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林本源庭园之漏窗艺术

马睿哲

台北林本源庭园之漏窗艺术

马睿哲

随着古典园林规模不断扩大，建筑之数量不断增多，此时，一种具有阻隔园景功能的建筑机体呼之欲出，那便是围墙。围墙的出现，将庞大的园林空间体系分隔成数个景区，使人无法一眼望穿全园，一区复一区的园景，可谓是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然而，园林空间的整体性却被围墙打破，景区与景区之间便彻底隔绝了。那么，如何做到既能分隔园区，又不失景区间的联系呢？计成在 《园冶》中提到一种漏砖墙，“凡有观眺处筑斯，似避外隐内之义”，①这种 “漏砖墙”是一种带窗的花墙，通过漏窗，透出了墙外的景致，视线通透，分隔于围墙两侧的空间便彼此渗透，互相贯通起来了。这种漏砖墙 “以隔为主，漏为辅，漏窗之面积不宜过大，隐隐约约能见到墙外即可”。

漏窗之设计于园中，正如行文赋诗时欲扬先抑，采取欲露则藏的方法，极力将景致遮挡住，使其似隔非隔、若隐若现，由此达到虚实相生之意境。古人对意境的解释有 “境生于象外”②之说，音乐讲弦外之音，中国画讲象外之象，得于环中，虚实相生，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画处皆成妙境。园林艺术同音乐、绘画、文学艺术一样，极力追求意境的深邃，漏窗这一表现形式的出现，使得园景产生一种亦真亦幻的独特意境。

关于园林漏窗的部分，江南园林的造诣可算是最高者，江南地区自古为文人官宦驻足之地，文化底蕴深厚，士大夫情怀以及隐逸思想要求园林营造更具意象化和脱俗化，漏窗这一园林构件，正是基于这种文化土壤而出现的。清末重商社会下诞生的台湾富商私家园林被认为往往过于注重气派上的华美，而忽视园林意境的营造，文人味略有不足。然而，单看园中那些造型优美、富含寓意的漏窗，台北板桥林本源③庭园可谓是匠心独具。

林本源庭园是清末台湾富商林维源主持修建的，园中三步一阁，五步一楼，设计构思巧妙，园景变化多端，处处引人入胜。④据说，当时苏州留园的主人盛宣怀和板桥林本源庭园的主人林维源不但在官场上和商场上有往来⑤，更有后来两家的联姻，有人说板桥林园是林维源接受盛家招待参观留园回来后模仿而建，是一种合理的推测。板桥林本源庭园除凸显台湾当地建筑特色之外，还具有几分江南文人山水园的韵味，其中最明显的应属那些花墙上的漏窗，其制作精巧、形式丰富，为全园之画龙点睛之笔。

一、林本源庭园漏窗的分类与工艺

漏窗构图艺术当中，按照漏窗中部的窗芯弯曲变化大致可将其分为两大类：硬景漏窗和软景漏窗。“硬景”指多以直线条组成规则的漏窗图案的形式，如置有窗棂数道的几何图形漏窗；“软景”指以曲线构成不规则的漏窗图案的形式，如由各种图案组成的堆塑漏窗。

1、“硬景”漏窗

在林本源庭园中的 “硬景”漏窗主要以圆形、方形、扇形这三种几何图形为窗框，窗框一般也为堆塑，这些 “硬景”漏窗的窗棂形式多样，各具特色，主要有绿釉竹节窗棂、石雕、泥塑漏雕窗棂和 “冰裂纹”窗棂三种。

（1）绿釉竹节漏窗

一种由绿釉烧成的陶土竹节窗棂在园中十分普遍。这种窗棂一般应用在房屋建筑的开窗里面，如定静堂两侧的竹节窗。这种用陶烧的窗格子，一般三节为一柱，排数柱成窗，每柱以石灰黏住，固定在窗框上，具有防盗、防火的功能，并具收光线与空气流通之效⑥。这种竹节陶柱在庭园的漏墙上也常有出现，如观稼楼前书卷墙开辟的6扇漏窗以及来青阁前的树叶形漏窗等。窗体的格棂必须定为奇数，可能源于 “奇数属阳，偶数属阴”的观念，也可能因为国人喜欢偶数，希望格棂隔出的空间成为偶数所致。

（2）石雕、泥塑漏窗

香玉簃两侧花墙上的长方形漏窗以石雕竹节柱为窗格，古朴大方，柱上还刻有竹叶暗纹，雕工细腻。月波水榭后的花墙上的两处漏窗以扇形或方形为窗框，亦以石柱为窗棂，形同扇骨，简洁美观。此外，定静堂前院外墙对称辟有书卷形漏窗，以平铺的书卷形图案为窗框，并将其分为三个单元，两边的单元里以泥塑方柱三道依次排开，中间的单元装以龟背纹泥塑窗格，造型别致，风格独特。

（3）“冰裂纹”漏窗

园中最具特色的硬景漏窗应属观稼楼底层的冰裂纹漏窗。此种窗仅在观稼楼出现，窗体嵌于观稼楼底层的内墙上，窗格由宽2厘米长短不一的木条截段交错拼合而成。本是凌乱不齐的木段经过拼合之后，形成一幅风格独特、赏心悦目的景致，颇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妙。

图1冰裂纹漏窗

2、“软景”漏窗

林本源庭园中最具特色的漏窗应属园中那些造型优美、玲珑剔透的图形漏窗，这些漏窗分别出现在园林的六个不同景区，共计21处，17种变化。这些 “软景”漏窗的造法基本相同，窗体的边框以黏度较高的三合土浮塑而成 （或称堆塑）⑦，中间的图案以铁丝等构成骨架，再以纸筋灰浆多层粉成，既牢固又美观。

（1）方亭

从庭园入口处进入后，经过一段笔直的铺石头甬道，便见到庭园第一景——一座四平八稳的方亭。方亭后面包围着一堵上下曲折的矮墙，将其与汲古书屋分隔。墙上辟漏窗5处，有3种图案，分别为荷叶、花瓶、瑞兽祥云。荷是林本源庭园漏窗中最普遍的题材之一，此处漏窗以两个同心荷叶形为漏窗图案，以十字纹相连，简洁大方，造型独特，极富中国传统色彩。一双耳高瓶漏窗为所有漏窗中之最精美者，全园仅此一处。瓶口呈圆形，露出花叶，瓶身有两个纤细小巧的方形耳，瓶颈与瓶底饰有祥云状浮雕，最妙的应属瓶肚作的冰裂纹开片，使瓶身具剔透效果。云雷纹亦称祥云纹，是一种以连续的回旋形线条构成的几何图形，通常把用柔和的圆形回旋线条的纹饰称为云纹，把方折形的回旋线条纹饰称为雷纹。云雷纹疏密有致，宛如天上翻滚着的云彩，云中隐现五头瑞兽，神态威严。

图2瓶形剔透漏窗

（2）来青阁

林本源庭园中最为高大雄伟的建筑来青阁四周围有花墙，花墙呈 “凸”字形将其包围，前后断开。花墙大概一人高，墙上开有各式各样的漏窗共计20处，其中正面可见左右对称的4处软景漏窗最为精彩。花墙右前方辟有一带盖壶罐形漏窗，罐口布有云纹状雕饰，罐中横隔两道棂格，罐身一侧还饰有云雾状连带样纹以避免呆板的对称，罐盖还作一果梗状罐柄以添情趣，罐体比例协调，丰满圆润，极富美感。花墙右前方辟有一三足鼎炉形漏窗，鼎炉有盖，炉盖二柄作镂空状，极富立体感；炉身扁矮，内有液体沸腾状纹样，如正在炼丹中之情形；炉后斜置一枝叶状纹饰，亦有避免构图对称之效；炉体大方端庄，尽显神秘色彩。“壶罐”、“鼎炉”后方两侧辟有同样纹饰的漏窗，呈对称状左右排开，图案为一水盂与一花瓶之组合，盂比瓶矮，盂前瓶后，前后交叉，构图之巧思，妙处连生。

总观此四处漏窗，从其在花墙的空间方位上看是对称无疑的，单图而看，又极力避免构图的对称，既在对称美的基础上追求自由美，同中存异，手法灵活自如。

（3）观稼楼

观稼楼前方的书卷形花墙是林园中颇具特色的一景，书卷形花墙天际线转折起伏，犹如一幅展开的画卷，用意甚佳。花墙两侧辟八卦门洞，与书卷折线相应成趣，漏窗就辟于洞门两边。这4处漏窗以台湾当地的四种瓜果为图案，分别是石榴、南瓜、蟠桃及柚子。这些瓜果形漏窗的大小与外形十分相似，对称分布于墙体的两侧，石榴和南瓜在左侧，蟠桃和柚子在右侧。漏窗外观线条简洁流畅，内部雕饰细致入微，造景者先用较粗的线条框出瓜果的外形，再用较细的进行内部刻画，将瓜果上的褶皱与层次淋漓尽致的雕饰出来，极具立体感，堪称漏窗中的精品组合。

图3佛手瓜漏窗

图4四果漏窗

（4）定静堂

为了满足举行大型宴会时众多客人的集散，定静堂的门前有一个十分宽阔的广场，面积几与定静堂相等。广场两侧花墙上辟有圆形的洞门，称为 “月门”。“月门”两侧辟有蝴蝶与蝙蝠图案的漏窗，共4处。这两对“蝴蝶”和 “蝙蝠”的造景皆不同，堂右侧的两只两翅向上，左侧的两只两翅向下，形态十分神似、生动，乍看像是活的蝴蝶蝙蝠正翩翩起舞着。蝴蝶的长须灵动飘逸，使呆板的墙面顿时活了起来。两对蝴蝶、蝙蝠的图案样式与剪纸艺术中蝴蝶蝙蝠的图案颇为相似，极可能是由剪纸图案中的纹样直接放大之后作为漏窗的图案。

图5蝙蝠（左前）

图6蝴蝶（左后）

图7蝙蝠（右前）

图8蝴蝶（右后）

图9花瓣形漏窗

（5）香玉簃

香玉簃是由回廊转折扩大而成的建筑，前方有一片宽广的庭园，种有各种奇花异草。庭园亦设有左右对称的矮墙，矮墙上辟有2处漏窗，其图案分别为双桃和双钱。利用蟠桃和铜钱图案本身的特点，将大小形状都相同的两个蟠桃和铜钱部分重叠的并排布置，合成新的图案整体，使原本单一的图案显得更有分量。这种叠置的图案在民间的应用极为广泛。

（6）横虹卧月

走在横虹卧月桥身之下，犹如走进隧道，然而并非漆黑不见五指，桥身辟有漏窗2处，将外面的光线引入。漏窗图案均为单线花瓣形，线条柔和，简洁大方。桥身仅有一面辟有漏窗，从外边看去，里面的白墙恰好成为漏窗的背景，桥身上宛如开着两朵白花。

二、林本源庭园漏窗题材的象征意义之解读

林本源庭园漏窗图案富有象征意义，表达涵义委婉曲折，象征园主人的志趣爱好、人品抱负，以及驱邪祈福的愿望。

1、竹、荷、花瓣

竹之寓意甚多。《荆楚岁时记》载，古时在节日或喜庆日，用火烧竹，爆裂发声，称为 “爆竹”，以为能驱除山鬼，故有 “竹报平安”，竹代表平安吉祥。“竹子开花节节高”，寓意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对未来寄予美好的愿望。林本源庭园中大量出现竹的图案，尤其是园中的漏窗，有陶制的，还有石雕的。

荷是中国十大国花之一，《诗经》中就有关于荷花的描述，“山有扶苏，隰与荷花。”⑧自北宋周敦颐写了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名句后，荷花便成为“君子之花”，比喻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君子。荷花又称莲花，由于 “荷”与 “和”、“合”谐音，“莲”与 “联”、“连”谐音，荷花又常被作为和平、和谐、团结、联合等的象征。而瓶与平安的 “平”谐音，若荷叶与花瓶组合在一起，如方亭后的屏墙上出现的荷叶与瓶形漏窗，则寓意合家平安。

中国人常用 “如花似玉”来形容美丽的女子，花是美好、温馨的象征。横虹卧月陆桥上的两处花瓣形漏窗为桥身增添了许多美感。

2、佛手、石榴、南瓜、蟠桃、柚子

佛手是柑类水果，产于福建广东一带，冬季结果。其色泽金黄、香味浓郁，形状如手指张开的纤巧玉手，使人想起大雄宝殿释迦牟尼的手势，故称 “佛手”。“佛”字谐音 “福”字，故佛手瓜又名福寿瓜，寓意添福添寿。

石榴一果多籽，古人称石榴 “千房同膜，千子如一”，民间借以喻 “多子多福”。石榴常有入图，有 《榴开百子》、《百子同室》，《华封三祝》等，取子孙繁衍、绵延不断之意。

南瓜是台湾很普遍的一种蔬果，闽南语称 “金瓜”，以其肉色金黄故名。“金”容易令人联想到黄金，“金瓜”就象征着财富、俸禄等。

蟠桃，泛指西王母居处之仙桃。相传西王母寿辰常举行蟠桃盛会，各方神仙前往祝寿，所以蟠桃又称寿桃，象征长寿。

柚子是福建、台湾的特产，每年的农历八月十五左右成熟，柚子外形浑圆，象征团圆之意，是中秋节的应景水果。柚子的 “柚”和庇佑的 “佑”同音，柚子即佑子，被人们认为有吉祥的含义。

石榴、南瓜、蟠桃与柚子四果同组一景，合起来象征福禄寿喜。

3、壶罐、花瓶、鼎炉、水盂、双钱

罐子为日常的储备食物、酒水的容器。以罐形为窗，很可能是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意。罐的丰满形体在人潜意识里面能够产生一种富足感，展现出一种富态美，隐晦地显示出了林本源家族之殷实。

瓶本身具有很深的文化涵义。首先，瓶是佛家 “八大吉祥”物之一，表示智慧圆满不漏。观世音常带甘露瓶，上插杨柳枝，瓶中盛圣水甘霖，以此普济众生。佛教中还有瓶雀之说，以瓶喻形体，以雀喻精神，雀在瓶中，则精神包于形体之内，瓶破雀飞，比喻形毁而神不灭。其次，“瓶”与平安的 “平”、“平步”的 “平”谐音，故花瓶也寓 “平安”、“平升”之意。

鼎炉为道教炼丹的器具。《周易参同契》里提到，炼丹的过程象征着和谐的过程，炼丹之鼎炉则象征着和谐的小宇宙⑨。这里用鼎炉图案来辟漏窗，则是象征家族和谐，彼此和睦相处。自从国华、国芳两兄弟共同掌管家业的时候起，林家就十分注重家庭的和睦⑩，到维源、维让的时候仍不忘此家训，兄弟情深，板桥林本源家族能够在生意上和官场上蒸蒸日上，的确是应了中国人家和万事兴的道理。

水盂被誉为文房 “第五宝”，水盂与瓶组合的图案是在表达一种文人雅士的审美情趣。林本源庭园不仅是一处华美繁缛的社交场所，还是一座充满书卷气息的文人庭园。园中弥漫着浓郁的书卷气息，除设有专门藏书的汲古书屋、供子弟读书习字的方鉴斋之外，园景的装饰，如观稼楼前以及定静堂前的书卷形花墙与漏窗、榕荫大池一侧的惜字亭等，都是板桥林家重文尊教的表现。

双钱图案也是 “禄”的象征，林本源家毫不忌讳地把象征金钱财富的双钱图案应用到漏窗中，反映了商人本真的秉性和经营成功的自信心理。

4、蝴蝶、蝙蝠、祥云瑞兽

蝴蝶与蝙蝠在这里的意象主要与其谐音相关。蝴蝶与蝙蝠中都有一个 （fu）字和 “福”字谐音，人们以蝴蝶、蝙蝠表示福气，民间绘画中常画五只蝙蝠，意为《五福临门》。一对蝴蝶和一对蝙蝠合起来就有 “四福”，“四福”又和 “赐福”谐音，于是这组漏窗图案就象征 “天官赐福”的意思。

狮子号称 “百兽之王”，民间尊称为“瑞兽”，由于狮子凶猛，一般作为威勇与吉祥的象征，具有护法辟邪的作用。狮子脚下的云纹与传说中宝物 “如意”头部的形状非常相似。“狮”字谐音 “事”，同 “如意”云纹放在一起，传达出 “事事如意”的美好祝福。此外，祥云与瓶的组合，又可寓意平步青云，隐喻板桥林家在商场与官场上顺风顺水，平步高升。

注释：

①（明）计成：《园冶·卷三·墙垣》，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年，页159、160。

②（唐）刘禹锡：《董氏武陵集记》，“诗者，其文章之蕴耶！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

③连横：《台湾通史·卷三十三·列传五 （林平侯列传）》，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页486～488。

④李乾朗：《板桥林本源庭园》，台湾：雄狮图书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社，1998年，第9页。

⑤王维仁：《林家花园专辑》，台湾：艺术家杂志社出版，1987年，页106～109。

⑥刘文三：《台湾早期民艺》，《住屋构筑的装饰》，台湾：雄狮图书公司印行，1978，页174。

⑦李乾朗：《板桥林本源庭园》，台湾：雄狮图书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社，1998年，页18。

⑧《诗经·国风》，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⑨任继愈：《中国道教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页28。

⑩黄孟良：《台湾一百位名人传》，台湾：力行出版社出版，1984年，页104。

漳州师范学院艺术系）

责编：钟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