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面双生
2011-05-14红袖舞
红袖舞
黑暗越来越浓,水面越来越远。水面上有一张狰狞的笑脸。
1、猫愿
那是一条破旧的渔船,船身的颜色已斑驳难辨。细碎的阳光在粼粼的水波上轻盈地跃动。
安冬冬坐在船尾,兴奋地用手撩起冰凉的湖水。涟漪自船边一圈一圈,无声地漾开。
她望了一眼坐在船中间一言不发的陶姨。陶姨忽然抬头,冲她仓促地一笑:“冬冬,你爸爸知道我们要来这儿吗?”
安冬冬乖巧地摇摇头:“我不会和爸爸说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陶姨脸上浮出一丝赞许的笑,但那笑容随即便隐入沉郁暗冷的面色。
安冬冬不再说话,她害怕此时板着脸孔的陶姨。虽然爸爸告诉她,陶姨是一个温柔善良的阿姨,可她心里一直不那么确信。
“没想到你们居然是来找那个庙的!”一直一声不吭地摇着船橹的摆渡大爷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宁静。
“大爷,那个庙真有那么灵验吗?”安冬冬急忙问道,好像生怕那种不安的宁静又再回来似的。
“孩子,你自己都不相信,为什么还要来这儿祈愿?”摆渡大爷的声音里有些嘲弄的意味。安冬冬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这时,船重重地摇晃了两下,靠在了岸边。安冬冬和陶姨上了岸,穿过一片半人高的杂草丛,朝着不远处的小山走去。
陶姨走得很快,安冬冬小跑着才勉强跟上。等陶姨终于停下脚步,安冬冬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不安地四下观望,这才发现她们身处一片小树林中,眼前是一个破败的小庙。
一扇几乎脱落的门斜挂在一边。黑色的门匾上是两个血红色的大字:猫愿。那字红得鲜艳夺目,红得触目惊心。安冬冬忽然有些害怕,怯怯地躲到陶姨身后。陶姨牵着安冬冬的手走进庙门。
供台上立着一只巨大的黑猫塑像。那只猫竖着细长的尾巴,瞪着碧绿的眼睛,高深莫测地望着她们。
安冬冬跟着陶姨跪下来,闭上眼,忐忑地许下了那个小小的愿望……
然后,她们原路返回,又是那片树林,又是那片杂草丛,又是那冰凉的湖水。
安冬冬走到湖边时,脚下一个趔趄,往下倒去。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刺耳的猫叫。接着,整个世界忽然变得蒙胧、遥远、宁静……似乎是冰凉的水在轻轻舔着她的脸庞……
2、猫生
安冬冬睁开眼。窗外的明媚阳光,透过半透明的丝质窗帘洒向室内,在地上编织出破碎的光影。忽然,一团黑影自楼上的阳台迅速跃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白色窗棂上。
“猫娘,过来。”安冬冬招招手。那只黑色的猫爱理不理地抬眼看了看她,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
安冬冬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从床上爬了起来。昨晚,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八岁的她跟陶姨去向猫神许愿的那个午后。这些年里,那天的事情总是周而复始地在梦里浮现。只是,每一次她都是被那冰冷的湖水晃醒。之后发生的事好像都被那片湖水淹没了,她丝毫记不起来。
她只记得,自己后来独身一人,浑身湿淋淋地回到了家里。正急得焦头烂额的爸爸抱着她热泪盈眶,而陶姨则吃惊地望着她,颤抖着给她换了干衣服。
他们都问她:“你去哪儿了?”
安冬冬想了许久,也只记得那声刺耳的猫叫和那个诡异的破庙。但这是她与陶姨的秘密,她不能说。
安冬冬还记得自己当时许的愿,她希望自己能有个弟弟。陶姨一直想给爸爸生一个儿子,但爸爸却总是不同意。爸爸总是在争吵中对陶姨说:“我只要冬冬一个女儿就够了。”
可是,安冬冬想要一个弟弟。她觉得这样陶姨就会开心些,不再与爸爸争吵。只要陶姨不再与爸爸争吵,爸爸也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半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抚摸着妈妈的相片叹气。
这个愿望在一个雨天应验了。安冬冬在赶往医院的途中,看着窗外滂沱的大雨冲刷着车窗,街上的一切都成了水帘后的幻影。可就在这重重幻影中,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只缩在街边瑟瑟发抖的小黑猫。
她把流浪的黑猫带到了医院。护士不准她带进去,说猫的身上有种虫,对孕妇和婴儿都不好。安冬冬便将那只不吵不闹的猫放在了医院门口。
手术室门前,憔悴不堪的爸爸正不安地踱来踱去。冬冬忽然听到猫咪轻微的叫声,接着,她看到一团黑影,从门缝里飞进了手术室。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除了对猫高度敏感的她。
不久,手术室里传来响亮的啼哭声。安冬冬从此多了个叫安夏夏的弟弟。
她固执地认为喜欢吃鱼,喜欢抓耳挠腮的安夏夏,就是那只流浪猫变的。她想,猫愿的意思,也就是猫神能实现人的愿望。她对猫神说她想要一个弟弟,猫神就许了她,派了一只猫下来,变成了安夏夏。一定是这样的。
多合乎逻辑的推理啊。安冬冬深信不疑,并深爱安夏夏。
只是,陶姨与爸爸的争吵依旧。在安冬冬无奈地哭泣时,安夏夏已学会了躲到一边,捧着鱼子酱、鱼肝油,吃得津津有味。
偶尔,安冬冬还会碰到安夏夏缩在某个角落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见着她时,便得意地冲她咧嘴笑笑。
3、猫娘
阳台上的猫叫“猫娘”。一不小心,就会被叫成“猫粮”。安冬冬很不喜欢这个名字。
十岁时,安夏夏突然生了一种怪病,全身的绒毛开始像野草一样疯长。那时,安冬冬看着弟弟因为瘙痒而将皮肤抓得鲜血淋漓,心里的难过不输给抱着他哭天喊地的陶姨。
去了无数家医院,医生们个个摇头,都说无能为力。于是,陶姨和安冬冬不约而同地心想,也许那是最后一个办法了。两人在车站相遇时,都一愣,随即相视一笑。
“冬冬,陶姨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在长途汽车上,沉默了许久的陶姨忽然问安冬冬,“十年前,你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安冬冬的脸上像是霎时罩上了一层寒霜。陶姨有些尴尬,急忙岔开话题:“夏夏的病一定会好的,猫神保佑啊。”说完望向窗外。
安冬冬又跌入了回忆里。她拼命回想,一幕一幕熟悉的画面从脑海中掠过,直到那片冰冷的湖水再次将她淹没。许久,安冬冬忽然打了个哆嗦。
“陶姨,当时你许的是什么愿啊?”安冬冬突然问道。
“我希望你爸能多挣点儿钱。”陶姨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是不是很俗气?”
安冬冬一如八岁时一样乖巧地摇摇头,说:“不俗气。爸爸说过,陶姨会是世上第二个最好的母亲。”
陶姨怔怔地望着安冬冬,突然把她拽入怀中紧紧抱住。“谢谢你。”安冬冬听见陶姨在她耳边轻声说了这三个字。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时,两人都傻了眼──那个湖早已被填平,成了一个在建中的工地。抬眼一望,四周再没有一点当年的模样。
正当陶姨满心绝望,安冬冬欲哭无泪时,一个穿着青布衣、黑布鞋的大爷来到她们面前。
“给他请个猫娘吧。那孩子本是猫神赐的,请个猫娘才好养大。”大爷的声音在机器轰鸣声中听来忽远忽近。
“庙已经不在了,猫神还在。”说完这句话,大爷便消失在滚滚的烟尘中。
安冬冬望着那片灰尘,忽然想起,十年前的摆渡人跟这位大爷一般的打扮。
陶姨一到家就买了只通体黑得发亮的母猫。安冬冬一见那猫,便想起十年前在那个破庙中见过的黑猫塑像。
说来也怪,安夏夏的病竟然在她们这一顿折腾后,神奇地好了。
4、猫怨
猫娘绝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安冬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她曾亲身经历过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安夏夏在本市的贵族学校读高中时,每个月只有月底能回来一次。有天下午,一向在窗棂上安静休息的猫娘,突然烦躁不安地冲着安冬冬狂叫。
“喵──”这声音拉得老长,尖利得能把空气割得四分五裂。
猫娘确信安冬冬已经注意到了它的“歌声”,就从窗口跳了下去。安冬冬急忙追了下去。
猫娘在前面走走停停,竟然将安冬冬引到了安夏夏的学校。学校的保安不准安冬冬进去。她便给陶姨打了电话,说猫娘把她带到了夏夏的学校,恐怕是夏夏出了什么事。
这时,爸爸已经如陶姨所期望的一样,开起了公司,买了车,换了房。陶姨的性格也越发泼辣,她一到学校便将那个保安一顿大骂,带了安夏夏回家。那天下午,那所学校发生了食堂中毒事件。安夏夏躲过了一劫。从此,陶姨便将猫娘当成神明一样供养起来。
转眼几年过去了。猫娘居然在年老体弱时离家出走了,从此再没回来。
安夏夏大学一毕业,便接手了父亲的公司。父亲此前曾将公司全权转给了安冬冬,可她不想惹得陶姨不满,干脆辞了职,跑到国外进修去了。
几年后,安冬冬收到一个让她万分震惊的消息:安夏夏非法集资过亿,被判死刑。
安冬冬回到国内,见到芳华不再的陶姨和满头白发的父亲时才知道,安夏夏接手公司后,公司年年亏损。为了尽快扭亏为盈,他便想起用集资的手段来扩大经营规模。
“姐,这不怪我!”安夏夏抓着铁窗,声嘶力竭地咆哮,“我没做错,我只是想让公司恢复正常而已!”
安冬冬无语,两行苦涩的眼泪滑过脸庞。
从火葬场回来的路上,三人的脚步都无比沉重。
“报应啊!”突然,陶姨哀号一声,将手中的骨灰盒用力往空中一抛。灰粉随风飞扬,迷了安冬冬的双眼。
“冬冬,陶姨对不起你。”陶姨突然跪倒在安冬冬面前,哭着说,“猫神一定是看不过我的坏心眼,才要带走夏夏的。冬冬,我一直以为你才是你爸最爱的人,只要有你一天,他就不会真正对我好。所以……当年我们第一次向猫神许愿回来时,是我……是我把你推进了那个湖里……”
刹那间,安冬冬只觉得胸口沉重,无法呼吸。
“夏夏,妈妈也对不起你,妈妈不该从小这么宠溺你,让你得理不让人,让你不肯认输……”
在陶姨疯癫的呓语声中,安冬冬觉得身边的人流漫漫变成了那一晚的湖水,冰凉的湖水轻舔着她的面颊,世界从未如现在这般宁静。
她看见八岁的自己在缓缓下沉,黑暗越来越浓,水面越来越远。水面上有一张狰狞的笑脸。
“快乐和悲伤,幸福与痛苦,总是在人的欲望里结伴双生。安冬冬,你想看看你们的愿望结果如何吗?”她循声望去,却看到一双碧绿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她。
这时,一双手将她从水里捞了起来。“刚送走个许完愿的男人,现在又要送你回家了。”摆渡的大爷淡淡地说道。
八岁的安冬冬笑了。现在的安冬冬也笑了。
尾声
安冬冬一家三口搬回了原来的老平房。那里闲置了多年,早成了野猫的乐园。安冬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赶跑了那些野猫。
爸爸在门口摆了个书摊,打发日子。还好,安冬冬找了份足以养家的工作。而陶姨则每天都坐在地上,对着墙角喃喃自语。
“猫啊,冬冬许愿说要个弟弟,我的夏夏怎么就走了呢?”
“他有这样的结局,难道没有你的责任吗?”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我许愿让我的老公有钱啊,钱呢?”
“钱让你的宝贝儿子败光了呀。”那个声音显得很不耐烦。
安冬冬好奇地走了过去。忽然,一只黑猫“喵”的一声从墙角蹿出,眨眼间消失不见。
一切,都是一场梦吧。安冬冬定了定神,这样想着。
爸爸从报纸里抬起头,看了一眼疯疯癫癫的陶姨,向安冬冬招了招手。
“冬冬,猫愿真的很灵啊。我曾向猫神许愿说,让我们一家三口永远生活在一起吧。你看,我们兜了一个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爸爸皱纹密布的脸上浮起沧桑而温暖的笑容。
“多好啊。”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