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中山国的政治体制探析
2011-04-12徐海斌
徐海斌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吉安343009)
经历了“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陪臣执国命”(《论语·季氏》)的春秋之世后,所谓的“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左传·桓公二年》)的传统等级社会秩序正面临危机,而在长期会盟征伐、敌侔争权后获得胜利的各国卿大夫们为了达到巩固统治进而兼并他国的目的,纷纷在自己的领地内进行改革。通过改革,魏、赵、韩、秦等国先后建立了君主集权的政治体制。为此改革大潮所驱动,至战国中晚期,白狄所建之中山国的政治体制也呈现了鲜明的时代特点。
一、相权的建立
以相权取代卿权是春秋战国之际各国政治体制变革的关键。凭着与王室的血缘关系或特殊功勋,卿大夫几乎都分封有一定的领地,并世袭着对这块领地政治、经济、军事上的绝对控制权。他们入朝执政,是周代礼制使然,更是其身后强大的经济与军事实力使然。因此,只要其领地不失,其子子孙孙便世代拥有执政的特权,这就是所谓的世族世官制。“相”在铜器铭文中称相邦,在典籍上或称丞相、宰相、相国,是诸侯朝聘宴享时辅导行礼的官[1]221。春秋时期,某些国家的“相”已开始担负总领百官、主持国政的重任,不过这些“相”皆属于卿族,仍然属于宗法贵族政治的范畴[2],与战国时期的“相”有实质的区别。战国时期的“相”并不一定与君主同宗,也不一定是贵族,他们可以出身寒微,甚至来自他国;他们拜相前后可能拥有一定的封地,但封地很少世袭,而且他们在封地内只享有征收租税的权力,封地内的行政与军事权均在国君的掌握之中[2]。因此,战国时期的相尽管可以“论列百官之长,要百事之听,以饬朝廷臣下百吏之分”(《荀子·王霸》),但并不能对君权构成威胁。孟子曾一针见血地向齐宣王指出战国相权与春秋卿权的不同: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
复之而不听则去。”(《孟子·万章下》)
孟子所说的“异姓之卿”如果对国君不满,充其量只能
辞官而去,其地位与战国的“相”相同,而“贵戚之卿”则具备使王权“易位”的实力,其身份正与春秋的世卿吻合。可见,春秋战国之际各国以相权取代卿权对于加强君主集权具有重大意义。
河北平山一号墓出土的三件铜礼器(大鼎、方壶、圆壶)铭文不厌其烦地赞颂相邦司马赒的忠心与功绩,不但揭示了当时中山国已建立了相权的事实,而且也为我们了解其相位的职能提供了材料。铭文记载相邦司马赒担负着“辅相”君主的重任,使幼君“知社稷之任,臣主之宜”;作为“贤才良佐”,司马赒“进贤措能”,使“嘱任之邦”的中山王得以“游夕饮食,靡有遽惕”;在邻邦燕国发生“臣主易位”的内乱时,他“亲率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获得“辟启封疆,方数百里,列城数十,克定大邦”的巨大胜利;凯旋后,中山王又命其“择燕吉金,铸为彝壶……可法可尚,以饗上帝,以祀先王”。除此之外,平山一号墓出土的兆域图铜版还有中山“王命赒为兆乏阔狭小大之度”的铭文。从这些铭文我们可以看出,相邦司马赒几乎担负起了总揽中山国内政、外交、军事等一切事务。
学者指出,平山一号墓出土铜器铭文谈到的司马赒,很可能就是文献中的司马喜。司马赒担任辅政重臣,与《战国策·中山策》所载“司马喜三相中山”的情况大致吻合;《史记·邹阳传》与《新序·杂事》云司马喜曾“膑脚于宋”,铜器铭文也说“吾老赒奔走不听命”;“喜”可读为“釐”,《诗经·江汉》传“赐也”,《诗经·既醉》传“予也”,而《玉篇》释“赒”为“给也,赡也”,可见“釐”“赒”二字意义相通,“喜”与“赒”可能一名一字[3]。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云“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集解》引徐广曰,在卫者,“名喜也”。而《战国策·中山策》却说,司马喜未任相之前曾出使赵国,“为己求相中山”,任相之后,又要曲意讨好与其为难的中山王妃阴简。可见中山的相邦尽管权力很大,但其出身和地位明显不同于春秋时期各国任卿相的强宗贵戚,其任免完全取决于国君。
《韩非子·内储说上》另载有一位以车百乘使赵的中山相乐池,关于乐池任中山相的具体时间,典籍语焉不详,据《史记·秦本纪》与《史记·赵世家》,乐池在秦惠文王更元七年(公元前318年)曾经相秦,在赵武灵王十二年(公元前314年),受赵武灵王委派,护送在韩国为质的燕公子职归国即位。学者分析,战国时期,乐氏为赵国大族,乐池极有可能本属赵国重臣,先“被赵派为中山相,后又至秦为相”,这种派重臣(特别是纵横家)到其他国家为相的做法,是战国时期常用于外交联络和外交斗争的一种手段,如燕之派苏秦相齐、齐之派孟尝君相魏、赵之派魏冉相秦、秦之派张仪相魏等均属于这种情况[2]。验之《战国策·中山策》中有关“司马喜使赵,为己求相中山”的记载,此说当有一定道理。无疑,当时中山国的相位呈现了鲜明的时代特点。
二、其他中央职官的设置
在中山国,相邦是位于国君之下的“百官之长”,总领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外交、军事等各方面工作。在相邦之下,又设置了具体掌管各项事务的职官。平山一号墓椁室中出土一铜版,其正面用金银镶嵌成一幅葬域平面示意图,示意图下部从东到西依次标有“大将宫”“执白宫”……先秦“事死如事生”,“宫”应该就是当时中山国几个重要政治机构的体现。“大将”可能负责掌管军队、保卫国家安全,《汉书·邹阳传》“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张晏注:“白圭为中山将,亡六城,君欲杀之,亡入魏,文侯厚遇之,还拔中山。”说明战国早期魏文侯进攻中山时,中山国就已经设有“将”职负责御敌。“执白”可能即“执帛”之官,《史记·曹相国世家》“于是乃封参为执帛”,《集解》:“孤卿也,或曰楚官名。”[4]“执”有“职掌”“主持”之义,“帛”即“布帛”,可泛指财物,中山国的“执帛”之官可能相当于今日的财政部长,国家的财政收支、货币发行等为其掌管范围。出土中山国刀币有面文“成白”二字,我们认为该释读为“正帛”,可能与“执白”属同词而异字关系[5]。“正奎”可能是负责掌管文化事业的职官,“正”有“任职”“为官长”之义,“奎”本星宿名,《吕氏春秋·有始》“西北曰幽天,其星东壁奎娄”,高诱注:“奎娄,西方宿,一名降娄,鲁之分野。”古人以为奎宿主文章,故又用以指代文章、文字、文事之类,唐徐坚《初学记·卷二十一》引《孝经援神契》曰:“奎主文章,仓颉效象。”元李冶《古今黈拾遗·卷一》:“世以秘监为奎府,御书为奎画,谓奎宿主文章也,故宋有奎文阁、宝奎楼之称。”[6]文献记载中山君“好显岩穴之士而朝之”,“上尊学者”,“贵儒学、贱壮士”(《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太平寰宇记》),当时设有专门管理文化事业的职官当属自然。平山三器铭文的字体飘逸,文句也极为优美,中山文化事业的发达从中可见一斑,这与其国家设有专门管理文化事业的职官应该有一定关系。
新中国成立以前,河北农民在灵寿城遗址以西的南七汲村发现一块大河光石[7],其上有铭文云:“监罟右臣公乘得、守丘其臼将曼,敢谒后先贤者。”应该说,“监罟右臣”与“守丘其臼将”均为职官名称。“监罟”可能是《周礼·夏官》中“掌修城郭沟池村渠之固”的“掌固”之官[8],也可能是《庄子·知北游》所载之“监市”,即《周礼·地官·序官》之“贾师”;“守丘”本指守护坟茔,《文子·上德》“狐死守丘”,是其例证[9],“守丘其臼将”指负责守护中山王墓的职官。
此外,张守中指出,出土中山国器物如提链壶、方壶、圆壶、扁壶、盉、豆、筒形器、牛、虎、犀、神兽、有柄箕、帐橛、鸟柱盆、灯等上面多见铭文“左使车啬夫”“右使车啬夫”“冶尹啬夫”“箕器啬夫”“藏麀啬夫”“左辔者”“右辔者”,出土的金泡饰、银泡饰、器物衡帽等有铭文“私库啬夫”,出土的漆盒有针刻文字“左库”。其中,各种啬夫是负责监造器物的职官,左、右辔者是用器者,库是制造、贮藏各种生产生活用品以及兵器的机构[10],这些职官和机构的大量出现,是战国时期社会经济繁荣的表现。
三、地方政治组织的变化
战国时期,列国普遍建立了郡、县两级的地方行政机构,世袭的地方封建主基本上为国君直接任免的郡守、县令所取代,后期中山国的地方政治组织如何,文献乏载,但从其中央当时已设置符合君主集权的相位看来,其地方也应该建立了与之相适应的郡县制。据《韩非子·内储说下》载:
中山有贱公子,马甚瘦,车甚弊。左右有私不善者,乃为之请王曰:“公子甚贫,马甚瘦,王何不益之马食?”王不许。左右乃微令夜烧刍厩。王以为贱公子也,乃诛之。
这则材料说明中山的贱公子未封有领地,否则不至于贫困到马瘦车弊,连马食尚需中山王益之的地步了。换言之,当时的中山国为了加强君主集权,已经取消了按宗法分封王族以采邑的分封制度。此外,《韩非子·难二》中的一则材料也有助于我们对后期中山国地方政治组织的推测,这则材料称,李克辅佐魏太子挚治理中山时,“苦陉令上计而入多”。“苦陉”乃中山国的地名,“令”指县令,可见中山在魏属时期就已经设有县一级的地方行政机构[11],并推行了考核地方官吏的“上计”制度。领土分封制造成地方割据,郡县制有利于君主集权,后期中山国承魏属中山之绪,进入了其历史上最为强盛的时期,沿袭先进的郡县制当是其必然选择。
资料显示,中山国君的权力在当时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最高行政长官相邦的任免取决于他,他甚至可以随时重用“岩穴之士”,使大量的下士居朝,布衣得到伉礼(《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他能让司马赒“虽有死罪,及三世无不赦”,也能不分青红皂白让中山贱公子与大臣季辛人头落地。王妃们为王后之位而费尽心机,因为“事成,则有土子民,不成,则恐无身”(《战国策·中山策》),而这一切又均取决于中山王的安排。平山一号墓所出兆域图铜版铭文载,中山“王命贾为兆乏阔狭小大之度,有司诸官图之,进退兆乏者,死无赦,不行王命者,殃及子孙”,而同墓所出圆壶铭文又云,中山王“日夜不忘,大去刑罚,以忧谪民之有不辜”,说明中山国君具有随意立法与废除法律的至高权力[12]。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认为,后期中山国已经在魏、赵、韩、齐等国的影响下,建立了高度君主集权的政治体制。
四、余论
明末清初杰出学者顾炎武在其著作《日知录》中指出:“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一语道破了战国社会巨大变迁的实情。饶有趣味的是,在此世风大变、礼乐文化式微的形势下,作为白狄族所建的中山国,尽管在政治体制上也同列国一样实现了君主集权,但在意识形态领域却颇有逆世风而行、复兴传统礼义社会的倾向。平山三器铭文大量引用儒家典籍[13],反复称颂先王的慈爱仁德与相邦司马贾的忠信贤能,不仅印证了《太平寰宇记·卷六十二》中关于中山国“专行仁义,贵儒学,贱壮士”的记载,而且也充分说明了中山国统治者已将以重视文武周公之道为特征的儒术作为其治国方针。适值燕王哙仿效尧舜之故事,将王位禅让给“贵重主断”的相邦子之(《史记·燕召公世家》、《战国策·燕策》),这种让贤之举在今天看来无疑是极为开明之举,但在中山国统治者眼中,却属于“上逆于天,下不顺于人”的倒行逆施行为,中山王方壶铭文云:
适遭燕君子哙,不顾大义,不有诸侯,而臣主易位,以内绝召公之业,乏其先王之祭祀,外之则将使上觐于天子之庙,而退与诸侯齿长于会同,则上逆于天,下不顺于人兮,寡人非之。赒曰:“为人臣而反臣其主,不祥莫大焉,将与吾君并立于世,齿长于会同,则臣不忍见兮,赒愿从士大夫,以靖燕疆。”
铭文大谈君臣上下的礼节及觐见天子、会同诸侯、祭祀先王的规矩,从中不难看出中山国统治者坚决维护周代礼制的立场。其后,中山国出动三军前往“戡乱”的行为也得到了周天子的嘉奖,三军统帅司马赒被“策赏仲父”。平山一号墓车马坑出土一铜钺,上有铭文云:“天子建邦,中山侯桓,作兹军鈲,以儆厥众。”[14]这两件事说明,在列国“绝不言王”的时代,而中山国却毅然尊奉周天子,此实属其复兴礼义社会的理想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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