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俗语辞书的编纂目的
2011-04-13曾昭聪
曾昭聪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32)
论明清俗语辞书的编纂目的
曾昭聪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32)
明清俗语辞书的编纂目的不仅仅是“寻找俗语俗字的出处或最早用例”,其编纂目的有三:一是探求词的得名之由,揭示词的最早用例;二是有意记录方言俗语,并作深入考证;三是为查检之目的而将俗语辞书作为工具书来编纂。
明清俗语;辞书;编纂;目的
中国古代有编纂方言俗语辞书的优良传统。明清时期,尤其是清代,编纂方言俗语辞书蔚然成风。日本已故著名汉学家长泽规矩也先生曾收集明清俗语辞书二十种,辑为《明清俗语辞书集成》[1]影印出版。它们是(按《集成》顺序):明陈士元《俚言解》、明陆嘘云《(新刻徽郡原板诸书直音)世事通考》、清顾张思《土风录》、清梁同书《直语补证》、清易本烺《常谭搜》、清史梦兰《异号类编》、清梁章钜《称谓录》、清孙锦标《通俗常言疏证》、清伊秉寿《谈征》、清高静亭《正音撮要》、清唐训方《里语征实》、清蔡奭《(新刻)官话汇解便览》、清北洋陆军督练处《军语》、民国周起予《新名词训纂》、民国李鉴堂《俗语考原》、明张存绅《(增定)雅俗稽言》、明赵南星《目前集》、明周梦旸《常谈考误》、清郑志鸿《常语寻源》、清郝懿行《证俗文》。除此之外,明清俗语辞书还有不少。在《明清俗语辞书集成》于1974年在日本出版之前,北京商务印书馆已先后排印出版了《恒言录恒言广证》(1958年)、《通俗编(附直语补证)》(1958年)、《〈迩言〉等五种》(1959年)。中华书局亦有数种标点本。当然未出版的明清俗语辞书数量还有很多,不烦一一介绍。明清俗语辞书中所收录的对象是“俗语”,包括我们今天所说的“熟语”和“俗语词”。另外还有少数“字”的条目。从总体上来看,明清俗语辞书以收录并诠释“俗语词”为主要工作。
关于明清俗语辞书,相关研究成果很少,其原因盖在学界往往强调它们的不足,而对其成绩及研究价值则关注得较少。例如符淮青先生《汉语词汇学史》在举例谈到“俗语专书对熟语的辑录和研究”之后,归纳了宋、明、清俗语专书在熟语研究方面的不足:“①以上所列二十种俗语辞书,长泽规矩也的解题或有不当之处,如称《谈征》作者为“西厓”,以为姓名无考。我们考证西厓当是清代学者伊秉寿的号。详拙作《〈谈征〉的作者》(《辞书研究》2011年第3期)。又,《俗语考原》一书作者李鉴堂的时代,解题认为是清代,实则当为民国,本文作者亦已有另文考证。上文已对作者与时代作了更正。著者一般认为俗语都是可以从古代典籍中找到来源,未知语言是发展的,许多俗语是后代出现的。……②有些学者对见于典籍中的俗语重视,排斥口语甚至古白话(如元曲、《水浒》)中的俗语,未加收录,表现出时代的局限。③体例不完整,有的只是点明出处,有的无释义,也未找到合理的编排方法。”[1]343温端政先生《汉语语汇学》指出,虽然古代学者,特别是清代学者,在语汇资料的搜集、整理和考释上取得了不少成就,但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1)重资料辑录而轻理论探讨;(2)重考源轻释义;(3)重典籍而轻口语。[2]44-45这些论断对明清俗语辞书的不足概括得比较全面。或许受其影响,学界对其成绩与研究价值至今缺乏深入而系统的研究。更有甚者,有学者在提到清代俗语辞书编纂目的时说,“编著者只是从古书中抄撮一些清代还在使用的俗语常言,唯一的目的就是寻找俗语俗字的出处或最早用例,因而根本算不上系统的词汇研究。”[3]20这些观点应该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的。正因为如此,明清俗语辞书至今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我们认为,明清俗语辞书是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的,我们可以从多个不同的方面对其进行研究,初步研究表明明清俗语辞书在语言学、辞书学、民俗学等多方面均具有参考价值。为使学界客观了解明清俗语辞书并进行相关研究,有必要先解决上面提到的问题:明清俗语辞书的编纂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否如某些学者所说,“唯一的目的就是寻找俗语俗字的出处或最早用例”?我们认为,明清俗语辞书的编纂目的决不仅仅是“寻找俗语俗字的出处或最早用例”。以下试分类论述。
一、探求词的得名之由,揭示词的最早用例
明清俗语辞书在释义时有时注意探求词的得名之由,揭示词的最早用例。先看清伊秉寿《谈征·自序》:
自世人好奇谈,喜新论,而一二才能之士涉笔成趣,撰出种种新奇之书籍以为消夏,具然非志怪异,即说冥幻,阅之者稍无卓识,即涉于荒诞,流于淫泆,而不自知。至若吾人日用所常见常闻,及所常行者,多习焉不察,或就事论事,或人云亦云竟至日。名之不知所自起,言之不知所自出,事事物物不知所自来,亦何异日饮食而不知饮食之味也?予性鄙琐,经书奥义、圣贤格言,不知求解;眼前景、口头语,祇觉无一事无一字无来历。每于公馀之暇翻阅群书,凡有合于世俗之习为常谈者,摘而录之,集若干卷,分为名、言、事、物四部,颜之曰“谈征”。岂敢云刘熙之《释名》、扬雄之《方言》及《事始》、《物原》诸书,有所发明?但《释常谈》、《通俗文》虽妇童牧樵亦乐闻而得其解,不犹愈夫怪异冥幻等书,使人见之涉于荒诞、流于淫泆也哉!然抄掇旧文重则,不免摭拾琐语,俗而无伦,幸博雅者勿为之笑也。嘉庆二十年冬外方山人自序。[4]1150-1151
“词源”有两个含义,一是指词的得名之由(词的理据),二是指词的最早用例。《谈征》自序说,“至若吾人日用所常见常闻,及所常行者,多习焉不察,或就事论事,或人云亦云竟至日。名之不知所自起,言之不知所自出,事事物物不知所自来,亦何异日饮食而不知饮食之味也?……眼前景、口头语,祇觉无一事无一字无来历”。比较一下中国古代第一部有意为之的词源学著作——东汉刘熙《释名》的序:“夫名之于实,各有义类,百姓日称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故撰天地、阴阳、四时、邦国、都鄙、车服、丧纪,下及民庶应用之器,论叙指归,谓之《释名》。”可以看出,二者学术目的是一样的,即都是为了探求词源。所不同者,刘熙的《释名》所探求的词源是指词的得名之由即词的理据,而《谈征》则所探词源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是指俗语词的最早用例,以证明“眼前景、口头语,祇觉无一事无一字无来历”。探求词的得名之由(理据)和探求词语的最早用例,都是汉语词汇史研究的工作。例如:
《谈征名部上》“陛下”条:“蔡邕《独断》:‘陛,阶也,所由升堂也。谓之陛下者,群臣与天子言,不敢直言天子,故呼在陛下者而告之,因卑达尊之意也。上书亦如之。’”[4]1166按,此条探明了“陛下”一词的得名之由:“陛下”乃“在陛下者”之缩略称呼,类似的构词如“殿下”、“阁下”等。
《谈征名部下》“英雄”条:“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故人之文武茂异者取名于此。”[4]1197按,这里解释了“英雄”的得名之由。从两个语素入手解释双音词的意义是《谈征》的一个特点。
《谈征名部下》“乡里”条:“妻之称也。沈约《山阴柳家》诗云:‘还家问乡里,讵堪持作夫?’《南史》:张彪呼妻曰:‘我不忍令乡里落他处’。今人言‘家里共,意同至’,以同乡为乡里,犹未得其意。”[4]1189按,这里将“乡里”的妻子义的用例上溯到六朝,具有词汇史的观点。(后谓“以同乡为乡里”用法不确,则显不妥。因一词可有多义,作者未曾意识到这一点。)
《谈征言部》“跁”条:“今俗谓小儿匍匐曰跁部下切,音罢,行貌。《玉篇》:跁跒,不肯前。李建勋诗:跁跒为诗跁跒书。《类篇》:跁跒,蹲也。”[4]1230按,这里引古代工具书以探求最早用例。
当然,凡事要一分为二来看。一方面,固然有许多俗语词可以从古籍中找出它们的最早用例,以考察词语发展的源流;但另一方面,相当一部分俗语词产生于当时的日常生活,未必能从古籍中考证其出处。《谈征》中就有数条是未考源的。
由此可见,明清俗语辞书对于单个词的得名之由的探讨与最早用例的寻找,虽然不是系统的词汇研究,但毕竟是汉语词汇史研究的基础工作。对此我们必须要予以肯定。
二、有意记录方言俗语,并作深入考证
明陈士元《俚言解·序》云:
乡俗常语,多有证据,听者玩熟而茫无考辨,则古圣察迩言何为哉!尝读《方言》,与今时所言颇不类,而《通俗文》并《释常谈》等书又指引不广。余暇日著《俚言解》六百八十八章,庶乎陪佳客之诙谐,共鸿儒而博论,不至面墙云尔。兹未能尽梓,聊录三百余章梓之。[4]3
由此序中“乡俗常语,多有证据”之语,我们可以知道此书之作目的之一是寻求乡俗常语的理据。这一点我们上面已经提到。其编纂目的之二,是因为“尝读《方言》,与今时所言颇不类,而《通俗文》并《释常谈》等书又指引不广”,因此有意识地记录方言俗语,以弥补汉代扬雄《方言》不能反映后代方言以及《通俗文》及《释常谈》所记不广的不足。因为语言一直在发展,汉代的方言著作自然不能囊括后代的语言现象;俗语词数量巨大,也不是一两部俗语辞书就可以全部记录的。在记录俗语词的基础上,《俚言解》更有进一步的深入考证。例如《俚言解》卷二“纸钱”条:
《五代史》:石晋出帝天福八年三月寒食,望祭显陵于南庄,焚御衣、纸钱。又,《清异录》载:周世宗发引之日,金银钱宝皆寓以形,而楮钱大若盆口,其黄曰泉台上宝,白曰冥游亚宝。盖谓金银楮锭及钱始于五代,而不知唐已有纸钱矣。《唐书》开元二十六年,博士王玙为祠祭,使祈祷梵纸钱,《纲目集览》注:自汉以来丧葬有瘗钱,后世俚俗稍以纸寓钱,玙乃用于祠祭耳。余谓祭祀梵纸钱不始于玙也。王建《寒食》诗:三日无火烧纸钱,纸钱哪得到黄泉。白乐天诗: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又《法苑珠林》:纸钱起于殷长史,又,戴埴《鼠璞》:以纸寓钱,亦明器也,与涂车刍灵何以异?俗谓资于冥涂,则可笑。”[4]38-39
按,此引宋欧阳修等《新五代史》、五代末宋初陶榖《清异录》、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元王幼学《纲目集覧》、唐王建诗、唐白居易诗、唐道世《法苑珠林》、宋戴埴《鼠璞》等凡八种文献。《清异录》以为“金银楮锭及钱始于五代”,《俚言解》则以为“唐已有纸钱”;再进一步考察,据《纲目集覧》,“自汉以来丧葬有瘗钱……祭祀梵纸钱不始于玙”,再据《法苑珠林》,“纸钱起于殷长史”。这样就揭示了“纸钱”的来龙去脉。然后,引宋戴埴《鼠璞》批评纸钱之俗。因其仅引数语,不易看出其观点,故详引如下:《鼠璞》卷上“寓钱”条:“《法苑珠林》载:纸钱起于殷长史,《唐[书]·王玙传》载:汉来皆有瘗钱,后里俗稍以纸寓钱,王玙乃用于祠祭,今儒家以为释氏法,于丧祭皆屏去,予谓不然。之死而致死之不仁,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谓之明器,神明之也。汉之瘗钱,近于之死而致生,以纸寓钱,亦明器也,与涂车刍灵何以异?俗谓果资于冥涂,则可笑。”[5]16从这里可以看出,《俚言解》一方面引用多种书证以探寻“纸钱”的起源与流变,另一方面又引他人之说委婉地批评这种民俗。考证之功是比较明显的。
有意记录方言俗语,并对俗语词作深入考证的做法不是个别的。明清俗语辞书中有相当一部分就包含这一编纂目的。又如清郝懿行《证俗文·述首》:
余年在踰立始有志乎读书。资性迟钝,日裁数十行,能倍讽者,裁百余言。及浃辰之闲,怱怱如梦,彼百余言已亡其半。更阅一时,半者又亡。偶复追忆,茫如隔世。今齿将及艾,前志不遂,良可于邑。日月不贷,人一得之,愚恐终不复能为我有也。近六七年来遇有所得,用纸札记,藏弆遂多。今检其纸,有破损者、雨淫者、烟熏者、纸尾细书不可辨者。乃者涒滩之岁,稍欲收拾散亡,集而录之。作噩之年,乃能粗就。分别部居,令不杂侧。凡为十九卷,命曰《证俗文》。盖慕服子慎《通俗文》,兼取《儒林传》“疏通证明”之意云。郝懿行识。[4]2283
郝懿行的自序,揭示了自己写作此书的过程与辛苦,最后指出自己的编纂目的是“盖慕服子慎《通俗文》,兼取《儒林传》‘疏通证明’之意云”。前一句话是说《证俗文》的编纂目的是因为追慕东汉服虔《通俗文》,因而也想在记录并诠释方言俗语上有所成就;后一句则引《汉书·儒林传》之典故,更进一步表明自己的编纂目的。按《汉书·儒林传·孟喜》:“喜字长卿,东海兰陵人也。父号孟卿,一:人之公。善为礼、春秋,授后苍、疏广。世所传后氏礼、疏氏春秋,皆出孟卿。孟卿以礼经多,春秋烦杂,乃使喜从田王孙受易。喜好自称誉,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二:光也」同门梁丘贺疏通证明之,三:,也分也,其也」曰:‘田生绝于施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又蜀人赵宾好小数书,后为易,饰易文,以为‘箕子明夷,阴阳气亡箕子;箕子者,万物方荄兹也。’”“疏通证明”,颜师古注:“疏通,犹言分别也。证明,明其伪也。”[6]3599“疏通证明”不是通常的“解释证明”之意而是要“分别”“明其伪”。对于一部俗语辞书来说,为什么要“明其伪”?如何“明其伪”?试看《证俗文》卷一“烟”条:
淡巴菇也。①“淡巴菇”,或译作“淡巴菰”。罗常培先生认为“借自波斯语的tambabo”《(方言与文化》,语文出版社1989年再版,第27页)。邵荣芬先生认为这一说法“起码从对音上看,是相当近情理的”,而高名凯、刘正埮等《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认为借自英语的tobacco,“只是因仍一般辞书的陈说”。见邵荣芬《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中国语文》1958年7月号),此据《邵荣芬语言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497-503页。其筒曰火器,一曰烟袋。明张介宾《景岳[全]书》云:烧烟吸之,大能醉人,前古未闻,近自我明万历(历)始出于闽广之闲,自后吴楚皆种植之,然总不若闽中。色微黄质细,名金丝烟者,力强气胜,为优也。求其习服之始,则向以征滇师旅深入瘴地,无不染病,独一营无恙。问其所以,则从皆服烟。由是遍传。又云:烟、槟榔性略同,二物皆壮气辟邪之要药,故滇广中人一日不可少也。(《香祖笔记·三》称姚旅《露书》云:吕宋国有草名淡巴菰,一名曰金丝醺。烟气从管中入喉,能令人醉,亦辟瘴气,捣汁可毒头虱。初,漳州人自海外携来,莆田亦种之,反多于吕宋。今处处有之,不独闽矣。《笔记·七》云:又有制为鼻烟者,云可明目,尤有辟疫之功,以玻瓈为瓶贮之云云。)余案:烟本自海外移根中土,张学礼《中山纪略》:琉球烟、刀、折扇皆来自日本国。又云腰两傍插扇子、烟袋、小刀之类。是则烟在彼处诚不可斯臾去矣。今北方转盛。一家男妇,无虑数口,尽解吃烟。上地膏腴,豆饼粪田,悉为烟叶,计十万户一日之费,盖不下百馀万。饥不可贪,渴不可饮,而切于日用,有甚于饥渴者焉。明胡然有诗云:流播自遐方,争看带火尝。避寒同曲蘗,解渴胜茶汤。堪助唫哦趣,能增齿颊香。霏霏呼吸处,云雾满衣裳。[4]2284
从这段详细考证的文字中可见《证俗文》的考证之功,先是引用了明张介宾《景岳全书》、清王士禛《香祖笔记》、清张学礼《中山纪略》及明胡然之诗,对烟的输入与药用价值、吸烟的民风、种烟的盛况都做了记录,最后委婉地表示了自己对吸烟之风气的批评:“上地膏腴,豆饼粪田,悉为烟叶,计十万户一日之费,盖不下百馀万。饥不可贪,渴不可饮,而切于日用,有甚于饥渴者焉”。这就是“疏通证明”。在这一条目中,如果没有前面的详细考证,无由看出吸烟、种烟的原因与盛况,明其原因与盛况,同时“证明”这种社会现象之不妥,才是比较公允的做法。这种辞书编纂、写作方法,有点似今天的百科全书的做法,然其编纂、写作目的决不是仅仅是为了寻求最早用例,也不停留于记录几个俗语词,而有更深层的目的——“证俗”,即考证民俗。
在俗语辞书中进行考证不是个别现象。梁恭辰为其父梁章钜《称谓录》所作《跋》中说:“称谓一事,古人于《尔雅》诸书既辨之详矣,而《论语·邦君之妻章》尤三致意。孔子谓为政先正名,即此意也。先君子晚年与阮文达公论及此事,久之成书三十二卷,名之曰《称谓录》。经史而外,如诸子百家、金石文字,均摉采不遗余力。……”[4]1023所谓“孔子谓为政先正名”,梁章钜编纂《称谓录》亦“此意”,即要对各种称谓进行考证、规范。
三、为查检之目的而将俗语辞书作为工具书来编纂
辞书的性质就是工具书。所谓工具书,就是“根据一定需要收集有关资料并按特定的方法编排起来供人查考的文献”[7]16。明清俗语辞书的编纂者在编纂或撰写辞书的时候,大多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工具书意识。明陈士元《俚言解·序》中所谓“余暇日著《俚言解》六百八十八章,庶乎陪佳客之诙谐,共鸿儒而博论,不至面墙云尔”[4]3似已有为谈论而准备资料、供人查考的意识。清伊秉寿《谈征·自序》:“凡有合于世俗之习为常谈者,摘而录之,集若干卷,分为名、言、事、物四部,颜之曰‘谈征’。岂敢云刘熙之《释名》、扬雄之《方言》及《事始》、《物原》诸书,有所发明?但《释常谈》、《通俗文》虽妇童牧樵亦乐闻而得其解,不犹愈夫怪异冥幻等书,使人见之涉于荒诞、流于淫泆也哉!”[4]1150-1151认为《谈征》比不上《释名》、《方言》、《事始》、《物原》诸书,当然这是自谦之词。②清王玉树《谈征·序》“:西厓自序,不敢自况于《方言》、《释名》及《事物纪原》诸书云云,盖谦退不敢质言也。”《(明清俗语辞书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147页)又,伊秉寿《谈征》自序说的是《事始》《、物原》,王玉树序误作《事物纪原》。按《,事始》《、物原》《、事物纪原》三书性质相同。《事始》一卷,撰人不详,主要推原事物之始,杂引经史以论述其事。《四库全书总目·杂家类存目》以其书所引皆为唐以前书籍,怀疑其书为后人抄撮类书中所引唐刘将孙之书,凑合而成。《物原》一卷,明罗颀撰,为更订宋高承《事物纪原》而作。全书共分十八门,二百三十九条。《事物纪原》十卷,又题《事物纪原集类》,宋高承撰。赵希弁《读书附志》说该书“自博弈嬉戏之微,鱼虫飞走之类,无不考其所自来。”并见李学勤、吕文郁主编《四库大辞典》下册,吉林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924、2051、2038页。至少,在工具书的性质上,《谈征》与古代辞书《释名》、《方言》是一致的,而《事始》、《物原》之类,可称为笔记体性质的辞书。
从清梁章钜《称谓录·序》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明清时人的工具书意识:
古人称谓,各有等差,不相假借,其名号盖定于周公制礼之时。今之列为书者,《尔雅·释亲》、《[大]戴[礼]记·曲礼》,其最著矣。厥后世代愈积,称谓愈繁,如孔鲋之《小尔雅》、扬雄之《方言》、刘煕之《释名》、张揖之《广雅》,各有增益;而杂见于前后史书及各家著述者尤伙,惜无分门别类、荟萃成编者,用为稽古之资且增摛词之助。[4]608
可以看出,其编纂目的即是要将《尔雅》、《礼记》之后的历代称谓如《小尔雅》、《方言》、《释名》、《广雅》及各种史书等著作中的称谓词“分门别类、荟萃成编”,“用为稽古之资且增摛词之助”,即将历代称谓词汇编成书,以供查考。其编纂目的十分明显。此外,从该书的编排方法也可以看出其工具书性质。该书《序》后列《凡例》十二条,姑举其前三条如下:
一、首亲。亲,本也。自远祖以下至父为卷一。母为卷二。父党母党为卷三。兄弟为卷四。
一、夫妻、妾为卷五。子女、孙为卷六。夫党妻党为卷七。姊妹并姊妹党、子女孙党暨姻亲为卷八。师友附焉。
一、由亲而尊天子,并天子父母以下,至皇子孙,为卷九卷十。宗室、公主、驸马、外戚、太监为卷十一。师、傅、保、上书房,暨封爵、宗人府、内阁,为卷十二。[4]608
这些凡例是分类说明各卷收录的词条分别属于称谓中的哪一个门类。在三十二卷内容全部分类介绍完毕之后,还有四条凡例:
一、称呼有为涉典故并非可通称者,概从删却,以严体例。
一、凡一称而二见或三见者,彼此各义,即各存之,并注“见上”“见下”。
一、凡所引各书,如经史,自分先后;而为类书所引未标明书名者,则亦随手叙之。
一、所征引难免漏略,以后得者当入续录,
以作补遗。[4]608-609
这后面四条凡例已经与今天编纂工具书的凡例基本一致了。《称谓录》的工具书性质于此十分明显。
此外,从编排方式上来说,清史梦兰《异号类编》、清北洋陆军督练处《军语》两部辞书也已经与今天的辞书编排方式相同。此外,清高静亭《正音撮要》、清蔡奭《官话汇解》是学习当时通用的俗语词与熟语的教科书,也具有供人查考的功能。总之,我们所讨论的这些明清俗语辞书均符合“根据一定需要收集有关资料并按特定的方法编排起来供人查考的文献”这一定义。
综上所述,明清俗语辞书的编纂的目的并不仅限于“寻找俗语俗字的出处或最早用例”,而是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探求词的得名之由,揭示词的最早用例;二是有意记录方言俗语,并作深入考证;三是为查检之目的而将俗语辞书作为工具书来编纂。明清俗语辞书在中国辞书史上应当占有一定的地位,对汉语研究的多个方面具有重要参考作用。我们研究明清俗语辞书,不能人云亦云,要从最基础的工作一步步做起,正确而客观地对其进行评价,才能将研究引向深入。
[1] 符淮青.汉语词汇学史(第4版)[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2] 温端政.汉语语汇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3] 顾之川.明代汉语词汇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0.
[4] 长泽规矩也编.明清俗语辞书集成[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5] [宋]戴埴.鼠璞[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丛书集成初编).
[6]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 王绍平等编著.图书情报词典[Z].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0.
On the Objective of Compilation of Ming and Qing Slang Dictionaries
ZENG Zhao-cong
(School of Humanities,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510632,China)
The objective of compiling Ming and Qing slang dictionaries is not only to find out the earliest examples of the slang characters or words,but it also has the other three objectives:the first is to find out the word motivation and the earliest examples;the second to record the slang language to be studied;and the third to compile the dictionaries as reference books.
Ming and Qing slang;dictionaries;compile;objective
H131
A
1674-2273(2011)05-0011-05
2011-07-1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明清俗语辞书及其所录俗语词研究”(09BYY048)
曾昭聪(1969-),男,湖南洞口人,文学博士,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汉语词汇训诂研究。
(责任编辑何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