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体验
2011-04-13陆扬
陆 扬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城市学研究
城市的体验
陆 扬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库哈斯的“通用城市”描述作为对特别是当今全球化语境中新兴城市不断扩张的一个不详预言,是不是言过其实,作为今日城市的居民,当可凭藉自身的体验来作判断。但巴黎、西宁和河内这三个随机的欧洲和亚洲现代都市,哪怕就它们走马观花的匆匆体验来看,城市依然是我们休闲的目的地,依然给予我们希望。库哈斯的“通用城市”寓言如果不能说明别的,至少它会让我们的城市学会谦卑。
通用城市;西宁;巴黎;河内
一 “通用城市”
荷兰著名建筑师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这位为中央电视台贡献了“大裤衩”新总部的天才提出的“通用城市”(Generic City)概念,可以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受,因为它宣布的是城市的死亡。在他1995年出版的文集《S, M, L, XL》之《通用城市》一文中,库哈斯断言进步、身份、建筑、城市、街道等等这一切都已经是明日黄花。城市的历史已经结束,我们作为城市的居民,可以谢幕了。这一切听起来很像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旧约》之《创世纪》中,就有上帝毁灭所多玛的记载。库哈斯不会是出演上帝角色,来为城市作灾难预言吧。
什么是通用城市?库哈斯的描述是:通用城市摆脱了中心的羁绊,也摆脱了身份的束缚。它什么也不依靠,纯粹就是尽现实所能,应现实所需。它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城市;可以包罗万象容纳每一个人,一切顺理成章,无需刻意保养。倘若哪一天显得过于狭小,它可以扩展;倘若哪一天它显得过于陈旧,可以自我毁灭,新生再造。它无所不在,令人兴奋又使人乏味。就像好莱坞的摄影棚,每个星期一的早晨,都能生产新的身份。库哈斯指出,这样一类“通用城市”,近数十年来在亚洲、欧洲、澳大利亚和非洲频频崛起,唯独尚未抵达美洲。在20世纪70年代,它的平均居民是250万,如今,这个数字达到1500万。特别是亚洲,那是一块属于它的真正的福地。鉴于亚洲的气候状态,所以通用城市的建筑大都配有空调,室内宜人的小气候,咖啡馆里凉风阵阵袭来,与室外热浪滚滚的大气候判若两个天地,充分显示了电气时代的伟大进步。在居民的构成方面,通用城市一定要走多种族路线。库哈斯给出的匹配比率是:黑人占8%,白人占27%,讲西班牙语的占37%,中国人和亚洲人占6%,其他占10%。至于都市规划,一切为汽车开路,高架路、高速路优先,林荫道和广场次之,反正空间无边,自可随心扩张。但是几凡道路,一概车用,行人请走高架步行道。这就像主体公园里的景观,看起来也是雅趣十足。所以,在这个恍若一盏昏暗的灯朦朦胧胧照着一大片神秘空间的通用城市里,还能见出一种静谧恍惚的美:
在通用城市里,个别的“契机”远远地脱颖而出,创造出一种迷离恍惚,几乎是无从察觉的审美经验:夕阳西下时分,写字楼里荧光灯色彩斑斓,变幻无穷;到了夜间,灯光照出的白色,又可见出层层叠叠的微妙差异。这一切就像日本料理,种种美味可以在心底里重新翻腾上来,不断强化,或者不然——干脆就无动于衷。[1]
甚至,这里的商业行为,也是出奇地安静。愈是安静,愈是切近商业的本质。至于通用城市的布局,它高耸入云,又蔓延无边。高楼大厦是它吞没了一切的第一景观,高楼不再密集林立,它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可以矗立在市中心,也可以矗立在稻田里。土地不足,尽管像大树的年轮一般,一圈一圈往外延伸,疏散的密集是它的原则。此外,对于通用城市的居住条件,库哈斯的表达是,要么是彻底解决,要么老天知道。彻底解决的一族住高楼,是合法居民。老天知道的一族住棚屋,是不合法居民。一边是消费天空,一边是消费土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土地这个最昂贵的商品,是最穷的一族人在使用,免费的空气,却是富豪们在高价享用。不仅如此,通用城市还是第一等猎艳的好场所。它就像一家约会公司,高效率将供需双方撮合起来:高潮多多痛苦少少。最肮脏的交易在用最清洁的方式表达,唯美成为色情,这就是我们的通用城市。
通用城市存在吗?在库哈斯看来,新加坡就是一个通用城市,它成功消除了一切本土的地域特征,一切都是现代,一切都是当代。对于正在经历城市化飞速发展进程的当代中国来说,库哈目睹了珠江三角洲一座座城市十年之间平地而起,他的亲身感受是,在珠三角一个建筑设计,平均时间只需十天、三个人、三台苹果电脑。
通用城市是今天城市的现实状态,还是城市的未来图景?它在多大程度上是危言耸听,还是正在变成城市的真实?照库哈斯的说法,通用城市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建筑,人人都是建筑家。它无须事先设计,它出其不意就拔地而起。一切都是随意的,一切都是随机的。这里没有历史,人人都是游客,人人都是匆匆过客。这样一幅城市图景真是让人悲哀又伤感。城市究竟是我们的心灵家园,给与我们与时俱进的工作和休闲空间,还是压抑和压迫人的牢狱,甚至是藏污纳垢的罪恶渊薮?
二 巴黎
库哈斯的通用城市使人想起19世纪波德莱尔笔下那个藏污纳垢,然而又光彩十足的巴黎。巴黎肯定不是通用城市,因为她没有变化。无论是因为雨果小说而闻名天下的巴黎圣母院、默默安葬着法国历代王族的圣丹尼教堂这些早在中世纪就已经出名的古典建筑,还是凯旋门、先贤祠、荣军院、香榭丽舍大街,以及蒙马特高地和高地上梯也尔为拯救被他屠杀的公社社员灵魂而修建的庄严雄伟的圣心教堂,所有这些地标性建筑和景观,都依然如故,几无变化。巴黎的浪漫和骄傲天下无双,这一方面就像中国的上海,足以使她成为一个典型的女性城市,凝聚着多多少少伤心女子的梦想。想一想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哈代笔下的游苔莎,以及王安忆《长恨歌》里的王琦瑶,如何此恨绵绵无绝期吧。他们怀抱着对城市怎样的憧憬期望啊。上海已经显得谦卑。虽然她的许多本土居民在外来白领精英和历久弥新传统偏见的双重夹击下,甚至已经是灰头土脸。但是上海的青年一代人正在以他们务实也踏实的日常生活智慧,改写着中国长久以来对于这个城市的成见。
2000年笔者第一次到巴黎,从圣米歇尔地铁站钻出地面,扑面而来的便是贴着巴黎老建筑山墙的圣米歇尔雕像。眼见美仑美奂的希腊古典风格,圣米歇尔高举宝剑,姿态近乎西斯廷小教堂中米开朗基罗著名壁画《最后的审判》中的巨人耶稣,将毒龙恶魔踩在脚下,然后是喷泉潺潺而下,两边更有铜铸雄狮,口中喷出汹涌水柱,一时间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咖啡馆把摊子铺到人行道上,有游人也有本城的居民。人们守着一杯小小的咖啡,不畏闹市中心的汽车尾气,悠闲地品味着城市的味道。这就是巴黎。无目的非功利的休闲,是她的生活理念。雨中漫步优雅寂寥的拉丁区,踩着莫泊桑们曾经独步其上的石块路,就像进入了梦的世界。对人类的另外一半而言,这里就是天堂。既然是天堂,就必有魔鬼。假如马路上人烟稀少,那就小心自己的手提包吧。波德莱尔作为一个大隐隐于市的“游荡者”,作为19世纪罪恶都市里的当代英雄,他所见证的巴黎,到今天也还是栩栩如生,鲜活生动着呢。
十年后笔者再到巴黎,再一次置身于圣米歇尔雕像近旁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新鲜感觉。当再度来到作为“地方空间”典型的贝拉维拉,和因艺术家聚居蜚声的蒙马特高地。同样的平凡朴实,同样的熙熙攘攘,除了游人增多,汽车增多,与十年以前毫无差别。让人感慨的还是汽车,巴黎市区建筑密集一如迷宫,汽车只能跨着人行道,停在小街上面,首尾相衔的程度,叫人匪夷所思:它们如何泊定下来,又如何启动。所以不奇怪,巴黎多流行小排量车,而且十之有八必有擦痕。由此可见巴黎人的汽车理念,它们不过是代步的工具,而不是炫耀身份的符号。
但就是谦卑的巴黎汽车,在香榭丽舍,这条引领世界时尚的第一大街上,也是当仁不让占据了主位。奔驰、雷诺、标致,豪华的专卖店不计其数。路易·威登一丝不苟,高傲地示范着它限制销售的名牌策略。5千人民币一个小小钱包,却让全世界的新贵女性们趋之若鹜,哪怕是仿制品铺天盖地也罢。符号给人满足,使用价值不值一道。波德利亚的消费和拟像理论,由此来看就是再雄辩不过的后现代理论。寻访怀旧幽思,该去巴黎的拱廊街。本雅明当年篇幅巨大的《拱廊街计划》还没有全部译成中文,但是也足以为我们提供向导。拱廊街不复是商业中心,它的面貌或者依旧,但是布置得漂亮又精致的橱窗,观赏和艺术的功能,已经超过了它们的商业功能。波德莱尔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
巴黎人热爱生活,热爱表达。所以地铁罢工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移民们也入乡随俗,背着标语牌,在卢浮宫外墙上巨大的康熙皇帝广告俯视下,在广场上静静站圈,伸张权利。这也涣然成为一景。言及巴黎的自由思想传统,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这个哲学家的摇篮,她的办学理念,值得一提。巴黎高师不授予学位,体现人文教育的非功利、无利害标识。即便她没有学位,至少就文科而言,这所入学考试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小小学院,她的学历荣誉,冠盖巴黎一切大学。她的考题不考知识面,专考思考能力。思考可以信口开河。但是巴黎高师自有她的范式,比如,分析马拉美语言的两个层次。这显然依赖读书的积累。2011年高师招收的10个国际学生中,其中一位女生来自上海外国语大学。其考题是文学与政治,这似乎是一个太为陈旧而且陈腐的命题。但是有提示:有人说,什么都是文学,政治不过是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你怎么看这个命题?来自上海的考生,用中文答卷胜出。虽然,少不了后面的法语面试,但如今被边缘化得一无是处的文学,还能有如此荣光,也足以给人许多欣慰了。但求自由,不求有用,这似乎就是巴黎的精神。
但是十年之间巴黎物价飞涨。中心地铁站吐进吐出流动人口,如过江之鲫。悠闲和优雅成为一种景观,一种摆设。今天巴黎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旅游城市,比如,她就没有柏林那种沉静和从容。一个物价高企的城市,一个游人如织的城市,还能在多大程度上成为一个宜居城市?柏林作为欧洲实力最强国家的首都,她的物价水平大致是巴黎的三分之二。当绵长雄厚的历史成为浮光掠影,当美和艺术的经典成为走马观花中的飘忽拟像,巴黎会不会在另外一种意义上、在历时性坐标的意义上,成为库哈斯或者并非危言耸听的“通用城市”?
三 西宁
比较来看,中国的城市是不是患上了急功近利的“通用城市”通病?恐怕也未必。假如就乌鲁木齐、西宁、拉萨这三个中国最西部的府城作一比较,是很有趣的事情。它们都有碧蓝的天空,参天的胡杨和白杨树,空气凉爽中透着甘甜。乌鲁木齐有北方城市的寂寥和喧嚣,二道桥有最迷人的西域风情,使人想起昔年丝绸之路的辉煌。西宁弥漫着现代化气息扑面而来的回族文化,喘急的湟水几乎是贴着铁路沿线,从城中川流而过。西宁已经拆迁掉火车站广场一组绝无有碍观瞻之嫌的民族主题雕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打造名副其实的中国“夏都”。但是最叫人魂思梦牵的是拉萨,它是本土化和全球化在两个极端上最奇妙,又最自然而然的结合。暑夏郁闷的季节,去往以上三城中的任何一地,无疑都是令人神往的。
西宁有大名鼎鼎的青海湖和塔尔寺。单行客游青海湖,除了跟散客团基本上别无选择。途中的一个自费景点赞普林卡,可以给人一份意外之喜。赞普林卡是藏语的音译,意思是藏王园林。这里据说是当年文成公主进藏的第一站,虽然景观大都系新近修葺,可是迎面的五层藏式主殿里,三层中空供奉的松赞干布和右手文成公主、左手尼泊尔泥尊公主三尊巨型雕像,足以令人叹为观止。松赞干布眉宇之间透出一种深谋远虑的愁思,既不似中原帝王舍我其谁的霸气,又不似佛家慈眉善目的仙气,殊为罕见。
青海湖沿岸是鹅黄、嫩黄、柠檬黄层层铺展开来的大片油菜花。它们一望无际铺陈在公路和湖泊之间,衬托着远处的碧波蓝天,构成无比美妙的高原景观。婺源也有油菜花地,当地居民怎样津津乐道远方客人千里迢迢,过来拍摄这里的油菜花景观,让人记忆犹新。笔者还记得插队安徽时候的油菜花地,彼时它是和水稻、棉花无异的一种作物,它的鲜黄色泽固然赏心悦目,却从未感到它是一种风景。也曾在兴安灵渠的一叶小舟上,望着岸上白云蓝天之下,金黄色的油菜花地里蝴蝶翻飞。但是,这一切都是框架中的美感。独有在这块青海的明珠之畔,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咸水湖畔,油菜花才会这般横无际涯,展现她近乎原生态的无边橙黄景观。
油菜花的背后就是青海湖。从远处看,她的色彩要深过蓝天,时而湖光天色莽莽苍苍衔连一气,时而在湖光和山色之间,点缀着黛色的山岚和悠悠白云。从近处看,她的湖色从淡青、蔚蓝、普蓝向纵深的浩瀚深蓝延绵伸展,如风平浪静的大海。这和后来所见青藏高原无数大名鼎鼎的神湖圣湖都不一样。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淡水湖错那湖,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藏传佛教的第一圣湖纳木错,以及同为西藏三大圣湖之一的羊卓雍错,它们的湖色都比较单纯,有种幽不可达的高贵。但是青海湖就贴着公路,在飞驰的动态中从容不迫变幻着她的壮丽姿容。这也是西宁的姿容。
塔尔寺就在紧挨着西宁的湟中县镇上。它与西宁市区的距离,不超过北京火车站到中关村的距离。市区有几块钱的中巴到达,坐出租车走高速,更是须臾之间的事情。塔尔寺不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它是一个由无数寺庙组成的建筑群,仅有数家最有来历的佛堂,需要出示门票。不仅如此,塔尔寺雄心勃勃的扩展规划,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比邻塔尔寺的一条小街上,满街都是黄澄澄、金灿灿的铜制佛器,店铺门口的人行道上,时见年轻的学徒手脚并用,敲打焊接,忙个不停。藏传佛教中,塔尔寺的地位或许仅次于拉萨供奉着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的大昭寺。它是宗喀巴大师的诞生地。达赖和班禅两大转世系统,就始于宗喀巴的栽培扶植。除了释迦牟尼,宗喀巴在藏民信仰中威望之高,无出其右者。这未必是夸张。
由此塔尔寺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公元1357年。这一年宗喀巴降生在茫茫大草原上,母亲就地埋下胎衣。日后此地长出一株菩提树,母亲乃筑一小塔,将菩提树遮蔽起来。20年过去,复有人圈住小塔,修起高达11米的喇嘛银塔,之后数百年间,各地信众倾其所有,奉献红宝石、钻石、绿松石、天珠、玛瑙等各式珠宝,镶嵌其上。这该是怎样一座珠光宝气的至圣银塔啊!可惜因为整修,它给遮蔽起来了,终未得一睹真容。有了塔,然后有了覆盖这至尊塔的寺,那就是塔尔寺凡五十余主体建筑的灵魂所在:大金瓦殿。塔,然而有寺,这是塔尔寺名称的由来。这一切听起来都像传奇故事。但是就在大金瓦殿门口,却有菩提如伞展开。据导游介绍,多年前翻修大金瓦殿,挖开地基,发现其中一棵绿茵茵的菩提树,根脉直通向寺内塔中那株当年大师胎衣滋养的小树。就是说,层层包裹在塔中的小菩提树依然活着,她双株连理,透过殿外的分身,吸收着阳光雨露。造化神功,瑰奇一至于此,令人叹为观止。
四 河内
河内肯定也不是“通用城市”。置身在河内还剑湖畔号称“六十四条老街”的旧城区,恍惚之间,会联想起杜拉斯小说《情人》电影版本中,梁家辉同法国小女孩幽会的那一条热气蒸腾的噪杂小街。然而恍惚不过是在刹那之间,马上震耳欲聋的摩托车声,将你轰回眼前的世界。眼前的世界车水马龙,逼仄的空间里热闹非常。越南奉行土地私有制,住宅土地论平方米出卖,结果是无论通衢大道,还是小城旧街,两边建筑多为两三层高的一二开间门面营生,背后三间、四间的空间往纵深发展。想象一下,当寸土寸金的旧城区,布满这一样式的私有社会商铺民居,左邻右舍不留一丝空隙,那就是“六十四条老街”的典型景观了。
六十四并非一个招贴数字,笔者怀疑用来计数那一块盘根错节、纠缠百结的老街城区,这个数字是只少不多。老街是外国游客,特别是法国人寻回当年宗主国感觉的首选地。所以沿街除了琳琅满目,尽是似乎像从中国小商品市场批发过来的廉价日用品,咖啡馆和酒吧时显其中。但是最亮丽的一道风景,该是越南本土的甜水屋,邻近居民多会到此小憩片刻,打发暑热。但见少男少女们店铺两边一字儿坐开,悠闲地啜饮手中那一杯淡淡的果汁抑或茶水,你会感觉到,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但是如雷轰鸣的摩托车声,立时将你唤回到喧嚣的真实空间。越南是摩托车的国王,一如二十年前的南宁。河内作为它的首都,摩托车的风头自是一马当先。无论是广阔的大马路,还是丈许宽的单行道小街,放眼望去,尽是浩浩荡荡的摩托车队,风驰电掣般刮过。可见,游人在上面那块“六十四条老街”里闲逛,委实是种提心吊胆的经验。人行道上停满摩托车,摩托车与店面之间,只有两尺许通道供人走路。一旦这通道给什么人占据,行人就只能贴着摩托车外沿,小心翼翼走马路。越南绝不少见汽车。但是对于普通民众,似乎还处在前汽车消费阶段。但家家户户必有摩托车,而且不限于一辆。同越南的汽车相仿,越南的摩托车市场基本也是日本的一统天下,产品优质和服务优良。中国企业如何去形成一种自觉意识,似乎还有待时日。
河内也有宁静的地方,它的第一号自然景观,得名于英雄传奇的还剑湖令人神往。还剑湖面积比不上杭州的西湖,大抵相仿嘉兴的南湖。但是还剑湖没有西湖的雍容华贵,同样不似南湖的平淡从容,她有点像一个青涩的少女,无须多少粉黛妆奁,自有一种清澈的魅力。环湖绿树掩映的林荫道上,本地居民和国际游客相得益彰,并不显得拥挤。还剑湖东北角一个露天咖啡厅里,你可以要一杯等值人民币7元的冰奶咖,三两知己,围桌小叙,在纯正的越南咖啡回味中,坐看湖光潋滟,各式打扮的游人,进进出出积聚了很多传说的玉山寺。一切在娴静中显出优雅。这样一种闲适人生,用18世纪英国作家约瑟夫·艾迪生的话说,该是最大的快乐了。
河内的第一人文景观是巴亭广场。比较北京的天安门广场,巴亭广场居高临下,占据主位的是胡志明陵。这个更明显模仿华盛顿林肯纪念堂的越南神殿,庄严雄伟地俯瞰着面前一段断绝车行、只供步行的“长安街”,以及广场中央的一块青青绿草地。草地过去可见起重机的褐黄色巨臂直插蓝天,用于拆除先前的人民大会堂,正在重建。周边有国防部等政府机关,大抵都是两广常见的那种稳重中刻意雕琢细节的法式建筑。建筑的外表新涂了明黄色,但是房舍依旧。给人意外惊喜的是,就在广场西南角上,潜伏着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庙。而这座不起眼的小寺,就是越南大名鼎鼎,历史已有千年的独柱寺。小寺搭建在池塘中央的一根石柱上,是以得其所名。全球化宏大革命叙事和穿透绵绵历史的地方宗教,如此悄无声息地和平相处,堪称一个奇迹。
给人惊讶的还有河内的火车站。从河内到南宁的火车一日一班,当地时间晚上十点四十分,始发于城市东北角上的嘉林车站。火车是我们进入动车时代之前,司空见惯的中国红皮车,据说这是越南全境,最好的一趟列车。但是嘉林火车站可以让人莫名想起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闪烁着悠悠灯火的小街,老人和妇女们支撑着窄小陈旧的街面店铺,再没有旅游和休闲产业的星点踪影。嘉林车站就悄悄坐落在这条灯火阑珊的小街上,同周边的寥落店家比邻而居。这一切,都叫人怀疑是不是回到了20世纪30年代的江南小城。这时候,假如你口袋里还剩下一大把越南盾,那就会发现处在非常尴尬的境地。邻近有米粉店、理发店、杂货店、药店,还有无需登记身份证的微型网吧,它们压根就不足以打发掉你剩下的越南零钱。买水果吧,可是除非上车便饕餮一空,凌晨到了中国海关,无一例外是留下果蔬,空身走人。奈何,总不至于抱上一大堆饮水、饮料、膨化食品和小包装廉价饼干回家吧。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小街回走百余米,右拐再前行百余米,你会发现一家中型电器超市,在那里买上一件越南小电器,带回来或许不失纪念意义。
五 城市的希望
通用城市畅行其道的结果是什么?库哈斯告诉我们,那就是好莱坞影片中展现的疯狂的世界末日:人们穷嘶极喊。在卖东西?预言未来?还是呼唤上帝?钱包给偷了,大伙在追罪犯。牧师祈祷安静。孩子们拖着发育不良的双腿狂奔乱突。畜生在嚎叫,雕像纷纷倒塌。女人在尖叫,不知是受了惊吓呢,还是到了性高潮?芸芸众生如今已成一片混乱的乌合之众。海洋决堤。好,现在关掉声音。我们看到什么?我们看到一片死寂中男男女女似幽灵在移动。幸好我们听不见他们的绝望呼号。安静,城市不复存在。我们可以离场了。
通用城市是一个寓言。它究竟是或不是耸人听闻,有待我们根据自己的城市体验来做出判断。我们的城市的确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城市的天空中弥漫着汽车的噪音和尾气,飘忽着拆拆建建、建建拆拆的粉尘。河流在北方的城市大多断流,市区每靠人工蓄水,来营造波光粼粼的水面景观。南方的城市里,河流大多变成了下水道,所剩无几的水面,艰难地在同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搏斗。旧城改造和新建城市,大都是单一的人口组成,单一的区域功能布局,大同小异的建筑样式。往昔城市那种依依不舍的家园情愫,随着资本全球化浪潮卷过,正在飘逝远去。这是不是今天全球化的城市发展模式,有如当代的机场,千篇一律而失去了个性,失去了生命?
但是笔者相信库哈斯的“通用城市”的寓言不会变成真实。就城市的词源来看,“城”为城垣,“市”为集市。城垣和集市,它们不仅是城市最初的原始形态,而且它们的基本元素,也是以千姿百态的当代模式,长入了现代都市的构造模
式。仅以上面巴黎、西宁和河内这三个形态迥异的现代都市来看,即便它们或多或少带有“通用城市”的影子,但是谁能否定它们生机勃勃的魅力和活力?谁能在它们的魅力和活力面前无动于衷?凡有城市,就有生命。凡有生命,就有希望。无论这希望见于以往的包豪斯模式,还是勒·柯布西耶的现代性模式,抑或《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的后现代模式。即便库哈斯的预言成真,我们的城市以它们绵延数千年的雄厚历史,也必将在“通用城市”的欲火中涅槃而再生。库哈斯的“通用城市”寓言如果不能说明别的,至少它会让我们的城市学会谦卑。由此走出脆弱,走出困局。这并不仅仅是我们城市的希望。
[1]Rem Koolhaas. “TheGenericCity”[M]//Ackbar Abbas, John N. Ernie.InternationalizingCulturalStudies:AnAnthology,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2005.639.
ExperiencingtheCity
LU Y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Koolhaas’ term of “The Generic City” can be seen as an ill omen, especially for the continuous expansion of rising cities in the global context. If such a description is exaggerated, we as urban residents can make our own judgment in experiencing the city. For example, Paris, Xining and Hanoi, the randomly selected three European and Asian modern cities, are still our destinations for leisure and still leave us with hope, though our experience of them is rough. However, Koolhaas’ fable of “The Generic City” at least can teach our cities how to become humble.
The Generic City; Xining; Paris; Hanoi
2011-11-03
陆 扬(1953-),男,上海市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文艺学和文化研究。
G07
A
1674-2338(2011)06-0060-06
(责任编辑: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