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2011-05-14周德东
周德东
那个司机没有脸。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衣服,像孝服。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身体微微朝前倾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几乎贴在了车窗上,死死盯着潘萄……
潘萄在饭馆打工,她洗了一天盘子,累得腰酸腿痛,一进门就躺在床上了。
天沉沉地黑下来,她懒得去开灯。
楼下传来打麻将的喧哗。这里是郊区,潘萄租的农民的房子,两层小土楼,楼下住着几个房客。天一黑,他们就聚在一起打麻将,很吵。楼上只住着潘萄一个人。
实在吵得慌,她坐起来,想到外面走一走。
她打开门,一下傻住了──外面黑糊糊的,出现了一个纸糊的小轿车,里面有个纸人,脸上是空白的,没有画五官,好像在定定地看着潘萄,呈现着纸的表情。
这是谁放的呢?潘萄不敢出去了,退回来躺在床上,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这一夜,潘萄一直在做梦,满世界都是急刹车的声音。
早晨,她上班去,门口的纸车纸人已经不见了。
潘萄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潘萄却很要强,在学校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出乎所有人预料,她报考一所金融中等专科学校,竟然没考上。
当时,她万念俱灰,下决心不再考了。落榜后的第三天,她就来到市里打工。她换过几次工作,干的都是下等活──宾馆清洁工,街头广告员,甚至当过保姆。
潘萄非常羡慕高中的一个同桌,她叫张浅,长得跟潘萄有点像,甚至有人说她俩是双胞胎。可是,她俩的命运却截然不同。当年,两个人一同报考那所中等金融专科学校,尽管张浅的学习成绩远远比不上潘萄,可是,她却考上了,现在人家在市里一家银行做职员。
潘萄做过一个梦,梦见她也成了银行的职员,端端正正地坐在柜台里办公,窗明几净,阳光明媚……
实际上,潘萄长得比张浅还要漂亮些。她一直很传统地珍爱着自己,从来不乱交男朋友。她在等待着梦中的白马王子。可是,她的年龄越来越大,转眼就二十七了,别说白马王子了,连王子的马夫都没有出现过。她变得越来越封闭,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交流、交往。
这一天,潘萄下班之后,楼下又开始打麻将了。实在太吵了,她就走出来,一个人在门前的公路上溜达。
背后好像有汽车的引擎声。
潘萄回头看了看,夜路漆黑,没有车。
她继续朝前走,考虑自己的命运。走出了一段路,她又听见了背后那鬼祟的汽车声。她忽然想起了一周前莫名其妙出现在门口的纸车和纸人。
她没有回头,把脚步放轻,竖起耳朵听后面──好像有一辆车,它关闭了所有的灯,在黑暗中悄悄跟着她。为了和她保持距离,它开得像蜗牛一样慢。潘萄甚至想象出,开车人的一只脚板颤颤地踩在油门上,把发动机的声音控制在最小,极为老练……也许是颠簸的缘故,那只脚板偶尔踩重了一下。
她猛地甩过头去。
黑糊糊的路上,什么也没有。
冷风吹过来,潘萄抖了一下,裹紧了外衣。她四下看了看,发现公路旁站着很多人,仔细看了看,那是一些横七竖八的墓碑,这是什么地方啊!
她刚要转身离开,背后那虚虚的引擎声突然变得真实了。
她猛地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一辆白色的轿车!它没有开大灯,只是驾驶室里面亮着灯,亮亮的,在无边的黑暗中极其恐怖。更恐怖的是,那个司机没有脸。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衣服,像孝服。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身体微微朝前倾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几乎贴在了车窗上,死死盯着潘萄……
潘萄在被撞飞的一刹那,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这辆车是来索命的。
几个小时后,潘萄醒过来了。
她躺在医院里,一个医生坐在她的身边,他见潘萄醒了,露出干净的牙笑了:“姑娘,不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该走这条路……”
潘萄说:“有人想杀我。”
那个医生问:“谁想杀你?”
潘萄说:“……那个人没有脸。”
医生收了笑容,怪怪地看着她。
潘萄说:“我没疯,那个人真的没有脸。”
潘萄是被一个农民救了。
那辆肇事的车一直没抓到。
潘萄不知道车号,她甚至连车型都说不清。
她向警方提供的司机相貌特征几乎毫无用处。警察总不能发这样一个通缉令:故意杀人犯,男,穿白色衣服,没有五官……
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没有夺去潘萄的命,也没有使她残废,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阴影。
她坚信,撞她的车和那个纸糊的车有某种诡秘的联系。连续几天,她一直都在做噩梦,梦见那个纸车对她穷追不舍。那个纸人要把她轧成纸人。
出院之后,她找到了一个转移精力的好办法──上网。
开始,她并不聊天,只是看。
一天,有个男人在网上对一群女人吹牛,说他要投资一个孕妇服装厂什么的。最后,他说:“我未来五年的计划是赚来一百万!”一个叫“我不想说”的人,也是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说:“我未来五年的计划是花掉一百万。”
潘萄一下就笑出来。
在网上聊天,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愚钝和机智来。就这样,“我不想说”成了潘萄第一个网友。
这天,潘萄刚刚吃过晚饭,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她接起来,问:“哪位?”
话筒里传来一个很好听的男声:“我不想说。”
是他!潘萄一下就紧张起来。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
对方笑了笑,说:“我有108种方法得到你的电话号。我用的是第4种。”
和他聊天是一种享受,潘萄拿着电话笑个不停。她第一次笑得这样幸福。
“我不想说”本名叫伞问。最后,伞问说:“咱们见见吧! ”
潘萄一时不知该拒绝,还是该答应:“你在哪儿?”
他大大方方地说:“家里。你到我这儿来喝茶吧,很安静。”
潘萄想了想,说:“……我们到哪个酒吧不好吗?”
伞问说:“我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潘萄说:“你家在什么地方?”
伞问说:“在北郊。我可以开车去接你。”
潘萄说:“真巧,我也在北郊。你说说怎么走吧。”
伞问说:“出了城之后,会路过一个叫高坡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别墅区……”
潘萄说:“太远了。”
他并不坚持:“那好吧,哪天我再约你。”
从此,潘萄的心开始浮躁起来。
她听得出来,他好像是一个有钱人。但是,这对潘萄来说并不重要,她需要的只是一份认真的感情。
可是,他再没有打电话过来。
寂寞的潘萄拿起手机,几次想给他打个电话,最后都放弃了。
这天,潘萄下班早一些,天还没有黑。
楼下几个房客的麻将大战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了。
她忽然想,为什么不去那个伞问住的地方看看呢。于是,她骑上自行车,从四号公路朝北去了。
这条公路正是她上次遭遇车祸的公路。两旁只有荒草,没见到住宅区。
潘萄心里越来越忐忑,可又有点不甘心,咬咬牙继续朝前走。
可是,走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看见什么别墅,倒是看见了那七倒八歪的坟墓──就是在这里,她被撞飞了!
她的心猛跳起来,掉转自行车,慌忙返回。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伞问也许正是那个没有五官的司机。此时,说不准他躲在哪棵树后,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呈现着纸的表情……
回到房子里,潘萄趴在床上,眼泪流出来了。她觉得,伞问戏弄了她的信任。
一天黄昏,伞问的电话又来了。
“最近怎么样?”他像没事一样问。
潘萄有些气恼,她气咻咻地说:“你怎么又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坟地太寂寞了?”
伞问问:“你怎么了?”
潘萄说:“你说的那个地方是一片坟地!你什么意思?”
伞问想了想,笑了:“你搞错了。我住的地方叫大高坡,你说的那个地方叫小高坡,小高坡离我这儿还有三里路呢。”
潘萄的语气缓和下来:“噢,对不起,我没有问清楚……”
他带着歉意说:“不,是我没有说清楚。”
停了停他又说:“最近你一直没上网?”
潘萄说:“我以为你欺骗了我。”
伞问说:“因为在网上看不到你,我也就不上了。”接着,他压低声音说,“其实我到网上……就是为了找你。”
这句话一下就把潘萄感动了。
爱情好像来了,潘萄的心很乱,她多希望有人给她出出主意啊,可是,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一个朋友。
她甚至想给张浅打个电话。
潘萄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尽管她也知道张浅在哪家银行工作,但是,由于地位的差别,她从来没跟张浅联系过。只有一次,她正巧路过张浅工作的银行,心血来潮,走了进去,想看看她。
她刚刚走进那家银行的玻璃门,就感到有点不对头──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的熟悉,包括门口的两盆仙人掌,包括墙上的电子汇率牌、储蓄宣传画、长椅、饮水机,还有走来走去的那个眉心长着痦子的保安……
她以前从没有来过,多奇怪。
她东看看西看看,忽然想起来,她做过一次梦,在梦中她工作的地方就是这里!
那个保安走上前来,问:“小姐,请问你办理什么业务?”
潘萄说:“我找个人──张浅在吗?”
那个保安说:“张浅? 我们这儿没有叫张浅的。” 没有?潘萄马上想到,也许她调走了。她正要转身离开,无意中,她看见了墙上的“服务监督窗”,上面悬挂着这家银行所有职员的照片,下面有编号。她在那上面看到了张浅,她在微微笑着,下面的名字却是潘萄。
难道张浅改名字了?
上学的时候,张浅就对潘萄说过:“什么时候,我把名改了,我喜欢你的名字。”
潘萄说:“我的名字有什么好?我还觉得你的名字好呢。”
张浅就笑嘻嘻地说:“那咱俩就换换呗。”她笑得跟这照片上一模一样。
潘萄望着那个“服务监督窗”,忽然有些伤感,仿佛自己的照片挂在上面。假如,当年自己考上那家金融中等专科学校,那么命运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又问那个保安:“潘萄在吗?”
“她今天没上班。”
她觉得她跟张浅无缘,低头就走出了那家银行。
走在路上,潘萄越想越不对头:张浅为什么改成了她的名字?为什么她会梦见自己在这家银行里上班?
几天之后,潘萄意外地撞见了张浅。
每次潘萄下班回住处,都要路过一条狭长的胡同。那天她下班时,突然,对面出现了一个女人。
这个人正是张浅。她好像专门在这里等潘萄,脸色很阴沉。
潘萄走近了她,正要打招呼,她却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到银行找过我?”
潘萄觉得她的口气很不友好,就说:“是的,我路过那里,去看看你。”
张浅说:“你不要再去找我了。”然后大步从潘萄的眼前走过去了。
潘萄回过身,追问了一句:“张浅,你是不是改名了?”
张浅愣了一下,停下来,转过身,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潘萄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浅嘲弄地白了潘萄一眼,转身走了。她再也没有回头。
这天夜里,潘萄又梦见她坐在那家银行里上班了。
张浅走了过来,很敌意地跟潘萄挤座位,还大声地吼叫:“你坐我这里干什么?”
潘萄挤不过她,一下摔在地上。
领导来了,严肃地说:“怎么冒出了两个潘萄?”
张浅指着潘萄的鼻子,恨恨地说:“这家伙是冒充的,快叫保安打死她!”
潘萄很自卑,很害怕,像做了什么丢人事一样,急匆匆地溜了出来……
不久,潘萄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张浅失踪了!她的家人,她单位,还有警方,已经找了一周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尽管张浅对潘萄很绝情,可是潘萄还是希望她平安。
这天晚上,伞问又打电话来了。
他对潘萄说:“今晚你到我这儿来吧。明天是周末,我们好好聊一聊。你不用回去,我的房子很大。”
潘萄犹豫了一下:“现在?”
伞问说:“现在。我开车去接你。”
潘萄说:“不用了,我……打个出租车去吧。”
他并不勉强,说:“那好吧。只是,你别再找错了──大高坡别墅,十三号楼。”
潘萄说:“那我们一会儿见。”
伞问说:“我等你。”
放下电话,潘萄立即开始梳妆打扮。
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试了一遍。最后,她穿上了一件小巧的立领白衬衫,一条草青色长裙,出了门。
天黑了下来。
这时候出租车很少,潘萄等了半天才开过来一辆白色出租车。潘萄急忙伸手拦住它,上去了。
她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司机伸手帮她系好了安全带。她说:“师傅,我们去大高坡。”为了避免弄错,潘萄把那个“大”字说得很重。
那个司机没说什么,掉转车头,开走了。
出租车飞快地驶出了市区。路灯没有了,除了前面的路,四周一片漆黑。
潘萄越来越紧张。
在这荒凉的野外,别说那个在网上相识的一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就是身边这个陌生的司机,潘萄都觉得不可靠了。
终于,她说:“师傅……咱们往回开吧,我不去了。”
那个司机看着前方,继续驾驶。“不可能了。”
潘萄从侧面愣愣地看着这个司机,她发现,这个司机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脸散发着一股纸灰的味道!
潘萄的心一下翻了个个儿。
这个司机继续说:“我这个人一条道跑到黑,永远不会回头。你看,前面多好啊,也许,你从此就彻底转化了。”说完,他从车窗伸出手,把车顶那个出租标志取下来,放进了车里。
潘萄敏感地低头看了看:这哪是什么出租车,根本没有计价器!她黑灯瞎火地坐进了一辆陌生人的车,正朝着一个同样陌生的地方飞奔……
她懵了:“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不想说。” 他的态度依然那样冷漠。
我不想说!
潘萄一下就傻了:他怎么知道自己的住址?他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出租车司机?他的态度为什么这样诡怪?
潘萄的心提得更高了,但是她却假装把心放了下来:“噢,是你呀,你可把我吓坏啦!”她想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一些,找到网上的那种感觉。这样,也许他就不会伤害自己了。
他的口气里带着嘲讽的味道:“现在,你就不怕了?”
说着他嘿嘿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表情又渐渐僵死,继续木木地盯着前方,呈现出纸的表情。
潘萄小声问:“我们是去大高坡吗?”
他说:“我们去小高坡。”
潘萄说:“你不是说小高坡是一片坟地吗?”
他说:“错了,那片坟地叫大高坡。”
潘萄觉得没有任何希望了,她一边失控地喊叫“停车”,一边解安全带。
安全带锁上了,根本打不开。它变成了捆绑她的绳索。
车开进了一个大院。伞问把车停好,然后,他下了车,把大门锁了,那声音重重的:“哐当!”
潘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被诗情画意给害了。
接着,伞问走过来,为潘萄打开安全带,把她牵出来。
这个地方有点像旧时的大车店。一排平房,没有一个窗子亮灯。大院里很空旷。
伞问把车门关上,驾驶室里的灯却幽幽地亮着──这个熟悉的情景一下就打开了潘萄那惊恐的记忆。
他在潘萄背后轻轻说:“你见过这个场景,是吗?” 潘萄慢慢转过身,魂忽悠一下就飞了──这个男人脸上的五官不见了,一张空白的脸近近地贴在潘萄的脸上。
潘萄醒来时,四周没有一丝光亮。
她慢慢爬起来,听见黑暗中有人说:“你认识潘萄吗?”
正是刚才突然没了五官的伞问。潘萄说:“我就是潘萄啊。”
伞问说:“我说银行的那个潘萄──噢,对了,她原来叫张浅。”
潘萄的心一哆嗦:“认识。”
伞问说:“现在,她就在这儿等你呢。”
潘萄不知道这是天上还是地下,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张浅是死是活……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伞问说:“这是我的家。”
潘萄说:“你为什么不开灯?”
伞问说:“有一个黑暗的秘密,我只能在黑暗中告诉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不是我想杀你,是张浅想杀你。”
潘萄好像从悬崖上摔下来,一下就品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伞问在黑暗中叹口气,说:“当年,张浅并没有考上那所金融中等专科学校,是你考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钻进潘萄的耳朵,她就知道是真话,根本用不着分析、判断、辨别。顿时天旋地转。
这么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有一团厚重的阴影,时隐时现,现在,这团阴影陡然暴露在太阳下, 竟是那样丑陋与狰狞!
伞问又说:“她的家长买通了一些人,最后,她拿着你的录取通知书去报到了。她把你替换了。”
潘萄忘记了恐惧,满心愤怒!原来,张浅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应该属于潘萄。一次阴谋,互换了两个人的未来!可是,潘萄不明白,张浅怎么可能冒充自己去上学呢?多少人参与了这次阴谋?班主任?中学校长?招生办的人?教育局的人?那个金融学校的校长?
伞问说:“有一次,你去她的单位找她,她认为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她让我除掉你。”
潘萄突然说:“你是……纸人吗?”
伞问说:“当然不是。”
潘萄说:“可是你的脸……”
伞问说:“我家八辈都是唱戏的,那叫变脸。我是电脑黑客,我说过,我到网上就是为了找你。”
他又说:“我告诉你,你门口的那个纸车纸人是张浅送的,那是一个巫师教给她的诅咒,据说,不出三天你就会死于车祸。可是,诅咒没有应验,张浅就只好让我撞死你。没想到,你大难不死,被人救了……”
接着,他的口气似乎一下就变得正常起来:“好了,真相大白了。”
他打开了灯,潘萄看见她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坐在一个宽大的白色沙发上。窗子挡着宽大的落地窗帘,也是白色的。伞问坐在她对面,两人之间是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有一个精致的相框,照片上正是张浅,她微微地笑着。
地中间有个黑糊糊的洞口,通往地下……
潘萄说:“她,张浅在哪儿?”
伞问指了指那个洞口,说:“她在地下室里睡着。”
潘萄马上意识到,既然他向自己挑破了所有的秘密,那么就一定没想让自己活着回去。
果然,伞问问道:“你怕死吗?”
他要动手了。
潘萄的骨头一下就酥软了,她带着哭腔说:“……大哥,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笑了,伸过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蛋──潘萄在他的手指上又闻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他温柔地说:“别着急,我下去给你铺床。”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了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背朝着潘萄,一步步地走下去。
他铺床干什么?
潘萄愣愣地看着他,急速猜想着自己今夜是失去贞洁还是失去性命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
半天也不见他钻出来,那个黑糊糊的洞口死寂无声……
那里面到底多深多大?那里面到底什么样?
潘萄想到了逃跑。可是,大院的门锁着,往哪跑呢?
她正犹豫着,一个人从那个洞口里露出了脑袋。
潘萄心里猛一哆嗦──是张浅。她脸色苍白,行动缓慢,从那个洞口一步步走出来。
她穿着银行的制服,整整齐齐。只是,她的半个脑袋上都是血,已经凝固,看上去十分恐怖。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潘萄说:“张浅!”
她面无表情地更正说:“不,我是潘萄。”
潘萄说:“潘萄……其实我……”
张浅慢慢地走到她对面,坐下,探着脑袋看潘萄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潘萄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了,我觉得没什么……看到你现在挺好的,我就觉得挺好的……我不会怪罪你……”
张浅很不信任地观察她的表情:“你说的是真心话?”
潘萄说:“……是真心话。”
她盯着潘萄的眼睛,突然笑起来:“这样最好了。”
然后,她把笑一点点收敛了:“不过,你将永远呆在这个房子里,不能再回去了。”
潘萄哆嗦了一下。
张浅伸出手,指了指那个黑糊糊的洞口:“今后,你就跟我一起住在这个地下室里。”
潘萄看看张浅,又看看那个洞口……
张浅盯着潘萄的眼睛,问道:“你好像不愿意?”
潘萄都快哭出来了:“愿意……”
张浅这才站起身,说:“好了,现在我就去给你铺床。”
她慢慢地走到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回过头来,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你一会儿就下来啊,我等你。”
她的身子越来越低,终于不见了。
潘萄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她颤颤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推开就往出跑。
她跑出来之后却呆住了──眼前还是刚才那个房间,白色落地窗帘,白色落地灯,白色沙发,黑糊糊的洞口……
对面还有一扇门,她又冲了过去。可是,跑出这扇门,仍然是刚才的房间……就像一场噩梦。
她软软地靠在了墙上,两只腿不停地抖。她要崩溃了。
伞问从黑糊糊的洞口里走出来。看见潘萄,他笑了:“你不是在做梦,我一共六间房子,都布置得一模一样。地下是通的。”
接着,他朝潘萄招招手:“床铺好了,你下来吧。”
潘萄死死地盯着他:“你要……杀我?”
伞问说:“不杀你,就想让你给张浅做个伴。”
潘萄无力反抗,一边流泪一边六神无主地走过去。
伞问轻轻伸出手,扶着她走下去。地下室里黑糊糊的。
潘萄顺着一个梯子朝下走了很深,仍然没到底。她的心越来越暗淡,觉得自己永远也回不去了……
伞问紧紧抓着她的手,根本无法挣脱。
她看不清这地下室里到底有多大,也看不清四周到底都有什么东西。她成了一个瞎子。
终于到了底。
伞问一边拉着她朝前走一边说:“我爱张浅,很爱很爱她,我愿意为她去杀人,去死。我以为她也爱我。后来我发现她暗地里跟几个有钱的人勾勾搭搭,原来她是在利用我,根本没想嫁给我……”
终于,他停下了,静默了半晌,突然说:“到了。”
潘萄预感到不妙,像疯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朝那个木梯冲过去。他几步就追上来,两只胳膊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把她拖了回来。
潘萄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张浅,救救我!”
伞问说:“她已经死了,我开车把她撞死了,她就在你脚下……”伞问死死搂着潘萄,一边说一边竟“呜呜”哭起来,“我对不起她!你必须在这里陪伴她!……”
潘萄说:“她没有死!刚才我看见她了啊!”
伞问松开了她:“你在哪儿看见她了?”
潘萄说:“她从地下室走出去了,还跟我说话了呢!”
伞问想了想,突然阴险地说:“你在吓唬我!”
潘萄说:“没有!我还看见她的脑袋受伤了,有很多血!”
静默中,突然有人笑了一声。两个人都听见了。
“这个地下室里还有人吗?”潘萄问。
“没有人啊……”伞问也害怕了。
潘萄说:“那是谁在笑?”
伞问蹲下去,在地上摸了摸,说:“天,她的尸体不见了……”
黑暗中,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来:“伞问,你连潘萄都撞不死,能撞死我吗?”
话音未落,伞问就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潘萄听见“扑通”一声,有人在黑暗中摔在了地上。
她吓呆了。
看来,伞问被张浅干掉了。潘萄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张浅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杀死那么大的一个男人的……
现在,黑暗中只剩下了两个潘萄。
实际上,这两个潘萄才是真正的仇人,而伞问只是搅进来的一个杀手而已。潘萄转身就朝出口跑,结果却撞在了张浅的身上。
在黑暗中,张浅说:“我把你的床铺好了。”
张浅连杀两条人命,但是她并没有逃逸。第二天,她穿着银行的制服,又来上班了──只是那制服上血迹斑斑。
警察来抓她的时候,她很惊恐,死死抓住她平时坐的那把椅子,大喊大叫不放手……
她疯了。
选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