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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颜

2011-04-18

山花 2011年16期
关键词:小错舅舅

张 麟

张麟,生于1964年,汉族,贵州安顺普定人。曾做过护士、检验师、记者。20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为《安顺文艺》主编、贵州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百花洲》、《特区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散文》、《贵州作家》、《山花》、《青年文学》等。

表姐小错的葬礼之后,我做了两件事:一是废掉公司,遣散团队;二是搬到郊区独自生活。我的新居很隐秘,大约除了房东外无人知晓。一天午后我照例蹲在小院里看蚂蚁时,院门却被人推开了。抬头一看,阳光下影影绰绰一团巨大的黑影。这黑影进了院子,背对阳光向我移动,由于其身形硕大,太阳也似乎摇晃起来,弄得我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心里分外纳闷。

黑影在离我两步的地方站定时,我已经知道是谁。虽然心里奇怪她怎么找到这儿,但却懒得开口询问,照例低头看我的蚂蚁,于是我盛夏的小院里尽管气氛诡秘,但却仍然只有蜜蜂的声音、蝴蝶的声音、蚂蚁的声音、泥土的声音、花开的声音、流云的声音。后来在这些声音里头突然加进了一个声音,它在我头顶响起,嗡嗡地如此刺耳:我要小错的东西,请把小错的东西还给我。

我没有抬头,我不光讨厌这声音的刺耳,尤其更加讨厌这声音的内容。我又看了足有十分钟的蚂蚁,然后才慢慢站起身来,拍拍手说你不要提小错!你没资格提小错!接着返身回屋,门砰地一关,斩钉截铁。

我租住的是一幢二层小楼,楼下是厨房和餐厅,楼上是客厅和两个卧室,饮料食品也都是备足了的,闭关锁门足不出户也能对付个十天半个月。所以也不知过了几天,当我打开房门走进小院准备看蚂蚁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激怒了,原来闯入者并没有离开,她端坐在我那张最舒适的藤椅上,低着头,看不见眉眼,也不知醒着还是睡着。

我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临了却无言以对,虽然这位不速之客有着极其优雅的名字,叫郁庭丽,而且按辈分我应该叫她舅妈,但是打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不记得有哪位亲戚朋友正经地称呼过她,大都叫她九饼。第一因为她胖,第二因为她酷爱打牌,身材和欲望都和九饼一样圆满膨胀。但这还不算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她怀孕生女都生在一家牌室里,且更为刻毒的是,她一口咬定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取名为小错,就算全世界反对也决不更改,结果我表姐就成了小错,但却不知到底错在哪里。

琢磨片刻我嘿了一声,好在她似乎只是打盹,我一嘿就抬起头来,盯着我又扔出了那句话:我要小错的东西!

我立即就又愤怒起来,挥舞着手说不许再提小错!你没资格提小错!你走!

郁庭丽不再提小错,但是郁庭丽也不走,肥硕的身躯岿然不动,让人明显感觉到另一种坚定不移。

我斗不过这种坚定不移,转身锁好门一边朝外走一边说你不走我走,我要进城,你爱等多久等多久!

其实我不会进城,我害怕城里的一切虚妄和喧嚣,我围着村子绕了一周之后登上一座小山包,这时天色向晚,流霞千变。但片刻之后,这一切却被暮色所消解和替代,迅速得让你怀疑那样的绚烂是否曾经有过。而我却格外安心于绚烂过后的黯淡,心里有头无尾浮起几句歌词: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思念

眼中的星辰月光

消失在心中的光年

……

真见鬼,说实话这吟唱让人费解,前一个“每个人”和后一个“每个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不是的话,这吟唱就没多少意思了。所以,我倒希望是同一个人,那样的话小错就应该是小错自己的过客,小错就应该是小错自己的思念,与旁人无关。可是讨厌得很,事实上小错自己香消玉殒,但却没有把自己带走,而是把该死的思念留在这世上由我承担,累得我跟个龟孙子似的。

回到住处时天已黑尽,但趁着夏夜的微光仍然能够辨认某些物事,透过夹竹桃我看到藤椅上空荡荡的,小院宁静而安详。我松了口气,为不再见到郁庭丽而庆幸。我真的很厌恶这个女人,厌恶她对小错的冷,对小错的恨,对小错的毒辣。舅舅走南闯北做生意,小错只好从小跟着她辗转于各个牌室,吃在牌室,睡在牌室,写作业也在牌室,饥一顿饱一顿像条流浪狗不说,若是她手气背输了钱,还要拿小错出气,抬手就打,张嘴就骂,说小错是她的讨债鬼她的克星。所以,小错的死讯传来时,据说她坐在牌桌上眼都不眨,心思缜密地和了副大牌,钞票数得哗哗响。

意外是在我掏钥匙开门时发现的,因为根本就用不着钥匙,门早已被人撬开,我心里格登一下,抬腿就往楼上小错房间跑。这个房间是我在小错车祸身亡之后,别人都围着她面目全非的容颜悲痛惋惜时,我却掉头就走,直奔小错住处,一股脑儿把东西全撸了,找到这个地方安顿下来,所以小错的书、小错的CD、小错的琴、小错的照片、小错的化妆品、小错的衣裳都珍藏在这个房间里。但显然已经晚了,小错的房门虚掩着,等我忐忑不安地打开灯时,屋里惨遭洗劫,空无一物。

我气急败坏飞奔下楼,跑出小院,站在路口对着茫茫四野破口大骂,但具体骂什么,却又条理混乱词不达意。之后拨通舅舅电话,劈头就问郁庭丽在哪儿。可舅舅那头似乎还没睡醒,大约嫌我烦,没好气地说你别问我,我们离了,我不知道!之后就粗暴地挂断了。而我却挂不断,站在原地发愣,舅舅糟糕的婚姻,多年来成为家族中一根有趣的刺,谁想起来谁就捻一捻拨一拨,无不劝舅舅改弦更张,休妻再娶。而舅舅呢也都好脾气地应着,但却一直干打雷不下雨,一敷衍就敷衍了好多年。可现在怎么悄没声地就离了呢?是因为小错么?小错走了,这桩摇摇欲坠的婚姻也就走到了头了?但是这样的理由,怎么越发让人心里更不是滋味?

还没等我从这滋味里回过神来,舅舅却打了电话回来,问究竟怎么回事。我把郁庭丽破门抢劫的事一说,舅舅却很平静,叹息一声说可能缺钱吧,断了我给她的供养,输急了没了赌资,又去你那儿打主意。小错的衣裳都是名牌,好歹也值几个钱。不过算了吧,别再追究了,那样一个女人,随她去吧。舅舅反过来劝我。

可我怎么可能不追究呢?实际上小错算不上我亲表姐,只不过七弯八拐有些转角亲而已,所以我偷偷摸摸暗恋她许多年,直到她撒手人寰。撒手人寰也不曾把这份暗恋带走,像一只断线风筝那样虽然不知所踪,但她留下来的衣物及用品就仿佛是风筝遗下的线,只要死死拽住这根线,或许还能够把她找回来。所以她出事后我才会费那么大力气,把这些东西辗转搬到乡下,用一个房间陈列起来。而实际上在小错走后的这段日子里,我是靠这些东西活着的,除了吃饭睡觉外,更多的时间我都是关在这个房间里看小错的照片,读小错的书,听小错的音乐,替小错过着小错的日子。

我不能不找郁庭丽,我必须拿回小错的东西,但是打她电话却回复是空号。后来开车进城去找,敲开熟悉的房门,房子却已经换了主人。再去问有可能知道其行踪的亲戚朋友,也都漠不关心地答复说谁管她?去牌室找吧,除了牌室她还能去哪儿?我只好去各个牌室里找,它们幽暗而神秘,隐藏在这个城市最为隐秘的一些巷子里,门庭低徊,小径幽长。小时候为了找小错玩,我曾经辗转于这些巷子。但长大以后,尤其是小错上了寄宿学校以后,这些门庭和这些巷子也就慢慢地成了回忆。而如今我却不得不寻着这回忆,独自回头来找一个叫郁庭丽的女人。但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当我一家一家敲开这些曾经熟悉如今却已陌生的大门时,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回答说好久不来了,她女儿出事之后就再也不来了。

我无法再继续郊区的生活,我退掉被郁庭丽洗劫一空的房子,失魂落魄地又回到城里瞎转悠。整日除了仍不死心地出没于那些年成日久的老巷子寻找郁庭丽以外,就是沉迷于各式各样的小酒馆里喝酒。

醉生梦死的日子过了约有小半年时,也正是我快要把郁庭丽忘记时,却突然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妩媚的女人,她说请问是林先生吗,我是丽人健身中心,这里有一个名叫郁庭丽的女士,减肥减得太疯狂,三番五次晕倒,今天是最为严重的一次,根据她的情况,她不宜再来我们这里,所以请务必过来把她带回去。我气得要死,说女士,你打错电话了,郁庭丽是郁庭丽,我是我,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请不要胡乱摊派任务!可女人马上以退为进说对不起林先生,不过我们是从郁庭丽手机里找到您的号码的,两个号码中的一个,另外那个是空号,所以不得已才给您打这个电话,若是您这么说的话,我们就只当是真的打错了。说完就挂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操,第二个反应还是操,第三个反应不想操了,转化成一种强烈的好奇:郁庭丽——破门洗劫——神秘失踪——疯狂减肥,真见鬼,这个酷爱打牌却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一连串的好奇,终于使我在半小时之后跌跌撞撞地离开小酒馆,打车来到丽人健身中心。在经过一番询问和盘查之后,我被领到了一间休息室里,然后带路的小妹指着一个面墙而卧的女人说那就是郁女士,林先生您把她领回去吧,千万不能让她再来,不只是因为她老拖欠费用,还因为她玩命地减,疯了似地,是不是这里有毛病?小妹诡谲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承认我仍然有些发晕,胃里的酒浮浮沉沉,但是我保证我的视力和记忆不成问题。然而当被称为郁庭丽的女人被扶起靠在床头时,我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根本不是郁庭丽,而是一个压根我不认识的陌生女人,无论体积还是容貌,都与郁庭丽相去甚远。这么说吧,若把记忆里的郁庭丽拿来分解,完全可以改成这眼前奄奄一息的两个女人;至于眉眼,郁庭丽似乎从来就没有过眉眼,她的眉眼完全被淹没在一堆被称着脸孔的横肉里,很容易让人忽略不计。而眼前这女人虽然也胖,但眉眼却很清楚,不仅清楚,而且还有些楚楚动人,当她闻声张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一双极度幽怨与哀伤的眼,这越发让我更加断定这个女人不是郁庭丽。

我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呵斥:胡闹!本大侠喝酒喝得好好的,却被你们无中生有忽悠到这里来,别的就算了,车钱得赔!然而我并没有走成,因为在我扬长疾走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恍如隔世的呼唤:猪儿……

我立即被钉住了,猪儿是我的小名,我不做猪儿已经很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表姐小错能把这两个字喊得如此真心,如此温柔,如此让人神魂颠倒。我僵硬地慢慢转回身来,我渴望见到小错,我稀罕这个呼唤,我不相信她已经离我而去,我敢打赌,她一定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萦绕在我周围。遗憾的是我并没有看见她,休息室里除了我,除了小妹,除了床头上目光幽怨的女人外,视线里根本就没有小错。

谁喊我?你们刚才谁喊我?我情不自禁地奔回来,满怀希望地责问着、追索着。

小妹翻着白眼,朝床头上的女人呶了呶嘴。

我不闹了,我突然变得彬彬有礼,我朝女人走去,慢慢蹲在她面前:“你喊我?刚才是你喊我?”

女人不看我,女人低下了头,沉吟片刻说:“我是郁庭丽。”

我的酒突然就醒了,变得十分机警而理智,我仔仔细细看了看眼前这个自称为郁庭丽的女人,但结果不得不告诉自己说或许她真的也叫郁庭丽,但不是九饼,不是我要找的人。然而正当我准备放弃时,我眼角的余光瞟到了女人颈项里的一条丝巾,这是一条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色彩纵行排列的丝巾,真丝质地,绚烂飞扬,像一条夺目的彩虹,既充满了春花的迷乱,也充满了秋叶的哀愁。小错也有这样一条丝巾,是我前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为了它我曾经走遍这城里的大街小巷,如今,它却戴在这个女人的颈项间,散发着熟悉而令人心碎的气味。

想不到竟然戏剧性地找到了郁庭丽,在替她结清所欠费用之后,我带她离开了丽人健身中心。

吃点东西吧,为什么不吃东西?她们说你必须吃东西,否则身体就垮了。在一家餐厅坐定之后,我点了一桌子菜,劝她进食。

郁庭丽却别开了头,站起来又想逃。

我冒火了,粗鲁地把她摁回椅子上说还想跑?这一路上你跑了多少回了?你难道不觉得应该对我说点什么吗?你撬我的门,偷我的东西,然后失踪,然后却存了我的电话,然后又让我找到你,让我替你付了钱结了账,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连感谢也不值得吗?既然不值得,那就把钱还我,还了走人,否则休想离开!

郁庭丽口唇焦白,眼神鬼一样飘忽,嗫嚅半天吐出一句话:我……我没钱。

没钱还跑?没钱可以先还这个!我越过桌子,拈花一样拈住她颈间的丝巾抖了抖,抖得她脸色惶惑,一个劲儿往后缩。

算了,先吃饭,吃了饭再说!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将碗筷塞到她手里。

郁庭丽觉得逃走无望,别扭了半天才慢慢坐正,坐正后又待了足有两分钟,然后才举起筷子对着一桌子菜,但却似乎心潮起伏,结果再次别开了头,然后偷偷地瞟一眼,又瞟了一眼,渐渐地馋虫蠕动,唾沫暗涌。

吃吧!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没钱吃还是不敢吃,减肥有那么重要吗?减到命都不要!我夹了点菜放进她碗里以示鼓励。说实话她看起来情形不好,眼眶凹陷,面容浮肿,极度营养不良。

大约又等了两分钟,郁庭丽颤颤悠悠夹了根笋丝放进嘴里,皱着眉呲着牙,吃药一般试探着咀嚼起来。随着这试探性的咀嚼,其体内压抑已久的食欲仿佛一条冻僵的蛇,渐渐被温暖、被唤醒,开始慢慢蠕动,渐而摆尾曲颈,跃跃欲试,最终馋虫如潮,大口如盆。从而使得郁庭丽的咀嚼变成了吞咽,吞咽变成了暴食,暴食变成了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她右手抓着筷子,左手护着碗碟,鼻孔嗅觉贲张,眼里冒着绿光,像一个戒毒未遂的瘾君子重新见到毒品,很快就消灭掉面前的一碟菜,接着将筷子伸向桌子中央的清蒸鲫鱼。

有刺!这个慢些!我不得不站起来紧急提醒。但还是晚了,郁庭丽的筷子显然于我的提醒先期到达,当她迫不及待地把一块鱼塞进嘴里不到两秒钟,便神色慌张,面容痉挛,半张着嘴放不下来。我正要叫服务员,她却自己把手伸进嘴里,摸索着猛地一拔,一根鱼刺被她拔出来扔在桌子上,之后抓起筷子重新出发。吓得我赶紧连盘带碟把鲫鱼端到背后台柜上。别的,你——你——你吃别的!我结巴起来,但责任却一点也不敢马虎,万一她不幸死于一根鱼刺,我这个人和这顿饭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没了鲫鱼,郁庭丽的筷子伸向一碟粉蒸肉,也不知怎么弄的,转眼之间一团粉蒸肉飞起来,飞进郁庭丽嘴里,撑得两个腮帮子圆鼓鼓的,竟有些九饼的影子。据说早年的郁庭丽也并非天生的赌鬼,而只是贪恋各家牌室精致美味的饭食,才逐渐沦为赌鬼。所以说她也算是个美食家,因暴食暴饮而肥胖到无以复加。

粉蒸肉迅速损减,很快所剩无几。接下来郁庭丽明显打了个嗝,接着从椅子上跳起来,直奔洗手间。而洗手间就在房间的一角,现在越来越多的餐馆都这样干,以显示其便捷与周全。所以我得以听见里头的动静,当然倒也不是刻意所为,而是郁庭丽动静太大了,以致不用看也知道她如何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如何自己给自己催吐,如何趴在马桶上难受得涕泪横流,直听得人一阵翻肠倒肚毛骨悚然。

以后反复几次,郁庭丽每消灭完一道菜,就会跑进去吐一回,出来又接着吃,直叫我看得心惊肉跳,不得不站起来干预和制止。可她分明像一只吃红了眼的饿死鬼,哪里能停得下来?而书上也说了,该症状属于减肥综合征,以暴食而解决口福之需,然后又以狂吐而达到减肥目的,不管也罢。最后一次从洗手间出来时,郁庭丽直接把手伸向一只清蒸鸡,猛地一撕,一条油汪汪的鸡腿就被扯了下来,也不打量,白牙一闪,一条鸡腿就变成了半条。可惜鸡腿毕竟是鸡腿,不是那么服帖,转眼之间郁庭丽的面色越来越青,眼珠也越来越鼓,她分明被卡住了。

服务生!服务生!我奔到门口大喊大叫,火上房似的。好在这家餐厅还算靠谱,一位很年轻的白制服很快到位,彬彬有礼地说,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我却有问无答,只会把已经屈项向天、拼命抓挠的郁庭丽指给他看。白制服似乎并不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事情,他竟然笑了笑,转到郁庭丽身后,左手撑着其肩,右手握拳往其背心一擂,鸡腿应声而出,郁庭丽得救了,鼻涕眼泪一时全出来,一脸劫后余生的样子。

我操!只知道鱼刺危险,没想到鸡腿更危险。谢谢你兄弟,今天要不是你,我就倒了血霉了!我先是拉住白制服口头感谢,后来感觉轻薄,又往他手里塞了张百元大钞。于是白制服更贴心,无话找话说,你妈?怎么饿成这样?哥们儿,不孝噢!

你才不孝!你妈才饿成这样!讨打是不是?滚!我气得口不择言,直差想把钞票给抢回来。说实话我自己有妈,就算没有妈,全世界只剩下郁庭丽一个女人,我也不希望她成为我妈!

白制服却是个老油条,见我上火,他倒来劲了,走到门口晃晃钞票,狗嘴吐不出象牙又来了一句:“不是你妈?那就是姐姐?可也忒老了点,没眼光!”在说没眼光的时候,他眨了眨眼,偏了偏头,一脸下流相。

这回我真冒火了,拔腿就追,追不回那张钞票誓不为人。可惜还真追不回,白制服以熟欺生,带着我在幽暗的、迷宫一样的回廊里左奔右突,不一会就把我绕晕了,失了目标。最后我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口气,笑了笑。说实话这样一闹,心里倒舒坦了些。是啊,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小错都不在了,计较什么都没用了。若真有什么放不下,那就是盯死郁庭丽,拿回小错的东西。

可是等我找回房间时,郁庭丽不见了,桌上除了扫荡一空的杯盘碗碟,就只有她坐过的椅背上搭着那条令人心碎的丝巾。

不得不承认,我弄丢了郁庭丽。不过好在却拿回了那条丝巾,而且在拿回丝巾的这天晚上,我破天荒梦见了小错,这令我喜出望外。从她走后,我一直渴望能够梦见她,但却一次也不曾实现。于是人世间那些关于鬼呀怪呀死去的亲人如何回访红尘呀等灵异之事,于我都成了梦想与奢望,巴望着人鬼情未了的事能在我身上上演。

但小错的造访却似乎无关乎情与思念,而是千方百计阴阳跋涉想告诉我些什么,她被禁锢于一片浮冰之上,形销骨立,眼神凄婉,远远地伸着双臂向我呼喊。但由于天寒地冻,江风怒号,这喊声就像一朵棉花糖,一张口就被吹得七零八落,害得我凝神静气拼命捕捉也听不清。但从小错的口形看,她无疑在喊猪儿,一如她一岁时拦住我,口水滴答唇齿不清地替我命名。是的,那天我满百日,脾气暴躁哭闹不止,出世一百天就哭闹了一百天,搞得我妈六神无主神经衰弱,没奈何请个先生来算,说这天谁要第一个在酒宴上拦住我并为我命名,我无休无止的哭闹将得到化解。所以那天是极其隆重的一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都到场,为此父母把我打扮得紫袍绿袄花团锦簇,塞在张灯结彩的童车里推了出来,也不说破,就看在夹道观礼的队列里谁会第一个上来答理我。但任谁也想不到,第一个跑过来的竟是小错,她本来由舅舅带着,可舅舅忙着和人斗酒,一眨眼路都走不利索的她就挣脱了舅舅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拦住我一边往我手里塞一个脏兮兮的塑料猪,一边笑嘻嘻看着我说猪儿……猪儿……于是奇迹出现了,原本拳打脚踢涕泪纵横的我突然愣了一下,随即云开见日,展颜欢笑,格格格地乐得粉嫩的牙床坦露无余,惊讶得我爸我妈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你别说从那以后我真的好了,顶着猪儿的名号吃了睡,睡了吃,傻乎乎地成长,欢喜得我爸我妈四处传诵,猜测着两个孩子有着怎样的宿缘——然而事到如今,结局却是让人万念俱灰。但不管怎样,小错是我的药,哪怕阴阳陌路生死相隔,也无法摧毁我对她的寻找与思念。只可惜我摸爬滚打一路狂追,也追不上她所立足的那块浮冰。它漂浮于漆黑一团的河流之上,唯有一缕追光照着心急如焚的小错,她每喊我一声,那块浮冰就漂远一点,与岸上的我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后来我急了,“扑通”跳进河里,在刺骨的江水中奋勇追击。经过艰苦卓绝的拼搏,终于得以靠近浮冰时,小错却转过身,再转回来时,却莫明其妙地变成了郁庭丽,狼吞虎咽的郁庭丽。我一恍惚,一个浪头打来,立即被埋进江底,等到千辛万苦浮出来时,江面上杳无人迹,伤心的我忍不住失声痛哭。

醒来时枕头都湿透了,泪水却仍然汹涌澎湃。这还是小错出事后我头一回哭出来,大有决堤千里之势。天明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下午三点却被舅舅的电话吵醒,他回来了,但很快又要走,所以约我见个面。

在一家茶室里坐定时,我仍然没能从一无所获的梦境里恢复过来,但为了不让舅舅看出端倪,我只好假装对他嘘寒问暖。于是我得知他是回来处理各种事务的,也顺便告别,他在别处有了新家,他不打算再与这座城市有任何纠结。至于女儿,不好问,也不必问,但他的依恋总是有的,毕竟这里存着小错的骨殖,否则如何能够割舍?想到这里,我突然替郁庭丽有些难过,显然她被彻底抛弃了,无论是死者还是生者,谁都不需要她。

郁庭丽有点怪,好像不太对劲。我突兀地说。

舅舅正在讲解普洱茶的正经喝法,他略微愣了一下,接着讲解下去,之后续了杯说:她历来就有些怪,怎么,又洗劫你一回?我笑起来,说那倒没有,她不打牌了,减肥,玩命地减,脱胎换骨,判若两人,你要见着,肯定认不出来。

舅舅也笑:我认不出来?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本来就不胖,苗苗条条秀秀气气,是个演员。她是后来才变的,遇到我之后才变的。舅舅话里有话,脸上的笑容竟有几分苦涩。

我不想撩拨这苦涩,但是我放不下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小错会叫小错?舅舅怎么能够容许自己的女儿叫小错?所以我在替舅舅续了杯之后断然抛出了这个问题,再不问可能就没机会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滞稠,舅舅的笑悄然隐退,他居然很没礼貌地站起来,结了账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后来我收到他一条短信:小错不是小错,是大错,我对不起郁庭丽,她永远不可能原谅我。如今,老天把什么都收回去了,我注定一无所有……

舅舅三天后才走的,之前我一直试着想和他说点什么,但他不肯给我机会,说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腻歪的?我知道你放不下小错,可小错是天使,是上帝用来让人伤心的礼物,我都要忘了她了,你也忘了吧,好好生活!之后他就真的走了,连电话号码也换掉,我再也没联络上他。

舅舅的毅然决然,让我对死亡有了进一步彻骨的体会,一旦它不幸降临,就连一向疼爱的至亲也只能选择忘记,甚至还劝别人忘记,真是操蛋!我铁定不会忘记,要是连我也学会忘记了,小错岂不等于没有来过?她在这世间活过的事实,将无人知晓与证明。不!不仅不能忘记,而且应该以某种方式记录下来。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除了更深地沉溺于酒精,被一种更强大的麻木所摆布,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点什么,直到某一天遇到一位老头。他也是来喝酒的,但是他喝得很理性很节制,他说小伙子,酒是喝不完的,命是自己的,是不是心里有事?如此糟蹋自己?

我没理他,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活到了岁数,就一定能够把什么都看穿,要果真这样,世上就不会有老糊涂了。但老人不计较,很有耐心,说要不我们划拳吧,三拳你要是能赢我两拳我就走开,反之,你把你的心事讲给我听?

我心里一阵窃笑,我从小体弱,身体不灵光,可手指灵光,划拳?真是不开眼!我看了看老头,懒懒地说三拳算什么?要玩就玩十拳,敢是不敢?心里却在想一发力玩死算了,免得他啰哩啰唆。

老头笑嘻嘻的,并不言语,直接把手伸了出来。

我不知是计,也傻乎乎地伸出手来,结果一交锋暗暗叫苦,老头人老拳不老,斗我简直进退自如游刃有余,五拳之后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第六拳我甘拜下风,说算了算了,你肯定不是一般人,愿赌服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都告诉你。可老头并无得意之色,缩回手说我其实也没什么要问的,我老伴上个月去世了,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我无语,愣了片刻,换坐到老头身边,并排着像一对祖孙。我也有朋友去世了,茫茫人海我再也找不见她,所以只好天天喝酒,喝醉了就不用想了。我说。

可你为什么要找她呢?难道她不在你心里么?她在你心里,你就不用找,除非你自己也没了,你自己没了,那才是真的没了。老头说。

老头的话有些绕,但却在我漆黑一团的心里绕出了一条缝,让我看到了一丝光亮。

我老伴我从来就不用找,因为她就在我心里。我从前总与人斗酒,身体都糟践坏了,可现在不斗了,我得留着我自己,我留着我自己,也就留着了老伴。老头又说。

我心里的光亮更宽阔了些。

小伙子?你是做什么的?或者说你擅长做什么?你擅长做什么,就用什么去祭奠你的朋友吧,我是来不及了,而且我也没什么本事,所以只能是少喝点酒,做点老伴所希望我做的事,这就是最好的纪念了。

我心里的光亮更加豁然开朗,全身血液陡然沸腾,心底涌起一个全新的构想,我是做IT的,而且称得上IT精英,所以为什么不能以小错的故事为蓝本,打造出一款精彩绝伦的新电游呢?是啊,我本来就干这个的,我所有的才华在其他领域一塌糊涂,唯独在这一行熠熠生辉。现实世界如此坚硬,但是游戏世界却无所不能,我为什么就没想过让小错起死回生呢?

我转身寻找老头,想把心里的构想与之分享,可是老头却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倒有个服务生走了过来,说我的酒钱老头已经付了,并顺便告诉我说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那拳你还真敢划?你可知道这家酒肆和这条街上所有的酒肆,都是老头划拳斗酒赢来的?我翻着白眼,半天回不过神来。

离开酒肆我立即昭告我原公司的那帮狐朋狗友,我原本以为他们会为我的重生欣喜若狂,谁知全都夹枪带棍冷嘲热讽。他们都已经找到新公司上班,让我孤家寡人继续玩自己的人间蒸发。我心里突然很难受,才明白伤了他们。是啊,公司解散快一年了,当时正有一款新游戏呼之欲出指日上市,可小错走了,我心如死灰,立即关闭公司遣散他们,任由那帮家伙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如今,我这个原以为没有任何理由再活下去的人却突然又来重起炉灶,自然自讨没趣。

然而我没有退路,就算孤军奋战我也得把这个神圣的游戏开发出来。可是当我在阔别多日的电脑前坐定,走进久违的网络时,我的肺差点没气炸,原来被我腰斩的那款游戏并没有胎死腹中,而是神气活现地活在网游世界里,被数以万计的玩家热捧和追逐,赢得万里河山一片红。也就是说,这款游戏被人剽窃了,无论是经济效益还是社会效益都赚了个满钵满罐。我立即又拨通了那帮家伙的电话,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我远离网游世界任人宰割,你们也远离了网游世界任人宰割吗?自己的东西都认不出来?被人算计还在替人家打工数钱?可是正当我对着电话大喊大叫时,那帮家伙却勾肩搭背一脸坏笑推门进来,齐声说老大,你错了,我们是替我们自己数钱呢,唯独没你的份,当然了,香蜡纸烛却是有了,正想着等你哪天光荣了一并烧给你呢。

我发自内心地开心起来。

原来肥水没流外人田,原来剽窃者竟然是他们,IT行业年轻化,大家十几岁就一起出来摸爬滚打,卧薪尝胆好几年,这款游戏的灵魂虽然由我赋予,成就却是大家的,只要它能够给大家带来好处,我就没必要追究。可这帮家伙却要追究,说其实公司还在,大家也都还在,替我撑着等我回来,钱也按规定替我存着不差分毫。说着把张银行卡往我兜里塞。我也一脸坏笑毫不推辞,感动不是推辞所能表达的,那太肤浅了。我只是挽起他们,把脸和泪埋在他们的温暖里,大声说吃饭吃饭,先吃饭,好些日子以来我都是只喝酒不吃饭,都快饿扁了,账我回头再查,谁要敢吃我我让他吐出来!

公司很快恢复正常运转,我也恢复了黑白颠倒的职业化IT生活,但是无论怎样夜以继日,我却似乎失去了从前的超能力,头脑像一锅粥,对于想象中的游戏虽然心潮澎湃,可一旦坐下来,进入策划,所有的感觉又化为乌有。一个礼拜之后,创意不仅没拿出来,人却已经心浮气躁筋疲力尽。

真是没用!我喝酒喝坏了脑子,你们也喝坏了吗?都给我听好了,三天后每人拿一套方案出来,谁拿不出,就干一个月杂役,买一个月饭单!我对我那帮既是员工也是朋友的家伙说。

老大,搞错没有,那是你和小错的事,又不是我们和小错的事,我们怎么能凭空捏造无中生有?

是啊老大,虽然你小错这样,小错那样,可也就是单相思而已,一次也没能把这位神仙姐姐带来过,我们谁也没见过她,如何能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

人不在了,可照片总该有吧,老大,你至少给我们提供个相册写真什么的,我们也才好照葫芦画瓢。

这帮家伙不但不能解忧,反倒七嘴八舌叫起苦来。不过他们说的也有道理,我确实是单相思,确实一次也没把小错带来过,就连照片,也是小时候和她照过,长大之后她越来越漂亮,我自己却其貌不扬,和她站在一起都觉得寒碜,哪里还敢照相?倒是她走了之后我抢得她好些照片,可后来又被郁庭丽掳走了。舅舅倒是肯定有小错的照片,可惜却联络不上。所以要想完成我心目中的祭奠,还得找郁庭丽。

和上次洗劫我一样,郁庭丽虽然没换号,但却一直关机。我只好找到丽人健身中心,但人家说自从上次我把郁庭丽带走之后,她再也没来过。我只好去其他健身中心找,上次见面给我一个感觉,郁庭丽减肥不是盲目的,她不在此处出现,就会在彼处出现。但我找遍各家健身中心,却没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该不会是减肥减没了吧?减肥实际上是件烧钱的事,如何减如何补都有其科学性,而支撑这种科学性的无疑是钱。上次看她那样也不像手头宽裕,否则不会欠人家的钱,更不会在我面前暴饮暴食,欲罢不能。

我只好一次次在墓地徘徊,小错墓碑上的照片,是长大以后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孤单而凄惶,虽不如相册上那般楚楚动人,但也聊胜于无,希望有一天我所要的灵感,能在一复一日的相对中姗姗而至。

某天,事情终于有了转机。这天我在墓地待到很晚,因为饮了些酒,恍恍惚惚就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地听得耳边有人呼唤,开始我没在意,后来听见一声猪儿,我立即醒来,睁眼一看,小错蹲在我面前,她白色的衣裙,白色的鞋袜,白色的头发和眉眼,我正诧异着,她却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说猪儿,不要睡在这里,去救我妈,赶紧去救我妈!我没理会,只是伸出手去,一心想先抓住她。可月光之下,我的手轻轻一碰,一团白影飞起来,小错就跟一朵云似的慢慢朝天空飞去。我后悔莫及,拔腿狂追,可一个飞一个跑,距离注定只能越来越远,远到我声嘶力竭痛不欲生,最后哭喊着醒来。

醒来后摸摸露水打湿的衣裳,看看墓地上空皎洁的月光,才明白原来是梦。但梦里小错的话却记得一清二楚,她要我去救郁庭丽,直到变成一个白点消失在夜空的最后一刻,她仍然叮嘱我一定去救郁庭丽。

那么郁庭丽到底怎么了呢?小错为什么让我去救她?说起来小错真是个天使,哪怕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郁庭丽是个坏母亲,从小就教唆她如何反抗,但小错总是摇摇头,乖巧地笑着一言不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去牌室找小错,小错正被郁庭丽教训,又是打又是骂的说小错是个丧门星害人精。正闹着,三缺一的牌友到齐,郁庭丽就塞给小错一块钱,让小错自己买点吃的然后自己上学。小错擦干眼泪,拉着我出来买了三个包子,一个给我,一个自己吃,一个回头打算送给郁庭丽。我拉住她说姐姐,你妈不像妈,你不要管她!小错立即就变了脸,挣开我的手郑重地说猪儿,以后不许你这样,你要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说着小小的身影飞奔而去,噎得我白眼一阵乱翻。

我匍匐在小错的墓碑前,抚摸着那张孤单而凄惶的照片说为什么要我去救你妈?你妈她怎么了?我也在找她呢,可就是找不到,你告诉我,她怎么了?她在哪里?我要如何才能救她?可半夜里月白风清,松涛阵阵,所有的问题都无人回答。

第二天为那个梦郁闷了一天,第三天早上郁庭丽却自己找来了,当手机屏幕上跳出郁庭丽三个字时,我吓了一跳。可接听键按下之后,那头却半天没有声音,静悄悄地显得有些怪异。

喂,我是林源,请问哪位?我不得不开口询问,有了上次的经验,我担心郁庭丽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别人拿她电话找我领人或者付款,想不到却是郁庭丽自己,她似乎有口难开,嗫嚅片刻说我是郁庭丽,能不能、能不能请你过来一趟?

过来?哪里?什么事?我一连串问了过去,心里喜出望外,一来可以不负小错所托,去看看郁庭丽到底怎么回事;二来兴许还能拿回小错的东西,感受小错的世界,找到进入游戏的钥匙。

郁庭丽报了一家医院的名字。

我带了钱心急火燎地赶过去时,才知道郁庭丽这次并不要我付钱,她背对房门坐在一间窗明几净的病房里,四月的阳光照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小错!我不由得在心里惊呼,不错,从背影上看,女人不仅戴着小错的帽子,穿着小错的衣服,而且体态轮廓都十分酷似小错,但是听到动静缓缓转过来的,却是一张陌生而沧桑的脸。

女人确实是郁庭丽,原来她不仅减肥,还整容,所以乍一见还真难认出来。不过她一提小错,就知道确凿无疑。

她说,看在小错的份上,你帮帮我,我肚子里长了个东西,得把它拿掉,医生说需要家属签字,我没家属,你能不能代替家属帮我签个字?郁庭丽拉我坐下,冰凉的手一直攥着我不放,眼神凄婉,一脸哀求。

我晕,泪水差点没涌上眼眶,但不是因为同情郁庭丽,而是因为等到了,终于被我等到了,感谢郁庭丽,感谢医生,我和小错终于得以穿越生死,验证了彼此的亲密与信任。纵然这一切与情爱无关,但于我来说能够见到小错并帮她做点事,就已经心花怒放心满意足。所以我说,我签,我帮你签!

郁庭丽很感动,低头擦了一下眼睛,欣慰地说谢谢,我就知道你会帮我,我没什么人好依靠,所以我对医生说你是我儿子,你不会介意吧?

我无言以对。我可以帮小错,可以帮郁庭丽,但是我没想过要做她儿子。

见我不悦,郁庭丽紧张起来,攥住我的胳膊说对不起,医生说必须是直系亲属,所以我就撒了个谎,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能理解,但是我没有退路,所以我说无所谓啦,你只要不对别人说就好。现在就签吗?医生在哪儿?怎么签?

女人笑起来,欢喜地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襟,带我去见医生。

医生姓黄,帅气俊朗,十分年轻,但见了我却没有好脸色,日理万机的架式,偶一抬头,示意郁庭丽出去,却让我坐等他写病历,边写边说好难请呀,别人都是家属求医生,你们家却是我求着你们,通知多少回都不来,就算要出国,也得先拿到钱不是?真没见过你这种人,居然让母亲为你卖肾留学!

我听得一头雾水,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站起来说你说什么?谁卖肾?谁留学?不就是肚子里长了个东西要拿掉么?怎么变成了卖肾了?

黄医生头也不抬,说那是你妈骗你,她说你成绩好,有出息,考取了国外的一所什么学校,需要一笔钱出国留学,家里穷,只好出此下策,哄你说是生病开刀,实际上是卖肾。兄弟,干嘛非得要出去呢?要出去也行,自力更生啊,连累家人卖肾就不应该了。

我头都大了,一拳击在桌子上,回击说你他妈到底在胡说什么?能不能先放下你这该死的笔?到底谁要出国?谁要卖肾?我不是郁庭丽的儿子,我们只是亲戚关系,只因为她说她肚子里长了个东西,需要手术,需要家属签字,所以我来只是帮忙签字而已,你却东拉西扯扯出了一大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这回黄医生终于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然后说你真不是郁庭丽的儿子?难怪我一直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以必须有家属签字为由,阻止了手术。原来这女人骗我?

我拔腿就朝外走,心里已明白事情出在哪儿,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这回不知又耍什么招,居然做了个套让我钻。

对不起,这个字我不能签,你到底要干什么?看在小错的份上,你能不能告诉为什么要卖肾?为什么要陷我于不义?为什么要连累我背一个你卖肾我留学的黑锅?在病房里找到郁庭丽时,要不是随后赶来的医生劝阻,我差点没动手揍这个女人。

郁庭丽笑嘻嘻的,看了看我,看了看医生,然后骂医生说:叛徒!

黄医生不理郁庭丽,却没有原则地把我拉了出来,小声说算了算了,问不出来的,就算她肯说,也未必有一句真话。走走走,听我的,还是问别人吧。

黄医生所问的别人,是指把郁庭丽介绍给他的另一位整容大夫,可这位整容大夫的回答却令人瞠目结舌。他说第一,我确实曾经服务过一位叫郁庭丽的病人,但我从来不记得我曾经把她介绍给你,而且今后也不打算介绍给你,因为这是个十分难缠的病人;第二,她之所以千方百计去你那里卖肾,我估计和整容有关,她要求很高,死活要把自己整成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你知道,这怎么可能呢,就算可能,费用也一定很高,所以她可能为了弄钱,选择了一条卖肾整容的路……

电话是免提电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我催促黄医生说问问他,问问你朋友,就说郁庭丽究竟想要整成什么样的姑娘?有没有提供过什么具体的人或照片作为参照?他手里有没有这些参照?

回答说有复印件。

我迫不及待地驱车赶往另一家外科整容中心,当电话里的整容大夫把一叠相片递到我手里时,就算我一路上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当亲眼目睹它们时,我仍然傻了眼——照片里的人是小错。

其实我已经够警醒的了,在拿到复印件不到十分钟,反应过来之后就赶紧给黄医生打电话,告诉他郁庭丽可能会跑,请他务必替我留住她。可黄医生赶到病房后来电话说,郁庭丽已经不见了。

郁庭丽确实不见了,我不甘心还是追回到病房,可一个小时前曾经端坐在这里后来还拉着我的手说长道短的女人踪影全无,床头柜上的物品也收拾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屋子春光茫然地明媚着。

除了这里,还有哪儿还可以卖肾?我问黄医生。

说不准,现在的医疗秩序混乱,只要有需要,就会有市场,但像我们这么正规和负责任的不多。黄医生说。

也就是说,郁庭丽可以不必经过家属签字,也可以在别处把肾卖掉?我越加着急和懊恼。

没错,现在有些地下诊所根本无视医疗法规,允许自愿者自己卖自己的器官,所以,郁庭丽要是找对路子的话,很容易就能把肾卖掉。黄医生说。

她不能卖!她说什么也不能!你帮帮我,你干这一行,你一定有办法,求求你千万帮我把她找回来!我拉住黄医生,一想起梦里小错语重心长的托付,从来不求人的我竟然恨不是给人下跪。

黄医生倒是挺义气,说郁庭丽说到底是我的病人,是从我的病床上跑掉的,按说我应该尽我所能去找,但是你知道,地下诊所之所以称为地下,无疑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很难马到成功。不过退一步说,就算千辛万苦把她找到,那又能怎么样呢?看得住她今天,看不住她明天,郁庭丽这个女人非同寻常,她认定的事很难改变,最好由她去吧!黄医生拍了拍我的肩,无奈地扬长而去。

我不能扬长而去,我又在病房里坐了半天,最后拨通公司那帮家伙的电话,命令他们停止在网游里扑腾,全都出来去找人。但是他们说人好找,郁庭丽难找,试试吧!结果一试就试了N天。在这N天里,我们分头行动,势在必得,几乎把城里所有的医院和诊所都查了个遍,但是那个叫郁庭丽的试图卖肾的女人,却一根头发丝也找不到。

算了,不找了,回去吧,都回去吧!最后我不得不鸣金收兵。我心疼我那帮兄弟,也心疼我自己。我觉得小错真要泉下有知,也应该放我一马。

我疲惫不堪地回到母亲那里,结果母亲扶着眼镜看我像看天外来客:怎么会来呢?从哪里来?出了什么事?

我没理她,我已经很久没理她了,自从父母分居后我两边都懒得理,但是现在我却倒在母亲的沙发上。从郁庭丽身上我发现,母亲实在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怪物,小错活着时,郁庭丽对她像对仇人,可小错不在了,她却又千方百计脱胎换骨要把自己变成小错。而我母亲却反着来,从小到大溺爱我溺爱到无以复加,可是在和父亲分居的这件事情上,无论我如何哀求和阻止都没用,宁愿失去我也不愿投降,真不知道我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不用紧张,你坐下吧,我有事情问你。我招呼母亲,我突然觉得,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母亲可能也会像郁庭丽那样难过。

母亲没有立刻落座,她给我沏了杯茶,拿了许多水果和吃食才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

没事,我不问你和我爸的事。我只是想知道,郁庭丽和舅舅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拍了下母亲的膝盖,是安慰,也是和解。

我的态度令母亲安心,为了报答,她努力地帮我回忆,说不太清楚,我们是远亲,以前都不太走动,有了你之后因为你和小错投缘,两家才热络起来。不过关于郁庭丽这个女人,据说原先和你舅舅一个剧团,戏演得好,是个台柱子,而你舅舅却打杂拉大幕,也不知两人怎么会走到一起。有的说是因为郁庭丽生了一场怪病,嗓子倒了,模样也变了,才下嫁给了你舅舅;但也有人说是郁庭丽新婚前夜,你舅舅喝醉了酒,破门而入那个了人家,害得郁庭丽不仅被未婚夫抛弃,而且还怀了孕,于是索性破罐子破摔,赌气嫁给了你舅舅。当然关于他们的事还有其他说法,但真相到底是哪一个却谁也说不准,除非你舅舅自己承认。

他承认!他当然承认!所以他选择了逃逸!我站了起来,胸口像塞了铅一样难受。我记起了那条短信:小错不是小错,是大错,我对不起郁庭丽,她永远不可能原谅我。如今,老天终于把什么都收回去了,我注定一无所有……

我操!

新游戏的开发陷入了僵局,比起郁庭丽来,我对小错的思念显得如此浮皮潦草,不成章法。当然,虽然我不知道郁庭丽为什么会在小错生前生后对小错的态度判若两人,但是她能够想出如此极致的纪念方式,实在令人叫绝。

理想中的创意犹如飘忽云端的霞帔,好似闪耀水面的流光,虽然能够感知,但却无法攥在手心,化为游戏中具体的人和事。但要彻底放弃,却更加不可能。这种欲速不达、欲罢不能的感觉令我抓狂,我哪儿也不去,整日坐在电脑前,虔诚地等待灵感的眷顾与光临。但越是执著,却越是背道而驰,渐渐地我发现我不再那么专心了,我突然开始玩起游戏来,玩别人的游戏,也玩自己的游戏,日复一日,废寝忘食,体重锐减,白发陡添,最后居然心力交瘁晕倒在电脑前,吓得破门而入的兄弟们一阵埋怨:

老大,你疯了吗?你是一个游戏缔造者,而不是受害者,你怎么把自己玩成了这样?

是啊,你晓不晓得自己成了什么鬼样子了?毛长嘴尖,青面黑牙,画皮也不过如此!

画皮也无所谓,好歹兄弟一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找别人去!

伙计们七嘴八舌,方寸大乱。忙碌了一阵在确证我活着并且精神正常之后,他们再也不许我接触电脑,电源一拔门一锁把我赶了出来,说你还是出去转转吧,吃喝嫖赌随你去,就是别挨着电脑,我们不想替你收尸!

结果我又活回去了,再次变成了半年前那个愁肠百结整日喝酒的浪荡货,喝醉之后就往那些古老、幽长的巷子里钻,它们是这个城市里最神秘也最诗意的部分,与闹市区的繁华劲暴格格不入。而我无疑喜欢上了这份格格不入,尽管这里早已没了昔日的小错,但是那宁静的房舍,停滞的光影,却越发让我如痴如醉。使我往往倒伏在任何一家门楼下,在盛夏寂静的午后,都能够睡得心安理的鼾声大作。

但是有一天,当我又醉卧在一家门庭外时,日常的宁静被打破了,恍恍惚惚的,听得有人在唱,开始我也没太在意,后来这声音总也不停,断断续续直往睡梦里钻,丝丝缕缕扰得你心里发毛。最后实在睡不下去了,我诈尸一般弹跳起来,昏头胀脑拍着朱漆斑驳的木门破口大骂:唱唱唱,唱个鸟呀?咿咿呀呀嚎春呢?可春天也过去了呀,现在可是夏天,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好好睡觉!

这一闹,院里的人不吱声了。但我自己也被自己闹得睡意全无,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正懊恼着选错了地方白耽误了一个好觉,挪动脚步另谋去处,那歌声却再次响起,这次它是在我清醒状态下进入耳膜,所以乍一听竟然有些发愣,它有些熟悉,也有些悲戚,隐隐约约地似乎在哪里听过。

我不走了,趴在门上往门缝里瞧,却只见一片小小的园子,种着几株海棠花,草比花还高,开得潦草。再远些就看见一处窗台,几片衣衫,它们隐藏在杂树后面,摇曳而破碎,难以看得真切。但可以判断,似有人在学戏,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总不成句。

但曲调却十分鲜明,尽管我对音乐感觉迟钝,但我仍然可以肯定,我一定是在哪里听过它。是某一家酒吧?还是某一家咖啡厅?抑或是哪一个网站?哪一个乐坛?但似乎又都不是。直到天黑我离开这户神秘的人家,回到闹市继续装疯买醉时,终于想起我在小错的CD里听过它。

小错是学戏曲的,小错其实成绩不错,但却报考了本市一所艺术院校,这曾经令舅舅雷霆大发,但小错仍然我行我素,决不更改。为此舅舅还动员我劝过她。但小错只是笑笑,说猪儿,我的事你别管,你只管好好做你的黑客,我还等着你赚钱帮我呢,以后我得有我自己的剧团和剧院,这得花好多好多钱……结果从那天起,原本对人生目标懵懵懂懂的我,果真勇士一般,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以赚钱为最高目标的职业化IT生涯。而小错自己,也顺利地考上了艺术院校。但也从那以后,我因为忙着赚钱,对小错的关注也就明显减少。直到她突然车祸离世,我才从又事业里把自己连根拔起,重温相关的点点滴滴。

是啊,我一直都以为,小错不会食言,她一定会等着我的钱,和等着她自己的剧团和剧院,却万万没想到勤学苦练四年以后,终于在拿到毕业证书和同学载歌载舞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辆醉驾的车,“哐当”一声什么都碎了,只留下一个短暂的梦,和一首莫名的曲子,让我如今独自在这里苦苦咀嚼,独自凭吊。

第二天我没喝酒,我顺着头天的印象去寻找那户学戏的人家,可是就跟《桃花源记》里面那个武陵人似的,我遇到了同样匪夷所思的问题——路还是那条路,城还是那座城,可它们显然成了一座迷宫,那条隐秘的巷子,那道朱漆斑驳的门,以及那位咿呀学戏的人,转眼扑朔迷离,坐化成空。

我死活再也找不见它们。

十一

时令很快就到了秋天,我先是认认真真地生了场病,虽然遭了许多罪,却赢得了父母的破镜重圆,看着他们共同推心置腹地为我担心,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病稍好些,我开始投入查找那首无名曲谱的工作,从我少得可怜的乐理知识出发,断定它大概属于京剧的范畴。所以我把自己绑定在电脑前,整日沉溺在网络里,本着宁可错听三千,也不肯放过一首的宗旨,一一把所有的京剧曲目都搜来听一遍,但千曲过尽却似是而非,我的努力一无所获。

后经人引荐,我拜访了小错艺术院校的同学和老师,在得知小错是一个很有天分且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的同时,也得知小错作为一个学艺四年的明日之星来说,其最喜爱和最拿手的剧目是京剧《霍小玉》。她的指导老师说虽然这孩子才刚刚二十二岁,但只要一扮上唐人霍小玉,就真的成了霍小玉,双眉一颦,朱唇一启,莲步轻移,九转回肠一扬声,一副十足的大牌的范。

不好意思,老师,你儿讲这些我都不懂,请问有没有相关资料?有的话我只要听一下,我就知道是不是我要找的东西。我说。

老师说有是有,小错的毕业作品就是京剧《霍小玉》,只是这些资料不在我手里,都收在学校的档案室里,管档案的老头不好说话,这样吧,我写张条子,你自己去找他。

我提了两瓶好酒捎了两条好烟去档案室,结果不仅见到了这些资料,而且还给复制带了出来。

这回拿到的是小错毕业演出的正版音像资料,因为是几位同学共一张碟,所以刻录时也来不及细看,只知道有小错在其中。但是当我回到公司在我显卡精良的电脑上放出来时,我真是被小错的风华绝代惊呆了,也首次被京剧的美轮美奂所震慑,其脸谱的夸张勾勒,其服饰的雍容华贵,其意境的简约瑰丽,胜过我意想中的所有游戏。不过这还是次要的,最为勾魂摄魄的还是正如老师所说的那样,当二十二岁的小错扮成唐人霍小玉时,她似乎真的就成了唐人,口吐莲花,古意盈盈,举重若轻唱出“叹红颜薄命前生就,美满姻缘付东流”两句时,我整个人如遭电击。不错,它就是我要找的那首曲子,我原先从小错的CD里听到它的时候,没有影像和字幕,所以印象模糊。可如今它们音容笑貌一字一句扑来眼前,其典雅的绝望,华丽的哀愁,以及欲说还休的含蓄与节制,真是叹为观止。遗憾的是,喝完彩之后,涌上心头的却是撕心裂肺的肝肠寸断——我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的小错啊,你为什么不等我呢?不等我赚钱替你建剧团?盖剧院?不等我表白我心底深处最难以启齿却也最矢志不渝的情愫?

我对新游戏的开发似乎有了一些感觉,我打算引进京剧的某些元素,以一个京剧名伶的命运为主线,穿越历史与时空,打造出一款瑰丽传奇的戏剧游戏。然而却也仅仅是感觉而已,再要往深里想,却又无路可循。

直到后来某天傍晚,我接到一条短信,让我于几点几分,到某某路、某某号、某某剧院看戏。我当时正和公司的兄弟们在外面吃饭,游戏开发不出来,日子过得十分悠闲。我虽然有些喝高了,但是没醉,读完短信时竟然心里一颤,拔腿就走。兄弟们也不管我,他们早已习惯了我颠三倒四的举止行为。

路上我往发信息的手机上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的,说是有人出钱请他发了这个短信,详情他一概不知。再问出钱的男的女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方就说兄弟,谁发的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来了不就知道了?现在的人谈个恋爱也真费劲!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请我看戏的人大概是掐准了时间的,当我赶到指定剧院,刚买好票入场坐定,京剧霍小玉《叹红颜》就开始了,当幕布一启,演员一亮相,报幕员报出表演者为郁庭丽时,我整个人被钉在了座位上,泪水也随即悄悄滑落。她成功了!终于成功了!虽然她从来不说自己要做什么,但她所有的辛酸,所有努力,无一不指向这光彩照人的一刻。是的,金碧辉煌,宾客满座,离世的小错死而复生,花容月貌,如泣如诉唱出了对命运的指责与叩问。而在这指责与叩问中,一个女人不仅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神圣祭奠,而且也帮我打开了通往成功的灵感之门,当她道着万福于经久不歇的掌声中缓缓告退时,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完美创意扑面而至。

但是我却来不及整理和记录,我离开座位绕到后台,我想截住她,我想问一问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她的肾还在吗?她现在住哪里?她接下来还会做什么?但是我还是迟了,后台的人告诉我说她已经走了,没卸妆就走了。因为她也用不着卸,她不是本剧团的演员,所有的行头都是自己带来的,她只是付了些钱,借用人家的乐队和地盘,临时加演一曲而已。

我没有再回座位,我从东城步行回到西城,穿越了整个城市,一直走到人迹稀少繁华落尽,但却不是为了寻找。因为我知道,有些人天生注定不是高入云端就是低入尘埃,平常人世不是他们的容身之所。

十二

半年后,一款名为《红颜》的电游风生水起,起首就开宗明义写着——献给一位敢与时间挑战而最终赢得红颜永驻的女性!所以里头没有我,没有小错,只有一个被施了魔咒的女人,她一生下来就是五十岁,若照常规活的话,她将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所有女性梦寐以求的一切。所以她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顺应自然规律,从五十岁开始自己的人生,慢慢往老年活;另一个是与命运抗争,藐视自然规律,逆流而上,缘木求鱼,趟尽地狱之火,历尽世间磨难,粉身碎骨也要活回自己的青春。一旦当她成功,她将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红颜永驻,百毒不侵,拥有一个精彩纷呈的玫瑰人生。

公司以往的惯例,每推出一款游戏,都会邀请几位游戏高手来试打。但《红颜》这项殊荣我舍不得让出去,我成了它唯一的玩家。我沐浴更衣,净手焚香,凝神片刻之后启动按钮,摇身一变成为游戏中那个一年一年往回活的女人。而这显然是一条荆棘丛生之路,每一寸时光倒流,都等同于上刀山下火海。第一个十年,我下地狱,从第一层到第十八层,层层给人当牛做马,不仅用血汗换来的冥币贿赂一路上大大小小的魑魅魍魉,有时候还得舍弃自己的骨肉分给一路上的饿死鬼,以求取一张张通行证,最后直达阎罗殿,说服阎王将我的姓名从死册上删除,然后再求取一张免死牌;第二个十年我上九霄,为此我将自己变成一只鸟,一只没有羽毛的鸟,一路上不断献出自己的心肝肺以及各种器官,分送给天堂路上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们,然后求他们赠予我一片羽毛。随着这些羽毛的越积越多,我的翅膀越来越大,力量也越来越无穷尽,一层一层飞过神霄、青霄、碧霄、丹霄、景霄、玉霄、振霄、紫霄,最后直达太霄。在太霄,我将见到太上老君,求得长生不老之药,顺利返回人间;第三个十年奋斗在人间,虽不上天也不入地,但是却最郁闷也最无着,我被打回人形,成为一个年逾五十的肥胖妇人,为了磨砺逆时而返的意志,我往回走一年,就必须收养一个孩子,而且还不是简单地收养,除了累死累活为他们提供优异的物质生活以外,主要追求心灵上的沟通,引领他们往光明之路上走。到最后哪怕再叛逆再邪性的孩子,也得让他们心悦诚服地叫我母亲,若十个孩子中有一个口是心非,我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从头来过……

这一场战役,我卧薪尝胆整整打了半个月。刚开始的时候,不是死于下地狱的途中,就是死于上天堂的路上,到后来,却是无一例外地死于俺的孩子对俺的背叛。这往往使我前功尽弃恼羞成怒,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无比惨烈与忧伤。以致有一天深夜,终于赢得这场战役的我却忍不住号啕大哭。然而泪水滂沱之时,心灵却如水洗,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澄明与洁净。之后我驱车来到小错的墓前,将游戏碟呈送给她。至于为什么要送给她,却似乎又没有什么理由,一来小错从不玩游戏,二来这个也不是为她做的,如果要送的话,也应该送给郁庭丽。可是我找不到郁庭丽,所以我对小错说,麻烦你转送给她好吗?或许你应该知道她在哪儿。小错不吱声,也许是她不知道郁庭丽在哪儿,又也许连她自己也已经远去了,空留下一钩新月天如水。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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