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味读书
2011-05-14孙犁
孙犁
我一生买书的经验是:
一、进大书店,不如进小书铺。进小书铺,不如逛书摊。逛书摊,不如偶然遇上。
二、青年店员,不如老年店员。女店员,不如男店员。
我曾寒酸地买过书:少吃一碗烩饼,节省几个铜板,买一本旧书。也曾阔气地买过书:面对书架,只看书名,不看价目,随手抽出,交给店员,然后结账。经验是:寒酸时买的书,都记得住;阔气时买的书,读得不认真。读书必须在寒窗前,坐冷板凳。
解放战争时期,我在河间工作。在大街的尽头,有一片小树林,每逢集日,卖旧纸的小贩,把推着的独轮车停靠在一棵大柳树下,坐在地上吸烟。纸堆里有些破旧书。有一次,我买到两本《孽海花》,是原版书,只花了很少的钱。我随即坐在树下读起来,直到现在,还感到其味无穷。
另外,冀中邮局不知为什么代存着一些土改时收来的旧书。我去翻了一下,找到好几种亚东图书馆印的白话小说,书都是新的,可惜配不上套,有的只有上册,有的只有下册。我也读了很久。
我在大官亭搞土改,有一天,到一家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家里,发现在正房满是灰尘的方桌上面,放着一本竹纸印的《金瓶梅》,我翻了翻,又放回原处。那时纪律很严,是不能随便动胜利果实的。现在想来,可能是明版书。贫农团也不知注意,一定给糟蹋了。
冀中导报社地上,堆着一些从纪晓岚老家弄来的旧书,其中有内府刻本《全唐诗》。我从里面拆出乐府部分,装订成四册。那时,我对民间文艺有兴趣,因此也喜欢古代乐府。这好像不能说是窃取,只能说是游击作风。那时也没有别的人爱好这些老古董。
前代学者,不知有多少人记述在琉璃厂、海王村、隆福寺买书的盛事。其实,那也就是文章,真正的闲情、乐趣不见得就有那么多。那只是文人无聊生活的一种点缀,自我陶醉而已。不过,读书与穷愁总是有些相关的。书到难得时,才对人有大用处。“文革”以后,我除“红宝书”外一无所有,向一位朋友的孩子借了两册大学汉语课本,逐一抄录,用功甚勤。现在笔记本还在手中,计有:《论语》《庄子》《诗品》《韩非子》《扬子法言》《汉书》《文心雕龙》《宋书》《史通》等书的片断,以及一些著名文章的全文。自拥书城时,是不肯下这种工夫的。读书也是穷而后工的。
所以,我对野味的读书印象特深,觉得乐趣也最大。文化生活和物质生活一样,大富大贵,说穿了,意思并不大。山林高卧,一卷在手,只要惠风和畅,没有雷阵雨,那滋味倒是不错的。
可怀念的游击年代!
(刘文娟摘自东方出版中心《野味读书》一书,丰子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