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革命艺术家凌琯如
2011-04-23于成鲲
文/于成鲲
凌琯如在《桃花扇》中饰女主角李香君
在现代艺术家中,找不到一个人有她那样的经历:诞生在旧民主主义革命者的家庭里,成长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烈火中,奋斗在社会主义建设的最前线,献身在改革开放的浪潮里。有这样经历的只有凌琯如了。
在她病逝前两三个月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病了,要我赶快去她那里一下。到她家里,她在床上躺着,她告诉我她得了癌症,要我帮她整理一份传记,从她的言谈中,我知道她要的不是塑造一个艺术家的凌琯如,她不是要求如何评价她在戏剧演出和导演中的成败得失与地位,而是记录下她的自述,让子孙后代知道一个真实的凌琯如。
几个月后她要的东西我整理好了,可她又住进了华山医院。我把那份东西捧到她的胸前,她的鼻板,眼角,嘴角的皱纹间挂上了满足的微笑,并伸出手无力地与我握一握,又微笑着点了下头,我怕她太吃力,不敢多讲,便离开了。想不到过几天即传来消息说她过世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她安详地无牵无挂地走了。我记得那是2004年的一天。距今七年多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位可敬可亲的老人,她在革命道路上的每一个足迹,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坎上。
她诞生在革命的摇篮中
凌琯如是湖南平江人,家住凌家大屋。1904年12月初七,六叔祖考取官费留学日本。1905年8月26日在孙中山横滨寓所开会成立同盟会。六叔祖父凌盛仪以凌成义名义和六叔祖母李名茂一同加入同盟会。冬天清政府颁布《取缔清国留学生规则》,遭留学生反对,驻日公使遂于日本勾结驱逐为首反对最力者如宋教仁、秋瑾等十八人,六叔祖父母即在十八人之列。
六叔祖1906年回到平江后做了一个特大铁丝灯笼,灯笼上写着“凌某奉旨驱逐回国”,游遍县城大街小巷,影响很大。后来他又在平江县办起了红十字会、救国储金会、救贫工厂,兴办新学,开起了图书馆。1929年死,死前为自己写了一个墓联:
许国自同盟,以教育造兴和,白前清贫贞寿颈;
盖棺有定论,於身世无渣滓,清山明月证灵魂。
她的父亲凌鹤梅是一个民主革命思想很强烈的人,也是同盟会员,参加过辛亥革命。在辛亥革命中充当秘密联络员,负责为武昌起义准备枪支,训练人员,包括教射击、梭标、大刀、弓箭等的使用技术,1935年病故,时年49岁。他性格开朗,思想解放,不主张“守家业”,而主张用家业为革命服务。因此,他不仅在凌家土屋办免费学堂,社校,而且把家业卖了到城里租房子,办新学,乐于接受新事物。他有七个子女,好几个都派出国留学,在家里讲平等,讲民主,讲自由,演文明戏,追求和谐团结。
凌琯如是他四个女儿中的老三,生于1919年,即“五四”运动发生的那一年的12月21日。她一降生就注定了她一生要从事革命的命运。她前进在泥泞而充满硝烟的道路上。
凌琯如是一个著名的演员。为配合反帝反封建反官僚反资本主义的斗争,她参加过许多共产党领导的演剧团体,以剧目为武器,进行了不屈不饶的斗争。
在她的演剧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在:
1938年,长沙飞机场演出《疯的母亲》,饰小妹;
1938年,万县街头演《东北之家》;
1938年3月,重庆,伤病愈出院,演《奥赛罗》,饰苔丝特蒙娜(作为毕业演出),被选入上海业余剧人协会。继而在1938—1939年间演了陈鲤庭导演的《钦差大臣》,饰市长女儿,陈白尘编剧、沈浮导演的《群魔乱舞》,饰银娣;田汉的《阿Q正传》,饰六斤姑娘;曹禺、宋之的编导,应云卫执导《全民总动员》参演,后剧人协会被勒令解散,继而转入抗敌剧团,演于伶的《夜上海》,饰云娘。
凌琯如旧影
1941年又因奉共产党之命由重庆转移到香港,在廖承志、夏衍领导下演出了章泯执导的《马汉姆教授》,饰郝特维加,曹禺的《北京人》,饰曾文彩。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又奉命回重庆,加入中国艺术剧社,参加演出《祖国在呼唤》《北京人》《家》(饰梅表姐)《杏花春雨江南》《戏剧春秋》,后又转移到昆明,加入射日剧团,参加演出杨村彬《清官外史》(饰珍妃)、郭沫若的《棠棣之花》,继而又加入新中国剧社,参加演出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饰卡捷琳娜;到重庆剧专剧团,参演《夜店》《万世师表》《续弦夫人》等剧。
1948年从台湾归来后,在欧阳予倩编导的《桃花扇》中饰李香君。可以说在民主革命中她出演了革命戏剧史上几乎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影响极大。
我们这里谈的并不是她演了多少剧目,获得了多少掌声,而是他们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坚持演出的。《疯的母亲》的演出在长沙飞机场,是一个广场剧。内容是一个母亲哭喊着奔来,呼喊着她被日本飞机炸死了的儿子女儿的名字,不住地呼喊着孩子!引起群情激愤,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替母亲报仇。正在这时候,日本飞机真的来了,接着投下了炸弹,演员们令观众趴到地上,等日本飞机走了,爬起来再演出。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啊!
他们向往延安,未能去成,被党转移到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又奉党的命令转回内地。我们不会忘记那是一幅多么可怕的情景。凌琯如和文人伙伴们一起,穿上老百姓的大襟衫土布裤,背着不满一岁的娃娃,趴在小船上屏住呼吸,正在逃离被沦陷的港岛。日本人的探照灯不时地在江面上照射,机枪无目的地乱打。她心里最害怕的不是这些,而是怕孩子哭,一旦哭声被日本人听到,就会有许多人牺牲,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孩子,祈求道:“乖,千万别哭,千万别哭!”她准备着万一孩子哭了,或是卡死,或是扔进海里……这是多么撕肝裂肺的一幕呀!
作者与凌琯如交谈
即使是演那些名剧,如演《大雷雨》的卡捷琳娜,也不像现在人演戏那么平静。一段台词往往是多重情感的聚合。比如第四幕第四场,卡捷琳娜因受不了婆婆的欺压、侮辱、打骂决定投河自杀时说:“我不想要离开人世,再活下去吧?不,不,没有必要……没有意思……”她走到伏尔加河边上倾注全身的力气与情感,大声叫道:“我的朋友,我的欢乐,再见!”伴着炸雷暴雨与闪电,卡捷琳娜的果断行为像“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震撼着俄罗斯的封建专制制度;鼓舞了中华大地反帝反封建斗争的人们;也触动了埋藏在演员内心深处的痛苦。凌琯如借着一声响雷与闪电发誓与不忠于自己的丈夫决裂。
凌琯如的演剧史,实际上是她追随革命的历史,不管多么困难,多么曲折,她都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高度的热情,高尚的情操。她演了这么多的好戏,声名显赫,从未用自己的“名人”声誉卖给商人作广告换钱,即使是在三个女人穿一件旗袍没吃没穿的情况下,她也决不出卖自己的名声。
战斗在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开放的最前线
1950年6月凌琯如进入北京人艺协助焦菊隐排练老舍的《龙须沟》,1952年协助欧阳山尊排练老舍的《春华秋实》,同时下厂体验生活编导了《夫妻之间》,从此走上了职业导演的道路,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女导演。1953年调入上海人艺,先后执导了《妇女代表》《同甘共苦》,刘川的《青春之歌》,和杨村彬先生合排了《枯木逢春》《一家人》《关汉卿》等,自导了《丽人行》,社会反响热烈;打倒“四人帮”以后与钱祖武合导了《三姐妹》,观众达1万8千多人;1979年导演了《泪血樱花》,演了125场,观众达13万2千多人,1980年导演田芬、钱曼兰的《她》,演了29场,观众有2万9千多人,还导演了或帮助别人导演了《她为什么被杀》《祖国狂想曲》《哭声、笑声、骂声》《男性王国里的女人》《东方女性》《母与子》以及《日出》《雷雨》等,直到离休,生病卧床为止。这些戏,有一些是批判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揭露“四人帮”的,有一些是歌颂祖国歌颂党歌颂工人阶级的,都是饱含激情、充满诗情画意的作品。
当人们在赞许这些作品时,她总是把功劳推到别人的头上,说那是焦菊隐先生导的,那是欧阳山尊先生导的,那是杨村彬先生、黄佐临先生导的,那是我和×××合导的。她从来不为自己争功,从不伸手要一份荣誉,从不屈膝出卖自己的荣誉和灵魂。文革被打成“叛徒”“特务”“黑线人物”,关进了牛棚。由于她和周杨、夏衍、田汉、阳翰笙关系密切,他们是大特务,因此凌琯如就成了“大特务”。可她想不通,共产党在重庆有两个机构,一个是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处长钱士光,都是在国民党注册的;一个是中共中央南方局。领导人是周恩来,联络人是周恩来身边的张颖。这怎么会变成了国民党特务了呢?而在国民党那边,过去都说她们是共产党的“特务”。因此,她拒不承认拒不签名。造反派说她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一打倒“四人帮”,她连续拍了几个影响巨大的戏《三姐妹》《泪血樱花》和《她》,把一切愤怒都集中在“四人帮”身上,像连珠炮似地射向“四人帮”。她一直不懈地工作,直到生病在床为止。临死之前她还对我们说:“我生命之光要悄悄熄灭了,我怀念这个时代,它给我那么多的欢乐、鼓舞和安慰。眼前,我已说话无力,视物无光,我将离开这个时代,离开我心爱的观众和家人,我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我只想静静地闭上眼睛,再见吧!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欢乐!”她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一个不朽的革命者,真正的艺术家,孩子们心中伟大的母亲,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