，一时间满城风雨。

方义叹了口气，满脸苦笑，这一年来，挖心恶魔的动作更加频繁了，三五天便有一名少女被夺了心去，而且，不局限在户外，竟连官家的宅子也侵入。有人曾借着月光看到了妖怪的面貌，据她醒来时说，恶魔的面目极老极丑，凶恶之极，一闪就不见了。我见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了，只好烦请你来。

我点点头，却并不答话，只因比起这些来，我更想先见到我的莲妹。

啊，光顾着说话，道长一路风尘，该为你接风洗尘才对!请随我一同前去，莲儿一早便准备了，这会儿怕是等急了吧!

他说着，侧身引路，率先走了出去。我随在身后，心下有些踌躇，不知道再见莲妹，会是如何的样子，我该亲昵地捏她的颊呢?还是该淡淡的微笑7挣扎间，有些恍惚，脚步轻飘，折过长廊便到了沁香阁。

阁内，细纱的屏风上描绘着群芳争艳图，屏风后面却是西式的装饰，雪白的波斯羊毛地毯，纯皮的沙发，红木的角几上摆着荷青的粉彩缠枝莲花瓶，临窗放的是架黑色钢琴。

一桌丰盛的酒菜就置办于正中央的八仙桌上，我看见我的莲妹正笑盈盈地立在一旁，眉眼间是温暖的味道。她穿一件粉白色斜襟旗袍，上面绣着浅色的莲花，亭亭玉立，像极了终南山的白莲，花叶饱满，芳香四溢。

我的视线忽然间就盈满了泪水，想起少年时的终南山来。那个时候，每一季的白莲花开，莲妹总喜欢拉着我的手笑盈盈地去看。那时候的白莲花，那么美。时光荏苒，她此刻已是为人妇的女子。我看着她，努力克制内心的波澜，展颜给她一个微笑。那一年，身旁的男子，也是如此，给我的莲妹这样一个微笑，俘获了她的一生。

贰旧梦

那一年，我们奉师命下山协助方少帅。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他一样英武之极却又俊美之极的男子。坚毅的嘴角在微笑间仿佛冰川融化一般，可以融化世间任何女子的心。

也包括我的莲妹。

席间，他详细说了妖魔的事情，如何如何厉害，说着说着，莲妹就问起了一些旁的问题，两人相谈甚欢。他的博学多识是我望尘莫及的，他的俊朗潇洒是我所不能比拟的，他的迷人权贵亦是我无法拥有的。我看着我的莲妹双眸含情，已经钟情于初见的男子，心里直如刀绞，只能一杯一杯地喝酒，低头不语。

隔日，方义便带着我们以及五万精锐军队包围了凤山。那些山匪有军队对付绰绰有余，我们趁着军匪交火的时候，带了一千多人抄小路奔袭妖魔的老巢。是血魔，浑身赤红，最大的本领是摄魂，只要看他一眼或者闻到它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便会失去意识。原本我和莲妹合力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但是方义却因为担心莲妹而冲了进来，最后中了毒。

我出洞的时候，莲妹正抱着昏迷不醒的他哭泣，瘦弱的双肩不住地颤抖，像秋雨一样滴答滴答敲打我的心湖。我蹲下身来揽过她的肩膀，柔声道，莲妹，血魔已经奄奄一息了，你若想要出气，就进去了结它吧……

莲妹握住我的手，央求我快些救救他，然后转身冲进山洞，我听见洞内传来血魔的惨叫，声声不断。面前的男子就快要死了，如果我不救他，莲妹看不到他，是否还是会和我如从前一样美好呢?我的心在矛盾，手在颤抖，连莲妹到我身旁都不知道。

师兄，你在做什么，快点救救他呀，我求你了!

我从未见过莲妹如此哀伤过，她求我救一个她爱的男子，求我放手给她幸福的一生。

那我呢?

叹一口气，指尖凝住阴阳两仪之气，点在他的眉心，封住毒气蔓延，然后将他抱回了帅府。

我调了药让下人准备，可莲妹却要亲力亲为，熬药，喂敷，照料，甚至伏在他的床头彻夜不眠。她对他的好，瞎子都能看得明白。每次深夜我立在窗边看着莲妹瘦弱的背影，都忍不住想要走过去陪伴，可是，我知道，她现在要守候的是另一个人。深秋的夜寒了我的心湖，我的眉眼几乎都结了霜，但我还是立在暗处，陪伴她一个又一个黑夜。其实能远远看着莲妹，我也是开心的。

忽然这么想，自己都觉得可悲起来。我青尘学道十七载，已经尽获师父真传，假以时日定然得道成仙，却为了这样的事而悲伤，值得吗?

半个月后，方义慢慢醒转过来，却再也离不开莲妹。我知道，分别的日子就要来临。果然，那一天，他拉着莲妹的手，掌心宽大，包裹住莲妹娇小的手掌，一如从前的我。他一脸恳切，青尘师兄，我是真心爱莲伊姑娘的，我恨不能与她长相厮守，比翼双飞，请你成全!

我的心猛地震动了一下，身体发颤，我有些麻木地望着低头不语的莲妹，机械般地说，此等大事，须禀报师父……

然而，莲妹扑通跪在我的面前，师兄，莲伊求你了，从小到大只你待我最好，你也想看到莲伊幸福对不对?我不要离开阿义，请师兄回终南山向师父说明，说莲伊不孝……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又能说什么呢?这一刻，我悲极，却大笑起来，我摇摇头，走到近前，扶起我的莲妹，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轻轻说，以后，莲妹就拜托你了。

话音未落，我已转身，不再回头。我害怕我再回头，会流下眼泪。莲妹唤我，一声一声，但我却始终没有答应，最后消失在这茫茫红尘中。一路策马扬鞭，疯狂地跑，漫无目地地跑，直到坐骑累死倒地，自己也一个跟头翻落在黄土地上。我仰面躺下，只觉浑身散了架一般，昏沉沉的，再醒来，天幕已经洋洋洒洒地飘起了小雪。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淌下来，渐渐呜咽起来，泣不成声。

大哭一场之后，我回到终南，立志要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得道成仙。然而四年后，一封信，又将我拖入红尘。

叁波澜

师兄!

耳边忽然传来莲妹脆生生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我调整内息，快步上前，立在莲妹身前，手掌伸在半空，却不知握还是不握。莲妹还是那样美丽纯美，黛眉瑶鼻，只是脸庞较之四年前更为清瘦，显得清丽脱俗。四年不见，到底生疏了，我慢慢垂下手来，低低唤她，莲妹。

她的眸中有些泪光，那些看不见的心事一闪而过，然后笑起来拉着我坐到席间，来来，今天给我的师兄接风洗尘!

我们三人犄角而坐，正要吃喝，却听门外传来吵闹声。

九姨太您不能进去，大帅正在里面和五姨太的师兄吃饭呢!

什么狗屁五姨太，我才不管呢!

女子的声音相当刁蛮。很快便传来打斗声响，听风声，便能判断，这女子有着相当了不得的功力。

我抬头看了看方少帅，才四年，他又娶了四房妻妾，他不是说爱我的莲妹吗?不是说要长相厮守比翼双飞的吗?视线凝滞在莲妹的脸上，莲妹迅速低下头去，轻轻地喝汤。

正自愣神间，一个着西式鹅黄色长裙的女子冲了进来，烫了今下最时髦的波浪卷，栗色发丝缠绕在颈间，像

极了妖艳的美女蛇。她的手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西洋火枪，眉目含煞，方阿义!你什么意思啊你!你的魂都被五姨太太勾走了吗?天天在她这里，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吃饭呢?

又是一场争风吃醋的戏。我放下筷子，默不作声，余光瞥见莲妹，她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有些惧怕这个九姨太太的。蓦地，就见方义啪地拍了下桌子，长身而起，一把夺过九姨太太的火枪，啪地给她一个耳光，你太放肆了!

说着，冲莲伊道，莲儿，你先带你师兄去休息!

我和莲妹对视了一眼，然后识趣地起身退出沁香阁，远远地，听见里面摔东西的声响噼啪传来。

那九姨太太是谁，这样刁蛮?我不经意地问。

噢，她呀，听说是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的义妹，有权有势，嫁给阿义后整日闹腾，也习惯了。

帅府的风景一如当年般优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虽已是秋天，然而树木葱郁，花草芬芳，好一派世外桃源。莲妹在我身边低头不语，领我去客房，走到门边，我看见窗棱上摆放着小小的白莲，像极了终南山的白莲。

想不到在这里还看得到白莲……我叹道。莲妹微微一笑，柔声说，是去年我央着阿义派人去终南山那里摘来的，连根一起，小心培养，也不过才这几朵，极难养的。想到师兄要来，便拿过来给师兄净净空气。

我看着白莲，又看了看莲妹，时光仿佛又开始逆转，我忍不住问，莲妹，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莲妹有些沉默，推开门，背身笑道，好啊，怎么不好。

我跟着进去，房间里布置得极其雅致，看得出是出自莲妹之手，但我还是沉声道，少帅他在你之后又娶了四房，还叫对你好?

莲妹看我一眼，又迅速移去，轻步走到白莲之前，深深吸一口，男人吗……尤其像阿义这样的大人物，没什么的。而且，虽然有九个女人，他却待我最好，也最宠爱我，师兄，我很知足了。

我心头哽咽，却说不出话来，颓然坐在床边。莲妹嘱咐我好生休息，然后悄然离开。我看着白莲静开，心头的涌动一直起起伏伏，直到我慢慢睡去。

肆扑迷朔离

帅府的俗事，我也懒得再管，莲妹的好坏是她自己的人生，我也不便插手。第二天夜里，我便飞出帅府，去到这座城中最高的塔楼上，布下了行随咒。只要有妖魔出来便能感应得到。

夜色静谧，淡淡的云层时不时遮蔽了月光，然而一夜过去，只有些宵小妖物活动，并无那传说里的挖心恶魔，清晨时分，我便悻悻回到帅府。

刚在卧房坐下，便看见侍女端来点心，甜笑，道长，这是五姨太太叫我端来给你吃的，知你一夜辛苦。

我微笑，等侍女走后，拾起一块软糕丢进嘴里，不愧是莲妹，心灵手巧。我一边暗自赞叹莲妹的手艺，一边享受这难得品尝到的食物，却忽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糕点入口甜糯，却在齿间隐隐透出辛辣的感觉，凭我多年的道行，顿时觉得不对劲!当下我将正要下咽的糕点全部吐出来，以茶漱口，就看见碧绿的茶水已经漆黑一片。我服下避毒丹，调匀内息，确定自己没事之后，一个寒战打来。

为何，莲妹要害我?我心下难平，一个飞身赶去莲妹的房间。

光线幽暗，我念起明火咒，顿时八盏离火在我身边围绕起来，我敲了敲莲妹的房门，却无人回应，啪的一声推了开来。

莲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茶杯碎裂，碧绿的茶水泼得到处都是，茶几上，有一盒一模一样的糕点。我心一凉，顿时低身抱住莲妹，她人已经昏死过去，面色发黑，显然中了剧毒。

听见拍门声睡在隔壁的侍女们这时也揉着眼睛赶来，一见这情景，顿时大叫起来。方义听到动静，连忙赶来，看见莲妹，顿时目龇尽裂，痛苦万分，莲儿，莲儿，你怎么了?

我不及细说，指尖点了莲妹眉眼，止住毒气蔓延，然后催动她本身数十年修为将潜藏在她体内的毒素逼迫出来。豆大的汗水颗颗挂满她苍白的脸颊，她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如同一朵静开的白莲。

一盏茶的工夫，莲妹哇地吐出大口黑血后，便又昏倒了。我呼了一口气，喂她服下避毒丹，然后退后几步。方义依然焦急，关爱之情写在脸上，青尘兄，我的莲儿怎么了，怎么会如此模样?

他的眸中只有莲妹，他这样疼爱她，依恋她，我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抑或是心如死灰7我摇摇头，有人在糕点里下毒，想要毒死莲妹和我，幸好发现及时，莲妹只需静养时日便可恢复。

方义大怒，谁，谁要毒害你和我的莲儿?盛怒之下，门口的女侍吓得面色苍白。而这时，莲妹幽幽醒转过来。

阿义，你在啊……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阿义……

莲妹醒来第一眼便是寻她的郎君，她的心亦是只对他一个人。我冷眼相看，忆起那年我将她从湖里救起，她亦是扑在我的怀里说，师兄我害怕再也看不到你。

我微微笑，眼泪往心里流。

莲儿，你没事就好，我会一直守着你，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永远不离开!他握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多好的一对鸳鸯啊。但是，此刻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莲妹，到底是怎么回事7我静静地问。

昨日，四姨太送了两盒糕点给我，我没舍得吃，见师兄一夜辛苦，便让小翠端一盒送去，却没想到……莲妹虚弱地睁开眼睛，恍然道。

浑蛋，来人啊，把四姨太带过来!

我坐下来，拿起一块糕点，掰开来，嗅了一嗅，无色无味，下毒之人必是行家啊。这时，一身睡裙披散着长发的美丽女子在警卫的护送下走了进来，美则美矣，可惜眉眼间太过哀愁，像古代宫廷被打入冷宫里的怨妇。

烁言，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毒害莲儿师兄妹?方义有些心痛地质问。

叫做烁言的四姨太面色平静，只是凄然一笑，你想都不想便认定是我吗?你已厌恶我到了这样的地步吗?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说着，低头就要往尖利的桌角撞去。我抬手，手臂伸长，如蛇一般将她缠绕起来，淡淡地道，四姨太不像是下毒之人，不可冤枉好人。

方义显然也是惊魂未定，吓得脸色苍白，在莲妹的授意下扶着四姨太回房去了。一时间，天色亮堂了起来，屋内只剩我和莲妹二人，我坐在床侧，望着莲妹苍白柔弱的脸，轻轻地问，莲妹，你知道是谁这么恨你我吗?

她点点头，闭上眼睛，应该……是九姨太，赵泓泪了……她早已对我怀恨在心，认为我用妖术勾引阿义，霸占阿义，想要除之而后快。

我想起那个刁蛮的女子，她略略赤色的眼珠确实有学过旁门左道的迹象，想来，嫌疑最大的便是她了，但是苦于没有证据，此事只能暂时搁下。我念动静心咒，抚在莲妹额头，助她早日痊愈，待她发出轻微鼾声的时候，这才轻轻起身，离开的时候，就听见身后传来呓语，师兄，我知道你还是对我很好很好。

我的眼眶湿润，合上雕花木门，门外阳光兜头洒下，我有些恍惚起来，那又怎样呢，我和你依然隔了很远很远。

五挖恶心魔

我在城中布下行随咒的第四日，终于出现异样。

城西的一户富商人家上空有浓重的妖气盘绕，我赶过去的时候，妖气已经悉数落下去。我连忙念起隐身咒潜入民宅，在小姐闺房外，看到一个黑影正扑在一个少女身上，五指黑漆漆的，比鹰爪还要尖利，已经对准了心脏。我从墙壁穿过去，悄悄拔出了背后长剑，趁它不备，雷霆

一击!

可是，这妖物似是功力不浅，竟然嗅到了我的气味，在我的长剑刺下的瞬间侧身躲开，剑锋割破它的右胳膊。借着月光，我隐约看清了妖物的容貌。枯树皮一般皱起来的皮肤，双目血红，然后那发丝却是如人类一样盘起来的，夜色下看不清颜色，隐隐看见内里斜插着一支金步摇。只有女子才会做这样打扮，这个妖魔想必是化身为女子潜伏在这座城中的，到了夜晚才会现出原形!

妖物朝我吼了一声，破窗而逃，我追出去，它的速度奇快，我催动八股阵风竟然都没有赶上，远远地，看见那一团妖气落在了帅府。我飘身飞去，心下开始冰凉起来，怪不得查不到这妖魔，原来是躲在了帅府，最危险的地方往往都是最令人想不到的地方!

我咬破指尖，扯下内里白衣的一角用血写满印书，然后抛在天幕里，在这帅府方圆布下了伏魔大阵，不容它逃脱!

我整整衣冠，好整以暇地迈进了帅府。

陆显形

深夜，帅府灯火通明，警卫来回警戒巡逻，有的打着灯笼找寻什么，隐约可以听见“抓刺客”的声音。看来，这座帅府就是匪人妖魔栖息之地了。

我走进大厅的时候，少帅正在伏案看书，见我双目炯炯，立刻起身问道，青尘兄，可有收获?

我点头，坐下来，淡淡道，大概，今夜便能抓住那个恶魔。

哦?在哪里?他显然有些不信。

那恶魔躲进了帅府，显然是早已潜伏于此，白日变化为女子模样，夜里外出觅食，不过，她已被我长剑割伤右臂。

方义大喜，起身吩咐府中所有女子，不管老少尽皆来到厅前。军队包围了大厅，灯火通明，然后一个一个查看，却都没有伤了右臂的。

管家，还有什么女子没有查到7他皱眉。

管家有些吞吞吐吐，最后一咬牙，报大帅，只剩下您的九位夫人。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

快，把九位夫人都请过来，不得耽误!

时间不长，夫人姨太们就以各种形态款款走来，有的惶恐，有的冷漠，有的白眼，我看见我的莲妹在女侍的搀扶下静静走来，面色虚弱，显然大病未愈，心下有些心疼。

莲儿，你怎地也来7快，有没有受了风寒?他接过她，拉过椅子让她坐下，甚是关切，全然不顾其余八位的夫人眼色。莲妹抬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便又依偎在他的怀里。

检查后，依旧没有人右臂有伤痕。这时，九姨太赵泓泪婀娜着身姿走来，目光睥睨，什么事非要扰人清梦，真是过分!灯火下，她的面容依旧美艳，只是没来由地苍白失血。管家赔笑，对不起了九夫人，大帅让查右臂有无伤痕，请了……

混账!赵泓泪一个巴掌扇过去，怒目对着方义，怎么怀疑我是挖心恶魔吗?

鸿泪，你别胡闹了!方义有些不耐。

呦，你要我当众脱衣服是吧，我脱光了让人看你很高兴吗?真是一张刁蛮的嘴，我眯眼望着她，心中叹息，困兽犹斗而已。

这时，方义已经红了眼睛，径自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右胳膊，赵泓泪却“哎呦”一声痛苦地呻吟出来，顿时，全场人的目光齐刷刷凝聚在她的身上。

怎么，本小姐刚刚遇到了刺客，想要生擒活捉结果被刺伤了右臂，是不是我就是挖心恶魔?她甩开方义的胳膊，恶狠狠地吼道。

我起身，立在身前五米，这是我的笼罩范围，已防这妖物忽然发难。方义猛地给她一巴掌，难以置信，你居然……你居然做出这种事!下毒要害莲儿和青尘兄的也是你吧?我竟然瞎了眼睛娶了一个妖魔进来!

赵泓泪披散了发，目光狰狞，忽然指着虚弱的莲妹大笑，哈哈哈哈，我是妖魔，我看她才是妖!整天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看都不看我一眼!当初你娶我的时候是怎么对我发誓的?你说你只爱我一人，你说你从此为我抛弃一切!可是你看你，将我丢到一旁，只顾着你的莲儿!她才是妖怪，恶魔，毒不死她，我也要杀了她!她说着，挣脱开来，就要冲向莲妹。

少帅终于忍无可忍，拔出手枪，啪的一声，惊动全城。枪法极准，子弹从后背穿过心脏，一枪毙命。赵泓泪躺在血泊里不住抽搐，却仍在笑，对着他，五指用力抓着什么，却终于什么都抓不住，寂然垂下。

我欺身蹲下来，撕开她的右臂衣裙，果然，有一道新包扎好的伤痕，我拆开来，上面洒了金疮药。顿时，府中一片哗然，紧接着叹息声不断。赵泓泪的尸体慢慢开始腐化，萎缩，最后变为一滩水，腥臭无比。

方义厌恶地丢掉手枪，命人收拾残局，他要昭告全城，恶魔已经伏法。他揽过莲妹的身体，慢慢消失在夜色里。人群开始散去，故事似乎已经结束。

我立在那滩臭水前，却皱起了眉头，抬头的时候，深蓝的天幕里，月亮有些昏黄，还差一点点便是满月。

还差一点点。

池迂回

第二日我便告辞，嘱咐莲妹多注意休息，有缘自会再见。我骑上白马，走出帅府很远，回头依然可以看见莲妹和他拥在一起，不离不弃。

然而我的马儿兜了一个大圈便又回到城下，望着这座几经风雨的城墙，想着城里那个女子，我的心又再度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我明白有些事情已不是我可以阻止的，然而，然而……我终究是放不下她。咬了咬牙，我下马用隐身术再次进入城中。

我在塔楼之上再次布下行随咒，静静等了三天。等那一个真正的挖心恶魔出现。

果然，三日后的夜，天空飘起了小雨，绵绵层层的，将天地笼罩得一片雾蒙蒙的。我又看见那抹妖气在天际飞行。我脚踩八股阵风紧掠而去，在她要择人挖心的时候我忽然现出原形，立在她的身前。妖魔看见我大吃一惊，满眼的惊恐，转身就跑。我只是静静看着她消失不见，却并不追踪，因为我已知道全部。

我飘身潜回帅府，少帅的窗内火光摇曳，他抱着莲妹，轻声问道，莲儿，你究竟怎么了，忽然跑来我这里?

莲妹的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来，她捧起他的脸，无比渴望地问，阿义，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爱我吗?都会爱我一生一世吗?

是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只爱你一人!

我摇摇头，忽然长长叹一口气，穿过木窗，立在他们身前。

少帅又惊又喜，指着我，咦，青尘兄，你怎会去而复返?

我没看他，目光凝视在我的莲妹脸上。她面如死灰，看见我，簌簌发抖，眼泪不住地掉落下来。

我轻身走到她的身前，无比痛苦地问，莲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的掌心抚上她湿漉漉的黑发，只觉柔滑无比，却又捉摸不定，像从前一样，一不小心就从掌心溜走。

到底……发生什么了?少帅疑惑。

我定定地说，挖心恶魔，就在眼前。

啊!

少帅大惊，起身，转而又不信，看了看莲妹，又看看我，莲儿从小和你一起跟随三冷上人修行道家法术，是不是?

我点头。

他和你俱是人身，对不对?

我又点头。

他笑，啊，你是逗我玩对不对?

我不语，但莲妹已经不想再欺瞒下去，她忽然跪在我的腿下，泣不成声，她说，师兄，请原谅我，原谅莲儿这一切。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阿义!

原来四年前诛杀血魔，莲妹将血魔的心偷偷藏了起来。她嫁给方义后不久，他便冷落了她，在外面招蜂引蝶，陆续又娶了几房姨太太，尤其是九姨太太，最是得宠，整日不离她的房间。伤心之下，莲妹狠心吞下血魔的心，修习摄魂大法，迷惑阿义的心，只要他迷恋自己一个人!然而这血魔的心是相当妖孽的东西，服者本身已经是半人半魔，而每次摄魂都要耗费自己的青春容颜，为了维持容貌，只能不断地食取年轻女子的心……

那么，赵泓泪之所以死后尸体会腐烂，也是你事先在她身上施下化骨咒了?我皱眉问道。

莲妹满脸清泪，然而容颜瞬间开始衰老，如同老太婆一般。少帅吓得退到角落，指着她不住颤抖，不会的，你不会是妖魔的，不会的!

莲妹凄然，阿义，你不是答应过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不会离开我的吗?

那个男子，那个口口声声爱她的男子只是匆忙转身跑出屋外，大声喊道“有妖怪”。我看见莲妹闭上眼，叹一口气，笑得这样苦涩。

然后，她拔出随身短刀刺入自己的心脏，我来不及反应。

轻轻地，银亮的刀身刺入莲妹虚弱的身体，那鲜红的血喷涌出来，刺痛了我的神经。我跪下来搂住她的身体，哭喊道，莲妹，你不必如此，即使你是恶魔，你是妖孽，师兄都不会怪你，师兄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我会求师父化解你的魔毒，你会变成和原来一模一样美丽的女子!莲妹，莲妹!

莲妹最后看了我一眼，摇摇头，目光涣散，没有了阿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7我只是忽然才明白，这天下男子唯有师兄你对我用情最深，而我，却至死才醒悟……她抓住我的手，笑起来，血从她的嘴角流下，染红了我的青衣，师兄，带我去看白莲好不好7这个时候细雨蒙蒙，一定……一定美到醉死，你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在湖面上飞翔，飞翔……

她的声音忽然断了下来。

我擦干眼泪，抱起莲妹走出卧房。门外大批的军队已经包围过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

放下恶魔!

我笑，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细雨如丝，丝丝断肠。我风一般从子弹之间穿过，飞掠上天幕，我抱紧师妹，害怕她会觉得寒冷，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带你回终南，我带你看白莲，我带你一起飞翔。

莲妹，你可知，这个世界，有些爱，我们是强求不来的啊。

莲妹睡着了，面容恬静，像儿时一样。真好。

我加快速度，倏然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断了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