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里亚:一位麦克卢汉主义者?
2011-04-13周嘉昕
周嘉昕
(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系,江苏南京 210093)
鲍德里亚:一位麦克卢汉主义者?
周嘉昕
(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系,江苏南京 210093)
今年是麦克卢汉诞辰 100周年。众所周知,麦克卢汉以其 1964年出版的《理解媒介》而名噪一时,其有关媒介的观点不仅在英语学界,而且在法语学界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让·鲍德里亚这位后现代主义的“教父”就曾被称为“法国的麦克卢汉”。麦克卢汉去世后,理论声誉“一度中断”。只是随着上世纪 90年代以来信息技术的发展和互联网的出现,他才作为“新时代的预言家”又一次进入学界的视野。诺埃尔·卡洛尔曾这样说到:“麦克卢汉关于电子媒介的论断往往使人觉得,他的见解具有不可思议的预见性,这很可能就是鲍德里亚这样的人物目前对麦克卢汉产生新兴趣的原因之一。”①卡洛尔:《大众艺术哲学论纲》,商务印书馆 2010年版,第 205页。
上述评论引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就是鲍德里亚这位“法国的麦克卢汉”与麦克卢汉之间的思想关系。实际上,正是因为二者在论题上的相似性——麦克卢汉毕生讨论的就是媒介,而对大众传媒的批判也构成了晚期鲍德里亚的理论主题,以及鲍德里亚在自己著作中对麦克卢汉的多次提及。关于二者关系的讨论一时间成为学界的时髦话题,甚至于无论是在麦克卢汉研究还是在鲍德里亚研究中,这似乎都成了一项“必修课”。本文试图探明:在媒介的分析上,麦克卢汉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影响了鲍德里亚,二者之间是否存在差异。以此为基础,笔者期待这篇小文对深化麦克卢汉学术效应的深入理解能有所裨益。
一、影响“法国的麦克卢汉”的麦克卢汉
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重复一些最基本的事实往往是必要的。在讨论麦克卢汉对鲍德里亚影响之前,让我们先来看一下麦克卢汉和鲍德里亚是如何分析媒介的,或者说媒介在二者的理论体系中各自承担了怎样的角色。
100年前,麦克卢汉出生于加拿大埃德蒙顿,后求学英伦,于剑桥大学获英语文学博士学位。按照加里克·麦克卢汉和弗兰克·秦格龙的说法,“他与阵容强大得令人惊叹的名流建立了联系”,但构成这一阵容的主要是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他与传播界的先驱伊尼斯 (Harold Innis)却没有什么联系”。②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何道宽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0年版,第 10页。这是一个令人玩味的事实。至少我们可以确定,麦克卢汉对于媒介的分析在最初主要是从文学评论的角度出发的。这一点充分反映在他第一部专著《机器新娘》的“专栏式”写作风格上。这部著作出版于 1951年,分析的是报纸、广播、电影和广告产生的社会冲击和心理影响。③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 3页。一举奠定麦克卢汉理论地位的是 1964年出版的《理解媒介》。在这部著作和他此前 (1962年)出版的《古登堡星汉》中,他提出了很多新奇的观点,如“媒介即是讯息”、“冷媒介”和“热媒介”的区分、信息技术的媒介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地球村”等等。这些观点在麦克卢汉在世时就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但在 1980年之后,似乎和它们的提出者一起远离了我们的视野。随着上世纪 90年代以来信息技术的发展,麦克卢汉的声誉才又重新恢复,并因其有关“地球村”、“电力技术”的分析而被看作是互联网时代的预言家。
可以说,麦克卢汉一生研究的对象就是媒介。他不仅对“新科技革命”时代媒介的发展,而且对新媒介产生的社会效应进行了细致的分析。简单地说,我们可以把麦克卢汉的媒介思想概括为:以“媒介是人的延伸”为出发点,以“媒介即讯息”为理论基础,以“电力技术 /时代”为主要对象的关于媒介的理论体系,其中还包括历史认识中的“媒介决定论”。
以“媒介是人的延伸”(the extensions of man)为出发点,是指麦克卢汉的研究本身从总体上把媒介和人作了一个链接,他的所有分析——无论是对“媒介即讯息”的说明,还是对“内爆”的“地球村”的预测——都是从这个观点出发并为之服务的。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媒介”并不仅仅是在狭义的物性技术层面上,而是在一个泛化的意义上,作为社会的结构和人的存在方式本身。而这里所说的“人”,尽管我们很难将其同日常意义上的使用区分开来,但“人”毕竟是麦克卢汉的立足点。记住这一点对我们接下来分析鲍德里亚与麦克卢汉的差别是非常重要的。
以“媒介即讯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为理论基础,是指麦克卢汉在具体展开自己对媒介的研究时,是以将媒介理解为一种可以塑造人的意识并改变社会的结构性存在为根基的。用麦克卢汉自己的话说:“所谓媒介即讯息只不过是说:任何媒介 (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 (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①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 171-172页。“‘媒介即是讯息’,因为对人的组合与行动的尺度和形态,媒介正是发挥着塑造和控制的作用”。②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 172页。正因为如此,在新的“电力技术 /时代”,媒介作为人的智力或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将发挥一种新的结构性中介作用。
以“电力技术 /时代”(electric technology/age)为主要对象,③有关“电力技术 /时代”,在《麦克卢汉精粹》中有一处注释,这样写到:“电力技术 /时代——相当于现在通用的电子技术 /时代。麦氏这本书 (《理解媒介》)问世于 1964年,那时学术界的通用语是电力技术 /时代,而不是如今的电子技术 /时代”。参见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何道宽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6年版,第 171页。但是,我们不同意上述说法。因为上世纪 80年代以来电子技术的发展和信息时代的来临,实际上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而且麦克卢汉自己也把电力时代的来临定位于 19世纪下半叶,且与机械时代相对应,很明显是指第二次产业革命。我们不否认麦克卢汉思想中有值得今天汲取的营养,但为了更好地说明其自身观点与后续影响之间的差别,在本文中笔者坚持使用“电力技术 /时代”(electric technology/age)而非“电子技术”(electronic technology)。是指无论在《理解媒介》还是在《古登堡星汉》中,麦克卢汉分析的主要着眼点是他所面对的那个新的历史时代,即“电力技术 /时代”。在我们看来,这个时代的特征一方面是新科技革命的兴起,另一方面是消费社会的出现。技术的发展促进了新媒介的形式,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迁也使得媒介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解则是从一个肯定的角度再现了这个时代的特征。“今天,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电力技术发展滞后,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又得到了延伸,以至能拥抱全球。就我们这个行星而言,时间差异和空间差异已不复存在。我们正在迅速逼近人类延伸的最后一个阶段——从技术上模拟意识的阶段。”④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 169页。
历史认识中的“媒介决定论”,是指麦克卢汉以媒介形式的变迁为线索重构了自己对于历史发展的理解。在《古登堡星汉》中,他将电力时代的来临与 500年前印刷时代的兴起作了一个类比,电力技术的发展将产生“意识方式”(mode of awareness)的变革。就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而言,拼音文字产生了“思想和社会组织的形态革命”。在此之前是“部落社会”或“封闭社会”,是“语言、部落鼓和听觉技术的产物。在电力时代的发轫期,我们进入全人类大家庭,到了一个全球部落的门口”。⑤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 122页。对此,卡洛尔的评价是准确的,“麦克卢汉认为,交流技术——而不是生产力的总体——代表历史进程的关键因素。这就是说,交流技术的变化带来时代性历史变迁”,⑥卡洛尔:《大众艺术哲学论纲》,第 203页。即从部落社会到古希腊开始的非部落化再到现代社会的重新部落化。
由此可见,媒介构成了麦克卢汉分析现实社会的核心。他在媒介理解上提出的很多爆炸性观点,尽管经不起推敲,但却十分吸引眼球,因此,在上世纪 60年代一度给他带来了较高的声誉。依很多学者的说法,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在法语世界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甚至形成了一个专门的概念“麦克卢汉式”(Mcluhanis me),成为流行文化世界的同义词。麦克卢汉的媒介研究还直接影响到法国著名的后现代大师鲍德里亚,有学者甚至把鲍德里亚称为“法国的麦克卢汉”。
让·鲍德里亚,1929年出生于法国兰斯。早年受列斐伏尔、巴特和德波的影响,出版批判消费社会的《物体系》(1968),后经《消费社会》(1970)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1972)中开始进行自身理论体系的建构。完成《生产之镜》(1973)和《象征交换与死亡》(1976)之后,鲍德里亚的理论主题转向对后现代世界的剖析,其中,媒介构成了重要的一环。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论诱惑》(1979)和《沉默的大多数》(1983)中,鲍德里亚批判性地分析了后现代社会中的媒介,这被看作是在麦克卢汉影响或启发下 (尤其是“内爆”概念的使用)进行的。尽管是在批评的意义上,凯尔纳也曾把鲍德里亚称为“新麦克卢汉”,因为“他不加批判地采取麦克卢汉媒介理论中的某些简介”,并“将麦克卢汉重新包装为新的后现代文化资本”。①D ouglasKellner,“Baudrillard:A newMcluhan?”see http://www.uta.edu/huma/illuminations/kell26.htm.中译文见凯尔纳:《波德里亚:一个新麦克卢汉?》李卫华译,原载“文化研究”网。然而,回到鲍德里亚的具体文本之中,仔细辨识他对麦克卢汉的引用及相关说明,我们却不难发现:这位“法国的”或“新”麦克卢汉,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借用了麦克卢汉的一些说法和术语,在理论逻辑架构上却根本异质于后者的“技术乐观主义”。②这 是鲍德里亚本人对麦克卢汉媒介理论的一个定位,参见[法 ]鲍德里亚:《大众:社会在媒介中的内爆》,载《生产之镜》,仰海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5年版,第 214页。但笔者并不认可这个判断,如前所述,麦克卢汉理解的媒介并不仅仅是技术层面上的,而是一个包含不同层次在内的模糊概念。无论是对“媒介即讯息”的阐发,还是对“内爆”的理解,二者之间表面上的一致背后却存在根本性的差别。其理论“症候”就是,麦克卢汉的媒介是“人的延伸”的核心观点在鲍德里亚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二、“媒介即讯息”背后的秘密
“媒介即讯息”是麦克卢汉最重要的一部著作中的立论基础。在《理解媒介》一书的开始,麦克卢汉就首先提出了这个观点,并以之为基础展开了他对电力时代的分析和对人类历史进程的说明。在麦克卢汉这里的分析中,有几个概念是需要我们高度关注的:一是媒介的广义理解,二是讯息 (message)而非信息 (infor mation),三是尺度。
如前所述,在“媒介即讯息”中,麦克卢汉所理解的媒介并不是狭义的物性技术层面上的媒介,而是如其自述,“我所谓的媒介是广义的媒介,包括任何使人体和感官延伸的技术,从衣服到电脑。我必须再次强调的要害之处是,社会受到更加深刻影响的,是人们借以交流的媒介的性质,而不是交流的内容”。③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 279页。套用哲学的行话就是,媒介就是中介 (media),是社会中个人之间相互交往的方式。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媒介是讯息而非信息了。信息不过是交流的内容,而讯息则意味着媒介可以“塑造和控制人的组合与行动的尺度和形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麦克卢汉戏谑地说,“由于媒介对人无所不在的影响,媒介本身成了讯息,而不是内容成了讯息”,“媒介也是按摩 (massage)——让我们把双关语弃之不顾。实际上,媒介作用于每一种感知的比率,渗透进去,塑造它,改变它”。④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 278页。到这里,我们也就自然明白了麦克卢汉为什么说新的媒介的出现会带来新的尺度了。⑤尺 度(scale)这个源于地理学的概念(比例尺)本身带有方式、方法的特定含义。这里说媒介的变化由于新尺度的产生,也就意味着新媒介的出现会带来人的延伸的新方式。请注意,这里麦克卢汉的视角既有个人的维度,也有社会的维度。二者在麦克卢汉那里是交叠在一起未加区分的。
那么,鲍德里亚是如何理解并评述“媒介即讯息”这个说法的呢?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鲍德里亚用了专门一章“媒介的挽歌”来讨论媒介问题,集中阐发了自己对麦克卢汉的理解。其中,多次提到了“媒介即讯息”的观点。鲍德里亚对麦克卢汉这一说法的态度很明确,用他在另一篇文章中的话说,就是“实际上,尽管我没有分享麦克卢汉的技术乐观主义,但我总是把他关于媒介的分析,看作是一种财富,一种革命(这些分析在法国受到了莫大的忽视)”。⑥鲍德里亚:《大众:社会在媒介中的内爆》,载《生产之镜》,第 216页。
也就是说,鲍德里亚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和麦克卢汉有着根本的不同,并且批评了这位“媒介革命”的倡导者所持的乐观主义的技术媒介观。⑦实际上,早在 1967年,鲍德里亚就曾写过一篇关于《理解媒介》的评论。受西方马克思主义影响,他批评“媒介即讯息”是“技术社会的异化状态”。参见在 DouglasKellner,“Baudrillard:A newMcluhan?”see http://www.uta.edu/huma/illuminations/kell26.htm。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这种对于技术乐观主义的批评仍然存在,但批评的指向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他说:“麦克卢汉,这个被恩泽斯伯格蔑视为一种腹语的人,更为接近于他所宣称的‘媒介即讯息’的理论 (除非他完全无视在此所讨论的社会形式的存在,他才会高度评价媒介,以及它们以极为乐观的方式来传达的全球信息)。媒介即讯息并不是一个批判性的命题。但在它矛盾的形式中,它具有分析的价值。”①参 见[法 ]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9年版,第 170页。需要说明的是,在该翻译中,“媒介即讯息”被译为“媒介即信息”,鉴于上文所述的理由,这里皆调整为“媒介即讯息”。本文所涉及该书引文皆如是处理。这里,鲍德里亚的说明似乎与我们上文对麦克卢汉媒介概念的界定有所不同,但实际上并不冲突。“法国的麦克卢汉”认为麦克卢汉是一种技术乐观主义,而无视社会形式的存在。这句话在鲍德里亚的意义上是可以成立的。因为:尽管我们强调麦克卢汉是从人的延伸角度理解作为社会组织形式的媒介,但在鲍德里亚看来,这仍然是一种外在的理解,而没有进入到社会形式的层面,即那种制造个人欲望、操控社会运转的符码逻辑。这一点是缺乏符号学结构主义洗礼的麦克卢汉注定看不到的。但即便如此,鲍德里亚还是认为“媒介即讯息”“值得重新审视”。
当然,这种审视已经把媒介置于符码逻辑的运演之中了。按照鲍德里亚的说法:“媒介不是一组传播信息的技术,而是模式化的强制。‘媒介即讯息’给作为一种技术解构的媒介自身带来了意义的变化。媒介的本质就是模式。”乍一听,麦克卢汉不也是如此么?但是,“进入媒介的视野,并非指被报纸、电视或广播所关注,而是指被一种符号/形式所重述,在一种模式中获得阐发,被一种符码所操控。这就如同商品并非被工业化生产出来,而是被抽象的交换价值体系所控制。因此,在媒介的符号之下,‘各类事件’的范畴与政治,以及它们在传统意义上的分裂都具有形式上的优先性,它们被共同整合入了一般的符码之中”。②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9年版,第 174页。可见,在鲍德里亚的视域中,媒介不再是麦克卢汉意义上的“人的延伸”,而是作为意识形态的符码逻辑操控社会的一个手段。因此,我们的这位“法国的麦克卢汉”是绝对不会认同麦克卢汉的,尤其是他那种认为通过电力技术的发展,将出现一个“重新部落化的社会——摆脱机械社会的分析切割和异化的社会”③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 306页。的乌托邦观念。
简言之,鲍德里亚的确从麦克卢汉那里借用了“媒介即讯息”的说法,但是这种借用已然是一种创造性的发挥。他利用了麦克卢汉在媒介理解上的泛化倾向,并将其纳入到自身对于符码逻辑布展的意识形态批判之中,从而得出了与后者截然相反的结论。他说:“媒介即讯息,并不仅仅意味着讯息的终结,也意味着媒介的终结。媒介这个概念 (我所说的是电子大众媒介)的本来含义消失了,也就是说,那种中介着不同的现实 (reality)以及现实 (real)的不同状态的力量消失了。严格说来,这就是内爆的含义:两极之间的消融,差异性意义体系之间的短路,关系和对立的消解,相应地,媒介与现实的同一。”④J.Baudrillard,“ Implosion ofMeaning in theMedia”,In the Shadow of the SilentMajorities,Semiotext(e),1983,pp.102-3.
三、背道而驰的“内爆”
在上面两段分别来自麦克卢汉和鲍德里亚的引文中,都提到了“内爆”( implosion)这个概念。正如很多学者已经指出的那样,内爆,也是鲍德里亚受麦克卢汉启发,才用来分析现代社会的媒介和存在方式的。⑤不 同于很多麦克卢汉拥趸的泛泛而论,Gary Genosko在《麦克卢汉和鲍德里亚:内爆的控制者》一书中对上世纪 80年代以来麦克卢汉的复兴(尤其是在法语世界的影响),以及鲍德里亚与麦克卢汉的关系进行了深入而细致的阐发。一方面,他强调了麦克卢汉在鲍德里亚媒介研究中的作用,另一方面他也敏锐地指出了二者在对待内爆问题上截然不同的观点。参见 Gary Genosko,M cluhan and Baudrillard:TheM asters of Implosion,Routledge,1999。然而,二者在“媒介即讯息”理解上的差异性却提示我们,必须持审慎的态度看待麦克卢汉的内爆观念对鲍德里亚的影响。
麦克卢汉对于内爆概念的使用,主要是在《理解媒介》中描述电力技术 /时代人的“器官、感官或功能的强大和放大”的状态和结果。在谈到电力时代的媒介时,他说:“经过 3000年专业分工的爆炸性增长之后,经历了由于肢体的技术性延伸而日益加剧的专业化和异化之后,我们这个世界由于戏剧性的逆向变化而收缩变小了。由于电力使地球缩小,我们这个地球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一切社会功能和政治功能都结合起来,以电的速度产生内爆,这就使人的责任意识提到了很高的程度。”⑥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 170页。但同时,“这是忧虑的时代,因为电力技术的内爆迫使人承担义务并参与行动,它完全不顾及个人的任何‘观点’”。⑦麦克卢汉、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 170页。可见,在麦克卢汉看来,“内爆”是由电力技术的发展导致的,是由于人的延伸而导致的世界收缩变小,是与“地球村”的形成和个人责任意识的提高结合在一起的。
首先,内爆既是过程也是结果,是由电力技术的发展所导致的。这同样不是一个物性的技术概念,而是说,由于电力技术的发展,新的媒介出现,人的组合与行动的尺度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的直接表征就是,人的延伸的扩大,不仅是肢体的延伸,而且是中枢神经和智力的延伸。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世界反而缩小了。所以就出现了与外爆 (explosion,也就是爆炸的本来含义)相对立的内爆,借用大卫·哈维的话说,这是一个“时空压缩”的过程。随着世界的变小,特别是交流方式的变化和全球化的发展,①需 要注意的是,尽管马克思也曾提出“世界历史”的观点,麦克卢汉也使用了“地球村”的说法,但“全球化”讨论的真正展开是在上世纪80年代。其原因有二,一是信息技术和互联网的发展,二是新自由主义的兴起,因此,全球化的背后闪动着资本的身影。整个世界出现了一个重新“部落化”的过程。这就是“地球村”的出现,在其中,一方面个人不得不承担义务并参与行动,提高责任意识,另一方面个人观点也会湮没在内爆的世界之中。无论如何,内爆在麦克卢汉这里还是一个中性甚至是褒义的概念,衬托着其媒介决定论基础上的乐观主义 (“地球村”的形成)。
虽然也使用内爆概念,并坦承自己受到麦克卢汉的影响且认同其对媒介的分析,但鲍德里亚却反对那种通向自由的“地球村”理解。②参见 Gary Genosko,M cluhan and Baudrillard:TheM asters of Implosion,Routledge,1999,p.121。这与后者对符码逻辑操控下的媒介作用的理解息息相关,而这种媒介的后果就是删除意义、沉默大众的“内爆”。
恰如《媒介的挽歌》这个标题所指示的那样,鲍德里亚为我们提供了与麦克卢汉根本不同的媒介理解。他说,“大众媒介是反中介的和不及物的”,因为“现在,整个既存媒介都将自身建筑于这种界定之上,它们总是阻止回应,让所有相互交流成为不可能 (除了在拟真回应的各种形式中,它们自身被整合入了一个传达的过程之中,由此使传播变成一种单向传递的过程)。这是媒介真正的抽象性。社会控制与权力体系就植根于其中”。③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第 168页。在后来的《沉默的大多数》中,鲍德里亚进一步分析了“媒介意义的内爆”,并将其看作“意义的黑洞”,因为媒介不再是现实的表征和再现,而是通过拟真 (s imulacra)参与了 (超)现实 (hyperreality)的建构。“因此,(在内爆中)不存在任何调节,任何两者之间辩证作用,也不存在任何本来意义上单向投射的感觉 (意义)。我们必须彻底考察这种批判的(原初的)的形势;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内容或形式的革命只是在做白日梦,因为媒介和现实现在已经模糊一团,其真相难以辨别。”④J.Baudrillard,“ Implosion ofMeaning in theMedia”,In the Shadow of the SilentMajorities,Semiotext(e),1983,p.103.
所以,在鲍德里亚那里,“内爆”被用来表明,与麦克卢汉相反,大众是内爆拒绝社会化的一种形式。内爆标志着那种面向大众形式的新媒介的坍塌:大众形式并非外射性的,而是内吸性的 (延伸被反转为内爆)。在内爆中并不会产生“地球村”的亲密性。⑤参见 Gary Genosko,M cluhan and Baudrillard:TheM asters of Implosion,Routledge,1999,p.94。也就是说,在如何看待“内爆”的过程和结果的问题上,鲍德里亚与麦克卢汉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特征。对此,有学者甚至将其概括为悲观主义与天主教乐观主义 (麦克卢汉后来皈依了天主教)的差别。⑥参见 Gary Genosko,M cluhan and Baudrillard:TheM asters of Implosion,Routledge,1999,p.122。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从根本上说,二者的对立一方面根源于上文已经提到的鲍德里亚对媒介作用的认识,另外一方面,也与“法国的麦克卢汉”对于后现代社会图景的描绘直接相关。不同于麦克卢汉的媒介决定论,鲍德里亚只是把媒介看作符码逻辑控制社会的一个环节,因此,通过媒介形式变化而发生的“内爆”就不仅仅是人的延伸和世界缩小的问题,而是后现代社会自身的存在方式问题,即符码逻辑通过拟真的封闭性回路 (closed circuit)建构超现实,从而使大众保持沉默的意识形态操控过程。
更进一步,在鲍德里亚对“内爆”以及“媒介即讯息”的分析中,我们不难发现:与媒介相对应的主体,不是麦克卢汉那里含混的“人”——当然,这个“人”也是经不起哲学推敲的,媒介延伸的“人”既不是一个抽象的一般人,也不是具体的个体,而是一个拉康意义上的“大他者”,即操控消费社会的符码逻辑。这恰恰是一个无主体的主体。在这个意义上,麦克卢汉所有探索的出发点,“媒介作为人的延伸”在鲍德里亚那里却遁形了。后者甚至还强调,在大众媒介中,“客体,个人,不仅被宣判为消失了,而且消失自身也是它的策略”。⑦鲍德里亚:《大众:社会在媒介中的内爆》,载《生产之镜》,第 226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既承认麦克卢汉对媒介的理解在鲍德里亚那里的思想效应;但更加强调,在逻辑构架上,麦克卢汉与鲍德里亚存在根本性的差别。后者对前者的承袭和运用更多的是在“借鸡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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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1]04-0018—05
2011-01-23
周嘉昕,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系讲师,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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