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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根草

2011-04-17王德明

青年文学 2011年15期
关键词:兰草

文/王德明

陕北,万千沟壑的黄土高原苍茫而雄浑,在大山的褶皱里,散落着一个个宁静而安详的小村。有户薛姓人家从陕北北部沙地边缘的横州老家,辗转迁移到陕北南部一个叫“旺泉村”的地方。这搭儿的地方养穷人,只要长两只手就能存站住——地广又肥,老乡也厚道,那阵儿又没有什么户口等杂七杂八的事,老乡见有外地人来可稀罕你哩!薛姓人家来到这里两三年后,粮也有咧,房子也有咧,再后来还又添了个人口,就是贵喜的弟弟贵来。

旺泉村在青阳川一条十几里长的拐沟沟底,一脉细水从沟底流出村子。贵喜、贵来兄弟俩不是身身挨身身,贵喜比贵来年岁大许多。贵喜人温和、性子慢,爱讲古朝肯说旧事。贵喜的婆姨俊娥是个热心肠的人,会过日子,在老二贵来娶竹香这件事上,她这个当嫂子的也没少操心。竹香进薛家门后先生了儿子宝柱,接着又生养了两次,都没成,到宝柱六岁那年才又得了一个女子。满月那天,嫂子俊娥专程从青阳川请来了书匠张瞎子,说了场儿女书,临了,她又对书匠说,借你的吉口,给娃娃取个名字吧。张瞎子说,生在闰月,又是女子娃娃,再沾上个水气、沾上个光彩、沾上个银钱,就叫成三点水的“润梅”吧。

拐沟那会儿还没通电,庄户人点油灯,灯油烧的是自产的麻油或是豆油。老薛家俩兄弟窑里都点的是这种油灯。灯在靠灶台的炕沿上放着,一家子坐在炕上拉话时,就转圆圈围着油灯。年成好的话,炕中间还常放一老碗炒黄豆,要么是把葵花子和南瓜子拌炒上一老碗。年成不好的话,有时就炒一老碗玉米,凑合着算是娃娃们的零嘴吃食。南瓜子在庄户人窑里也是稀罕物。长个囫囵心的小润梅看见南瓜子眼生,吃见南瓜子好吃,就霸住碗,两只手一齐上,在老碗里三翻搅两挑拣就把不多的几颗南瓜子全攥在她的两只小手里。竹香就故意吓唬:好吃嘴女子!南瓜子都叫你一个给拣走咧,不识眼色?!这时,手里攥着两满把瓜子的润梅,就眼带泪花地看着竹香。这时,大婶俊娥笑了,说,咱两家现在就数梅娃小,叫吃去……竹香,梅娃长到识眼色的年龄也就能给你顶上事咧!女子娃娃,心细。仰靠在铺盖卷上的润梅爸爸贵来这时接住话,说,顶甚哩?白养活!一出嫁还不是给人家磨煎光景日月。一炕拉话的人一时间也没谁再言传,窑里只有高脚油灯的火苗还在欢快地跃动着。

润梅的妈妈竹香是个爽直性子,她忍了忍、憋了憋还是出口了,说,小抠抠人!什么事你都要掂量出个斤两,不是三个多咧就是两个少咧,没你不操心的事,娃娃还这么小,你就探得说了那么远?

大婶俊娥轻轻拍了拍蜷在自己怀里的润梅,唉了声,思忖着说,还不是看嫁得好赖哩?能寻上个光景好些的人家,再咋说她也能帮衬上点儿哩。顶事不顶事,养了一回,留世界就留下个人养儿生女哩,为老人的把娃娃养活大就行咧,顶不顶事咋就看个有没有那个福气,碰命哩。俊娥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快,但听来沉甸甸、亮堂堂的。

寒露一过,天就一天凉似一天,尤其是一早一晚,陕北这地方都用得着棉袄了,受苦人也到了一年最忙的时间。旺泉村小学已放了农忙假,院子里那根细木杆上飘扬的国旗因少了学生娃娃们的喧闹声而显得有些寂寥。润梅的书包掼在窗台上,书包里装的是三年级课本,然后就赶紧去做活儿。她捡起一把柴开始生火。灶冷,连着几次火都没着,倒回来的烟满窑都是,呛得她眼泪婆娑,不停地咳嗽。一气忙活后,饭香开始在四壁脏黑的土窑洞里飘浮。

院子里突然传来弟弟宝根的一阵欢呼声:“噢——猪肉烩粉!”宝根欢天喜地地冲进院子。

“慢些奔!绊倒哩!”是爸爸薛贵来的声音。

“姐姐,姐姐。”宝根一阵风似地跑进窑里,“爸爸说给我过生日哩,还割肉、做猪肉烩粉条……”满年闻不上个荤腥的小姐弟俩高兴地你拉我一把、我拽你一下,然后脸冲着脸、眼盯着眼放大声音:

“爸爸说的?”

“噢!”

“多会儿哩?”

“说还得几天!”

两个娃娃的快活劲儿,让满脸灰土的薛贵来感到熬苦了一天后,沉重的两腿轻快了一截儿。自婆姨竹香病殁后,他又当婆姨又当汉,拉巴着几个孩子磨煎到现在,光景狼狈得一塌糊涂,要是没有嫂嫂俊娥的帮助,恐怕连这么个戏也唱不下来。

这次给宝根过生日得卖掉一大口袋小麻。这么一来,娃们一年的饭又是清汤寡水,见不上个油花花。大儿子宝柱不用说,润梅也好说,只是碎儿子宝根生下就苗苗弱,当时怕活不成,众人的心就都在他身上,一家子从嘴里给他往出匀那口吃。如此一来,惯了一身坏毛病,动不动就哭嚎,啥都要遂他的性子。宝根还爱逗弄别人,常把个润梅暗自死掐,还要卖乖,甚至反诬。润梅开始时也不让着他,薛贵来就喝斥。润梅受了屈,就跑到大婶跟前哭。嫂子就说贵来,娃本来没娘就少理没势的,你还偏个心。润梅小小年纪就已经能从爸爸的眼神里感觉出什么。

几天以后的早晨,太阳还没有跃上山顶,在旺泉村通往青阳川的山路上,一辆驮着东西的自行车在爬上一道慢坡后,便隐到山那边去了。直到天完全黑了,唇干舌焦、饥肠辘辘的薛贵来,还没从坡上回到院子,就感觉到了窑里有种异样的快乐。饭已经做好了,猪也喂了,宝根戴上新买的五角星大檐帽,穿上黄球鞋,手里挥舞着灌满水的塑料小手枪,神气活现地叫嚣着:“我是解放军!谁是坏蛋地主?谁敢过来?”儿子的快乐使得昏暗的土窑里其乐融融,可就在薛贵来端起饭碗时,才发现坐在炕沿上抠着指甲的润梅灰势势的。他脱口而出:“润梅,爸爸本来……等过年时给你买身新衣裳。”润梅抬头看着爸爸,含着泪花的眼里满是委屈。

到了晚上,听着娃儿轻匀的鼾声,薛贵来望着黑糊糊的窑顶。不知怎么,今儿个在丰林镇卫生院大门旁遇到的那个大脸盘算命瞎子的话,这时清晰地在他耳畔响起:莫忧家宅久淹连,天理与人岂有偏,有缘造物自安排,休叹无缘事不谐。他突然清醒地感觉到自己这一世男人活得真可怜!一种无形的挤压感使他的呼吸清晰而沉重。他觉得自己的身躯在一点点缩小,最后轻飘飘地消失,又重重地坠落。

年刚过,村里的张秃子去了乡办的炭窑沟煤矿没几天,就给薛贵来捎话,说窑上用人哩,要来就趁早。想着去挖煤总比在地里刨食强,薛贵来第二天便背上铺盖,起身赶往煤矿。

又长了一岁的润梅看着和去年有了明显的不同。虽然瘦,但个子长了,原先的鞋小了,裤子吊在小腿肚子上。做活儿比以前麻利了,庄户人的家常便饭样样她都能拿下来,有时还变个花样让大婶夸赞不已。尤其是她比以前有了眼力见儿了,不像以前老是在大婶窑里混着。爸爸薛贵来走时给她安顿说,各家有各家的光景,不要老在大婶家里,你大婶亲你们,可你们也要长心哩……咱这穷家薄业,大人又没本事,给你们创造不下个好条件,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操心过咱的光景哩。

许是爸爸的话记在了心里,许是真的长大了,在爸爸贵来走后的这个春天里,润梅那瘦伶伶的身影每天准时做饭。虽然还心疯,还惦记个耍,但到了做饭时间她还是忙着往回跑。和弟弟宝根也不像原来那样淘气咧,多半时间她是以大人的口气管着弟弟,常把大婶逗得哈哈大笑。大婶俊娥跟人拉起家常时,时常感慨地说,咱农村的娃娃,就跟山沟沟里的茅草野花一样,没人管没人护,全凭自己的一条命往起长哩。这娃娃又没娘,懂事也早,也不知道长大以后能不能走到个好地方,寻上个好人家享福。

每天吃过早饭,戴上柳条帽,扣好每一道纽子,领了矿灯,薛贵来就和炭猫们说笑着走进炭窑。炭窑的主巷道有多半个人高,炭猫们弯着腰走上几百米后,再按班组到各段各小巷道开始掏炭。小巷道不足一米高,炭猫们爬着进去,然后半躺着用两头尖的小铁锹开始掏。开头,薛贵来不知道技巧,人受累炭却掏不下多少,现在他熟练多了,一天下来,账上的炭量不在人下。和别的炭猫一样,屈了一天身的薛贵来一到了地面,便长长地、一次又一次地舒展着身体。他习惯性地迎着夕阳,深深地朝远处眺望,那张已无法用“黑”来形容的脸,在这一刻被晚霞镀上了古铜一样的颜色。炭猫们互不招呼,各自朝红砖房子走去,然后各自拎着碗钵子挤向灶房。

在这儿做饭的是一个叫兰草的寡妇。眼皮耷拉着的她跟平日一样在收饭票、拿馍。薛贵来在接过她递来的馍时,有意触碰了一下那绵软软的指肚儿,一股热流瞬间在他身上滚过。兰草似无知无觉。薛贵来跟胆大的炭猫们学来的这一招,常能使钻在地底黑暗世界里的他在困乏孤寂时浮想联翩。反复品味那绵绵软软的感觉,能使他这个长期压抑、焦渴难耐的大光棍暂时排遣掉那股跟黑暗一样巨大的疲惫与孤寂。

这当儿,不知谁听来一个消息:前头村子里今夜放电影哩,演的就是咱这搭人的事,电影好像叫个《人生》。这让长期无聊的炭猫们一阵骚动。天刚一擦黑,穿戴严实的炭猫们就吆五喝六地起身了。到了那儿,薛贵来刚在人群里找到一处地方站稳,一阵女人们叽叽咕咕的说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借着灯光,薛贵来一怔:这不是兰草吗?兰草手里抱着个小男娃,离他只有几步远。在他扭过头时,兰草也看见了他。

“你也来咧?”兰草朝他笑笑,先开了口。

“噢——来咧——你?”薛贵来脸上是不知所措的僵笑。

“娃娃吵着非要来。”兰草穿着厚厚的红棉袄,围着红围巾。借着照射过来的光亮,薛贵来发现,兰草比平日穿着围裙的样子好看多了。

第一卷片子放完了,兰草把娃娃从背上放下,活动着身子。这时,娃娃嚷着要尿尿,薛贵来一听,手一牵就把小男娃领出人群。电影再开演的时候,兰草见娃娃搂着薛贵来的脖子好不亲热。胸腔里充溢着豪迈之气的薛贵来知道,兰草的心已经有一半在他这边了。当电影演到高加林背着铺盖卷丢人败兴地回家时,兰草挤到薛贵来跟前,伸手要孩子。薛贵来正想开口推拒,见兰草眼皮一耷拉,他心里就晓得了,没说二话,把身子热烘烘的娃娃小心递给兰草。隔着厚厚的红棉袄,薛贵来的手第一次触碰到了兰草那让他感受并不真切的乳房。兰草紧抱着孩子,慢慢往人群外挤退。银幕上,背着铺盖卷、一脸茫然的高加林在空旷的大路上孤独地走着,在“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的歌声中,高加林的人生暂时落幕了。而被乱哄哄的人挤来撞去的薛贵来却一脸快意,他兀自甜蜜着、快活着,他隐隐地感觉自己半辈子光棍人生中的另一出戏,似乎从到煤矿的第一天起就开演咧。

■美术作品:孟克

虽然听到过兰草和矿长的不少传闻,可薛贵来还是老控制不住地想找机会接近兰草。这天正好要去赶集,薛贵来割了一斤三两猪肉,称了一斤黄豆芽,买了一把小塑料水枪,天大黑后赶回炭窑沟,再绕小路直接去了兰草住的枣树院子。把东西搁下后,兰草看看薛贵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蓦地,她赶忙撩袄襟掏钱:“多少钱,一共多少钱?”“算咧算咧,娃娃过一回生日哩,这是我这个当叔叔的一点儿心意。不早咧,我走了。”薛贵来转身便出了门,毫不拖泥带水、婆婆妈妈、儿女情长。兰草久久地在门前站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转眼到了年根,拿了工钱的炭猫们纷纷回家了。贵来正在打点行李时,兰草探身进来,把一个旧花布包裹递给他说:“上次你那么多心……那把小水枪把娃娃高兴坏咧。我心里过意不去,给你做了双鞋,算是我的一个心意……”不等贵来说啥,兰草紧接着说:“你下午到我家里吃面条吧。你估摸着饭时……”兰草一说完便离开了号子,剩下木头一样立在地上的薛贵来。这一天夜幕的降临迟得让人心焦。当屋子里渐渐暗下来的时候,薛贵来的心跳一阵阵地加快。最终他锁了门,格溜一下出了门。暮色浓重的枣树院子,一眼窑洞的窗户透着昏黄、虚弱的光亮,浑身冒热的薛贵来走到大门前停住了步子。这时,窑门吱的一声开了。

“快回窑里……汤都快凉咧。”兰草一边说着,一边端着盆到大门外倒水,“饿了吧?我赶紧煮面。”说着话,兰草开始给火里加炭,薛贵来哼哼哈哈说了个啥她没对答。两个人一个忙着,一个僵坐着,直到兰草把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来,薛贵来才嘟囔一句:“孩子咋还不回来哩?”兰草说:“去他爷爷那里了……你管你,好好往饱吃。”说完,她端起泔水盆出去了。过了会儿,薛贵来听见关栅栏门的声音,又过了会儿,兰草才哆哆嗦嗦回到了窑里。这时薛贵来下意识里感觉到兰草的举动有些异样……“我知道你脑子里盘算甚哩!”兰草开口说。薛贵来尴尬地笑了笑:“你成算命的咧?”兰草没搭茬儿,继续说:“你用担子把门顶上。”薛贵来蓦地怔住,看着兰草,眼窝一下一下眨。然后他走到门口,一把抓住担子,把门顶死,然后转回身看着兰草。兰草头低着,双肩一抖一抖轻轻开始啜泣。薛贵来的胸有力地起伏着,突然,他把鞋一蹬,抬腿上了炕,搂住兰草抖颤的双肩轻轻地拍。兰草身子一软,倒进薛贵来的怀里,头拱在他胸口上呜呜地哭:“我咋就这么贱,本来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想沾我人哩!我操这号好心何苦哩……”薛贵来弯下头,用脸颊轻轻蹭着兰草的湿脸。兰草脖颈一转,身子挣扎着挺送了一下,两人的嘴唇就碰到了一起……过了一会儿,薛贵来双手抓捏着兰草的胸,脸埋在其中突然呜呜地哭了——光棍一打数年,熬到今天,终于又真真切切地沾到女人的身子了,而且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一个和自己一样可怜的女人。他哭自己的命,他多么盼望时间永远停留在今夜!

回家忙过了年,惦记着兰草,贵来匆匆就奔矿上去了。可再回来时,他已经瘸了腿。矿上出了事,矿长又逃脱责任,一通忙乱后,家贫的窘境再次显现出来了。

旺泉村那弯曲的山路看不见尽头,在爸爸遭祸以后,可怜没娘的润梅也不得不最终退了学。

天塌了,地还要陷,这麻绳为甚偏拣细处断?之前还打算着怎么多挖煤多赚钱,甚至还想过怎么把兰草娶进门,可从巷道坍塌的那一刻起,薛贵来的所有美好打算都泡汤了。自此,薛贵来再办婆姨的想法成了终究永远的一个梦。当日离开矿上的场景成了贵来挥之不去的痛:

突突突的拖拉机开动了,薛贵来的眼里,敞开着的灶房门一点儿一点儿缩小。这时,兰草出现了,她站在门口,两只泪湿的眼睛追着渐渐远去的拖拉机。就要离开这让自己难忘的地方了,虽然来这里刚到一年,虽然当炭猫的日子暗无天日熬死熬活挣断筋,但真正要离开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舍不得!薛贵来的两只眼睛直眨,喉结滚动了一下。

突突突的拖拉机开始下坡。兰草消失了,炭窑沟煤矿也消失了,路边的草丛上散落着的矿难者家属撒的纸钱,在拖拉机带起的风中乱舞着……

回到家以后的贵来看上去很虚弱,看人时眼底里露着谦卑和怯弱,就是偶尔露出的笑也显得费力、恭顺。打着石膏、缠着绷带、上着夹板的一条腿僵硬而沉重。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的头发林里有了零星的白发。

转眼又快入冬了,伤势已经好差不多以后,薛贵来看到城里的煤炭市场红火了起来,于是他带着宝柱,很快就出现在人来车往的炭市场。然而,黑眉脏脸的父子起早贪黑忙了一段时间下来后,发现生意明显不太好。可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

市区靠河畔的公路上,薛贵来从朋友那儿买来的旧四轮机子,拉着一整天没卖出去的炭行驶着。父子俩看上去蔫蔫的,没有一点儿精神。就在这时,旧四轮机子一只后轮突然脱离车轴朝路边滚去,撞倒了一个走路的老汉。在一片惊慌的声音中,满手满脸是血的薛贵来父子被好心人从凌乱的炭堆中拉了起来,哆嗦着说:“我没事,赶紧!看把人家碰厉害了没?”在围观的好心人的帮助下,他们赶紧把人事不省的老汉抬上了一辆面的,送往医院。

医院急诊室门口的长椅上,手上胳膊上缠着纱布、脸颊上额头上绷着绷带的薛贵来,面如灰土、目光呆滞,就那么软软地歪靠在椅背上,神情恍惚地坐着。一群男女正围着薛贵来发凶,一个女人指着薛贵来的鼻子厉声质问着:“要是我爸爸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把你撕成两半不可!”薛贵来那鬓角满是白发的头,还被人们搡得在墙上重重地磕了几下。

护士过来了,说老汉的生命没有危险,但要赶紧交医药费。那帮男女远远地围成一团,交头接耳地不知商量着什么。然后以那个女人为首,重新来到薛贵来面前,大声嚷道:“我爸爸的医药费你必须全部负责!”

最让薛贵来头疼的是,医药费已经难凑足了,还得去缴交通罚款。这天,沉默不语的薛贵来父子俩打算先去求求情,看能不能让人家给减少些罚款。正当他们走过那几棵七扭八歪的老柳树快到街口的时候,气喘吁吁的润梅从后面撵了上来:“爸,我也要去哩。”薛贵来没吭声,然后三个人就朝街口走去。在“路政科”三个字的小牌牌下,薛贵来站住了,转过头说:“润梅,给咱买盒烟去,我和你哥在楼道里等着。”可当润梅买完烟、匆匆走进红砖楼时,一个粗暴蛮横的声音突然响起:“装什么可怜哩?再哼哼就往出滚!”声音是从二楼传出来的。润梅赶忙走进那间办公室,看到瑟瑟缩缩的薛贵来垂着手在墙角站着,灰囊囊的宝柱低着头站在门背后大气也不敢出。房子里有三个男制服。桌子上坐着两个,正笑眯眯地翻着扑克;另一个在当地站着,个子不高,脸很宽,看上去凶巴巴的。见润梅进来,他先是一愣,然后上下打量起这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女娃来。

“爸,烟。”润梅把手里的烟小心递去。宽脸制服的眼睛这时开始从润梅脚上的方口布鞋向上移。“这是你的女子?”宽脸制服的眼睛停在润梅的脸上问。他的声音里已没有了刚才的杀气。一旁的薛贵来虚弱地点了点头。“你看你这个老乡?这么大年龄了还不如自己的女子会来事!”宽脸制服看看垂着眼睑的润梅,问道:“这个女子,你说我的话对不?”润梅咬咬嘴唇,头又往下低了低,没吭声。宽脸制服微微笑着,看似不经意地走了几步后,在润梅的侧面站住,然后他那狎昵的眼睛就开始在润梅的腰臀间来回移动。软软地靠在墙上的薛贵来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把脸痛苦地扭向一边。“润梅,给人家抽烟……”薛贵来眼睛闭了闭说。

宽脸制服似乎意识到了点儿什么,他把眼睛从润梅的臀上移开。“老乡,罚你的钱,从三千改为一千,我说了算数!”

“你看这事能再少点儿不,我实在是……”薛贵来嗫嚅着说。

“真的是没钱,我爸爸不说虚。”润梅壮了壮胆子,看着宽脸制服说。

“没钱?”宽脸制服笑眯眯地看一眼润梅,“没钱你们就要想没钱的办法哩!”他吐出一口烟,悠悠地说。

“能有什么办法哩?”润梅怯生生地问。

“这就看你,你们自己咧!”宽脸制服盯着润梅,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急切而强烈的暗示。润梅的眼里升起一缕希望。

“话倒是对着哩——我抬抬手你们就过去咧!”宽脸制服顿了顿,他的眼睛隔着棉袄罩衣快速地在润梅胸脯上逡巡着。“可话又说回来,这么做我就违反了规定。凭啥?咱们一不是亲戚二不是朋友,我凭啥为你们的事违反规定?!”宽脸制服的眼里开始游移着一丝狎昵,他极尽暗示地看着润梅说。

润梅这时从宽脸制服那怪异的眼神里似乎感到了什么,她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再正视那双眼睛。

几天以后的一个冬日后晌,阳光西斜的城市街道上依旧车来人往,脚步匆匆的润梅躲着行人走进一家饭店包间。……接着,宽脸制服的手就急急地从润梅的棉袄里伸了进去,润梅只觉得空中传来宽脸制服惬意的声音:“这个女子,你喝酒怎样?”……一块亮净的大玻璃上,“生猛海鲜”几个字在润梅的泪眼中模模糊糊地晃动着。宽脸制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咱一不是亲戚二不是朋友,凭啥?”伸进棉袄的那只手停了一下后,开始向润梅的乳房移动。一阵寒意从润梅周身拂过……

罚款虽然最终免掉了,但对方索要的医药费、赔偿费等,薛贵来还是拿不出来,不依不饶的对方家人又始终不肯撤诉,结果,可怜的宝柱最终以交通肇事罪被判入狱。这件事对薛贵来的打击是致命的,人一下子老了很多岁。

旺泉村的碾盘上,吱吱嘎嘎的推米磨面声,每天在提醒着年关的临近。

自从上次的事情了了以后,润梅就时常一个人灰势势地在僻静处坐着发呆。

跑外的人大都带着年货回村了,人们在欷歔感叹之余都摇着头说,薛贵来这下再难翻身了——心强命不强啊!

入冬前的陕北,在前晌开始,背风的山洼洼就变得暖和起来。崖畔上,一丛丛红艳艳的酸枣已变成褐色,而赭黄酸涩的杜梨则变成了黑色。摘下一枝闻闻,那成熟的馨香就钻进鼻孔浸漫全身。今年的庄稼瞎了,山山峁峁上尽是没有熬出夏季就枯死了的作物,远远看去,那种在生命将尽时挣来扎去的模样,在深秋煦暖的阳光下依然残留着。

自从一起长大的朋友燕燕进城后,润梅的生活中一下子就失去了许多笑声,脸上的惆怅和心里的苦寂,在静默不语中滋滋地升腾。

……炉膛里的火势已开始颓减,嘤嘤哭泣的润梅双肩颤抖着。当大婶俊娥来到这边窑里的时候,润梅已经不哭了,满脸泪痕的她就那么怔怔地坐在炕沿儿,长时间一动不动。炉膛里的火已变成暗红色,粉状的灰烬开始显现。

俊娥的手搭在润梅的肩上,爱怜地说:“梅娃——唉!你不该自作主张把你爸联系的那个媒人给回绝的。也不要怪你爸爸发火……他心里也难过哩,家里还等着那份礼钱还债呢!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和大人商量,千万不敢再像这回,闪得你爸爸一脚踏空,在人面前狼狈得厉害!”润梅扬起泪湿的脸看一眼大婶,她想说什么可咬咬嘴唇又没说,然后又委屈地低下了头。

“不过听说那家也是七人凑八人扶,欠下一屁股饥荒才打闹够彩礼钱!唉……话反过来说,这门亲事没成也好,要么就掉进火坑咧!”

“大婶——”润梅哽咽着叫了声,把头偎在俊娥的肩上。

原来,薛贵来托人给润梅说了门亲事,要求很简单,只要对方能一次性给两万的彩礼钱。做人父亲的当然心里也难受,可眼看着家里的债还不上,宝根说话间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可谁知媒人来的那天,贵来正好不在,结果被润梅给自作主张回绝了。贵来是直到村里人议论纷纷后才知道原委。作为一家之主,他能不生气吗?

窑里一时间寂静下来了,俊娥又缓缓地开了口:“我刚才还给你爸爸说,再不要动不动就给娃娃发凶,娃娃大咧,也有个脸咧。再说这几年的家,有一半是靠着梅娃哩。人家这个也进城哩,那个也学手艺哩,可咱的娃哩?这个穷家把娃娃拖累住咧,现在还要靠嫁娃娃挣钱……”俊娥说不下去了,两滴混浊的泪掉在润梅手背上。“大婶——”润梅把头往大婶的怀里一拱,呜呜地哭了起来。

当旺泉村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润梅挎着个包包,悄悄从自家的坡上走了下来。天上的星星还依稀可辨,群山起伏的陕北大地四野阒静、一片朦胧。

润梅走下坡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加快脚步朝沟掌方向走去。上了坝梁她没再往后看,而是一拐,进了条窄沟,这时,东方的曙色已泛开一片。沿着一条陡直的羊肠小道,润梅喘着气向上爬着,快到山顶上时,坡变缓了,润梅把包往身后甩了甩。前面是一小片槐树林子,唧唧喳喳的雀叫声在清晨的山沟里响成一片。

在离树林子不远处,润梅站住,她的面前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堆。“妈——”润梅哽咽着叫了声,然后扑通跪了下去,“妈——”润梅伏倒在坟堆前的墓砖上,开始放声大哭……

这一天,鲜亮亮的阳光随心所欲地在北黄县街上铺洒着,这个时候,两个一对、三个一群的时髦女子在街道上格外引人注目,让初来乍到的人满心疑窦。她们自然不去光顾那些受苦人的饭食摊子,也懒得看一眼那些质量低劣、式样古旧的衣裳摊子,她们一路上拉拉扯扯、笑笑骂骂,看上去比屋顶上唧唧喳喳的鸟儿还快活。那一张张精心描画过的脸,在阳光下格外灿烂。

独自来到县里以后,润梅在发廊找到了燕燕。已经在城里待了两年的燕燕对这里非常熟悉,两个女子一见面,不免一阵感慨。

虽然是在城里,可从乡下来的女孩子大多最后都做了小姐,再有的也不过是服务员、洗头妹什么的。都说是出来会过得更好,事实上呢?可回过头来说,大家也知道,如果不出来的话,却是肯定过得不好。

燕燕后来在“心语”卡厅里帮润梅找了一份后厨的活儿。虽然觉得这里不好,可刚来到县里的润梅,又能怎么样呢?每天看着那些时髦的小姐们进进出出,润梅不时问自己,今后的路在哪里啊?她们说挣了钱回家就有了明天,可那个明天会有灿烂的阳光吗?……一旦走出这一步,自己就成了她们中的一员,而且有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许多人都是这样一步步走下去的,自己是谁?能例外吗?万一叫人知道,以后还怎么做人哩?润梅眼里涌出了泪水,她喃喃地对自己说,不能,不能走那一步!

这天中午时分,一辆满身尘土的白色越野吉普拐进汽修厂的大门后,停在了“心语”的后门跟前。白脸经理和刘乡长从车上下来,刘乡长身体略微有些发福,穿着也随意,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乡镇干部的模样。

“哎哟,刘大乡长——”随着妖里妖气的声音,卡厅老板娘孙爱花迈着碎步从铁栅栏门里迎了出来,“这么热的天,累了吧?快快,快到里边喝水。”

润梅刚洗好的布鞋、鞋垫在一个老旧的木凳上晾晒着,披着外衣的刘乡长进了铁栅栏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木凳。他的眼睛在鞋和鞋垫上来回移动着。“咝——”刘乡长吸了口气,像是不可思议地摇摇头,然后又兀自赞许地点点头。布鞋还湿漉漉的,刘乡长蹲下来小心地拿起一只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再拿起一只前看看后看看,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绣着花的鞋垫上,两只鸟雀在树枝上仰头相向,振翅欲飞——整个图案简洁素净、工致灵秀,有一种流动的气韵自在其间。

“这是谁的?”刘乡长终于把眼睛从木凳上移开,然后问孙爱花。

“哎哟!刚来不长时间的一个做饭女子的,是个农村拐沟里的女子。刘大乡长,你也不怕失身份!快进……”

“哎呀!现在还有穿手工布鞋的女子?”刘乡长感慨着自言自语,“针线这么好……手太巧咧!”

“润梅,快给刘乡长舀咱的新米汤!”孙爱花忙着吩咐润梅。

乡长刘满银第一眼看到脸色发红、神情略显慌乱的润梅时,他的心里咯噔闪了一下,眼睛随即亮了起来。

润梅的头发不太长,用一块白手绢束扎着,这样,那好看的脖颈就特别显眼。一件带着暗花、颜色有些发旧的红布衫显然有点儿小了,穿在身上有些绷,结果把润梅的身形无遮无拦地显现了出来。然后,他的眼睛又开始从润梅那干净的黑裤子上往下移,他的眼里幻化出了小木凳上的那双布鞋……

洞明世事的孙爱花看着有些失态的刘乡长,浅笑着俯下身,把脸凑近乡长说:“老刘,是不是对这个做饭女子有心思咧?”

刘乡长长叹一声:“哎呀!孙爱花孙爱花,你真是个害人精!干你们这一行的人心怎么都这么歹毒?”这话把孙爱花一下子说蒙了,她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笑,连忙打趣说:“哎呀,你怎么连人的歪话好话也听不出来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然后,转身出了房间。刘乡长在双手端起米汤时,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女子年轻的脸庞,“冬梅——润梅——”猛然发觉自己在自言自语后,他一仰头,把米汤一口气喝完,然后转身离开了那里。

自从那次见过润梅后,刘乡长就经常来这里,一来二去,大家也逐渐熟络起来,刘乡长还时不时约润梅出去。

这天,刘乡长的车子带着他们一路向北,顺着山根的公路转来绕去后,一道大坝的身姿出现在润梅眼里。到了大坝跟前,他们下了车。

陕北,起伏连绵的群山在斜阳下雄浑苍茫,有如万顷波涛汹涌澎湃。两山夹峙,身姿雄健的大坝傲然突兀。晚霞似火,水面红彤彤一片。刘乡长和润梅趴在坝顶的防护墙上,长时间默默地望着水天一色、红光氤氲的天际。

“润梅,你觉得眼前的这个景色好不好?”刘乡长眺望着远处,平静地问。润梅飞快地看一眼刘乡长,然后把目光投向西天的落霞,认真地看了起来,“嗯?……”一脸思忖模样的润梅点点头又摇摇头。刘乡长突然朗声笑了起来。润梅一个愣怔,她被刘乡长笑糊涂了。“润梅啊润梅……”刘乡长边笑边点头,“你的感觉没掺一点儿假,没带一点儿虚伪!实实在在。润梅,你说啥对人来说最珍贵?”

“对穷人来说钱最珍贵。”润梅说。

“其实不管对谁来说,想得到却没有得到的东西最珍贵,尤其是感情。”刘乡长顿了顿,“人整天忙忙碌碌,但偶尔静下心来会发现,自己其实活得很可怜……你还小,还没真正开始活人哩。所以有些东西你现在还理解不到……”

背靠着护墙的润梅飞快地朝后回回头说:“你们有钱人的烦恼都是自寻的烦恼,哈哈一笑,烦恼也就跑咧,第二天照样是好生活。穷人哩?”

刘乡长这时看着润梅说:“谁也想生在个好地方,生在个好家庭,尤其像你这个年龄……”润梅的眼角溢出了泪水。“可命运硬是把你这个无路可走的女子推进了卡厅。现实是残酷的,多少个跟你一样的好女子,就是在无奈和绝望中一步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向污水坑。这种屈辱就像一块永远好不了的伤疤,一遇天阴雨湿就要疼痛……”刘乡长深深吸了口气,“我有一天睡到半夜时,被一个梦给吓醒咧。我梦见你最后当了小姐,你掉进了水里,我拼命想往出拉你,可怎么也拉不出来……醒来后我就想,假如我不认识你,你现在会是怎样的情况?按孙爱花的为人和手段,加上你的处境,要么你已经离开了‘心语’,要么你就做了小姐……”

润梅闭了闭空洞而失神的眼睛,头无力地往下垂了垂。

“润梅,虽然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但有些事情你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有些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我现在只给你一句话:你要是把我刘满银真正当个人看的话,你就高兴点儿。家里眼前的事情你不要愁,以后的光景也不要熬煎。我刘满银不会对你有一点儿过分的要求,只要求你把我当个交心的朋友就行咧……我相信你是个开通的女子,我相信你慢慢地会真正了解我!”

■美术作品:孟克

润梅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长久没感受过的亲情,不觉眼睛一热,放声大哭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润梅与刘乡长更加亲近起来,一有什么事情都想跟刘乡长商量,刘乡长也把电话告诉了她,还送给她一部传呼机,说有任何事情都可以随时和他联系。

这天,润梅拨了好几个电话才通。电话里的背景声音很嘈杂,似乎还伴有呼呼的风声,刘乡长说自己在山上处理一桩关于油井的事情,情况很紧急,闹不好会出事,接着就匆匆挂了电话。润梅突然觉得刘乡长的话音如此陌生,心里不觉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

第二天下午,当润梅再次拨通刘乡长的电话时,是他的秘书接的电话。对方声音哽咽地告诉润梅说,出事了,刘乡长昨天在现场被打了,伤势很严重,在送往医院不久以后,就没有呼吸了……刘乡长对你好了一场,你以后给刘乡长的坟上烧上点儿纸吧……润梅听后差点儿晕了过去,一股撕心裂肺的痛顿时涌上她的心头。

连着几日哭累了睡,然后又在睡梦中哭醒之后,润梅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天一大早,她先把家什收拾停当,再拉上半个窗帘,然后就坐在床上开始衲鞋垫。这双鞋垫她给刘乡长应承下已经好几个月了。

起先,她以为刘乡长让自己给他衲双鞋垫只是一句玩笑话,所以她也就没太往心上放。后来,她才慢慢知道,刘乡长的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再后来,她就知道了冬梅、知道了一个男人年轻时候的情感历程,也知道了一个男人内心里隐秘的情感世界,更知道了一个男人内心世界里那最柔软最温热的角落里的一份温柔记忆。

于是,她怀着感动与报恩的心情拿起了针线,但中间各种事情耽搁,直到现在鞋垫还没有做好。如今,刘乡长殁了,就在她内心里渐渐把对刘乡长的感激与报恩之情变成情爱的时候,刘乡长却殁了。那让人甜蜜而又羞涩的情感体验,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从此,曾感受过的如父如兄般的爱与缱绻缠绵的情,都将变成润梅辛酸的记忆。

今后,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哪里还有温暖的阳光?

之前厄运连连的生活已经彻底挫败了薛贵来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他最终认命地低下了头,开始蹬租来的黄包三轮。虽然挣不了大钱,至少比闲着强。眼看着润梅开始顶起了这个家,做老人的心里常常难过得很,唉,可怜的女子从小到大也没享过一天的福。

润梅有时候见爸爸辛苦,就说干脆别蹬三轮了,要么开上个门市部,要么开上个小食堂,资金不够的话,她想办法。薛贵来直摇头,做生意的千家万家,挣钱的一家两家,这是实话!咱一来摸不上个生意门道,二来我已经品见自己没财命,还是踏踏实实蹬个三轮吧!你不知道,现在蹬三轮生意可好哩,不过气人的是,宝根那个爬孙说我一天给人家出二十五块钱的租费太憨。我说,你要是争气好好学成个厨子的话,老子巴不得撇下这个烂脏三轮开上个食堂!他眼看着长大了,这么个逛荡下去可怎么办啊?唉!我前世亏人咧,怎么养下这么个仇人现世报?

一阵生气后,贵来又开始惆怅起来,他接着对润梅说,咱从你爷爷手上老根子就是出门人,流落在个拐沟,几辈人下来咧,从你爷爷手上到我这辈,咱就在拐沟那死瞎地方有两眼烂钵钵土窑,再啥也没有。现在进到个城里,到处都是高楼,可咱的头顶上连自己的一片瓦都没有!还是个没有根基的出门人。唉!我受罪怪我没本事,只是闪得你们生在这个穷家也要跟上受罪,咱姓薛的这家人不知啥时才能活在个人前头?!

爸爸的话让沉默不语的润梅眼眶发酸,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在那一刻,一丝带着悲壮的、义无反顾的决然神情从她的脸上拂过。

城市夜晚的灯火从市区一直辉煌到郊区,就连隔着河道顺山脚蜿蜒的火车铁轨上也泛着清冷的光亮。睡不着的薛贵来起身点了根烟,黑暗的屋子里,一明一灭的烟头不时映出他那张满腹愁肠的苦脸。这个瘸腿受苦汉,愁了自己愁儿子,不时响起的叹息声里也有对女子润梅的隐隐牵挂。

时间呼啦啦的,许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发生着改变。女子也在变,不知从哪一天起,他突然发现润梅走路时总爱轻低着头目不斜视,好像总有人在盯着她看一样。她还学会睡懒觉了,常常是一觉睡到半晌,起来后还懒洋洋的,似乎总也睡不够。到现在,半月二十天回一次家的女子眉宇间总露着疲倦,眼睛里似乎也藏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这日子怎么就过不明白呢?

一年多快两年之后,在润梅的张罗下,“贵福来酒家”开起来了。薛贵来知道这是女子看自己整天拐着个腿蹬三轮不忍心,才开的这个店,对于资金的来源,他一直没问。不是不想问,而是这两年来的日子已经慢慢把实情告诉了他,只是一家人谁也没点破,他想过,点破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两年要是没有润梅,这个家早塌了!

狼狈啊!自己这辈子活得实在狼狈!一个父亲,一个老观念里重男轻女、自小把女子不当回事的农村人,一个曾经动不动就在女子跟前耍老子威风的薛贵来,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子现在会对他这么好,就连酒家的名字里都包含着女子对他的一片孝心。

如今已对未来无望的薛贵来猛然觉得如今的现实让自己有些尴尬,这种尴尬中包含着他曾经不把女子当回事的负疚感。

润梅的意识里除了忍屈含辱为这个家牺牲自我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还有个作为男人的父亲,她只想着挣下钱后这个穷家就可以翻身,爸爸不用再为穷光景熬煎,自己也就用牺牲自我实现了大孝。可她一直没有留意到,正是这些想法让爸爸在自己面前老是唯唯诺诺的,她以为爸爸除了对她的职业感觉羞愧外,主要是弟弟的事把他熬煎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在家庭中失去中心位置、丧失话语权的现实,才是让爸爸委顿成这个样子的根本原因所在。可是……生活对于薛贵来来说,已经不再会有新的开始了。

老薛的话更少了,虽然衣裳穿得干干净净、有模有样,可做活时慢慢腾腾的,身上没有了一点儿欢势气和灵活劲儿。虽然他在店里一天老也不闲着,但本质上他是个多余人。厨房里有主厨有帮厨。抹桌子扫地端盘子洗碗等活儿,有手脚灵活动作麻利的服务员。招呼客人打理生意等事情有润梅。他也就每天早上拿个拖把拖拖门前的地砖台阶,可就这么一件事,女子还时不时想剥夺他的权利。

有一次润梅出于孝心对他说,爸爸,你干脆在家里好好闲着,或是看电视或是跟邻家打麻将,再要么出去转一转,不要在酒家里忙来忙去的。薛贵来当时半晌没吭声,最后嘟囔道,受苦人闲下来不习惯,还是动弹上好,人动弹上时光也过得快些,要么日子长长的,一天也等不上个天黑……

又是一天的早晨,“贵福来酒家”几个大红字在阳光下红格艳艳地闪着亮,酒家门前的红色地砖台阶更是光可鉴人。在酒家临街的包厢里,刚拖完地的老薛照例又坐下来抽烟。

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的纱幔落在包厢里的餐桌上,也把坐着抽烟的老薛那木雕一样的身影无声地投在餐桌上。

在城里待了一段时间后,薛贵来总要回拐沟去转转,虽然那儿只剩几间空窑洞,可根儿在那儿呢。

这天晚上,他突然听到山洼上一个黑处传来了人唱歌的声音。声音听上去流里流气的,曲子起落间还有敲敲打打的伴奏声和哄笑声。

听村里的老人们讲,说是有一个要饭的在山洼洼上赁了一眼烂土窑,别的要饭的给他出上五毛钱就能住一夜。他们一到晚上就唱开了,跟戏场一样,可红火哩!又一阵怪里怪气的歌声响起,薛贵来支棱起耳朵仔细听着:

头一回找你你不在,你妈妈打了我一锅盖。

第二回找你你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一烟袋。

第三回找你你不在,你家的大黄狗把我咬出来。

一阵笑闹声过后,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二人疙崂里走。

薛贵来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笑了,嘴还一动一动,默唱着“拉手手亲口口”,样子看上去活泛了很多。他突然想起一句老话:穷乐富忧愁,要饭的不唱怕干毬!此刻的薛贵来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人到了要饭的地步就彻底破罐子破摔咧,浑身就轻快咧心里也舒坦咧!要不是今晚听到这些歌,谁能相信要饭的比皇帝老子还活得畅快?

看看四下里没人,薛贵来心里想着放亮嗓子也来上一句:“你要……”可刚出口就停住了,嗓子不知怎么回事不太听话。“你要”两个字刚一出口,气息就虚飘飘地直往下坠,根本没有唱出预期的效果。老薛笑笑,鼓励鼓励自己,接着开口唱道:“你要……”没想到这句“你要”更出乎意料,心里努着劲要放亮可唱出来的像猫声。老薛对自己有点儿生气,心里想着不如来个大撒手,把自己想成那些百事不理千事不管万事不愁的要饭的,然后使劲儿运了一口气:“你要……”可嗓子终究没能放得开,最后只得把“你要”两个字连同后面的词儿全都像咽苦果一样咽回了肚里。

“唉——”薛贵来颤悠悠地叹息一声,脸上尴尬地苦笑着,心里的火苗子又蹿了几蹿后,倏然间变成了一片霜天雪地的荒原。你呀你!乡里没你,城里没你,人里也没你啊!一辈子呼啦啦快过完了,男人没活成个男人,老子没活成个老子,你还好意思在这儿唱歌呢。自己要是光棍一条也就罢了,也就没啥指望了,去当个要饭的,不一样可以活到头?到了那个头儿,自然不就成神仙了吗?可要是真活成那样了,自己还会那么想吗?

唉!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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