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镜头”下的农民养老
2011-04-29刘加民
刘加民
“银发浪潮”、“老龄化”、“老年社会”、“空巢老人”这些热词来自于繁华都市,来自于社会工作者们的共同观察和统计。在沈阳市贫病无依的老人跳楼身亡背后,是生活境地相差更远的农村老人。在缺少基本社会保障和关照的环境下,操劳了一生的他们满怀酸楚地老去,孤独无助地迎接各种各样的人生终点,而我们却在他们想要获得一点起码的温暖和一丝帮助的情况下,成了有心无力的徒劳旁观者:
——采访手记
徒有虚名的“养儿防老”
2001年中小学撤并政策执行之后,河西村从前的希望小学就成了村办养老院的“总部”,但是二姑没有抢到指标,只好自己花钱另外要了个“房场”,自费盖了两间简易平房。其实二姑不是没有人养老,她有一个儿子,她是那种贯彻执行计划生育政策非常好的农民,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但是儿子二十三岁娶了媳妇,生了孙子,老夫老妻觉得跟儿子、媳妇住在一起诸多不便,就按照“土政策”,在村里竞争“养老房”,因为年龄小竞争不成,只好自己花钱盖房子,当然,地皮是村里批的,不花钱。
“为什么自己单独分开了住呢?”,记者问。
“在一块不方便,其实哪个儿媳妇能跟自己的婆婆合得来的?眼不见心不烦,我们躲开就是了。”五十八岁的二姑心平气和地回答。
平常的日子,二姑的儿子在城里打工,媳妇看孩子、照料有限的几亩口粮田。农忙季节,媳妇就把孩子送到奶奶家。最忙的那几天,幼小的孩子也要跟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起下地,在烈日下体验生活。
在河西村的村落周围,近年出现了一些简陋的孤零零的养老房。不愿意跟子女生活在一起的老人,和那些被儿子儿媳变相赶出来“靠边站”的老人,只好自己搭个窝单独去住。村子的核心地带没有空地,就只有到村子外边盖房。二姑婆家有一位叔公,老两口跟儿子一家分开后在远离村子的责任田里盖上了小房子,出门就是农田,进屋就是自己的家,没有电,当然也就没有电视这些农村里最常见解闷的东西。连续几天不见他们的影子了,本家族就有多事的人过去看看。终于有一年的冬天,村里人几天没见到老两口,去看看才发现已经死在一起,也不知是煤气中毒还是自杀,更不知道到底何时死的,后人直接送去火葬了事。
“养儿防老”,是农民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儿子的主要思想依据。但是,养了儿子的,很多却未必能够享受到“防老”的回报。传统农业社会子孙绕膝儿孙满堂的理想境界在现实中已经越来越少,因为观念的差异、生活习惯的差异使他们两代人很难在一个院子里、一个饭桌上和谐相处。村里的老年人似乎都一直劳作到不能行动,所谓生命不息,干活不止,恐怕中国农民才是真正的唯一的体验者。
“养他不是没用了吗?老了也指望不上。”记者问。
“怎么指望不上?”二姑反问。
二姑分析说,在农村,没有儿子和有儿子,是很不一样的。有儿子,哪怕是不孝顺的儿子,乡亲们也会高抬高搁,礼貌相待,若是成了没有儿子的“绝户头”,就会不断受到不公平待遇。到了死的那天,出殡连个披麻戴孝摔盆子的人都没有,清明、七月十五鬼节、腊月三十,坟墓上也没有人烧张纸钱。农忙时候,不管平时孝顺不孝顺,儿子一般都是要回家帮忙几天的,这个时候,没有儿子的人家,遇上阴雨天气,在地头哭天抢地是没有用处的,在打麦场里抱怨不休也是没有用的,各人忙各人的,没有儿子,孤苦伶仃,老两口子只能自己拼命搏斗,在老天爷的淫威下抢夺眼看就要到手的丰收果实,一旦麦子泡水发芽,全部的辛苦就白搭了。
二姑还说,养几个儿子,老了就有依靠,儿子多了就更踏实,他们再不孝顺,哥几个轮流着给碗饭吃还是可以的,至少还有个人在出殡时摔送老盆子。
“不是有养老院吗?”记者问。
“养老院也是要花钱的。要儿子们把钱,或者粮食划拨到养老院老人名下。经过村里的一道手续多丢人,我觉得还不如自己厚上脸皮直接找儿子要呢。”
不保险的“养老保险”
农民的“养老善终”问题,虽然早就引起社会各界的重视,但多少年来,在中西部很多地方始终没有得到比较妥善的解决。近年来,国内很多地方在乡镇政府的积极推动下,有些村子圈出几间空房子或一个院子叫做“养老院”,个别经济发达村甚至有了所谓的“豪华养老院”。记者在采访有能力入住养老院的老人们之后却发现,他们虽然吃穿不愁,保健医疗也基本无忧,但是他们忽然之间被“禁闭”起来,什么也不能干,整天就是混吃等死,也不好受。对于老年的农民来说,最关键不是把他们关起来,养起来,每天吃闲饭,看电视,而是让他们精神上有寄托,行动上有着落。城里的老年人入住养老院,可能会唱唱歌、下下棋、打打牌、跳跳舞、爬爬山、游游泳,可是农村老年人,没这么浪漫,他们活到老干到老,哪一天不干了,肯定会浑身疼痛百病丛生,没几天就生病死人。下田劳动,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根本无法分开。离开了土地,就是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抽掉了,这种情况在进城的工作的老年人那里也是有的。他们最高理想就是退休了回家买块地种种,说穿了,实际就是个“土地情结”。
在农村,老年人一般是活到老干到老的,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的那几天(有时是几个小时),就是躺在床上呻吟,叫唤,等死。一般是不去医院的。有很多农民,得了比较凶险的病,或者是被庸医误诊了的病,就坚决不再花冤枉钱,宁可在家受苦等死,也不给儿女乱花钱,因为给自己治病欠下饥荒,让儿女们偿还,是农村老人最大的不情愿。到去年年底为止,河西村里的所有乡亲,都是在家里躺在炕上死去的,不管得了多重的病,都是采取了“等死”的方式,很便宜的药也许会吃上一些,但一般都拒绝打针,自知病情严重的甚至拒绝吃饭,绝食而死。這些农村老年人拒绝治疗而死,真正的内心想法却是出自于“我没用了,不能再拖累儿孙”的朴素想法,为了自己能苟延残喘多活几年,而让儿女背上饥荒是大多数农民家长的最大羞愧。
老年农民生了病拒绝治疗是很常见的现象,但也有感觉还能好愿意配合治疗的。二姑的一位堂兄,感冒引起肺炎,请村医来给挂吊瓶,因为没做皮试,挂着挂着就死了,属于典型的医疗事故。家里人也猜想是村医的问题,但是人都死了,死了不能复活,况且都是一个村子里的,彼此沾亲带故,还追究什么?给死者按规矩出殡了事。村里更多的老人,病了之后是连吊瓶也坚决不挂的,吃点儿消炎止痛退烧的药片儿就对付过去了。实在坚持不了就呻吟、叫唤,自己说“喊两声就不疼了”。根本上是个经济问题,不舍得花钱,舍出皮肉之苦可以挣来钱,但不能为了一点病痛把辛苦钱花出去,这也是一种颇具黑色幽默的“生存智慧”。
村里不是没有搞过老人的养老保险。曾经向村民推行过养老保险的一个品种,青壮年农民每年要缴纳2680元保险费用,
必须连续缴纳10年,非住院的病都不负责,住院的病也有很多费用不在保险报销范围,在“免责条款”里,只有排除了自杀的“死亡”可以无条件足额赔付。村里一户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在外地工作,回来探亲时想要给父母购买养老保险,却被保险公司拒绝了,一问才知道,根本就没有老年人的保险品种,保险公司的理由是“风险太大”。
精神满足是最大的养老主题
目前农村普遍实行的是传统型的家庭式养老,这是几千年来民族伦理的社会基础,更是从物质到情感多方面综合权衡的最佳选择。在河西村采访时,老人们普遍表示,年纪大了,就特别感觉自己依赖子女,每天看着他们活蹦乱跳的就是最大的满足,能够到菜园里干点杂活,亲眼看着枣子开花了,变红了,亲手去摘那些熟了的杏子,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心里特别舒坦。二姑夫则说,我这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天到田里走走,干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是最好的锻炼,要不然很快就成了废人,在家才能这样,把我弄去养老院可就完了。
其实,对大多数中国农民来说,老年的日子是特别枯燥的。首先是农民年轻时就枯燥,就为了生计疲于奔命,劳动,再劳动,不断劳动,永远劳动,生命不息劳动不止。
一位农民年老因病去世的时候,修坟墓的理事(主管丧事的人)悄悄征求未亡人的意见:“修双人的还是单人的?”老太太大不悦:“大侄子你胡说什么,当然是两个人的,给我修好了,我早晚要跟他睡一个坟坑的!”墓穴真的就修了个双人的。子女觉得爸爸去世后妈妈一个人生活孤单,半真半假让她找个老伴,老太太大怒:“是不是怕我麻烦你们?放心,不用你们操心,到时候我死了自己爬进那挖好了的窖子里去!不用你伸手的。”后来老太太悄悄告诉记者,其实嫁个人挺好,自己不孤单,也省得儿女工作惦记着,但是我儿女一大群,我死了啥也听不见了看不见了无所谓不在乎,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孙子和以后的重孙子脸上不光彩呢!我不能让别人说,我生养了一大群,到头来还得靠个“半路男人”养活!
老太太没有听从儿女建议的原因,竟然仅仅是怕自己给他们丢脸,甚至连自己有生之年是否会见得到的重孙子的脸面都考虑进去了,未必不再婚就给他们“长”了脸,但自己的情感生活从此残缺却实实在在无法摆脱。
据记者在几个不同省份的调查,发现很多精神空虚的农村老人竟然玩起了他们儿时的那些游戏,有些手头稍有余钱的老人则迷上了赌博,最令人不能接受的是,曾有一个地方的养老院发生了六七十岁老人纷纷嫖娼的怪事。
编后语:
应该承认,大部分乡村与城市之间都存在着显著的城乡差距,特别是老年人的财产状况、受教育程度与人均素质相差更大。与之相对应的是,农村的社会保障系统正在建立,与正常发挥作用状态尚有不小距离,传统农业熟人社会向现代农业型文明社区的转换相当于尚未开始,而承担养老重任的中青年农民却纷纷前往远离家乡的城市贡献GDP,为家庭赚回微薄的子女教育费用和家庭常规开销,年轻一代的大面积外流,造成乡村空壳的同时也造成了家庭的空巢,进入养老阶段的老人就由此被悬在了半空。
十二五规划中已经传来了对农村老人养老的利好消息,但从方针到政策、从政策到工作计划再到具体执行,往往有一个不短的时间距离。
不久前,民政部部长、全国老龄办主任李主国表示,协调推进老龄政策刨制工作将是全国老龄办2011年的重点工作之一,民政部将积极推动各地逐步将本地区80周岁以上老年人纳入高龄补贴保障范围,按月向符合条件的老年人计发高龄补贴。这是全国两千多万高龄老人的福音,也是民政工作为老人们所办的实事,发达地区不会存在执行难度。现在我们所关心的是,欠发达地区的这笔经费如何保障,发放过程之中会不会出现截留、贪污和过分迟缓的问题呢?高龄老人没有多少时光可以等待。
现在我们最大的愿望是从政府、社会组织、村集体到农民家庭,通过民政老龄工作主管部门协调统一,在农民养老保障上形成合力,让“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的千年梦想在GDP总量全球第二的今日中国变成现实。
责任编辑/张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