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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新时期先秦史领域跨学科研究的成就与问题

2011-04-13晁天义

关键词: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

晁天义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历史研究》编辑部,北京 100026)

【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试论新时期先秦史领域跨学科研究的成就与问题

晁天义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历史研究》编辑部,北京 100026)

20世纪80年代以来,跨学科研究逐渐成为先秦史领域的重要发展趋势之一。新时期先秦史跨学科研究的成就是主要的:在多学科材料、理论、方法等因素的推动下,先秦史研究的问题意识不断增强、史料观念不断更新、史料范围不断扩大;受文化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方法论的影响,以归纳法为主的诸多科学研究方法也在先秦史研究中得到更多运用。与此同时,新时期的先秦史跨学科研究中尚存在一定程度的教条化现象,有关理论建设和创新也亟待加强。

新时期;先秦史;跨学科研究;理论;方法

主持人语:中国史学源远流长,享誉世界,历代不仅相继有著名史学家呕心沥血撰成的名著问世,又每有见识高明的学者对历史编纂问题发表真知灼见,形成优良的传统。我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来,由于研究者的努力和广大读者的关心,史学理论和史学史的论著大量涌现,形成良好的发展势头。《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多年来对这一学科予以热心支持,不断推出佳作。为了进一步为全国广大学者搭建平台,提供发表新的学术成果的园地,今又决定开设“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专栏,相信在广大作者和读者的精心呵护下,能够获得良好的成效,共同为繁荣学术作出贡献。本年专栏中,特组织了四篇文章。《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的学术成就》一文,提纲挈领介绍著者殚心竭虑撰成的这部名著的出色贡献,其表现进步史识、多层面反映历史真实、谱写各民族共同的历史、评价历史人物和总结古代灿烂文化的成就,都是对中国优秀史学传统的自觉继承和发扬,因而成为传世之作。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可以加深认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革命性与科学性相结合的治史风格,并增强我们对于推进当前中国史学的信心。《视点创新和学术进路——梁启超学术史研究的方法论意蕴》一文,系第一次论述梁启超从时代思潮出发系统地研究学术史的独特视角和精辟见解,以及其对后世的深远影响。梁启超“新史学”理论的一项重要指导思想,是提倡写“普通人民大众的历史”,要论述国民全体的进步和各方面的社会情状,以激发读者的爱国心,并作为促进当前社会进步的借鉴。20世纪著名清史专家萧一山作为“新史学”流派的重要人物,在其巨著《清代通史》中即对此作了成功的实践。《萧一山对清代民生与民俗的研究及其意义》一文,认真发掘了大量第一手材料,论述《清代通史》关注清代人民的生计状况与发展趋势,并展开对清代各族人民的社会生活和民间风俗的研究,开拓了新的领域,记述内容丰富,翔实生动。以此说明,萧一山著史,不仅能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大的方面着笔,同时能深刻地关注清代各族普通民众的生活状况、日常生活的民族特色,以及其所反映出的社会政治制度等方面的问题,具有开阔的视野和历史发展的眼光,因而成为“新史学”流派在断代史领域的成功范例。《新时期先秦史领域跨学科研究的成就与问题》一文,则系及时地总结近30年来先秦史领域跨学科研究的发展趋势,探讨其成就和存在问题,具有鲜明的当下性,相信也能给读者诸多有益的启发。

主持人:陈其泰,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三方面的成就

(一)新问题的提出与问题意识的增强。

在思维方式、材料、理论等方面,跨学科研究为新时期的先秦史学者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新问题,也增强了研究者的问题意识。在20世纪的中国史学发展史上,“客观主义”作为一种治史宗旨得到众多实证史家的支持。按照客观主义的观点,历史学研究的主要(甚至全部)目的就在于“客观地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因而史料考证与史实推测成为人们从事历史研究的重要内容。相对而言,客观主义的主张在先秦史研究中得到更为有力的贯彻,原因有二:一方面,先秦史料较为稀少,上古历史独有的传说色彩使得“钩沉索隐”成为必要;另一方面,间或出土的考古材料时而刺激着学者的神经,为人们“复原”或“重建”历史提供了希望。这正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少先秦史学者将精力用于史料考证和史实叙述,相反轻视甚至极力拒斥理论思考的理由所在。

我们固然不能否认历史叙述的意义,也不能笼统断言所有叙事史研究都缺乏“问题意识”,但是不少研究者往往用描述、叙述取代分析,使人们对历史的认识趋于平面化、表层化,则是不争的事实。法国年鉴学派历史学家F.菲雷曾指出:叙述在本质上只能担当说出“发生了什么”这一功能。叙述史的主题往往是短时段的事件如政治冲突、战争、杰出人物活动等,所有叙述史学都表现为一个前后相接的事件或人物活动的叙述系列,因而也就是一种目的论的史学:这意味着只有在历史的终点处才能使人选择和判断这些事件从而作出选择。在叙述史学框架下,历史学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科学解释。有鉴于此,年鉴学派明确宣布史学研究应当对历史做出分析和解释(而不仅仅是叙述和重建),并认为这两个步骤应建立在提出问题的基础之上。费弗尔指出:“确切地说,提出问题是所有史学研究的开端和终结。没有问题,便没有史学……在科学指导下的研究这个程式涉及到两个程序,这两个程序构成了所有现代科学工作的基础:这就是提出问题和形成假设。”[1]27这就是说,正确地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乃是突破叙事史学研究理路、推动历史学全面发展的重要途径。

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是过去的人物、事件和文化,它们距离现代社会或数十年、或数百年、或数千年,如何才能从中找到有意义的问题,使历史学不再局限于为叙述而叙述呢?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在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方面堪称历史学的楷模。19世纪中期,创建伊始的文化人类学便确定了自己的学科目标,即考察“文明社会”与“野蛮社会”文化现象之间的异同及其原因。早期的人类学家中就有不少人属于政府的“文化调查员”,他们的调查资料和研究报告曾成为政府制定政策的重要依据。如在二战即将结束的1944年,美国政府为了制定恰当的对日战后政策,亟须对日本的国民性格、文化特征进行了解。为此,美国政府委托本尼迪克特对日本的历史文化进行研究,以期获得有意义的结论。1946年,本尼迪克特的研究报告以《菊与刀》的题目公开出版,后来的历史证明:该书的结论信而有征,具有强大的学术生命力,它不仅直接影响了美国的战略决策,而且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仍然作为人们了解日本民族性格的重要著作而被广泛引用。

社会学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意识较之人类学毫不逊色。19世纪后期,社会学的奠基人之一,法国人类学家埃米尔·涂尔干为揭示社会意识(尤其是道德意识)发展的基本规律而着手研究社会分工问题,并于1893年完成博士论文《社会分工论》。在该书中,涂尔干系统考察分工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阐明了它与人们集体意识之间紧密的因果联系。通过提出、分析问题,涂尔干发现宗教、民族主义等带有强制性的共同意识将随着分工的发展而衰落,因而社会条件的变化必然促使道德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和内容。涂尔干富于“问题意识”的研究不仅有助于人们认识历史时期道德现象的发展规律,同时也可以为解决现实社会的道德问题提供参照。

总的看来,强调文化、社会现象研究的现实意义,是近代文化人类学、社会学的重要学术取向,也是这两门学科凸现问题意识、实现社会功能的关键。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的上述学科经验启示人们,紧密关注现实、强调历史与现实的结合,很可能是帮助历史学具备“问题意识”的重要手段之一。这种情况同样适合于先秦史研究,因为当今社会的众多文化现象只有追溯至先秦时期才可能得到正确解释。比如说,新时期的中国社会在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方面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但同时也暴露出一系列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文化走向、信仰缺失、道德危机、生态环境等方面的问题都与历史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在人们纷纷试图从多角度、多层面寻求问题解决之道的同时,将这些研究主题与历史学合理地联系起来就显得十分必要。事实上,这对于突破历史学的单一叙述模式,促使历史学更好地发挥社会功能具有重要意义。

(二)史料:观念更新与范围拓展。

研究先秦史,史料问题为一钤键。人们常说中国上古历史茫昧无稽,其原因有二:其一是史料的欠缺,如孔子所谓:“史料不足征。”其二在于有限的史料真伪混杂、鉴别不易,像王国维所说:“研究中国古史为最纠纷之问题。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二者不易区别。”[2]1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史料问题是制约20世纪先秦史研究的瓶颈,也是导致近百年来先秦史研究领域众多学术公案的基本原因。解决先秦史料问题的途径无非两种:其一是从现有史料中做“减法”,即去除那些不足取信的史料;其二是在现有可信史料的基础上做“加法”,通过多种方式,借助其他学科手段获得新材料。

以上两种工作在20世纪前半期几乎同时开展,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受以顾颉刚等人为代表的“古史辨派”的推动,“减法”式的“疑古辨伪”对先秦史研究所产生的影响似乎更为显著。20世纪三四十年代,疑古思潮一度左右当时的史坛[3]。80 年代之后,“复兴传统文化”、“复兴国学”的呼声则一浪高过一浪。在此背景之下,以怀疑古代史料、破坏传说历史为主旨的疑古辨伪自然显得“不合时宜”,而“走出疑古时代”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人们的兴致所归。关于疑古思潮是非功过的批判,近年来已有不少论著充分涉及[4]。不过在笔者看来,疑古思潮给20世纪中国古史研究带来的正面影响显而易见、不容否认。从那个时期开始,不仅一批原先被认为无误的史料被“剥夺”了对先秦历史的解释权,更重要的是,严格审查史料和史实,“无征不信”的史料批判观念逐步成为众多先秦史研究者的一种学术自觉。

与史料批判相比,对先秦史研究更具积极意义的是史料的增加,多学科研究的意义在这里体现得格外明显。如何使得其他学科的材料优势惠及先秦史研究?在这方面,人们最先想到的是向考古学借力。王国维在1925年提出“二重证据法”:“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新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以断言也。”[2]2-3王国维不仅从理论上阐明了考古资料与文献互证法对先秦史研究的意义,而且通过《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和《殷周制度论》等论著做出了范例。

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以“地下之新材料”为主,却又不限于此,而是旁及其他。他曾指出:“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有孔子壁中书出,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家之学;有赵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5]33王国维去世后,陈寅恪评述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略有三目:

然详绎《遗书》,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此三类之著作,其学术性质固有异同,所用方法亦不尽符会,要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6]219

不难发现,陈先生对王国维治学内容与方法的概括显然比王氏本人更为全面准确,而评价亦更高一筹。比如说,其中除了指出王氏自陈的“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的史料扩充途径之外,还有“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参证”和“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两条作为补充。实际上,这两条史料扩充途径已经为新时期以来的种种多重证据法开启了思路。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文化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知识的大量引入或丰富,不少学者在先秦史研究(有些研究不局于此领域)中又提出“三重证据法”、“四重证据法”,即在王氏扩充史料的手段之外加入田野考古、社会学调查、文化人类学、古代实物与图像材料以佐证史学研究。90年代初,杨向奎指出:“过去,研究中国古代史讲双重证据,即文献与考古相结合。鉴于中国各民族间社会发展之不平衡,民族学的材料,更可以补文献、考古之不足,所以古史研究中的三重证代替了过去的双重证。”[7]序言徐中舒说过:“我研究古文字学和先秦史,常以考古资料与文献资料相结合,再参以边地后进民族的历史和现况进行互证。”[8]前言毛佩琦说:“今天,我们不妨提出‘三重证据法’。那第三重证据是什么?答曰:社会调查……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也是我们得以用之证史的又一重证据。”①

新时期以来,先秦考古获得一系列重大突破,大量考古遗址及简帛文字的出土俨然成为推动先秦史研究深化的源头活水。对其价值与贡献,学界已有公论,不待赘述。值得注意的是,除考古学之外,在学者所讨论的多重证据中,文化人类学材料与先秦史研究的关系也相当密切,而它用于先秦史研究的意义也最为显著。众所周知,文化人类学在研究人类“野蛮社会”的组织、精神、物质状况方面积累了丰富的材料,这些材料或来源于早期传教士的耳闻目见,或来自于专业人类学家的调查,要之在很大程度上贴近初民社会的面貌。这些调查材料对于理解先秦时代的中华先民的生产生活状态是否具有一定参考意义呢?答案是肯定的。事实上,在新时期以来的先秦宗教史、政治史、婚姻史研究中,人们大量参考了文化人类学的材料。从总体上看,西方社会早期组织、文化形态的状况为理解先秦历史提供了实际的参考案例。

(三)方法借鉴及其革命性意义。

方法的借鉴是其他学科带给新时期先秦史研究的革命性影响。包括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等都将归纳法作为基本的学术研究方法。然而对于“科学归纳法能否用于历史研究”这个问题的回答,长期以来在史学界却存在争议。19世纪的实证主义史学家为历史学制定了两项基本纲领:第一是确定史实;第二是寻找史实之间的一般联系。大致而言,以兰克、朗格诺瓦、瑟诺博斯为代表的客观主义史学家将主要精力用于史实的确定方面,至于通过史实分析得出一般性认识,却并非他们所关注。实际上,客观主义史学家心目中“历史科学”的主要任务就是积累史料、复原史实,历史学也因此而被他们视为“记述之科学”。在他们看来,关注特殊和具体,拒绝抽象和概括,就是历史学的特征。历史学不可能、也没必要像自然科学一样寻找事物或现象间的联系(或规律)。以孔德、巴克尔为代表的实证主义史学另一翼则坚持将自然科学的方法用于史学研究,并坚信历史之中存在某种规律。

柯林武德对以上两种观点都深致不满,他认为客观主义史学家只完成了史料的初级加工而已,因此是一种“剪刀加浆糊的历史”;至于巴克尔等人的观点,则被柯林武德指责为假历史,因为它企图照搬自然科学的方法,而没有考虑到历史学的特殊性。柯林武德指出:“近代历史学的各种研究方法是在它们的长姊自然科学的方法的荫蔽之下成长起来的;在某些方面得到了自然科学范例的帮助,而在别的方面又受到了妨碍。”[9]319柯氏之所以要对实证主义史学反戈一击,目的其实在于引申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观点。我们当然不能同意柯林武德的结论,但他的批判对于辩证地看待自然科学方法与史学研究的关系却不无启发意义。

在笔者看来,自然科学与历史学之间的差距固然不像巴克尔等人所理解的那么小,但也决不像柯林武德所夸张的那么巨大而不可超越。在这两种极端的看法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中间立场”。这就是说,作为科学的历史学既有与自然科学相同的部分,也具有自身的显著特点;前者决定了历史事实有可能通过科学方法加以处理,后者提示人们在方法的使用方面应有所取去变通。在这方面,作为与历史学最为相近的两个社会科学学科,文化人类学、社会学在方法建设方面的经验值得历史学家们认真学习。与历史学有所不同,文化学人类学和社会学从创立伊始就非常重视方法论。涂尔干的《社会学方法的准则》、怀特的《文化的科学》、拉德克利夫—布朗的《社会人类学方法》等著作长期以来之所以被视为各自学科领域的经典之作,原因是它们奠定了各自学科的理论与方法论基础,对其学科的科学属性和地位进行了扎实的论证和辩护。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学者在探讨社会科学方法时,既没有拒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也没有僵化地照搬任何一种自然科学方法。相反的,他们都试图将自然科学方法的基本原理应用于社会科学当中,强调归纳研究法的价值。

就笔者所知,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中对历史学有借鉴价值的方法论至少有以下几项:其一,涂尔干的“共变研究法”,或称“间接试验法”,它被作者认为是唯一一种能够用于社会学研究的科学归纳法。间接试验法对后来的法国年鉴学派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二,英国人类学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的“共时研究法”。布朗提示人们不仅要重视传统史学的“历时关系”,更要重视以考察空间关系为宗旨的“共时关系”。其三,美国人类学家莱斯利·怀特的“文化分析法”。文化分析法也就是“用文化解释文化”的方法论原则,他主张文化学的研究中应杜绝个体心理学的解释倾向。

众所周知,历史学的“近亲”——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在经过一百余年的努力之后终于成功地跃居世界科学之林。它们的成功经验是否值得历史学家认真学习呢?不少历史学家也许会不假思索地说,历史学是一门人文学科,具有与文化人类学、社会学不同的学科目标,也因此而具有不同的研究方法和学科属性。然而在笔者看来,这只是19世纪以来以朗格诺瓦、瑟诺博斯等客观主义史学家观点的老调重弹而已。事实上,如果我们愿意认真思考的话,就会发现文化人类学、社会学的这些方法对于我们转换研究角度、建设更加科学的史学方法论具有很大帮助。跨学科研究恰好为历史学家学习借鉴文化学、社会学的研究技术提供了可能。当前历史学研究中初步采用的比较研究法、文化要素分析法、共变研究法,正是史学跨学科研究在技术方面取得的收获。从目前情况来看,以上各种方法在中国先秦史的研究中仅仅有了一个开端,至于能否取得真正有效的成就,则要看将来的历史学家如何把握。

历史学是一门发展和变化中的学问,它在不同时期往往具有颇不相同的特征、功能,甚至属性。有学者曾生动地将历史学比作一个“果园”,“这个园子里面种着不同的树木,而且结出各种味道不同的果子”。这似乎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但长期以来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鲁滨孙就曾批评过那些僵化地看待史学发展问题的学者,他说:“我们不应该把历史学看作是一门停滞不前的学问,它只有通过改进研究方法,搜集、批评和融化新的资料才能获得发展。恰恰相反,我们认为历史学的理想和目的应该伴随着社会和社会科学的进步而变化,而且历史这门学问将来在我们学术生活里应该占有比从前更加重要的地位。”[10]20巴勒克拉夫曾经将社会学与人类学对历史学的影响归纳为21个方面[11]81-100,作者认为,以往的历史学家之所以长期将在社会中起重要作用的社会结构、社会集团、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交给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去研究,主要是因为传统的历史研究方法没有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令人满意的研究技术。我们固然不用相信有人所鼓吹的那种认为历史学离开文化人类学或社会学便只有“死路一条”的臆说,但如果因此而对其中那些有积极价值的内容也予以摒弃的话,那就会走到另外一个错误的极端。近30年来,时代的发展为史学跨学科研究的兴起提供了可贵的机遇,这正是历史学家认真研究、借鉴文化人类学、社会学方法的良好时机。

二、两个问题

(一)教条化倾向不容忽视。

史学跨学科研究虽然为新时期的先秦史研究注入了新鲜血液,但也具有不可忽视的弊端。理想的史学跨学科研究不是各种学科成果的简单拼凑和叠加,相反的,表层化、教条化的“跨学科”不仅不利于有关问题的深入展开,而且还有可能将学术研究引入歧途。这种教条化的倾向既可能存在于概念、理论模式的借鉴方面,也可能出现在研究技术的机械引进方面。

在新时期先秦史的跨学科研究中不难发现这样的例证,比如有学者仅仅将“理论借鉴”理解为“拿来”,即从文化人类学或社会学中照搬某些具体结论或概念,然后在中国历史上对号入座。“母权”、“图腾”、“巫术时代”、“部落”、“酋邦”、“军事民主制”、“万物有灵”、“生殖崇拜”、“轴心时代”……近代以来的中国史学已经汲取了大量诸如此类的术语和概念,人们在将这些概念与中国历史之间建立联系方面也耗费了大量精力。在研究中,不少学者不是从中国历史的实际入手,而是从这些概念出发,以文化人类学或社会学的某些结论作为研究的前提或基础。这样,中国古代的历史经过作者的一番解释和分析之后,竟然成为西方历史的摹本。在新时期以来中国学者关于古代宗教、神话、国家产生、文明起源等问题的研究中,这样的现象屡见不鲜。要避免这样的错误,研究者就不能脱离关于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基本认识。比如说,如果承认中国文化较之于西方文化更富于理性主义而淡于宗教情绪,我们就不会轻易地将中国古代描摹成宗教占主导的社会。同样地,宗教欠发达的文化不可能产生丰富发达的神话,因此我们也不宜对上古神话的丰富程度有过高的估计。再者,如果我们从先秦史料中仔细了解世家大族在当时社会所占据的重要地位,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古代国家的产生不可能像西方国家一样建立在地缘组织占据主导地位的基础之上。以上几点其实正是20世纪以来众多古史学家依据古代史料长期探索的结论,在没有有力的证据之前,岂能仅仅以西方学界的一二术语为据而加以否定?

教条化现象虽然并不是新时期先秦史跨学科研究的主流,但它的负面影响却不容忽视。我们经常听到有些学者用“黄钟毁弃,瓦缶雷鸣”来批评史学跨学科研究的鼓吹者,认为他们仅仅引进了西方社会科学的术语或概念,而没有真正做到活学活用。如果说这种批评有其价值的话,那正是因为它切中了跨学科研究者当中新教条主义者的要害。跨学科研究的目的之一即在于引导人们走出僵化的史学研究模式,为历史现象寻找更加科学的解释,如果它只是用新的教条取代旧教条的话,这对于当代史学的进步显然没有任何积极意义。

英国学者彼得·伯克曾经提示我们要客观地评价其他学科的概念、术语、具体结论对于历史研究的意义。他说:“简单地说,‘模式’是一种思维建构,它简化事实以便于理解。与地图一样,正是由于它省略了实际存在的某些因素,它才具有实用性。”[12]33文化人类学、社会学的许多概念其实就是这样的“模式”,它们都是人们根据西方或其他民族的文化及历史实际概括出来的结论,因此只能在一定程度上逼近“异邦”的文化和历史真实。正如彼得·伯克所比喻的那样,这些模式只能当作地图一样作为参考,切不可作为历史真实的直观反映,更不可作为修改其他国家历史的依据。在这些研究中,研究者有可能出于种种原因未能考虑中国历史与文化的实际情况,这也难怪诸多模式中几乎没有一种是真正“符合”中国的。模式不过是供人们理解历史与文化所用的工具,只要能够帮助我们认识客体本身,它就是有益的。以往不少历史学家的错误,就在于未能正确理解理论模式的工具性质,甚至打着“历史规律”的招牌,力图用一种模式去规范和“印证”一些史实,这表面上看来是重视理论,其实恰好违背了理论的初衷。文化人类学、社会学向来以强调研究对象的多元性、研究结论的一般性见长,最强调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重要性,然而它们的某些结论一旦被引入史学研究便可能成为制约后者发展的教条,这真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现象。所幸的是,不少从事跨学科研究的历史学家已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人类历史与文化的复杂性和多元性,他们在从事研究的时候既能看到人类的异中之同,也能看到人类社会的同中之异。

(二)理论创新意识有待加强。

史学跨学科领域的理论创新意识至少包括两方面的含义:首先,研究者应尽可能汲取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中科学性较强的理论,同时摒弃那些已丧失合理性的内容。文化人类学与社会学的建立和发展迄今不过百余年的历史,如同其他学科一样,这两个学科也是依靠理论与方法的新陈代谢而取得今天的成绩的。比如就文化人类学而言,19世纪以来先后出现进化学派、传播学派、功能学派、心理学派、新进化学派、结构主义学派,等等,诸多学派之间相互批判、相互竞争,从而使人类学的学科属性逐渐明确。在这个漫长的批判和竞争过程中,有的理论先是盛极一时,而后在其他学派的批判中一度丧失说服力(如进化派的单线进化理论),斯后经过修正又得以延续其生命力(如新进化派);有的曾经成为西方文化人类学发展的高峰(如功能派文化人类学);有的迄今还继续指导着学者们的实际研究。

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一度被中断约30年(1949—1979)时间。30年间西方的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经历了巨大演变,积累了丰富的成就,而学术隔绝所造成的理论滞后,甚至使中国的文化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也有一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有鉴于此,费孝通先生曾对人类学界和社会学界提出“补课”的要求。他深有意味地指出:“从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出版时间算起,中国人类学已经存在一个世纪了。但是,在这一百年中,这门学科的发展有三十年是停顿的。有时,历史的记忆可以挥之即去,但历史留下的影响却不会瞬间即逝。几年前,我曾对自己和恢复发展中的社会学学科提出‘补课’的建议。现在看来,这项建议对于中国人类学学科,或许也值得参考。在学科的重新恢复以来,我们重新面对学科底子薄弱的问题,经历了三十年停顿,我们的学科失去了原来应有的连贯性和知识积累,对于外界发展的情况了解得不多,对于我们自己的知识传统也缺乏继承和梳理。”[13]总序2-3

在笔者看来,鉴于跨学科研究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史学发展趋势,以及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对于中国史学发展的重要参考价值,先秦史学者也应像人类学家、社会学家那样认真从事“补课”工作。回顾新时期以来中国先秦史领域的相关研究,我们发现不少错误的产生都与我们的思想观念滞后、知识更新能力欠缺有关。比如,当西方学术界已经放弃“巫术时代论”的时候,我国的学者还在用这套理论阐释《国语·楚语》中的“绝地天通”。当西方学者认识到世界文化并非必然存在丰富发达的图腾崇拜时,我国的学者还极力试图从汉代纬书中寻找上古图腾的踪迹。同样的,当世界各个文化的丰富例证将古典学派的社会组织和婚姻进化理论批判得千疮百孔时,我国学者还在墨守人类社会必然由“母系”进化到“父系”,婚姻形态由“乱婚”进化到个体婚制的信条。学术的正常交流是历史科学不断取得进步的重要保障。我们不难想象,如果没有百余年前进化论的传入,现在占据主导地位的很可能还是古人那套“治乱兴替、循环往复”的历史观念。同样的,当百余年后的文化人类学、社会学为人类知识的宝库中增添新的内容时,我们有什么理由对其予以排斥呢?

跨学科研究的理论创新还有另外一层涵义,那就是历史学家们对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成果不能仅仅停留于被动接受的层面,还有通过历史学的实证分析对其加以完善和修正。美国历史学家柏格和克拉伯在回顾西方史学跨学科研究的状况时指出:“史学家经常借用相关社会科学的观念与理论——常常是暗地里,不明白承认地借用,而也有可能完全是无意识的借用。这些观念与理论随后被用来选择、拼凑、解释及说明史事。如此则可能建构出有可能、有意义、且合情合理的历史情景。就求证及分辩经验事实与观念、理论的观点而言,暗地借用的过程虽然受人物议,但是借用本身并未受人反对。没有观念与理论的借用,信史可能无法建立,另一方面,历史如果仅自相关社会科学借用观念与理论,而不想也不计划去求证与修改这些理论,或促进它们的发展,我们至多只能称之为应用社会科学。”[14]195这就是说,历史学家在从事跨学科研究时,不能仅仅停留在被动地吸收和消化层面,还应利用自己的学科优势发展和完善其他社会科学的研究成果。“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历史学同文化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一样,都是在寻找人类诸社会及文化现象之间的联系,它们的研究都是为了增进人们对自身和社会的了解。正因为如此,历史学同社会科学其他学科之间并不是一种互相排斥、水火不容的关系,相反的,只有通过各个学科多角度、多层面的协作研究,才能更好地推进人类社会的知识进步。

总的看来,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社会和学术环境为先秦史的跨学科研究创造了宝贵的发展机遇,这方面不仅产生了一系列突出成就,而且迄今仍呈现良好的发展前景。有理由相信,历史学与其他社会科学的结合,很可能催生中国古代史研究中继新考证学派和唯物主义史学流派之后又一重要的史学流派。大约50年前,英国历史学家巴勒克拉夫曾引述一位比利时历史学家的话评价跨学科研究对史学发展前途的影响,他说:“在某些情况下,这些新方法(指社会科学的方法——引者)无疑很粗糙,还有待于不断完善。但是,对这些新方法进行试验是历史学进一步发展的前提,也许还确实是历史学的未来所系。正如比利时的一位历史学家最近所说的,历史学现在正处在十字路口。它也许能够坚持住,并且能够跨进科学的门槛,在这种情况下,历史学能够成为‘人类科学中的科学’。否则的话——如果他想回避这场挑战——便要冒一场有失去自己地位的风险,既不成为一门科学,也不成为一门艺术,只能作为一门‘业余爱好’而苟延残喘下去。这样的历史学无疑还会受到尊重,而且非常流行,但被剥夺了真正的意义,失去了在人类事务中发挥作用的能力。”[11]69新时期先秦史的跨学科研究在某种程度上给巴勒克拉夫的这番话作了一个恰当的注脚,因为我们看到中国的历史学家们在面对社会科学的挑战(或机遇)的时候采取了积极应对的策略,并且在大约30年的时间内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不难想见,跨学科研究必将在21世纪中国历史科学的进一步发展中发挥更加重要而积极的作用。

说明:本文为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年科研启动基金项目《新时期先秦史的跨学科研究》的部分成果。承蒙合作导师陈其泰先生在文章的撰写和修改过程中提出诸多宝贵意见,谨此致以衷心感谢!

注 释:

① 毛佩琦:《历史研究中的“三重证据法”》,《科学时报》2006年11月16日。

[1]雅克·勒戈夫,皮埃尔·诺拉.史学研究的新问题新方法新对象——法国新史学发展趋势[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8:27.

[2]王国维.古史新证——王国维最后的讲义[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

[3]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M].北京:科学出版社,196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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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柏格,克拉伯.史学、量化与社会科学[M]//康乐,黄进兴.历史学与社会科学.台北:华世出版社,1981.

K09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007-8444(2011)04-0483-07

2011-05-18

晁天义(1975-),男,宁夏西吉人,博士,副编审,主要从事先秦史、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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