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为官的两难
2011-04-18叶隽
叶隽
学者当官,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学者做高官,尤其不易,因为学者当以求真为天职,政客则以演戏作推手。求真与饰伪,本水火难容,可偏要一人而两任,岂不难哉?而学者做教育部长,则难上加难。因为前者入仕尚可“从俗”,洗心革面、按行规做起罢了;可后者就是一个注定“悲剧”的位置,若想坚守读书人的心性,则必然与官场严重冲突;若想将屁股坐到官的那边去,又如何能得到读书人的青睐?古往今来,虽然不乏成功的事例,但更多铩羽而归的前车之鉴。
就以南京国民政府时代来看,大致可分为两类教育部长,一是政客治教,如陈立夫等即为例证;一为学者从政,如蒋梦麟、王世杰等人皆是。政客的好处,在于能大刀阔斧,将这内阁部长的位置发挥起政治的功能,但难免将政治斗争的流风带入教育场域,则本该是一片清静世界的教育界变成了烽烟四起的战斗场,亦一大悲哀。而学者从政,弊处在于难免书生意气,但好处却是大体能秉持学人之良知,使其在政治外在严酷环境中挣扎维持求生。最怕的就是非学者非政客,无所坚持,唯利是图。
1938年元旦,王世杰部长终于如愿退下,这一天在日记中他有如此之坦白话语:“余于今日得解教育部职务,私心实至慰。……余自民国二十二年四月长教育部,及今四年有余。在此四五年中,党中元宿,有欲假学校以扶植个人政治势力者,有提倡复古以攻击现时教育者。此两种倾向之过正,耗予之精力至多。即就国民政府五院院长言,其因事而不满于予者,有四人;他岂论也!然自行教育事之开明者,对于教育部四五年来之工作,大率表同情。此余所可聊自慰也。”当官当到这种地步,也真是很让人同情。既然如此,这官倒是不当也罢。可为什么王世杰还是会在1934年接任了这教育部长呢?说实话,部长必将是高官厚禄,对于一个在中国传统文化氛围里成长起来的读书人来说,拒绝当官是要有相当的定力才行。
但书生意气,理想成分居多,清高生性又很难改变,往往并不适合步入政坛。从王世杰的官场生涯来看,既不能与官场人物“和光同尘”,又难以完全做到施展自己的“书生理想”,算来也是一个悲剧人物。如谓不信,我们不妨来看看王世杰在若干问题上的举措和感慨。
一是经费问题。王世杰很能放下身架,他就曾到行政院院长蒋介石那里,直接讨说法,“经与蒋院长切商已得同意,增加费款将多用于地方义务教育民众教育之补助,及扩充腹地大学教育”。这一方面表现出其时的政府运作极不正常,这样正常的业务经费开支,居然也要“走后门”,直接找到行政院长才得批示同意,真是有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感觉。
二是人事问题。王世杰最大的一个感慨,就是对大学校长人选的殊少贡献:“近来教育部对大学校长人选问题,措置极感艰窘。一方面人与校须相宜,他一方面相宜之人选却未必能得政府信任通过。年来予对于大校校长人选,颇觉无所贡献。”譬如当时的四川大学校长任鸿隽,因为其夫人陈衡哲为人所辱,所以坚辞去职。王世杰挽留无效,只好另觅新人,好不容易找到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但此君却希望“二美兼得”,不愿放弃南开之职,也难怪王世杰感叹:“依法国立大学校长不得兼职,此事遂于部长以至大困难。”法律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使得身为高官的王世杰也难以两全,故此只能空发浩叹。
三是政策问题。王世杰在教育部长任上没有太大的作为与兴革,但有一个原则他把握得很不错,就是力求平衡。譬如对整个教育结构平衡的把握上,他还是能体现出一个高官的高瞻远瞩的。1933-1937年,按说基本处于南京政府的黄金十年期内,而王世杰又是在蒋介石调整了蔡元培、李石曾两大派系纷争之后上台的,按说可以有比较好的背景条件。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民国大学之发展虽然没有达到“繁荣兴盛”的地步,但基本上还是有不俗之成绩的,譬如北大之抱残守缺、清华之后来居上、中央大学之蒸蒸日上……基本上都是上世纪30年代以后的事情,而在短期之内能将大学发展至此,除了校长、教授的努力之外,军阀争权而无暇顾及教育,所以反倒使得学界能有可能从容自由发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世杰的“无为而为”,未尝不是一条“上策”。
当官不容易,做这样的高官更不容易。一方面政治机器本身就盘根错节,它有其自身的规律和轨辙,不可能超脱这些制约因素而存在;另一方面教育又是重中之重,既为政治,更为民生,哪家与教育无关呢?更重要的是,它还意味着调节社会阶层流动、组合、变迁的可能。民国从政的学者是一种现象,如翁文灏、朱家骅、顾孟余、俞大维、叶公超等都是,当然这些人是否被学界承认为同仁还很难说,但至少他们都是有留学和学术背景的。王世杰本是法学出身,治比较宪法,曾主持民国政府法制局。对立法事业及宪法制度都有所贡献,当选为中研院首届院士,可见其学术水平至少还是比较得到学界认同的。
往事已矣,回顾历史上学人做官的旧事,灯火阑珊之间,仿佛也能看到他们有心报国、无力自拔的尴尬身影。然而他们的微薄事功本身并不足以否定行为选择的必要性。毕竟,做官不仅有其“光宗耀祖,衣錦还乡”的一面,更是有利公益的事情。学校往往不能独立,因为政府往往不但掌控人事权,也还有财政权。政府本是人民让度公权而产生的民治机构,但最后反倒成了一种“官僚规制”,虽有服务人民之规章,反成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何以然?说到底,政府的公权力成为了私权力。也就是说,公权力的表现形式由社会的某些个体或利益群体所操纵。而这种“公权私用”有时又是制度设计很难规避的。所以究竟是谁去掌握公权力就很重要了。学者为官的意义也就在这里,如果这些教养良好的知识群体都不能善待权力,自律律人,那么,这个民族就很难有所指望了。(摘自《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