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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中国女性小说的易性叙事及其性别策略

2011-04-13

关键词:梦魇易性两性

李 萱

(上海财经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83)

现代中国女性小说的易性叙事及其性别策略

李 萱

(上海财经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83)

易性叙事在现代中国女性小说中较多呈现为一种具有目的性、策略性的表达技巧和叙事手段,具有代表性的是关于民族梦想、女性个体情感体验和两性沟通的易性叙事。尽管有时其中仍留有传统性别关系模式和文化分工的痕迹,但它更多表现为现代女作家通过这种艺术表达方式实践新的性别书写方式的努力,是一种值得探索的性别书写策略。

女性小说;易性叙事;性别策略

近年来,一些论者将“易性”引入文学分析和性别研究之中并取得了研究成果。如黄霖将创作主体与文本中第一人称主角性别易位的作品称为“易性文学”[1],李玲则探讨了男性作为创作主体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中的“易性体验”[2]。本文将“易性”引入文学叙事层面进行研究。

易性叙事在小说叙事中时有出现,是创作主体对另一性别人物的文学叙事和性别想象,既包含创作主体的“白日梦”成分,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着创作主体的叙事意图。就现代中国女性小说创作而言,易性叙事指的是女性小说创作中由男性人物承担主要叙事功能的叙事方式。这种叙事现象在较多情况下呈现为一种现代女性具有目的性、策略性的表达技巧和叙事手段。本文分别以具体文本为例从民族梦想、个体情感体验、两性沟通三个层面对现代女性小说的易性叙事及其性别策略进行分析。

一、民族梦想与易性叙事

在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常通过性别的置换,借助女性声音与女性符码,“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3],传统女性则常通过对男性行为、装扮与声音的模仿冲破“闺围”,在传统女性领域之外发出声音。这一“易性”现象是男女两性以内在需求为前提对另一性别的文化想象,它深受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性别文化对两性创作心理的潜在影响,是传统性别文化分工在文学创作领域的一种表现,对现代中国文学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

现代中国小说创作中不乏易性叙事,且呈现出某些规律化特征。一些男作家在表现个人境遇、个体生存等主题时多采用易性叙事,如沈从文《边城》、老舍《月牙儿》等;部分女作家在书写民族解放、社会启蒙等宏大主题时常选择易性叙事,如丁玲《夜》、张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王安忆《小鲍庄》、方方《乌泥湖年谱》等。在这些女性易性叙事中,既包含着对以男性为中心的写作范式的认同,也包含着“某种以男性自居或化装为男人的”、以“某种超越姿态完成的对性别偏见的重述”[4]33,二者间的界限很难区分。在此以张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为例,具体分析其中易性叙事的意义及其性别处理的两难和机巧。

《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是张洁的处女作,发表于1978年。小说采用第三人称内聚焦叙事方式,以“伐木工人的儿子”孙长宁为叙述者,通过他的亲身经历讲述了特定历史时期的人物故事:知识分子受到“文艺黑线专政论”和“读书无用论”的影响和伤害,孩子们丧失了学习各种文化知识的权利。在这样的环境下,音乐家梁启明优美的长笛声给孙长宁带来了最初的精神启蒙。“文革”结束后,新的文化环境又使他产生了承载着民族希望的音乐梦想。可以说,这是一个20世纪80年代初期较为常见的关于文化复苏、知识分子被重新认可的民族寓言。其中承担主要叙事功能的孙长宁作为老一代艺术家梁启明的继承人,不仅在内容层面承担着当代精英知识分子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文化喻义,而且在叙述层面担负着女作家主流意识形态领域的“代言人”功能。

应该说,易性叙事体现了张洁综合各方面因素之后的选择。这不仅表明了张洁为呼应时代主潮所做的努力,也从另一层面透露出她的性别困惑和写作困境。试想,如果将主人公的性别置换为女性,知识分子的文化喻义和“代言人”的身份能否顺利达成?有关民族梦想的文化寓言能否真正成立?在以“男主外,女主内”为基础模式的传统社会,知识向来与男性联系得更为紧密,被禁锢在家庭之内的女性成为知识分子的机会则少之又少。即使到了现代社会,女性受教育的机会增加,她们也很难像男性一样与知识分子形成更为自然的对应关系,或充当知识分子的代表。从这个角度说,张洁在这篇小说中选择易性叙事的方式有一定的必然性。但与此同时,张洁的创作也面临着与性别有关的困惑:以男性为视点的“花木兰式”女性写作,“难免与女性成为文化、话语主体的机遇失之交臂,并在有意无意间放弃了女性经验的丰富庞杂及这些经验自身可能构成的对男权文化的颠覆与冲击”[4]506。

张洁在这篇小说中选取男性视角承担主要叙事功能,并不意味着她完全放弃了女性对民族、国家和社会的观察。首先,尽管隐含作者有关民族国家的文化想象主要通过叙述者孙长宁来实现,但这也表明隐含作者的女性认知与其是暗合的,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一种“双性共同视角”[5]170。其次,隐含作者将孙长宁设置为“孩子”身份是有意为之的,“孩子”在这里“是一个不以性别为强调的指称”,其中所具有的性别意指“被文本消隐了”[5]164。它暗示性别经验的差异并不会影响故事情节和小说叙事意指的改变。再次,小说中如世外乐园般的“森林”意象和天真、快乐、充满梦想的“孩子”形象,因其与外在世界的隔绝或“类隔绝”(孩子还未真正进入社会)状态,而与女性作为“第二性”的文化处境有相通之处。作为“孙长宁的乐园”的“森林”和作为“世外桃源”的“森林”,一方面寄托着作者纯洁的文化梦想,另一方面也流露出相比男性更贴近大自然的女性的温情与梦幻。

二、个体情感体验与易性叙事

爱情是女性个体情感体验的核心层面。许多女作家在书写这一主题时都会选择女性人物为叙述焦点,并通过女性叙述者的叙述来传达创作意图。但在现代小说创作理念和性别观念的影响下,也有一些女作家尝试易性叙事,选择与女性人物情感体验直接相关的男性人物来承担全部或部分叙述功能,从另一性别角度展开有关女性个体情感体验的文学叙述。

早在20世纪30年代,沉樱就开始有意识尝试突破五四女性“自叙传”式的小说创作,采用“多种视角并借助叙述时间的变化来展现人物的情绪演变”[6]。如小说《女性》(原名为《妻》)别出心裁地选择丈夫“我”为第一人称限制性叙述视角,以“我”的内心感受和亲眼所见为主线展开叙述,书写了在面对爱情的甜蜜、怀孕生育的婚姻现实时,男性之于女性生命体验的粗疏、冷漠和自私。王安忆在《香港的情与爱》中也采用易性叙述的方式对男女两性的感情生活进行了审视。她选择男主人公老魏为主要叙述聚焦点,传达了现代商业社会男女面对爱情时的不同心态。

应该说,现代女性小说的易性叙事是现代女作家对叙事方式的创新与尝试。通过对承担文本叙事功能的主人公性别身份的置换,她们获得了一种从另一性别观察和审视女性个体情感体验的视角,并时或与以女性人物为叙述者的文本形成“互文”关系,进而在小说文本之外构成一重新的意义阐释空间。

发表于1993年的《对面》是铁凝第一部以男性视角进入叙事的小说。小说以男性人物“我”为主要叙述者,让其承担了绝大部分叙事功能,并通过“我”的眼睛所见和内心所感,展现了“我”所看到的女性生活状态和情感世界。“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指女性生存于男性的对面,另一方面也有以男性视角折射女性生存状态的意旨。小说中有一个细节耐人寻味:“我”回忆在大峡谷偶遇一个女孩并与其发生“一夜情”的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并未葆有爱情的忠贞,而是根据先前读过的小说加上自己的浪漫想象,创造并导演了一场符合内心需求的恋情。铁凝在小说中采用了环环相套的易性叙述手法:故事的真正叙述者是男主人公“我”。“我”回忆大峡谷偶遇时,又间接叙述了“她”给“我”讲的山中偶遇爱情故事。其间,通过对二者“对话”与“争执”的叙述,使“她”得以发出声音,如“我一味地折磨她使她从自造的浪漫中回到了现实。她开始指责我,说你是多么地粗糙啊!”这种叙述手法可谓“一箭三雕”,既凸显了男性在此类偶遇爱情故事中的现实性和目的性,也传达出女性基于自身需求的浪漫情怀和主体精神,同时还通过男女两性对同一事件的差异性认知,显示出两性沟通的困难。

《锦绣谷之恋》从单纯的女性视角、以第三人称限制性叙述方式讲述了一个相类似的山中偶遇爱情故事。虽然两个故事内容大致相同,但由于叙事者的性别不同,两个故事的叙述内涵也不尽相同。有意思的是,这两个文本的“指意系统”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种有所“互涉”的互文关系,具体表现在三个层面。首先,《锦绣谷之恋》中的“她”在锦绣谷偶遇爱恋的故事,与《对面》中女主人公为男主人公讲述的山中偶遇故事相互指涉,其基本情节都是以女性人物的口吻讲述山中偶遇男主人公、迅速恋爱、下山后各奔天涯的故事,但其呈现视角却不相同:前者是女性视角,后者是男性视角。其次,《对面》中女主人公为男主人公讲述的山中偶遇爱情故事,与《对面》中男主人公“我”叙述的山中偶遇爱情故事相互指涉:女性人物都在一夜甜蜜后不见踪影,唯有留在枕边的“发卡”。这是同一小说文本中不同情节的自我指涉,不仅凸显了女主人公对此类爱情故事的期待心理和自主意味,同时也经由男主人公的叙述视角折射出同为当事人的男女两性的心理反差。最后,《对面》中男主人公叙述的山中偶遇故事与《锦绣谷之恋》的山中偶遇故事也相互指涉,即分别以男性和女性为视角讲述了同一类型的故事:女主人公都对山中偶遇爱情故事充满期望,并都具有自我承担的主体性。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承担叙述功能的叙述者的性别不同,不仅造成其叙述视角的不同,也使所叙述故事的信息传递有明显差异。《锦绣谷之恋》从单一女性视角传达了现代女性借助于爱情梦幻对自我生命体验的更新,男性人物只是女性得以实现自我更新的一个性别化符码;《对面》则通过嵌套式的叙事结构,和兼顾男女两性心理体验的叙述方式,立体、对话式地书写了此类故事中男女两性各不相同的内心感受和生命体验。从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易性叙事是一种值得探索的功能独特的叙述方式。

三、两性对话、复调结构与易性叙事

从根本上说,易性叙事是一种基于“易性体验”的文学想象。这也意味着易性叙事的方式、表现内容及易性程度等,都会随想象主体的性别观念和创作意图发生改变。也即是说,文学书写的易性叙事不仅可能出现以此性别的内在需求灌注于彼性别的文学想象,也很可能出现尊重另一性别的主体性而忽略自身性别主体性的情况。但这并不能排除文学书写易性叙事获得成功运用的可能性,既尊重创作主体的性别主体性,同时也尊重文本中易性叙述者的主体性。朱文颖的小说《戴女士与蓝》在此方面具有代表性。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通篇选择一个中年男人(“我”)为叙述者,以第一人称内聚焦叙述方式讲述了“我”在日本打工时所经历的被异化为“鱼”的人生梦魇,以及回到上海后遇到曾经和“我”一起在海洋馆扮演“鱼”的“戴女士”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我”对现实经历的讲述和对往事的回忆中交错呈现,构成一明一暗双层复调叙述结构。

明线以叙述者“我”为中心。“我”在日本打工时曾在海洋馆化装为一条叫做“辛巴”的白鲸招揽顾客。这种异化为“鱼”的梦魇经历与感受一直追随着“我”从日本回到上海。即使生活日渐平稳,“我”也依然怕水、恐高、拒绝回忆过去,并有着做噩梦的“恶习”。暗线则围绕“戴女士”展开,她在日本曾经和“我”一起扮演过海洋馆中的白鲸“星期五”,但是“我”从未见过她的样子,只知道她的左侧腰部有块“疤痕”。回到上海后,她以“戴女士”的身份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游刃有余地做着健美教练,拒绝承认自己是当年的另一条白鲸。两条叙事线索一明一暗交织在一起,内在隐秘地呈现着“我(辛巴)——戴女士(星期五)”、“梦魇——游刃有余”的复调对位关系,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性别的对话与对比:作为男性的“我”和作为女性的“戴女士”虽然有着共同的扮演白鲸的梦魇经历,但是他们面对梦魇的“挫折反应”和心理应对却截然不同。

所谓挫折反应,是指个体体验到挫折后在情绪和行为上的应激表现,它归根结底是作为个体的人与社会环境的冲突或不协调的一种表现。个体的人的“挫折反应”往往受各种因素的影响,但性别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个因素。有统计数据表明,女性比男性“对挫折的感受性高,反应更为强烈”[7],这与传统性别观念对男女两性的心理影响有关。但在《戴女士与蓝》中,朱文颖并没有从这一角度进行书写,而是从具体人物的梦魇经历出发,书写了男女两性对同一梦魇的不同感受和反应:“我”很难从异化为“鱼”的梦魇中走出,戴女士却很快摆脱了梦魇,与生活和解。小说有非常明晰的对比表述:对“我”而言,“孤独,就是一个人,他穿着一条鱼的衣服,但后来当他把这衣服脱掉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一条鱼”。对“戴女士”而言,她虽然不再吃鱼,但却不像“我”那么惧怕游泳和潜水。她与生活彻底和解了,有着从梦魇中挣脱而出的从容、韧性以及中年女人的“沉着”和“优美”。孤独、梦魇与沉着、优美,这两类形容词形象地表明“我”/“辛巴”与“戴女士”/“星期五”对梦魇经历的不同反应。也正是这种双层复调叙事方式通过两性心理的对比传达出戴女士身上所具有的现代女性的坚韧品格与知性气质。不仅如此,小说还通过戴女士对“我”的评价,如“你不是一棵树”、“你连过去都没有”等,折射出“我”之所以很难从梦魇中走出,很大原因在于自身主体性的匮乏。

“梦魇”是连接双层叙述结构的关键性符码。作者同时还设置了“陈喜儿”这样一个女性形象作为连接两层叙事结构的关键人物,并且在“梦魇”与“陈喜儿”之间设置了多重别具意味的联系:“我”的梦魇经历成为陈喜儿不断臆想的神秘根源;陈喜儿对“我”的过去的臆想和对莫须有“日本女人”的虚构将“我”重新推进“梦魇”,也使她自己陷入“梦魇”。她不仅时刻提醒并试图揭穿“我”竭力忘记的梦魇经历,还不断以爱的名义制造各种爱情梦魇,最后使自己也陷入失去主体性的梦魇境地,而以自杀告终。虽然小说选择男性人物“我”作为叙述者,承担主要的叙事功能,但作者并没有因此忽略对女性形象的刻画。除了对有着强大生命韧性和主体精神的“戴女士”的书写之外,作者还通过“我”的视角潜在批判了“像树獭一样吊在我的脖子上”的陈喜儿的主体性缺失,并以“梦魇”的象征性比喻和“自杀”的悲惨结局暗示了这类女性的不幸命运。

朱文颖在关于这部作品的访谈录中曾说,《戴女士与蓝》所选择的易性叙事视角“或许是一种冒险的尝试,因为作为一个女作家,这种人称叙述有某种不可信的东西在里面”[8]238。尽管如此,她还是大胆尝试了这种艺术表达,并以各种方式让她笔下经过男性叙述者“过滤”的女性人物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作家就好比一个隐身人,他在各种各样的灵魂之间游荡、飘移”[8]240。通过易性叙事,朱文颖在尊重男女两性生命体验和生命逻辑的基础上,分别对男性人物和女性人物给予了“同情之理解”和理性之批判。

综上所述,现代中国女性小说的易性叙事不仅出现在有关民族梦想的宏大叙事中,还时常出现在女性个体情感体验及两性沟通的文学叙事中。虽然其中还隐含传统性别关系模式和文化分工的痕迹,但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现代女作家也在不断尝试通过易性叙事和性别想象的方式,实践具有两性对话和沟通功能的新的性别书写方式,借以弥补女性视角对男性经验的漠视,祈求获得男女两性性别体验的兼顾与对话,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现代女性写作的新的性别策略。

[1]黄霖.《闺艳秦声》与“易性文学”——兼辩《琴瑟乐》非蒲松龄所作[J].文学遗产,2004(1).

[2]李玲.易性想象与男性立场——茅盾前期小说中的性别意识分析[J].中国文化研究,2002(夏之卷).

[3]陈延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5.

[4]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

[5]林丹娅.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3.

[6]张芙鸣.沉樱小说的历史地位[J].复旦学报,1999(2).

[7]高亚兵,聂江.初中生挫折反应类型与教育对策的研究[J].社会心理科学,1997(4).

[8]朱文颖.戴女士与蓝[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海林]

I206.7

A

1000-2359(2011)02-0181-04

李萱(1981-),女,河南民权人,上海财经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文学与性别文化研究。

201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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