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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哀悼文学与潘岳的文学成就

2011-04-12李景奇

关键词:潘岳祭文文学

李景奇

(河南大学 出 版社,河南 开 封 4 75001)

中国哀悼文学产生于先秦时期,到魏晋时已经过了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国哀悼文学作为一种文学类型、文体形式在潘岳时代趋于成熟,潘岳的文学成就也主要体现在哀悼文学方面。本文试对中国哀悼文学及潘岳对哀悼文学的贡献作一分析。

一、中国哀悼文学的产生及其文化审美价值

中国古代哀悼文学产生的源头在春秋时代。《诗经》中已有此类作品,如《邶风·绿衣》、《唐风·葛生》等。哀悼文学能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重要部类,有着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哀悼文学的产生是生活的需要。古代中国以农耕为主,家国一体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宗法社会制度,这种制度重视等级,讲究血缘,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构筑起了中国浓郁的伦理精神,如赡养父母,扶育子女,以及血浓于水等思想。而生命对于每个人都是唯一的,一旦失去,就意味着主体的完全毁灭。“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其“恨”其实不是对“爱”的对象本身所存在的“恨”,而是对他(或她)不能满足主体的要求,或是主体失去了他(或她)而产生的“恨”。所以,中国古人一旦遭遇亲朋好友,或妻子儿女死亡,就会陷入很深的痛苦之中,产生憾恨难平之感。“悲莫甚于生吊,哀莫大于死别”[1]。人们把其憾恨、悲伤、哀痛之情诉诸文字,或为诗、或为文,这样,随着生活中情感表达的需要产生了哀悼文学这一文学类型。

其次,哀悼文学是传统文化精神的符号化的一种表现。儒家注重“慎终追远”[2],如《荀子·礼论》中言:“礼者,瑾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3]在中国儒家文化的长期浸染下,古人特别注重丧葬礼仪,如有的地方死人要停放七天后才能埋葬,而埋葬时还要有各种陪葬品,至亲还要为其守孝,有的一年,有的三年等等。种种习俗反映在情感上,就强化了人们对死者的情绪反应,以及对生命失去的关注和痛惜,而哀悼文学反映的正是这种感情。

最后,哀悼文学具有审美的价值。任何文学作品都必须拥有一定量的读者,才有其存在的价值。如果哀悼文学有了产生的情感基础,又具备了发展的文化精神,但其作品或是没人读,或是读之让人感到痛不欲生、万念皆灭,那就很难继续涌现,进而变化发展。哀悼文学作品虽然令人哀惋、凄恻,但并不会使读者消沉、颓废、厌世,相反,却能使读者的思想情感得到洗涤净化甚至提高,有时还会激起其奋发拼搏的精神,这就是哀悼文学的审美意义。

二、先秦两汉魏晋哀悼文学的发展状况

先秦时期,以诗的形式写哀悼之情的作品主要见于《诗经》、《楚辞》。

《诗经》中除个别篇章无法确定外,后人多认为《邶风·绿衣》、《唐风·葛生》及《小雅·蓼莪》是悼亡诗。其中《绿衣》是鳏夫悼念亡妻之歌,《葛生》是寡妇为悼念亡夫而作,《蓼莪》则是征人还家后悼念父母双亡的哀歌,其“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附我蓄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我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等诗句字字含泪,如泣如诉,令人为之动容。这些诗以朴素无华的语言唱出了人民悲怆的心声。

《楚辞》中屈原的《九歌》、宋玉的《招魂》和景差的《大招》等祭歌,缠绵悱恻,流播江南。在《招魂》中哀唤“魂兮归来”,东西南北四方之地皆不可“止”,以使“魂来归兮,反故居些”。这些祭歌伴随着一定的祭祀活动而和唱,在日常生活中具有一定的实用价值。

除哀悼诗外,先秦时期哀祭文也开始产生。哀祭文中最早的形式是“诔”。最早的“诔“,据《檀弓》载为鲁庄公之诔县贲公、卜国,“诔”这种文体就开始于此,但该记载有其事而无文辞。现存最早的诔辞是《孔子诔》,此诔中的“呜呼,哀哉!”等呼号语,被以后的哀祭文广泛套用。

到两汉时,诔辞盛极一时,而哀诗则发展缓慢,所存数量不多。其哀诗中最为有名的是汉武帝刘彻的《李夫人歌》,在这首诗中,有着三宫六院的汉武帝为已亡夫人作歌,表达了其深厚真挚的情感。两汉时还出现了“临终诗”,如孔融、欧阳建等有作品保留。另外还有《薤露》、《蒿里》等挽歌,前者送王公贵人,后者送士大夫庶人,这些作品都属哀悼文学。“诔”虽产生于先秦,但真正得到发展却是在两汉时期。两汉时期诔文很多,如扬雄《元后诔》、卓文君《司马相如诔》、蔡邕《济北相崔君夫人诔》、杜笃《大司马吴公诔》、傅毅《明帝诔》、卢梢《郦文胜诔》,以及张衡《司徒吕公诔》、《司空陈公诔》、《大司农鲍德诔》等。其体制为前列小传,记叙死者生平,以寓颂扬之意;后四言诔辞,写出死者荣耀,而托哀悼之思。前者多为散体,后者多为韵体。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诔碑》中所言:“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4]213

同时,在两汉时期,碑文也大量涌现,其中许多碑文亦属于哀悼文学范围。蔡邕在哀悼性碑文中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比如他的《伯夷叔齐碑》、《陈寔碑》、《郭泰碑》、《大尉乔玄碑》等,数量很多,其碑文总体而言,叙事全面扼要,词采雅正润泽,文词清晰却又变化无穷,新义巧出又超然卓立。刘勰曾言:“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才锋所断,莫高蔡邕。”[4]214其体制是以传体作序,以铭体为文,突出叙述死者的功德,表现其业绩。

另外,哀辞、吊文也在此时期相继出现,在文辞上哀吊要求“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4]240。一般是前用序文记死者生前德才、死因,后用韵语、四言、六言或骚体句来抒发作者惋惜哀伤之情。但早期哀辞主要用于幼弱儿童,“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4]240。吊文的对象则较广泛,如贾谊《吊屈原文》,借悲悼屈原以抒发自己受贬被冷落的愤懑之情;汉武帝《悼李夫人赋》则触景生情,深深寄托着对李夫人的怀念。

班捷妤的《自悼赋》,顾影自怜,衷惋凄恻,是后世“自祭文”的开端,而汉光武帝《临吊侯霸诏》,在简练地叙述其生平功业中寄托哀痛之情,是散体祭文的源头。此后曹操《祭桥公文》开始正式以“祭文”命名,内容以悼死者为主,其结尾中“尚飨”成为后代祭文的基本形式。

总而言之,两汉是哀悼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很重要的时期,哀悼诗继续发展,哀悼文则出现新形式,并初步形成各自的体制特征,在哀悼文学上具有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

到魏晋时期,哀悼文学进入了兴盛期。在诗歌方面,有陆机的挽歌诗、挽歌辞,潘岳的《悼亡诗》等佳篇流传后世,但此时哀悼文学的成就主要表现在哀悼文方面。

这一时期名篇迭出,诔辞有曹植《王仲宣诔》、阮籍《孔子诔》、潘岳《马汧督诔》等,哀辞有曹植的《金瓠哀辞》、陆机《吴大司马陆公少女哀辞》等,吊文有王粲《吊夷齐文》、陆机《吊魏武帝文》等,祭文有王殉《祭徐聘土文》、陶潜《自祭文》、颜延之《祭屈原文》等,还有辞赋体的哀悼文,如曹植《慰子赋》、潘岳《悼亡赋》、江淹《伤爱子赋》等。魏晋文人还创造了一种新文体——哀策文。自曹丕《武帝哀策文》后,有曹睿《甄皇后哀策文》、张华《元皇后哀策文》等,其实此文体是古“诔”与哀辞的混合体。

三、潘岳哀悼文学的成就

潘岳是西晋中期的著名文人,他的文学成就与其哀悼文学作品是分不开的。刘勰说:“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4]240

西晋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险恶的时代,文人名士在纷乱的政治漩涡中惨遭荼毒,使得“悲”成为那个时代的气候与情绪。而潘岳又是一个“情深之子”,当他接连不断地遭受亲人故友不得寿终而离去的变故时,一篇篇含泪带血的诗文便在他的笔端写成。正如《文心雕龙·才略》所言:“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钟美于《西征》,贾余于哀诔,非自外也。”[4]700

潘岳现存的哀悼作品很多,据《全晋文》计,潘岳有诔13、哀辞8、哀吊4、碑文3、哀赋2,共计30篇。逯钦立《先秦汉魏南北朝诗》录有潘岳哀诗6首。以上共36篇,这个数字在其同代人中可谓是首屈一指。而在萧统《文选》中录有潘岳哀文1、哀赋2、诗3、诔4,共10篇,颜延之居其次只有4篇。

潘岳是个很有才气的作家。他“少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5]。但潘岳的才气更突出地表现在哀悼文学的成就上,他的三十多篇哀悼作品不仅多种文体兼具,而且各体都有名篇为人称道。比如他的《悼亡诗》三首,情景结合,刻画细腻,把心中对亡妻的深厚感情抒发的淋漓尽致;而《哀永逝文》把叙事、写景,抒情融为一体,被称为“哀词绝调”;《寡妇赋》以极其凄凉的笔调刻画了一个沉浸在永恒悲哀中的寡妇形象;《杨荆州诔》把哀痛与对死者生蒙重恩而死不能载奔的愧疚之情相结合,写出了一种更为深刻的哀痛之情;《金鹿哀辞》则被刘勰称为“莫之或继”之作。在潘岳的哀悼诗文之中,其哀悼对象都是自己身边的至亲、朋友。《杨氏七哀诗》等悼亡妻,《杨荆州诔》等悼岳丈杨肇,《杨仲武诔》悼内侄仲武,《母辞》、《哭弟文》、《从姊诔》、《妹哀辞》、《伤弱子辞》、《金鹿哀辞》分别悼其母、弟、姊、妹、子、女,还有《夏侯常侍诔》悼其友。骨肉亲朋一个个地离去,使他陷入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哀伤悲痛之中不可自拔,在西晋动乱不定的社会里,潘岳只有在这些用真情实感写出的哀悼文字里,以对死者生前的美好回忆,以及不幸早逝的深痛哀悼的形式,曲折隐晦地表达他对社会、对政治的种种不满与痛恨。

潘岳的哀悼作品按其所悼对象可大致分为四类:一是恸悼妻子弟妹,如《思子诗》、《悼亡诗》、《哭弟文》、《妹哀辞》等;二是伤亲悼友之作,如《杨荆州诔》、《怀旧赋》、《为任子咸妻作孤女泽兰哀辞》等;三是吊古伤今之制,如《吊孟尝君文》、《马汧督诔》;四是代笔应时之作,如《太宰鲁公诔》、《世祖武皇帝诔》等。在这四类中,除第四类带有逢场作戏,有采乏情外,前三类全是潘岳满含真情之作。《文心雕龙·体性》篇说:“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符外者也。”[4]505读潘岳哀悼诗文(指前三类),我们可以感受到其中所蕴涵的真挚淳厚之情。“谓原隰兮无畔,谓川流兮无岸;望山兮寥廓,临水兮浩汗;视天日兮苍茫,面邑里兮萧散。匪外物兮或改,固欢哀兮情换”[6]172。《哀永逝文》写妻子的逝世使他觉得山河惨淡,日月无辉,周围的景物变得空旷萧条,这种以主观“情换”导致外物在感觉上的改变,若不是对妻子拥有一片痴情,是写不出来这样的文字的。文中还有“昔同途兮今异世,忆旧欢兮增新悲”、“户阖兮灯灭,夜何时兮复晓;归返哭兮殡宫,声有止兮哀无终”[6]172等词句,读来令人“情往会悲,文来引泣”[4]240。

潘岳不仅对妻子情深意长,从他的《思子诗》、《哭弟文》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他对子女、兄弟的一片真情。《思子诗》中,他思念夭折的幼子,深深长叹“一往何时还,千载不复生”;《哭弟文》中他以“视不见兮听不闻,逝日远兮忧弥殷,终皓首兮何时忘,情楚恻兮常苦辛?”来感叹其弟的早逝。而在《寡妇赋》序言中,则以“良友既没,何痛加之,其妻又吾姨也,少丧父母,适人而所天又殒,孤女藐焉始孩”几句平实朴素之语,让人感觉到了其内心深处的沉痛哀思。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说“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4]506。潘岳确实是以他文人的敏感与脆弱去感受那一次次真实的生死别离,并以满含真情的诗文,去倾诉他对亲朋好友的无限深情。

潘岳的哀悼文学,除了其情感上的真挚深厚外,还以其文辞的清丽晓畅、风格的凄惋自然而独树一帜。《悼亡诗》[6]284三首,是潘岳哀悼文学的代表,也是其历来为人称道的作品。

第一首“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6]284以物换时迁,引发伤逝情怀,妻子永归黄泉,而已则朝命难违,将要远任,睹物思人,不禁哀叹:“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遊川鱼,比目中路折。”[6]284思而哀,哀而思,在声声的哀诉中,抒发着对亡妻的忧思之情。第二首“皎皎空中月,照我室南端”[6]286不同于第一首,是以空间由远及近抒情,以感觉的由此及彼叙悲,秋夜冷月,凛凛凉风,衾单却无人能“同岁寒”,此时应是最思念亡妻的时刻吧,于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长吁短叹,涕泪沾襟。此诗所造的意境空寂孤冷,以最为悲凄的心情抒发了作者对亡妻的无尽思念。第三首“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6]288,严寒的冬日里,站在亡妻坟墓前面,妻子的音容笑貌浮现于眼前,实在无法相信妻子已逝去一年,他的心灵还完全沉浸在妻子亡故的悲痛之中,而身体却不得不遵朝命,去赴任。于是“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6]288。这三首《悼亡诗》在构思上时空结合,语言亲切自然,怨思哀情在清词丽句间,回环反复,绵绵不断,得以淋漓尽致的抒发。

潘岳的哀悼诗文,情真意切、凄惋自然。这种创作风格的形成是由那个悲剧的时代,个人不幸的人生际遇和哀美的时代风尚等多种因素决定的。潘岳哀悼诗文的出现标志了中国哀悼文学的成熟,此后梁朝江淹有《悼室人十首》,唐元稹悼妻之作等,都无不受他的影响。因此,潘岳的文学成就,也只有放在哀悼文学中,才能给以更为客观、公正的评价,才能显现出其创造性的价值。

[1]单明寿.古代哀祭文发展简说[J].文学遗产,1985(5).

[2]杨柏俊.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6.

[3]王森.荀子白话今译[M].北京:中国书店.1992:231.

[4]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5]房玄龄.晋书潘岳:卷5[M].北京:中华书局.1974:1500.

[6]王增文.潘黄门集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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