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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天下

2011-05-14心盈谷

桃之夭夭A 2011年2期
关键词:李睿皇帝

心盈谷

[前言]

李睿,这天朝霸道的皇帝,你龙爪一拍便断了我与子安的姻缘。我心心念念的子安,再见你已是两年后,彼时我千疮百孔,盼你救我离去,你却大方地将我推给皇帝。

这世间还有何值得我留恋?除了皇儿,我别无意义。

从他的囚宠转为天朝奸妃。庙堂宫廷我翻云覆雨手执朱批,心道李睿你不过如此,少年天子抵不过红颜一笑。覆手间已枯骨连城。

直到你死的那刻,我方知我是世上最傻最痴的人。

玉石仍在,我心似焚。三十年转眼如一瞬,皇陵深处此爱淘淘无绝期。

天朝昭和八年。

三月,春分过后融融日光开到极致,庭间芳草香气染上我的罗裙,随我来到月老庙中。

我跪在蒲团上,接过杏儿递给我的香火向月老虔诚祈

我娘说,我将来的夫君须是门当户对的登科少年郎。我说她目光短浅,我未来的夫君何止是春风少年郎,我柳轻羽要嫁就嫁天下顶好的男子,比如……皇帝。况且爹说过,吾家栖有凤身,爹说的话从来不会错。今年秀女大选若我一朝为妃必恩泽乡里,还愿神灵。

自月老庙中出,我向鹊桥走去。桥身曲折狭窄,我提着罗裙小心行走,晃眼间,那端疾步走来一白衣公子,如一阵春风般掠过我身侧,惊得长袖飞舞,我袖中的手帕就这么落到了地上。

他目光微滞,顿住脚步来捡起我的锦帕,微微欠身笑道:“小姐的帕子。”

这一瞧,我的心头饱满得如春日里的花朵瞬间张开了花骨……好一 个檀郎玉貌的公子!

我撇过脸去,佯装愠怒,杏儿最懂我心意,上前质问道:“何处来的狂生!惊扰了我家小姐。”

那男子笑盈盈地回道:“小生名李浠,宇子安,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小生愿登门谢罪。”

子安,我喜欢这个名字,眼里不禁涌起笑意,脸上却有些不悦。

“南巷柳府柳太守的门槛也是你能跨的!”

“原来是永州柳府,那这位是五小姐了。”他向我作揖,我这才施施然回礼。我上面有宫商角徵四位姐姐,均已出阁,到月老庙来祈福的自然是五小姐了。

我不情愿地开口道:“这帕子落地上染尘了……”

他自是明白我的意思,接过话道:“小生他日亲自上门谢罪,还小姐一条江南坊的新帕子。”

“那便有劳公子了。”我又施礼,遂和杏儿回到马车上。

辘辘车轮响,我支颊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眼里越发柔和。

“小姐笑什么呢?”杏儿在一旁问道。

暖暖春风拂起额前碎发,我微眯双眼道:“他身着十金一寸的凌香缎,言行却如平民布衣般亲和恭谦,他只看了我一眼,此后只管赔礼致歉不再看我容颜。杏儿,你说他会来寻我吗?若是嫁不成皇帝,有这般的夫婿也是我所愿的。”

他没有来寻我,选秀的马车将我和侍女杏儿带入宫中。

颠簸数月,当我终于来到皇城前,心里那股浓烈的感情焚烧起来,我柳轻羽定要征服这座城池!自古男人在马背上打江山得天下,女人在后宫里征服男人拥天下。

可是很快我发现这仅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同期的秀女里,我没有绝色容貌为利刃,也没有显赫家世为后盾,甚至,当我见到倾城国色的董丽妃,文采卓然的梁婕妤,清雅如兰的文美人,我已觉胜算全无。

即便当不了后妃,我总想再见皇帝一面。那日在金銮宝殿上,我只在皇帝离去时从遥遥之处望了一眼,除了一团明黄什么也见不着。

我热络地帮助其他宫女做杂务,为的不过能在皇帝路经时窥得龙颜。

可是我没想到,在殿前庭园,我没见到皇帝,却遇到了李浠。他穿了一身朝服戴了高冠,比其他大人晚了步子从殿内走出来。

他竟是京官!或许我也该料到的,那般的容貌和气质又岂会栖身于永州小郡。

我心里突然萌生出奇怪的想法,嫁皇帝,还不如嫁与他啊……

我心如鹿撞,提起罗裙追他脚步而去,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偷帕贼!”

他像上次那般,生生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看我,疑惑、惊讶、喜悦在眉目里浮现,若我没有会错意。

“你怎会在此处……你是秀女?”

我身上还穿着秀女的衣裳,再明显不过了,我反问他道:“南巷柳府柳太守的门槛李公子不会当真怯意了吧!”

他拍了下脑门懊悔道:“子安忙糊涂了。”略思忖,又道,“小姐既是秀女,子安不宜与小姐长谈,以免损小姐清誉。”

他这是在保护我吗……我扬起头对他绽开笑颜道:“此刻是,下一刻就可能不是啦!子安,我名作柳轻羽,永州人。若我选不上,你和我同行永州可好?”

我都这么明白地提示你了,安郎,你可一定要会我心

他轻笑着应我一声“好”。

半个月后昭示明下,我果然落选了。同时我还接到太后懿旨——

“永州柳氏,容貌出众性情温雅,许婚于镇国公之子李浠,择日完婚。”

他竟是赫赫有名赐与天子“李”姓的镇国公李仁强之子,因父亲功高盖世,他不得不从小习文,又生得檀郎玉貌,固有“京城小李”之称。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可是他为何愿意娶我呢?是信了鹊桥相遇的传说吗?我们,会是天赐的姻缘吗?

我第一次正面见到皇帝,是接到谢太后的懿旨,化身为朝廷准一品夫人时。

皇帝长得浓眉星目,不同于李浠温润如玉,身上有股英姿勃发的威严与俊朗。当他穿着明黄色龙袍向我和太后走来时,下摆的盘龙繁绣也似活灵活现地舞动起来。

他向太后请安后,目光转向我道:“这位是?”

“此次秀女里,李浠相中了一家姑娘,哀家做主许配了他。”太后语中带笑。

“李浠好福气。”皇帝淡笑着说,收回目光不再看我。

我正思忖着是不是该先行告退,皇十一公主,当今皇帝最疼爱的妹妹一蹦一跳地来到仁寿宫里,央着皇兄陪她放风筝。皇帝自是应允,未料小女孩又跑到我跟前来央着我一道去。

我看向太后,她点头授意。看来这女孩在皇宫里承得是万千宠爱。我自不敢拂意,与皇帝一同陪公主到花园里放风筝。

小公主精力旺盛,我和皇帝跟在她后头跑。罗裙太长,我不慎踩到裙摆向前倒去,皇帝一把扶住我,我心头大跳,脸色煞白地施礼道:“妾身惊扰圣驾。”

皇帝笑了笑,双手刚要放开我,却突然死死掐住,磕得我骨头生疼。

他的话似是从喉间一字一句刻出来般:“你这玉佩是从何处得来的?”

低头一看,才发现我颈间玉佩翻落出外衣。

那是七八岁时我收到的礼物。

那年,有贵不可云的客人途经永州,父亲身为太守,早出晚归悉心照料贵客生活起居。有个男孩成日郁郁寡欢,父亲便带我去给他作玩伴。出永州那日,我与那男孩坐在同一马车上给他讲笑话,哪怕他不曾正眼看过我。

谁知马车在即将离开永州界内时遇到风雪,风声雪声萧然磅礴,我们的马车被冲散了,我和那男孩来到无人的山林里。

男孩发了高烧。父亲曾说过,这些贵客里,只要有一个出了差错,我们全家人身家性命不保矣。我害怕极了,找了山洞和稻草堆,让男孩休息,一个人跑到皑皑白雪的森林里寻找粮食。

我运气极好,总能发现新鲜干果,甚至还捡到过旅人的食带和水壶。

男孩终于高烧退去,我俩缩在一起汲暖,互相说话抵

抗寒意,三日后盼来了营救的队伍。

他没有告诉过我名字,想是不能诉说,他也没有问过我的名字,却送了我一枚玉佩,说来日见到玉佩就能认出我来。我只当是玩笑话,回家后便收入锦盒内,父亲却厉声斥责我,命我必须贴身戴着,还开始说出吾家栖有凤身的预言来。

那时我不明白,今日见到他猝然炙热的眼神,猛然知晓昔日那个男孩正是当今圣上李睿,总算是明了整件事情始末了。恐怕是父亲设下的局,让皇帝心里留下我的痕迹,我或许是世上唯一与他共赴过生死的人,也是在他最危难时不曾离弃他的人。对于身在帝王家的男子,这样的回忆该多么刻骨铭心……

可是,我如今已是李浠的未婚妻,皇帝这样的男子,我是万万惹不起的。我不动声色挣脱开去,他似是清醒过来,气氛一时间无比尴尬。

毕竟,我已不是后宫里的秀女。

我与李浠成婚之前不宜见面,因此暂居于京城的一处旧宅内。自那日后没有太后宣旨,我不再去宫中,也悄悄将颈间玉佩解下。

李浠去往永州行公事,大婚的仪式也在筹备中。算算日子,他从永州回来后就能完婚了。

我心心念念盼着他早日归来,执起狼毫写下娟秀小篆: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又觉得不够,拿起剪刀剪下一缕青丝,专心致志编出一个同心结来,好似我思君的情谊也编入这纤纤发丝中,托人捎于安郎。

他若是见字,若是执起这同心结,应是明了我的心意

想到这里,我不禁站在宅院前,望向南方的天空,浅浅微笑。

突兀间有人打破这份清宁,宫中侍卫和内监提着软轿来到我面前,内监总管大人朝我盈盈一笑道:“夫人,皇上有请。”

他意味不明的语气令我生生打了寒颤,可他既是唤我夫人,又是皇上旨意,我不得不去。

昭和宫里,内侍屏退,徒留皇帝一人,静静地立在窗边。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宣我入宫,只觉得忐忑的心要跳了出来。我不敢出声,低着头伫立。

他回过头来,深深地看我一眼,波澜不惊地说:“柳轻羽,朕与李浠相较若何?”

我稳住呼吸,倩笑道:“皇上乃一国之君,受天下万民爱戴。李浠是妾身夫婿,是妾身的天。”

皇帝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目光越发阴鸷,走到我跟前冷笑道:“朕既是皇帝,自然也是你的天!”说完竟然横抱起我来,置于龙床上。

我惊恐地看着他粗暴地脱去我衣裳,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皇命是天,他叫我死,我也不得不死……心里却想起李浠,我的安郎,该怎么面对你。

陌生的气息,粗暴的力道,炙热的目光,我逃不出这张龙塌,翻不出他的掌心。龙诞香熏得我昏沉无力,下身蓦地被分开,如同传说里被剪开鱼尾的鲛人,疼痛和绝望铺天盖地蔓延而来。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一个狠狠的撞击令我整个身体向侧滑去,头垂于丝滑的龙塌,整个世界倒立于我眼前。或许,原来的那个世界此刻已然分崩离析……

自那之后我大病了一场。我不敢康复,不吃药剂,直至李浠回京站在帘子外探望我。他以为我是相思成疾,清澈的声音朗笑道:“你思君至此,叫我如何消受。”

我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只对着帘子外那个模糊的身影哭泣。

安郎终是回来了,我却已非完壁之身……

李浠回来了,我不敢告诉他此事,我仍怀着妄想,妄想做他的妻子,妄想他日后不会介意此事。

我一日日盼着大婚,与此同时,瓦剌王子率使节赴京,商讨来年贡数修订。这些国家大事我自不操心,我反而庆幸,宫中摆宴时,我便有机会光明正大与李浠相见。

那日我装扮了整整两个时辰,如云髻上镶了碎花宝珠,一身江南坊对襟儒裙衬得体态修长,行走间纱带扬起,宛如羽化飞仙。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的安郎见到。

却不料,龙座上那道阴鸷的目光,自我入场起就将我牢牢锁住。我依着安郎坐,极力躲开那道视线。酒会过半,李浠小声地问道:“你今日脸色不佳,可有心事?”

“妾身去御花园里走走吧!”我微微欠身离席。我能擅自离座,皇帝应不能抛下群臣和使节来寻我吧?

御花园里雾气浓重,哪怕头顶灯火通明,三米外全然见不着踪迹。我就这么和一个人撞到一起,抬头看,正是醉酒了的瓦剌王子,他眯着一双眼睛对我说:“你不是后妃。”

我自然不是后妃,皇家的用品和规制一目了然。

我善意笑道:“王子喝醉了,我去请人来搀扶王子。”

他突然用力握住我的手,我脸上羞色,拉扯道:“王子自重,这里是天朝!”

“哦,对对,天朝的姑娘摸不得,”他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脸上红红的两陀色彩,丑陋无比,“可是我不仅想摸你,我还想亲你……”他似一头熊朝我扑来,想来在番邦习惯了酒醉后玩弄舞技的劣习,到天朝来也不改本性!

我一个劲儿往后逃,口里喊着:“王子自重!”

“跟了本王不好吗,本王可以娶你为妃……”他嘴里胡言乱语,眼里兴奋的光彩越发炙热。

我后背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忽有广袖扬至眼前,我看到张牙舞爪的盘龙绣纹,闻到馥郁浓烈的龙涎香,接着一声惨叫猝然划破夜空,有血气翻涌入鼻,我几欲呕吐,他顺势转过我的身体将我纳入怀中。身后有细微的拖动声,想是侍卫正将王子的尸体拖走。

头顶传来李睿冷冷的笑声:“轻薄朕的女人,就该是此等下场!”

瓦剌王子一死,使节暴怒,皇帝将使节一并斩首,瓦剌当即兴兵南下。朝廷上关于选谁为统帅纷争不休,最后皇帝选了母系家族里的重臣为元帅,又命镇国公李仁强之子李浠为先锋副帅。

李浠又走了,穿着白羽铠甲,骑上汗血战马离开京城。

我站在宅外,望着北方的天空,心神不宁。

这是否是李睿的阴谋。他早有心清理瓦剌,除去王子令瓦剌王痛失所爱,又命李浠为先锋统帅,令他在战场上往死亡冲去……好狠的心!

森森寒意袭来,我抱着双臂,突然有道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如阿鼻地狱的催命符音——

“夫人,皇上召您入宫。”

我再一次被皇帝拥入怀中,身体和心皆已麻木。我不知道时辰,分不清黑夜白昼,时光就在那盏宫灯的点燃和熄灭间交替,空间就局限在这极端华丽的龙床之上。床头浓郁的龙涎香气里似是掺杂了其他成分,令我整日虚弱无力,去宫池沐浴居然还是他亲自抱着我前去。

我仿佛没有生命,我甚至不需要说话,我所有存在的意义就是承受他一次又一次的欢愉。他迷恋地吻我,他宽阔的胸膛拥着我,他一声声说爱我,沦为天子禁脔的滋味,原是如此。

蔷薇花间,露水沿着花骨滚滚而行,垂落而下。宛似泪滴。

我从未如此强烈地厌恶自己……可是,哪怕这身子已经肮脏不堪,我心里仍惦记着李浠,日思夜想,杏儿为我打探来消息说他数次出生入死,我担忧得泪从中来。

有生之年,多想再见他一面……

老天终是眷顾我。

仗打了整整一年半,瓦剌终于主动议和,李浠的部队班师回朝,据说那日他鲜衣怒马,犹如天神般回师京城,令全城的少女春心荡漾。

几乎所有人都忘了我,忘了李浠的未婚妻。

同是他回京的那日,我诞下天朝第一个龙嗣。那些后

妃汲汲营生梦寐以求的龙子,皇帝不给她们,却给了我。

李浠上殿领赏当日,我仍在月子里,却打晕了侍女,换上宫裙,迈着虚弱的步子和杏儿一起奔向金銮殿。我想我此刻已经疯了,完全不顾及性命,只想要见他一面。

侍卫在下方重重把守,我站在二楼的

望台上,看到朝臣自金銮宝殿出来,三两成群。我极力寻找那个清俊的背影,哪怕两年不曾见面,我也认出了他的背影。

安郎,安郎,我声声在心,不得出口。指甲被石雕生生磨断,渗出血丝。

而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我望穿秋水,望断众生繁华,终迎不来他朝我走来的

李睿说要封我为后,他竟然说要封我为后。嗬,我笑了,眼泪却已滑落而下。

这根本由不得我选择,我却大胆地提出请求,我必须见李浠一面,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应允了。

我们在那日相逢的殿前庭园里见面。我穿着浅蓝色鲛绡罗裙,脸上用胭脂掩盖苍白的肤色,发髻盘的是他那日称赞过的如云髻,发问插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正如我此刻喜悦澎湃的心情。

我终于望到他转过身子,目光里盛满我的身影。

安郎,这一声尚在口中,他却径自作揖,恭敬地呈上一方锦帕道:“娘娘,微臣带来了江南坊的帕子。”

我急切的脚步生生顿在原地,看着他,宛如陌生人般置我于千里之外。

“子安,太后为我们赐婚过……”我哭低喃。他却笑道:

”娘娘忘却了吧,娘娘马上就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微臣也会迎娶皇十公主。”

嗬,他要娶天家帝姬了……

他总不会是被强迫的吧『可是我,我却是被皇帝强迫至今,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盼他回来,盼他带我远走高飞,如今看来全是空想。

我的情郎啊,我爱你至此,你却告诉我天下男儿皆薄幸,你要迎娶公主你要迎娶锦绣前程。诗经字词尚未褪色,同心结尚未松开,你却已敞开胸怀面向仕途和皇权。

我一个箭步上前,接过锦帕,狠狠撕裂,在他眼前一割为二,肆意丢弃路边。君若无心我便休,君若无情我不留!我决绝转身,他却忽而在身后失神唤道:“轻羽……”

我静静伫立,却不转身。

他娓娓说道:“我一开始娶你是因为我见到了你的玉佩。皇上与我竹马之交,我知晓此事。我从小嗜武,一道圣旨令我不得不从文;我本不姓李,冠上天子‘李姓后却屡屡被人讥笑沐猴而冠。我心生怨气,遂决意娶了你……”

我身如石化,泪已千行。

“可是,我曾真心喜爱过你,我知晓你和皇上宫闱之事,笑话自己连心爱的女子也保全不了。前锋副将乃我请旨出征,我愿成一个顶天立地经战场洗练的男儿归来。我回来了,却原谅我,男儿志在四方,你是我所爱,我却不能与你善果。”

我转身看他,巧笑倩兮:“李浠,你不用如此费心掩饰,我们一个身,一个心,互相辜负,两不相欠。”

自那一日起,我将李浠从我心里连根拔去。

女人若是没有爱没有情,还剩下什么呢?

我忆起我初来皇城,在城门外仰望恢宏宫阙的情景。我看到皇儿在襁褓中咿呀学语的神态。我心下了然。

天朝昭和十年元月正日,天下大赦举国欢庆。我带着皇儿,在十里红妆和天下颂歌中与皇帝礼毕。俨然成了天朝史上最传奇的皇后。

执掌凤印,身在东宫,锦衣玉食,尊荣绝代。而我,不满足于此。任何可能会动摇我的地位和皇儿性命的人,我都不容留下。

董丽妃喜在春光融融的日子里放风高歌,我便让她乘风而去。

梁婕妤喜在月光幽静时分池间弄清影,我便让她失足落池。

文美人一心一意巴结太后贿赂朝臣,我便在她进献太后的糕点里下毒又安排东窗事发。

我想我用的都不是高明的手法,却始终没有人点破,任这后宫一桩桩冤案发生。

我突然明白过来,在后宫里所向披靡的女人,并不一定风华绝代,却是承了万千宠爱。

直到皇帝提升一名婕妤为妃,并在王珍妃的宫里连宿七夜后,后宫的风向似乎开始逆转。皇帝开始眷恋珍妃,不再来我宫里。我在心里大笑,我求之不得!

东海渔民发现一枚旷世夜明珠,当即呈上进献朝廷,望能减免当地本季赋税。那枚夜明珠呈上的时候,我和珍妃恰巧在皇帝身侧,为踏春归来的他请安。

皇帝看到明珠,兀自一笑,转向珍妃说:“珍儿,你便收下罢。”

王珍妃捧着锦盒,胜利地凛了我一眼。我发誓,我会把这双眼珠子挖出来。

皇帝整整半个月不来我宫中,正月十五,按天朝礼法,皇帝须在东宫留宿。他却差人请我去御花园里小聚。

我到的时候,他已喝得酩酊大醉,与当日在此处一个眼神便令侍卫杀了瓦剌王子的模样比起来恐是天差地远。

我走到他身边,他广袖长伸将我纳入怀中,眷恋地抚摸我的脸颊。在我耳边说:“莫再胡闹了好吗,朕不能无限制纵容你下去。轻羽,你原不是如此的……”

我不答话,他继续凑到我耳边说:“生朕气了吗?联明日就令珍妃归还东海明珠,那本就属于你。”

“皇上又何必来问我。”我讥讽地笑,他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是开始缱绻地亲吻我。吻势逐渐加重,几近撕咬,他全然不顾我心意,一味索取。

“朕要你永远留在朕的身旁,永生永世……”

“这半生已经足矣,皇上。”我字辞迎合,语气里却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嗬,”他突然停止了亲吻,只是将我牢牢禁锢在怀中,叹息道,”这后宫只有你一人从来不珍惜朕的宠爱。”

因为我本就不属于这后宫……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我抬起左手,指尖落在他俊美的脸颊上,他抬起深黑色的眸子来看我,眼中有星星光点闪动,已然意乱神迷。

我忽然在心里笑起。我不会再针对任何后宫嫔妃。对付女人,确实索然无趣……

我从来不知道,我轻轻一笑,可以让皇帝神魂颠倒至此。

半梦半醒间,内监来唤皇帝早朝,他刚要起身,我手臂突然揽上他健朗的腰际,柔声笑道:“皇上,再陪臣妾一会么……”于是君王不早朝。

我嫌东宫土木陈旧,他便令人采集京城及郊外所有花卉,酿成花汁掺杂染料为我重新粉刷,一时间整座京城内不闻花草香,蝴蝶只在东宫上头飞舞。

我半夜忽想观雪,他便带我夜登骊山,我思家乡心切,他便顺我意南巡。

史官有云:当今圣上与皇后,举案齐眉情深笃厚只羡鸳鸯不羡仙。

王珍妃自是不会使我如愿。东宫发生巫蛊案,从我的寝宫里找出写了李睿生辰八字、插满针头的布娃娃,王丞相携朝臣到东宫来大闹。我冷笑着看向王珍妃,没想到我放她一马,她倒是先下手为强!

皇帝也来了,他对着布娃娃看了又看,兀自笑道:“这上头的字迹并非皇后手笔。”

“皇上,那确实是皇后娘娘的字迹啊!”珍妃跪地谏言,言辞恳切,眸中带泪。

“噢?珍妃也认得皇后字迹?”皇帝笑问,珍妃整张脸煞白僵硬,面无血色,舌头打结了般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看到李睿眸中精锐的模样,又想到当年那个谈笑间斩杀了瓦剌王子的少年天子。或许……他从未变过,却只是对我失了心神,明知道荒唐,仍是纵容我一个又一个的请求。哪怕是蛊毒事发,也付之一笑。

“皇后根本不屑于此等手法……”李睿将布娃娃丢弃

到一边,语声幽幽,似是将心里掩藏已久的话说了出来,“皇后若要取联性命,根本不屑于巫术。”

我心中一惊!……不,这世上不会有人这么傻……况且,我不能因为他此刻的示好,就忘记了过去的伤痛!

王珍妃自此失势,皇帝对我的宠爱变本加厉。

他的眼里只容得下我,一切事务都放心交于我。我甚至帮他批阅奏章,大力提拔父系亲眷入朝为官。御史屡屡向他谏言,他置若罔闻。原来连江山社稷,他也能任由我胡乱而为!女人的荣耀此时恐怕已经莲发到极致,我手中的朱砂笔写得越发流畅。

这后宫的三千佳丽宛若闲弃,连选秀的事宜都作罢了。

每夜他拥着我入睡,在睡前喝下我亲手喂的滋补汤。

我看着他喝下汤剂,整整喝了六年,天朝昭和十六年冬末,皇帝在宫中暴毙,他临死前的那一刻脸色惨白,睁大眼睛看着我,紧紧抓住我胳膊。

我终于报仇了,他昔日加诸我身上的痛苦,囚禁两年暗无天日的强迫,我全部还施彼身。

他紧咬一口气,艰难地说道:“朕知道……是你下毒,哪怕是毒药,朕也不能抵挡你的柔情……轻羽,这是谋逆的大罪啊……你的小脑袋怎么扛得住……”

我怔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真的都知道……将权力全部下放于我,是为了能让我保住性命,甚至在改朝换代后仍享繁华!我以为他糊涂了,因我的美色冲昏了头脑,原来他一直一直清醒着,只有我一人深陷于仇恨中不可自拔……

我的眼泪滚落了下来,我看着他的目光逐渐涣散,生气一寸寸地脱离身体,心里竞有一丝后悔,而他却笑了起来“你是不是,终于不恨朕了呢……可是朕从来没有后悔过!呵呵……”握着我的手又倏地收紧,眼中爆发出的精锐如流星般绚丽,却最后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轻羽,朕真庆幸这一世朕是皇帝……自此便有了将你强留在身边的权力!”

子夜时分空中雷声大作,天朝第五位皇帝驾崩西去。

我打开禁闭的宫门,面向殿外静跪的数百文臣武官。宦官在一旁宣旨道:“帝有云,传位太子佟。无嗣宫妃充入太庵。”

“吾皇万岁——”群臣俯首跪拜,齐声领旨。

吾皇万岁?人都死了还万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整座皇城,我的笑声放肆惊悚,却无人敢打断,“哈哈哈,哈哈哈……”我越过人群,拼命狂奔,不知不觉间来到后花园。我们初见的地方。

哪怕是当初被他强迫,也未曾如此丧魂落魄。

泪断襟衫,哽咽无声。

天朝昭和十七年即天朝泰和元年,我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皇儿弱小的身子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忐忑地望向珠帘后的我。我朝他微微一笑,朝堂内过半是我的父系家族势力,皇儿又是先帝唯一的子嗣,谁敢为难我们母子俩?

珠帘外,我不经意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肚子隆起一圈,脸上也生出几道肥肉来,我一时郁结自己当初怎会爱上这样的男子。

我在御花园里踏雪,李浠居然穿着朝服寻我来,体贴道:“此处风雪正盛,太后千金之躯切勿近寒。”

我凛他一眼,冷笑道:“李卿在指点哀家的不是?”

他额间大汗,赶紧躬下身子道:“微臣是关心太后凤体,”接着又拿出一方锦帕来,纵然时光飞逝,我仍认出来是当初我丢弃在的鹊桥的锦帕,“微臣忆起这本是太后之物,想来应归还太后。”

他这是在提醒我和他的过去么!心中一阵厌恶,我怒吼道:“滚下去!从今往后不得哀家懿旨,李卿不得踏入御花园半步!”

那圆润的男子脚步凌乱地离开了。

我却好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月老庙前,李浠迎风而来,温润儒雅,那一刻我的世界宛如千树花开,自此认错了良人。负了这一生。

昭和宫内,李睿粗暴地拥吻我,目光阴鸷,那一刻我的世界犹如天崩地裂,自此错失了那颗爱我高过生命和皇权的心。

月老终是应允我的心愿,我当真成了皇后,甚至成了皇太后,指末的红线却失去了终点。

我跌坐到凤塌上,有弱小的身影向我飞奔而来。是我的佟儿,他一天天长大,越发俊朗,似极了那个人……

“母后!母后!”皇儿如一团柔软的棉花般扑入我怀里。就跟他父皇那样,每次见到我都拥着不放开。

“又怎么了?我的小皇帝。”我不禁扬起笑意问。自家的儿郎啊,我不禁轻抚他的脸颊。

“儿臣今日和王丞相府里的妹妹一道去玩了,呵呵……”他扬起头,笑得天真无邪。

王丞相,那是王珍妃的父系家族。看来自家女儿当不了皇后,便开始打下一任皇后的主意。我怎么会让他如愿呢。

可是皇儿尚且年幼,考虑这个还太早。却没想到,他竟问我道:“母后,我将来可以娶王妹妹吗?”

他还这么小,居然就想着娶妃了!我哭笑不得,目光流转间瞥见他腰间的玉佩。

“这是谁送与你的?”这不是宫中物品。

“妹妹送给我的,要我一直带着。”他笑嘻嘻地答道。我却脸色骤变,用力扯下玉佩也不顾他会否觉得疼痛,然后狠狠砸向青石台阶。

他从未见过我如此森然的目光,颤抖着问:“母后为什么生气……母后为什么砸了它……”

“此物留不得……”我原以为干涸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下,“不要像娘一样,一开始就注定了归途。”

他不满地扭动身体,小声嘟囔道:“可是母后,你自己还戴着父皇送的玉佩。”

我摸向自己的脖颈,感受到衣服下的那方薄玉,好像有生命般贴在我心口散发温热。

是啊,李睿死了之后,我一直戴着此玉佩。

此物留不得。

此物最相思。

天朝泰和十年,皇帝亲政,我自此退出金銮宝殿。

天朝泰和十五年,国泰民安,我离开东宫,前往东郊皇陵为他守墓。

蓝天下我望着那座高耸的陵墓出神,这一晃神便是三十年。

莺飞草长的春光里,我伸手亲抚山间青苔,发觉自己素白的手背上已经长出一道道褶皱的纹路。心想着,若是他见到了,该是多么心疼。

我拥向山峦,好像投入他的胸怀。

李睿,在皇陵深处的你,可曾感到我的思念。

天朝泰和四十五年,我缓缓地合上眼睛,仿佛听到李睿霸道又柔情地唤着我:“轻羽……轻羽……我们终是在一起了。”

天朝泰和四十五年,史书云:太后薨,尊谥文德太后,与先帝合葬东郊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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