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食譬喻与陆游人生体悟的饮食化表达※
2011-04-13杨挺
杨挺
(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陆游无论是居蜀期间,还是东归以后,都对蜀中饮食深抱好感,印象深刻,而多付诸诗篇。他更从川食的风味特点中得到启发,将川食风味与自己的人生况味联系起来,加以诗意传达,故其饮食诗中颇多生命体会和人生感悟。其间妙处,颇值一示。
1 矢志不逾:栈余羊绝美,压近酒微浑
乾道五年(1169)四川宣抚使王炎征辟陆游参预幕府,十二月六日得报:差通判夔州[1]114。乾道六年(1170)十月二十七日,抵夔州[1]116。乾道八年(1172)二月间,诗人离夔州任所,赴权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职[1]123。春末,抵兴元府。①据《元丰九域志》卷八《利州路》:“兴元府,汉中郡,山南西道节度。治南郑县。”(中华书局1984年版,下册第353页。)其下辖县四,其中有南郑、西县等。本文略以陆游转宦于成都府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之川陕四路期间所涉饮食为川食。“既居幕府,乃为王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1]125,挥斥方遒,宾主相得。又“同舍十四五人……皆与先生善。”[2]11诗文往来,互相砥励。在南郑,陆游度过了一生最为意气风发的岁月。
不过,好景不长,“十月,复还汉中。会宣抚使召还,幕僚皆散去。十一月,改除成都府安抚使参议官,复自汉中还成都。”王炎被召回临安,陆游旋改调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南郑幕府的解散,标志着拳拳于恢复中原的陆游再次梦想破灭。诗人不得不离开府治所在南郑县,前往成都。途中经过西县,诗人写下《道中累日不肉食至西县市中得羊因小酌》,诗云:
门外倚车辕,頺然就醉昏。栈余羊绝美,压近酒微浑。一洗穷边恨,重招去国魂。客中无晤语,灯烬为谁繁?[3]256-257
作者在离开南郑时,情绪低下,所谓“门外倚车辕,頺然就醉昏”。亲朋散去,“客中无晤语,灯烬为谁繁”,心潮起伏,不能入眠。不过,“栈余羊绝美,压近酒微浑”两句,值得我们细心体会。这两句诗的字面意思说的是:靠近栈道的羊,其味方才绝美;靠近榨机的酒自然稍有浑浊。陆游难道仅仅说的是羊肉与榨酒吗?其实陆游此论还有更深的理论渊源。陆游祖父陆佃原曾“受经于王安石”[4]10917,陆游因其父祖,在思想上颇受王安石的影响。②可参见于北山《陆游年谱》(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2页)。虽然我们缺乏直接的证据来证实陆游思想受到王安石的影响,但陆游读过王安石的《游襃禅山记》应该是可以推定的。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有云:“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5]其实,陆游此处说的“栈余羊绝美”就是“其见愈奇”;“压近酒微浑”就是“其进愈难”。只不过王安石以登山喻之,陆游以饮食喻之,都是《周易》里面否极泰来、既济未济的譬喻性表达。③《周易·否·彖传》有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王弼《周易注》卷二,四部丛刊初编本)整体形势是非常不利的。而象辞所说“君子以俭徳辟难,不可荣以禄”,也是与诗人“道中累日不肉食,至西县市中得羊”的境况相合的。另外,《周易·未济·彖传》曰:“未济,亨,柔得中也。”象辞曰:“君子以慎辨物居方。”(王弼《周易注》卷六,四部丛刊初编本)虽然诗人在这里没有直接称引《周易》,但他对形势判断及其自我心理调适却是与易理暗合的。显然,这是诗人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越是在这样艰难之时,越应该有自己的坚持。正是从这两句诗中,我们窥见了陆游那颗报国之心仍然激情未灭,坚韧而顽强。
2 任性放纵:十年流落狂不除,遍走人间寻酒垆
乾道八年(1172)年底,诗人时在汉州。一日,游汉州西湖,写有《游汉州西湖》诗,其中有“画船载酒凌湖光,想公乐饮千万场。叹息风流今未泯,两川名醖避鹅黄”之句,其下自注“鹅黄,汉中酒名,蜀中无有及者。”[3]283显然,酒已成为他狂放张扬的催化剂。乾道九年(1173)夏,诗人时摄嘉州。[3]376嘉州,是自水路出川的必经之地。前辈李白,更被诗人引为同道,时有《凌云醉归作》,诗云:
峨嵋月入平羌水,叹息吾行俄至此。谪仙一去五百年,至今醉魂呼不起。玻瓈春满琉璃钟,宦情苦薄酒兴浓。饮如长鲸渴赴海,诗成放笔千觞空。十年看尽人间事,更觉曲生偏有味。君不见蒲萄一斗换得西凉州,不如将军告身供一醉。[3]314
玻瓈春乃眉州名酒,“玻瓈春满琉璃钟,宦情苦薄酒兴浓”,无非是借用酒的迷狂来冲淡宦情的苦涩。
是年,十月至十一月初,他写下了一首《蜀酒歌》,诗云:
汉州鹅黄鸾凤雏,不鸷不搏徳有余;眉州玻瓈天马驹,出门已无万里涂。病夫少年梦清都,曾赐虚皇碧琳腴,文徳殿门晨奏书,归局黄封罗百壶。十年流落狂不除,遍走人间寻酒垆,青丝玉瓶到处酤,鹅黄玻瓈一滴无。安得豪士致连车,倒瓶不用杯与盂,琵琶如雷聒坐隅,不愁渴死老相如。[3]376
汉州鹅黄酒像“鸾凤雏”一样,酒性柔和,口味醇厚;而眉州玻瓈酒则如“天马驹”,酒性暴烈。诗人饮用之后,一会儿就醉了。恍惚之际,诗人想起在“清都”①张湛注曰:“清都、紫微,帝之所居。”(《列子》卷三,第32页,上海书店出版社诸子集成本1986年版)这里实指临安帝居。时,“曾赐虚皇碧琳腴”,那是绝色而醇厚的碧琳美酒。又忆及昔日在“文徳殿门”晨奏时,也曾得“归局黄封罗百壶”,那是以黄纸封口的美酒,真是人生如梦啊!“十年流落狂不除”,诗人一生颠沛流离,其间有多少坎坷,又有多少狂放。在宦海沉浮之中,诗人嗜酒却是自始至终的,所谓“遍走人间寻酒垆”。此时此刻,“安得豪士致连车,倒瓶不用杯与盂”,诗人仍然希望得到连车好酒,恣意狂饮,一驱心中的郁气。汉州鹅黄、眉州玻瓈作为蜀酒的代表,显然勾起了诗人对昔日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岁月的怀念,也渲泄着眼前壮志难酬的苦闷。
3 清醒自得:自烧沉水瀹紫笋 逝从屈子学独醒
诗人淳熙元年(1174)夏在蜀州时,有《睡起试茶》一诗,中有“朱栏碧甃玉色井,自候银瓶试蒙顶。门前剥啄不嫌渠,但恨此味无人领。”[3]410之句,诗人对蒙顶茶的用具、取水皆有诗意的描述。最后说蒙顶茶的美味,无人能识。那他到底喜欢蒙顶茶的什么呢?我们从诗人其后所作《病酒新愈独卧苹风阁戏书》一诗中可知究竟。诗云:
用酒驱愁如伐国,敌虽摧破吾亦病。狂呼起舞先自困,闭户垂帷眞庙胜。今朝屏事卧湖边,不但心空兼耳静。自烧沉水瀹紫笋,聊遣森严配坚正。追思昨日乃可笑,倚醉题诗恣豪横。逝从屈子学独醒,免使曹公怪中圣。[3]412
诗人酒醉之后,独卧于苹风阁,有感而发,写下此诗。“自烧沉水瀹紫笋”,据其自注:“紫笋,蒙顶之上者,其味尤重。”可知诗人正煮蒙顶紫笋,欲以浓茶解酒。
这一年,诗人已经五十岁。或许五十而耳顺,蒙顶之上的紫笋茶,其味森严。诗人以浓茶森严与心地坚正相契,作出自己的反省:当学屈原的独醒自守,而不是常人的借酒驱愁。正是由蒙顶茶味的启示,诗人决心祛除狂放而归于清醒。从酒之狂放到茶之清醒,这里面除了酒与茶的味型转换,更有他人生体悟的升华。
诗人一生飘泊,东归以后仍然四处游宦,茶之正味却深深地沉淀于他的记忆之中。绍熙五年(1194),此时已经闲居山阴的诗人,又想起蒙顶茶来。其《效蜀人煎茶戏作长句》诗云:
午枕初回梦蝶床,红丝小硙破旗枪。正须山石龙头鼎,一试风炉蟹眼汤。岩电已能开倦眼,春雷不许殷枯肠。饭囊酒瓮纷纷是,谁赏蒙山紫笋香?[3]2104
诗中介绍了蜀人煎茶法:首先将茶叶碾碎,然后煎之使开滚,方可饮用。但诗人之意并不止于是,“饭囊酒瓮纷纷是,谁赏蒙山紫笋香”,表示对世俗之辈、酒囊饭袋的鄙视,更流露自己孤高自赏的品格。这自然是对二十年前煮茶醒酒,“逝从屈子学独醒”的呼应和回顾。
4 英才沦落:采采珍蔬不待畦 奇材从古弃草菅
蜀中饮食,多有取材简易,而口味丰美者。陆游居蜀之时,每每食之,而感慨良多。
4.1 苦笋:苦节乃与生俱生人才自古要养成
淳熙元年(1174)春初,陆游离开嘉州,返蜀州任。[1]138一日,他写下了《苦笋》一诗:
藜藿盘中忽眼明,骈头脱襁白玉婴。极知耿介种性别,苦节乃与生俱生。我见魏征殊媚妩,约束儿童勿多取。人才自古要养成,放使干霄战风雨。[3]398
苦笋,这一蜀地常见的菜品,出生卑微而品质高卓,触发了作者的感慨。所谓“极知耿介种性别,苦节乃与生俱生”,正寓示着英才的境况:出身卑贱,而生性耿介。陆游希望国家对于这样的天生英才,能倍加爱护与悉心养成,以便能为国效力。
4.2 荠菜:春来荠美忽忘归 采采珍蔬不待畦
在蜀中野菜中,荠菜也是一种取材方便、烹饪简易,但却风味鲜美的菜品。淳熙三年(1176)三月,诗人在成都写下了《食荠》三首:
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传夸真欲嫌荼苦,自笑何时得瓠肥。
采采珍蔬不待畦,中原正味压莼丝。挑根择叶无虚日,直到开花如雪时。
小着盐醯助滋味,微加姜桂发精神。风炉歙钵穷家活,妙诀何曾肯授人。[3]564-565
“采采珍蔬不待畦”,这样的菜遍地都是;“中原正味压莼丝”,荠菜味道丰美,在烹调工艺上,亦非常简易,“小著盐醯助滋味,微加姜桂发精神”。与苦笋的寓示一样,诗人也在暗示:草野之中,遍地才俊,只要善于发现,稍加调治,即可为国效忠。①这样的表述令我们想起老子的话,“治大国若烹小鲜”(魏源撰《老子本义》六十章,第36页,上海书店出版社诸子集成本1986年版),显然陆游是进一步将烹调与治世联系起来说的。
荠菜甚至成为诗人的自喻。淳熙八年(1181),在家乡山阴,他像老农一样地劳作:种韭菜,种果树。《食荠十韵》颇有写照:
舍东种早韭,生计似庾郎;舍西种小菓,戏学蚕丛。惟荠天所赐,青青被陵冈,珍美屏盐酪,耿介凌雪霜。采撷无阙日,烹饪有秘方。候火地炉暖,加糁沙钵香。尚嫌杂笋蕨,而况污膏粱。炊秔及鬻饼,得此生辉光。吾馋实易足,扪腹喜欲狂,一扫万钱食,终老稽山旁。[3]1074这样的荠菜,既可独自食用,风味鲜美;也可成为佐料,“加糁沙钵香”,令粥更加香美;“炊秔及鬻饼,得此生辉光”,亦可用于煮饼,使饼味独特。“珍美屏盐酪,耿介凌雪霜”,这是荠菜,更是陆游的自喻:他就是要做一个矢志不移效力于国的忠臣。
4.3 薏米:奇材从古弃草菅,君试求之篱落间
令陆游留恋的蜀中美食中,能引发其人生感慨的还有薏米。淳熙十年甲辰(1183)冬,闲居山阴的诗人,仍然怀念蜀中的薏米粥。其《薏苡》有云:
初游唐安饭薏米,炊成不减雕胡美。大如芡实白如玉,滑欲流匙香满屋。腹腴项脔不入盘,况复飱酪夸甘酸。东归思之未易得,每以问人人不识。呜呼,奇材从古弃草菅,君试求之篱落间![3]1245
据诗题自注可知,这种薏米以蜀州(属唐安郡)出产为最奇。“大如芡实白如玉,滑欲流匙香满屋”,令人舌间生津,垂涎欲滴。不过,诗人并非满足于口腹之欲,“奇材从古弃草菅,君试求之篱落间”,表达奇材往往不遇的感慨,更流露对英才沉沦下僚的惋惜。
5 忠于本心:菜簇春盘行及时学道当从不自欺
在宦海的沉浮之中,诗人的内心充满了动荡与不安;在为恢复奔走呼告而又屡屡碰壁之后,他也会有动摇与犹豫。淳熙二年(1175)冬,诗人自嘉州返成都,恰值腊八节。成都市井之中,喜在腊八粥中加入奶乳煮食。诗人有感而发,写下《自警》一诗:
乳烹佛粥遽如许,菜簇春盘行及时。草木欣欣渠得意,乾坤浩浩我何私。怀材所忌多轻用,学道当从不自欺。旦暮置规君勿怪,修身三省自先师。[3]531“乳烹佛粥遽如许”,批评煮佛粥不应加入奶乳,寓示做人应该表里如一;“菜簇春盘行及時”,指出世间菜都是要吃新鲜的,影射世俗是趋时务新的,过时的东西就不会再受到欢迎。显然,这里隐含着陆游的自嘲与自解。
我们知道,南宋的诗人像陆游那样矢志不移地主张收复中原的有志之士其实并不多,到诗人作此诗时,已经是孝宗淳熙年间,北宋灭亡已近五十年了,陆游所坚持的北伐主张,已经成为昔日黄花,不新鲜了。或许诗人亦有犹豫与纠结:到底要不要坚持自己?
陆游从万物生机中得到启发,“草木欣欣渠得意”,正如《周易》有曰:“天地之大德曰生”,[6]万物自有生机。而“乾坤浩浩我何私”,则如《中庸》所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7]18-19诗人所说“怀材所忌多轻用,学道当从不自欺”,怀材为用,当忠于本心,才是学道的根本。“菜簇春盘行及时”,做菜需要行时顺令,趋时媚俗;做人却需要矢志不移,合于大道。这样,陆游通过对菜簇行时的批判,作出了处世与为人的最终选择。
6 淡泊人生:淡薄至味足食菜如食肉
或许经历太多的坎坷沉浮之后,诗人终于明白:平淡才是真实。淳熙元年(1174)诗人在蜀州,一日往游城南,食于杜秀才家,作有《野饭》一诗。诗云:
薏实炊明珠,苦笋馔白玉。轮囷劚区芋,芳辛采山蔌。山深少盐酪,淡薄至味足。往往八十翁,登山逐奔鹿。可怜城南杜,零落依涧曲。面余作诗瘦,趋拜尚不俗。病夫益倦游,颇愿老穷谷。是家吾所慕,食菜如食肉。时能唤邻里,小瓮酒新漉。何必怀故乡,下箸厌雁鹜。[3]405陆游一口气列举川食中的的薏米、苦笋、区芋、山蔌等等菜品。“山深少盐酪,淡薄至味足”,即使少盐缺酪,这些菜品仍然风味鲜美。这与前辈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评价韦应物、柳宗元时所说的“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的中观味论有着内在的契合[8]2124;与同时代的姜夔在《白石诗说》中评价陶渊明时所谓“散而庄,淡而腴”也遥相呼应。[9]30显然,陆游“淡薄至味足”所指也不会仅限于口腹之味。
据诗人自注:“杜氏自谱以为,子美下硖,留一子守浣花旧业。其后避成都乱,徙眉州大垭,或徙大蓬云。”可知这位杜秀才,或即诗圣杜甫的后裔,“可怜城南杜,零落依涧曲。面余作诗瘦,趋拜尚不俗”,仍然保留着诗圣的家学教养。诗人由此感慨,“是家吾所慕,食菜如食肉”,流露出“淡泊至味足”的人生领悟;“下箸厌雁鹜”,正是诗人历经浮华之后,返朴归真的人生体会。
川食,令陆游居蜀时流连顾眷、东归后时时怀念的食品,不仅有风味独特,令人难忘的特点,也有与诗人体验的暗合,及其对人生况味的触发。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川食文化并非止于口腹之欲的满足,也不停留于色香味形的常见审美层次,它更是人生体验的表现与象征,有人格的启发和寓示。四川饮食文化通过诗意表达更进一步渗入到文化人格之中,成为我们宝贵的文化遗产与精神资源。
[1]欧小牧.陆游年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钱大昕.陆放翁先生年谱[M]//嘉定钱大昕全集.田汉云,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3]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钱仲联.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脱脱,等.陆佃传[M]//宋史(卷三四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
[5]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M].四部丛刊初编本.
[6]周易[M].四部丛刊初编本.
[7]朱熹.四书集注[M].上海:世界书局,1937.
[8]苏轼.苏轼文集[M].孔繁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9]姜夔.白石诗说[M].郑文.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