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子”叫什么名字
——《蚝痴》和《新加坡人》里面的外国(人)形象比较
2011-04-13崔宰溶
[韩]崔宰溶
(首尔市立大学,韩国 首尔)
文学研究
“京子”叫什么名字
——《蚝痴》和《新加坡人》里面的外国(人)形象比较
[韩]崔宰溶
(首尔市立大学,韩国 首尔)
在东亚国家,“外国(人)”这个词具有比较复杂的含义。分析两篇小说《蚝痴》《新加坡人》,可以看到对待外国人两种不同的态度。《蚝痴》以东方和西方简单的二元对立为其基本思想框架,而在其中,东方内部他者的声音是很难听得到的。但是在《新加坡人》中,作家将很多他者的声音以很陌生的方式直接表现在文本中,以此保持他们的“他者性”。所有东方他者的声音都被还原为中华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内部的及周围的他者会失去他们自己的名字。“京子”叫什么名字?
王安忆;林郁庭;东亚
《蚝痴》写一个台湾女性在法国谈恋爱的历程,而《新加坡人》是一个新加坡人在中国上海所经历的故事。这两篇小说之间有不少的共同点,但对“外国人”的态度上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笔者以“外国人”的概念来分析两篇小说,进而期望对“他者”的进一步理解。
一 《蚝痴》:汉语与法语
这篇小说里出现很多关于外国和外国人的词汇。首先,其空间背景是法国,小说里所有的地名自然都是“外国”的。还有与主人公发生关系的男人们的名字也几乎都是“外国”的。咖啡厅和街道的名字、英文歌词、古希腊神话里的人物、甚至主人公的名字(她的法国名字——海伦)也是“外国”的。不论题材方面还是内容方面,这篇小说均以外国(人)为中心。由此,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小说中“法国”这个空间背景的意义。
(一)“法国”的意义
对东方人来说,最典型的西方很可能就是法国。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西方民主主义起源于法国大革命。而从一般民众对它的理解和印象来看,法国就是“欧洲文化”的象征,这一点从小说的题目里就能看得出来。吃“蚝”的行为对小说主角爱云来说具有非常重大的文化意义:它一边暗示着男女之间的性关系,另一边是让她能够得到法国人认可的文化活动。还有爱云对美术馆和古今西方美术及神话的痴醉也向我们揭示法国作为西方文化之精髓的象征性意义。简而言之,在这篇小说里我们可以得出:“法国=生蚝=美术(馆)=文化=恋爱”的公式。爱云的法国名字“海伦”,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倒映着她对巴黎(Paris=Paris王子)向她(特洛伊战争的海伦)求爱的梦想。总的来说,法国是外国和外国文化的一种精髓和象征,而中国(沈爱云)则向它热烈求爱。小说里虽然很多法国男人向她求爱,但他们都不算真正的法国男人,因为他们缺乏足够的文化含量。她真正爱上的人是文森·加尼尔,一个具有非常浓厚文化特色的法国男人,在小说里他几乎等于法国或法国文化。
(二)“法国”所提供给爱云的是什么
法国不单给她吃生蚝和参观美术馆的机会,还提供跟众多法国男人“沟通”的机会。当然还有一个台湾男人何振文,但他根本不能成为她真正求爱的对象,因为她是个“只喜欢法国人,不知道换了多少法国男朋友”的女人(虽然她对这种评价不同意,但我们仍然觉得她的强烈否定是很可疑的,因为我们知道“文森正是她梦中的典型”)。[1](P.77)她是“懂游戏规则”的,并对与法国男人玩的这种游戏很感兴趣。我们可以从她跟贫嘴菲力普·梭何尔打对当的镜头里看出这一点。她假裝不懂英文,看他的笑话,这都证明她其实很喜欢玩这种游戏。
可以说,爱云的视线始终朝着法国,所以对她来说,吃生蚝、参观美术馆、与法国男人谈恋爱都完全一样,给她文化层面的满足。在小说里,法国跟她的欲望融洽在一起,常川供给她欲望的对象。但很有趣的是,她真正喜欢的两个法国男人,其实是根本不能给她真正满足的特殊人物。先看文森,他是个同性恋者。除了这点,他是完美的男性。他长的很漂亮,跟莫迪里阿尼的画一起上场,具有天衣无缝的开生蚝技巧。在公式“法国=生蚝=美术(馆)=文化=恋爱”里,除了最后的一个项目,他什么都俱全,是法国文化的典型,但他毕竟不能答应她的求爱。还有,小说最后上场的魔法咖啡屋的魔术师也在其象征性意义上与文森一样。他长的像“金发的文森”,“而他又比文森更女性化”,在“咖啡屋”——也是欧洲文化最强烈的象征之一——里工作,其“表演”也相当了不起。但他也缺乏满足爱云的欲望之能力,因为他是个“魔术师”,魔术师则是没有实体的人,总是在“表演”的幻想性人物。这样看来,法国所提供给爱云的不过是永远触摸不到的欲望的对象,或者说是永远的幻想。
(三)二元对立的框架和对他者的认同
关于爱云“台湾学法文时认识的法国男子”史帝芬和太太京子的故事,对我们的讨论来说相当重要,因为它直截了当地揭示出东方人对西方人的看法。史蒂芬说,他把头发染成金发这一事实对他们的结婚起了关键的作用。我们无法确认史蒂芬的这句话是真话还是开玩笑(因为京子不太懂外语,她没有发言权),但对京子来说也许棕色不够“外国”,而“金发”才能够让她满意。对爱云,法国就是“外国”的象征,那么对京子,金发则发挥着同样的功能。我们还得注意史蒂芬和京子之间的结合也不是完美的,因为他们之间几乎不可能发生正常的语言沟通。京子的故事与整个小说的故事(即爱云与法国的故事)具有一种同样的结构。两者都是作为求爱者的东方女性与西方男人之间的关系,而通过这种求爱,东方女性有意无意地试图获得文化、身份上的变化(或者上升)。
总之,这篇小说所描写的中国人与外国人的关系都发生在“东方对西方”的二元对立框架里面。这种关系隐含在作者对生蚝、美术馆、咖啡等的文化能指的描写中,但它最终实现的方式还是男女之间的性关系。所以“文化”和“性”这两个欲望的对象很微妙地融合在“法国男人”这个象征性的对象中。
至于这篇小说的主题到底是对法国(男人)的永远追求本身,还是对这种幻想追求的反讽性描写,在这里笔者不想下武断的结论。但主角爱云的语言能力和作者对不同语言的处理却值得一提。她除了听不清楚菲力普的朋友们之间的对话(这很可能是黑话,当然她听不懂)这一个镜头以外,几乎没遇到语言方面的困难。还有小说里的所有对话——不管她跟法国人说话还是跟中国人说话——都是以中文写下来(有一次爱云说英文How are you,但这里她还是用写成汉语的法语来解释法国人的发音),这其实是很奇怪的,使我们听不到法语声音。反正她的法语水平非常好,而这么高的法语能力是她在和台湾男人何振文之间的关系当中能够占优势的关键原因之一(何振文以他的法语能力来帮助其他同胞,这跟他在同胞社会里那么受女性欢迎不无关系),因为她不需要他的帮助。也许,她不愿意跟中国女人竞争(无论为了巴斯卡还是何振文),这样的竞争对她来说可能是太浅薄。她认可的唯一对手还是另一个法国男人——由金(文森的男朋友)。
其实,这样的二元对立里的关系几乎完全是单方向的。她所需求的文化满足只有法国(男人)能够提供给她。但是法国男人向她要求的一般是身体的欲望(伯纳·荷迪叶,菲力普·梭何尔都是这样),顶多是跟法国人一样的文化素质(会开生蚝,能喝红酒),谁都不向她要求中国的特色。这样的单方向关系最体现为爱云对“外国”的强烈认同(同化)欲望,这就是她那么想学会开生蚝的原因。文森向她说的“你真是比法国人更加法国”,这句话简直是意味深长。[1](P.65)
二元对立的世界,其实是单一的世界,因为二分法只认可一个标准。所以在这篇小说里我们不能区分中国人和法国人的声音,两者都变成为“中文”。这里没有真正的他者(外国),也没有真正的自我(中国),只有对幻想的他者的永远求爱。
二 《新加坡人》:他者的声音
(一)多声性
像《蚝痴》一样,在《新加坡人》里也有不少关于“外国”的能指:具有欧洲、美国纽约风格的咖啡厅、意大利餐厅及其厨师、法国朋友、韩国人和台湾人开的餐厅、新加坡人的国际企业等等,其例子不胜枚举。虽然其空间背景不是外国而是中国上海,但上海毕竟是东方最“国际性”的城市之一。笔者认为,这篇小说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出场人物之数及作者对这批人群进行的非常细密的描写。如小说的前半部分多是对新加坡人所请的客人们的描写,可是从小说的整个情节来看,这些人都不重要。只有新加坡人、陈先生、雅雯、周小姐等几个人才有作为角色的重要性。但是小说的视点并不局限在这些主角里面,而是扩张到多样的出场人物那边。
诸多角色都具有发言权,这种“多声性”是这篇小说的主要特征,同时也是其最出色的地方。这一点跟我们的讨论也密切相关。在这里,正像《蚝痴》里那样,也可以看到中国人对西方人的羡慕,并且男女之间的关系也是以男性为竞争对象的女人们之间的身份上升的斗争关系。比如说,周小姐所呈现出对法国的羡慕十分露骨。而且只有“摩登”的中国人能够跟外国人并肩而行,看一看小说中的具体描写:“还有进来的外国人,以及摩登的中国人”,“外国人和时常的本国人”,“这里的男女,是最摩登的男女。还有外国人”。[2](PP.16-17)这些表现都揭示中国人对摩登和外国的求爱。雅雯的酒店里发生的事情,还有对雅雯本人也差点发生的事情(嫁给外国人),都是女人通过男人而获得经济、身份上升的故事。然而这里的情况与《蚝痴》并不完全一样,因为求爱者与求爱对象的位置并不稳固。首先,“外国人”并不等于“西方人”(主角就是一个新加坡人,娶走雅雯同事的是日本人)。而且求爱本身也不是单方向的,外国人也向中国求爱(新加坡人多么爱上海)。总之,这种“多声性”使这篇小说里的中国—外国关系显得较复杂。
(二)二元对立框架的瓦解
像《蚝痴》里明显的二元对立框架在《新加坡人》里无法看到。其最大的原因是诸多人物的出场,特别是新加坡人这一个角色的成功运用。新加坡人不是中国人,但他也不是西方人。他是东方的外国人、东方人里面的他者。他有时露出粗俗的面貌,显然不像文森那样有文化水平的人,但他具有巨大的经济能力。他的出现使东方对西方的二元对立无法成立,因为他添加了另一个角度。同时中国(上海)本身也变成了一个他者,因为通过一个他者(新加坡人)的视点来评价上海。在他的视线里,上海与其他国际城市比较起来,更加呈现出其热情和魅力。
关键是,西方他者被新加坡人否定这一事实。他说,意大利、法国、英国都“脏”。[2](P.16)作为一个国际性企业家,他对西方国家非常熟悉,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赋予他对西方的评价以相当大的说服力。但这种西方外国的否定依然使中国人大吃一惊(“在座的都惊了一惊”[2](P.16)),因为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一种文化冲击。在小说里,我们很容易读出中国人对“摩登”的追求和对西方的羡慕,但这种追求和羡慕的对象被一个东方的他者否定,这引起非常微妙但很关键的效果。作为一个国际游客的新加坡人,他爱上的不是巴黎、伦敦,而是中国上海。是上海给他某种安慰感(吃饭,会煮饭的女人)。这种“第三者”的出场使东方对西方的单方向求爱关系发生微妙地变向。比如说,周小姐走了之后,“法国”似乎变成了嘲弄的对象。
总而言之,新加坡人这一角色在“中外”关系的二元对立框架里面(或者也可以说“外面”)开辟了裂缝。在这裂缝里,才有作为他者的东方人的位置,进而东方人之间的微观差异也被显露出来。《新加坡人》里无论是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新加坡人、台湾人、法国人,他们都具有自己的声音和发言权,这与《蚝痴》里的京子不具有发言权的情况完全不同。
最后,我们还得注意这篇小说里关于外语的处理问题。新加坡人不是完全不懂汉语,但从对他的描写和他自己的语言里很容易发现他的语言能力有问题(“操纵语言的能力似乎比较弱,词汇量有限,所以说话就像孩子”[2](P.18))。并且他那么喜欢上海,但他“听不懂上海话”。这样的语言能力限制给他赋予浓厚的“他者性”。还有英语和意大利语等其他语言,在小说里没有直接用外语字幕写下来,也没有翻译成汉语。比如说,新加坡人和周小姐之间的英文对话是这样写的:新加坡人“说了一串英文。周小姐用英文作了回答”。[2](P.20)如果说在《蚝痴》里外语(法语)与汉语是无法区分开的(我们无法听到法语声音),那么在《新加坡人》里,我们可以说外语始终是外语,保持着它的他者性。
三 “京子”叫什么名字
笔者的意思不在于断定《蚝痴》不如《新加坡人》,而是觉得《蚝痴》里所涉及的问题,即东方对西方的文化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也是所有东方人必须面对的问题。因为目前我们都处于“摩登”时代,但对东方人来说,“摩登”本身恰恰是通过与西方的对话关系建构起来的。东方人的自我认同里面,最大的“他者”毕竟是西方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可是笔者试图比较的是《蚝痴》和《新加坡人》两篇小说里面的“外国人”的概念,从而提醒更微观的他者的存在。
最后,笔者提出一个问题来替代这篇文章的结论:史蒂芬沉默寡言的太太“京子”,她叫什么名字?也许这个问题对中国人来说比较不容易理解,因为明知她叫京子,还问什么名字呢?但我们还得考虑“声音”的问题。也许法国人史蒂芬叫他太太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一定是“Kyo-ko”(虽然法国口音会重一点,不会跟日本人的声音完全一样)。可是对这篇小说的一般读者(其中大部分肯定是中国人)来说,史蒂芬的声音会消失,剩下的是“京子”这个文字符号,最终被还原为“jingzi”这一个现代汉语声音。“jingzi”是谁的名字?叫做“京子”的那位日本女人肯定是听不懂“jingzi”这一声音,史蒂芬也不一定听得懂,因为她的名字是“Kyo-ko=京子”,而不是“jingzi”。在笔者看来,这是一种把所有的“汉字”文本还原为“中文”(其实汉字和中文并不一样,因为很多亚洲国家自古以来都使用汉字,在这些地方里汉字已经经过几百年的本地化,有时侯与现代汉语截然不同)的思维,而在这种思维下,微观的他者会失去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名字。日本人、韩国人在中国小说里会不会找回自己的名字?“京子”叫什么名字?
[1]林郁庭.蚝痴[J].收获,2002,(3).
[2]王安忆.新加坡人[J].收获,2002,(4).
WhatIs“京子”’sName——AComparativeStudyoftheImagesofForeignersinOysterManiacandASingaporean
CHOI Jae-yong
(University of Seoul, Seoul, Korea)
The term ‘foreigner’ has a very complicated meaning, especially in East Asian countries.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analyzes two medium-length stories——OysterManiacandASingaporean——to show two quite different ways of representing ‘the foreign’ or ‘foreigner’.OysterManiacis based on the relatively simple dualism of the West and the East, under which the voices of the others INSIDE the East are hardly heard. On the other hand, inASingaporean, various others make their own voices represented and heard, thereby keeping their ‘Otherness’ intact. When the various and complicated cultures of East Asia are reduced to the monotone of the ‘Great China’, the foreigners inside and around us loose their names. What is “京子”’s name?
Wang Anyi; Lin Yuting; East Asia
2011-03-17
崔宰溶(1978-),男,韩国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韩国首尔市立大学讲师。
I207
A
1674-2338(2011)06-0095-04
(责任编辑: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