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威对经验的改造
2011-04-12刘华初
刘华初
(海南师范大学政法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一、传统哲学中的“经验”观念及其困惑
古希腊的“经验”概念,是指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依据亲身体验形成的行动习惯和处理具体问题的技能,它是自然的一种真实表现,是各种对象和行动的产物,各种自然事件的“客观”结果,“每个动作在发生时都是孤立的,个别的,与它相对应的是瞬间的欲望和感觉”[1]。这种经验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修鞋必须去找鞋匠”的原因,因为鞋匠的经验最终要落实到如何修好鞋的行动上,显然这是一种与具体人的实际活动相关联的技艺,由于人的具体经验是有限的,是从特殊事物出发的,所以它不能超越具象而形成具有普遍性的知识。在柏拉图看来,哲学家是“永远酷爱那种能叫他们看到永恒的不受产生与灭亡过程影响的实体的知识”[2]。他认为知识比经验更真实、更具有客观性,它是心灵的对象,所以更值得追求;经验由于偶然性与变化的特征而缺少“真实性”,所以只能产生反映现象或者假象的意见。从他关于幻象与真实对比关系的著名“线喻”中,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柏拉图对经验世界的看法:灵魂的转向是从最低级的感性事物,离开经验世界而朝向彼岸世界的太阳。对经验和现象的偏见使得柏拉图甚至把最“经验的”、完全感性的、最有生命力冲动的爱情也置于理性精神至上的原则之下。他对具有确定性的形式的追求被亚里士多德所继承:“经验与真理格格不入”;神与经验处于真实性的两个极端,前者是最高的知识来源,因为“知识具有一种理性的、必然的和不变的形式,它是确定的。另一种知识是关于变化、知识,它就是信仰或意见;它是经验的和特殊的,偶然的、盖然的而不是确定的”[3]14。虽然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实践中没有重蹈柏拉图的覆辙,但在知识观上,他依然坚持理性、固有的形式相对于变化的经验所具有的“真理性”和优越性。
古希腊哲学家对经验的偏见还表现在其艺术观上。他们认为艺术是某种自然的偶然性、变动和片面性的象征,是在具体的运用中感觉和知觉产生的经验,是对现象的意见或者假象的模仿技巧。他们还贬损实践和具体的劳动行为,把生产各种生活所需和生产用品的劳动看作是奴隶们的事情,是低级的,因为行动与实践是依附性的、受到外力推动的,只有知识的科学理论才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是独立自足的自由,是至善的真理和科学,是真正的美,这才是哲学家所追求的永恒性的事物。总之,经验与艺术产生于需要和某种不完备性,而知识与科学理论才表现出实有的丰满和完整[3]226。
在杜威看来,近代二元认识论的传统哲学典型地表现了对经验的偏见,无论是英国经验主义者宣扬的感觉经验,还是唯理论派作为向理性提供感觉材料的不可靠的经验。近代认识论为了达到某种普遍性和统一性,以及圆满的逻辑体系和确定性,采取划分领域的方法,感觉与理性分离、经验与自然分离,“一个相当于通俗传统的宗教的和超自然的世界,而由形而上学描绘成为至高无上的实在的世界……另一个……日常经验的、相对真实的现象世界”[4]12,这就是近代二元论的基本前提。笛卡儿认为经验导致幻象与谬误,所以他用“普遍怀疑”的沉思和演绎方法追问知识之源,将知识的本原定位于“天赋观念”:因为依靠经验无法判断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清醒的现实中看到一个真实的苹果,经验就是外在事物及其对于人的感官刺激而形成的表象,即感官经验,它们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可靠,“有许多经验逐渐破坏了我以前加给我的感官的全部信任”[5],所以真正的知识只能是在理性中,来源于天赋的观念。斯宾诺莎继承笛卡儿的理性精神、从观念出发的理性演绎方法及其哲学问题,提出上帝大全说和属性—样式的平行论。莱布尼兹的单子说虽然考虑到世界中每个个体的存在,但是单子以前定和谐为前提,而且单子的等级划分也是来源于理性,而不是经验世界。总之,他们的哲学主导力量是理性而非经验,理性观念高于、优越于经验,是知识的来源。而且他们的知识也主要是指理性知识,而非经验的积累。即使对于综合了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康德来说,其“经验”也依然只是向理性提供感性杂多的“给予材料”的途径,是知识的一个环节。而黑格尔的辩证法与绝对精神更是理性至上。
经验论派与唯理论派对经验的概念定义基本相同,即感官对某种外在事物的知觉或者表象、人的直接感受和行动体验。其不同之处在于,经验论派更信任经验而不是理性观念。洛克认为知识来源于经验而非理性或天赋观念,虽然观念与理性反思对知识有一定的贡献。贝克莱极端地把物质世界看作是感知经验的外推结果,“存在就是被感知”,因为“观念之间的联结,并不表示因果关系,它只是表示一个记号或符号同用符号标志的事物的关系”[6]。休谟自始至终贯彻经验原则,区分印象与观念,把因果关系解释成为暂时性的或者习惯性的印象联结,而不是某种必然的关系,“不论外界或内心存在的任何东西,没有一个不被认为是一个原因或一个结果的,虽然很明显地没有任何性质普遍地属于一切的存在,使它们应该得到那个名称”[7],所以理性的普遍知识是不存在的。经验论派批评唯理论派,说他们之所以可以提供诸如“所有的苹果都是圆形的”这样的命题知识,只是因为苹果本身是圆的,唯理论派并不能闭着眼睛说这种水果是不是圆形的,而只有经验论派可以做到,因为他们根据直接的感觉经验说话。但是唯理论派的反驳看似也有道理:人脑中形成的苹果表象却不是物理的,不存在于空间中,无法通过观察来“发现”苹果表象与理性思维之间直接关联,但物理的苹果却不是大脑的理性反思可以直接接触和操作的,它要通过表象环节而间接被感知到。可见,他们的争论存在一个基本假定:对象作为存在物,而表象是意识产物,两者属于不同的领域,而且,基于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模式还需要解释从物质世界(即对象所属的存在世界)到精神世界(即表象和理性所构成的思维世界)的某种因果关联机制。这导致了近代哲学的诸多问题和困境。
二、杜威对传统经验观的批判
杜威对“经验”的改造,是在批判传统哲学的经验观基础上进行的。一方面,他认为,古希腊哲学贬低现实经验而崇尚理性知识,把经验与知识分离开来。“对于希腊人,经验乃是各种实际行动、遭受和感知所积累起来的结果,而它们逐渐构成木匠、鞋匠、领航员、农民、将军和政客的技巧。在经验中没有什么仅仅是个人的或主观的成分”[8]。古希腊对“经验”的贬抑是因为他们把经验与假象、现象世界相关联,经验只是对实在的模仿,而与之分离的理念世界才是真实的实在;他们追求实在的真理而非表象的意见,所以轻视经验及艺术。杜威批评柏拉图对真理与经验的分离,从而在某种意义上恢复了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用杜威的话说即经验是万物的尺度[9]。而亚里士多德虽然赋予自然界以一种完成的形式,从而避免自然界与理念世界分离的困惑,但他对奴隶实用性劳动的蔑视体现出他作为悠闲阶层对静思的偏好、对劳动实践之类经验的偏见。杜威还批评古希腊哲学家普遍存在的对艺术经验的轻视。但另一方面,他欣赏古希腊哲学对科学与人生世界的密切关联性的观念,“科学―艺术―实践”是典型的人类实践活动,艺术因为其直接性是自然界完善发展的最高峰,而科学是为了完满的手段与工具,是婢女[3]228。
杜威批判近代二元论哲学假定事实与价值相分离、知识与行动的相互独立,认为这种分离使得知识理论既没有回到实践行动中,也没有获得验证,所以日常经验的事物作为原初经验的材料没有获得相应的意义,更不要说得到意义的丰富和扩大了。“经验”变成了抽象的、空洞无用的诡辩之词。杜威认为,事物与感觉表象之间的划界只有逻辑意义,而无存在论价值,所以,实体概念的退出必然会消除物理性的事物(例如苹果)与精神性的感官知觉之间的本体论差别,任何自然事物在没有获得经验的表象之前是没有意义的,不被理性所关涉。然而,它一旦被经验到并进入思维,就是被经验所捕获的,就是自然的而又属于经验之内的要素。同时,被经验到的事物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实体,因而笛卡儿的天赋观念、莱布尼茨的前定和谐、康德的先验图式和范畴等等将随着二元分离假定的消失而瓦解。由于受到黑格尔整体观影响,杜威把传统哲学精神思维与自然物质的彼此分离看作是“最根本的谬误”。
杜威还批判唯理论派混淆经验与能经验的动作。主观主义的经验划分认为经验物是客观的,可以成为知识的材料,而与实施经验的动作相关联的特性是主观性的因素;经验过程是个人行为,受到认知水平、感情、心理情绪等的影响,无法准确把握故而不是知识。但是,经验物与人及经验动作过程真的能够剥离开来吗?唯理论的经验作为认识的开始阶段的感觉,看似“客观”,但它只强调了经验的认知方面,而忽视了经验的非认知内容如个人的情感、具体情境,实际上是把经验看作某种外在于真实的经验过程,给认知提供感觉材料的一个假设环节,因而越简单透明越好。唯理论“对于现实经验中的某一个因素进行了反思的分析,然后把反思分析的结果当作是原始的东西”[3]13,把经过思维“污染”的认识对象、经过推理而得到的条理秩序当作是最后的实在和终结,而抛弃它们所由派生出的材料和事物,这在杜威看来是一种“数典忘祖”的行为,割断了经验与自然之间的连续性。
当然,杜威也反对经验论尤其机械唯物论贬低经验中的理性力量,“自然被认为代表某种完全物质的和机械的东西;依据自然主义术语来建成一个关于经验的理论,因而也就是贬低和否定经验所特有的高贵而理想的价值”[3]1,而在洛克等英国经验主义者那里,经验被假定为与理性的反思相对立的知识的本源领地,而不只是一个通道。虽然近代哲学赞赏艺术,尤其是创造性的艺术,但由于张扬理性知识而贬抑行动经验,消除艺术的生活之源以及类似工业技术的实用性方面,这就割裂了艺术与日常生活经验、高雅与通俗的艺术、美的艺术与作为实用技术的艺术甚至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连续性,在艺术与审美之间建起了一道人为的障碍。所以杜威认为即使英国经验论仍受到重理论轻实践的传统思想的制约。
总而言之,杜威认为近代认识论哲学对于经验的理解都是基于二元分离:物质世界和思维世界相互分离而独立存在。经验论由于认定感觉经验是知识的唯一来源,把自己局限于被动经受一端,而唯理论者抓住自我,排斥外界,用“我思”作为知识的根源,两派各执主动性和被动经受之一端,并把它们完全割裂开来。在杜威看来,他们的根本错误在于面对动荡的、不确定的世界,死抱着“存在”、“真理”等自我制造出来的词语不放,而期望这个世界具有完全的、完成的、确定的特征,从而发明一些诸如理性、概念、原子、实在等外在于自然世界的东西。因此杜威对经验的改造就是从消除这个二元分离的尝试开始,试图重新捏合和统一这个标示某种“客观性”而实际只是“我思”延续的主体意识所强行的二元分裂。
杜威对传统哲学的经验观采取扬弃的立场,在批评的同时也有继承和发扬。他认为近代认识论哲学比古希腊哲学家追求纯粹外在世界的形而上学更接近于人的经验世界,对经验的认知分析更为深入细致。而古希腊哲学家对于理智的行动与认知过程还是持连续性的观念,即使对于实用性的劳动,也认为行动与认知在其中结合为一体,虽然奴隶们的世界是“表象的低级世界”,而不是像哲学家的沉思、面向理性的“实在世界”。可见,他们没有在经验行动与认知思想之间进行绝然的划分,他们虽然轻视经验而重理性和科学,但理由不是近代哲学中的所谓主客之划分,而是两个世界的划分,在世界中人、事物、认知和行动都是处于一个整体之中。这对于杜威的知识与行动结合的观念尤为重要,他认同这种连续性观点、连续性整体中的经验与环境中生命之间的相似性,主张在经验中实验性的思维与自然之间存在互动参与的过程,而反对近代旁观者式的认识论。如罗蒂所说,杜威就是用改造的经验和基于经验的哲学方法来对待传统形而上学的[10]。
杜威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并不是对严肃地处理知识问题的拒绝,而是试图恢复到近代认识论之前的方式,尤其是古希腊哲学家面向生活经验的视界[11]。他看重哲学对现实生活的直接指导意义,而非旁观式的知识、纯粹的理论问题,更非要推翻整个哲学传统。杜威认为任何经验的概念都必须包含经验的生命意味,在环境中的有机体通过经验的相互作用不仅联结着自我与世界,而且联结着过去与未来,因为现在的行动不只是与过去的事件相关联,而且导致未来的结果,这些都发生在情境之中。在这个意义上,他与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萨特等人一样,直接面对现实的世界,而且认为经验即是生活经验,生活是一个通过面对环境的行动而自我更新的变动过程。对于杜威来说,经验主要是一个“主动做—被动受”的事情,而不是基于静观认知的;感觉是情感的和实践的,而不是认知的和理智的;情绪、情感和反思一样重要,因为其中包含增加经验意义和扩大经验域的成分。
三、杜威的“经验”观念
“经验”是杜威哲学的核心概念,是他在英国传统经验主义基础上,经过对唯理论和经验论的认知性经验概念的改造而成的。它是一个包含人在内的有机体与环境及其相互作用的有机整体,其中有人、经验过程、经验情境、经验对象以及产物等等要素,并且突显出行动与效果、有机体与环境、过去与未来的连续性。在这种经验观中,人所经验到的世界既不是外在的“客观”世界,也不是纯粹心灵的“主观”世界,而是经验中的必要环节;这种经验不是把人与自然界隔绝开来的屏障,而是被人理智地用来揭示自然真实面目的手段。杜威显然不愿像皮尔士那样对康德的先验世界依依不舍,也不愿自缚于古典经验或者理性的独脚桩。杜威的经验概念包含有主动的和被动的因素,“生物体按照自己的或繁或简的机体构造向着环境动作。结果,环境所产生的变化又反映到这个有机体和其活动上去。这个生物经历和感受它自己的行动的结果。这个做和受或者遭受的密切关系就形成我们所谓经验。不相关联的做和不相关联的受都不成为经验”[4]46。正是由于经验中存在这两个方面的联结,我们才可以测定经验的效果和价值。对于一个经验的价值测量就在于对它所导致的关系或者连续性的观察,这种观察需要我们经验的反思。
经验作为一个起点,确定我们所探究的问题;经验作为终点,检验思维和理智对于问题的解决方案和推理的有效性。杜威的经验还是知识受到检验的、哲学最后的测验和判定标准,“杜威对成功的哲学的标准是在有经验生活的社会和文化的领域里寻找,对安全和扩展美好事物的挑战就是一个哲学的真正检测”[12]。经验指导我们走向一种提高的、富有成果的、繁荣的人类生活。而传统哲学失败的原因在于分离的和技术性的领域远离人类的日常生活。在杜威看来,苏格拉底是一个伟大的典范哲学家,因为他完全沉浸在过好生活的关怀之中,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后对确定性的寻求导致了哲学与真实的远离。杜威以美洲大陆的发现为例,说明尽管北欧人已经“知道”了美洲的存在,可是由于他们只是停留于这个内心的“知道”,而没有转化为实践中的行动,改变地图和课本,从而在将来的航行和其他人的经验中得到利用,使整个人类经验的世界得到改变,如移民、探险、金矿的发现、土地的开发等等,所以,这个“知道”可能仅仅用于解释他们的某次美洲遭遇,而不能算作真正的发现[3]101,也不是真正的经验。
按照人与自然的接触程度、行动和思维的形式,杜威把经验分为原初经验和反思经验,前者是人作为有机体直接地接触自然实在的经验,侧重于做,而后者则有思维的参与,侧重于受和想象。杜威认为,直接经验就是有机体与环境的直接接触,同时具有做与受的直接性和明晰性,而这在古希腊思想家看来,却是最远离“实体性的真理”。正是在这一点上,杜威认为近代哲学走向主观性是对于古希腊哲学的一个进步。他并不认为原初经验包含整个自然或者自然界,但是事物一旦被经验到,就成了经验之中的,经验也正是通过它并扩展和延伸经验的网络,“经验是我们不断地深入自然的心脏的一条途径,而且是唯一的一条通道”[3]2。杜威也不排除外在世界的某种独立性,但在其与经验之间的关系之中,一旦被经验到,就被经验所关涉,成为原初经验中的要素,他曾经自豪地说“原初经验”的发现是他对哲学的重要贡献。而且,反思经验也要通过回到原初经验才能得到验证,并且扩大对象物的意义,同时,原初经验也得以深入自然。杜威的“经验”还包含社会和历史的因素,即包括同一个社会共同体中其他成员的,甚至全人类的、历史上的、各种各类的经验。它是有机体、习惯和社会结构的产物,而这些要素是人从过去继承而来的。作为一种人类历史中的生活手段和方法,杜威的经验包含这样三个层次的含义:经验是生活,从旧到新的生活;经验是人对付环境的能力,是用旧的经验来预测、对付将来的能力;经验还是一个有意义的连续的系列,而不只是非反思的情感事件、僵死的“刺激-反应”,任何过去的事件都在现实的行动中呈现出意义,而现实的经验行为要以将来的效果来验证。这种内涵丰富的经验概念的定义,为杜威阐释基于连续性的自然主义哲学作了准备,同时也为其经验方法在社会政治理论、伦理学等各个实践领域里的运用铺开了石路。
对于杜威,经验是诸个体对环境的调节以及连续性的生产过程,不同的经验生产出不同的产品:美感经验、道德经验、理性经验等等。而各种经验之间存在普遍的联系。杜威经验的范围十分宽泛,包括梦、疾病,还包括巫术和迷信,以及科学等等,以至于有人认为,实际上在杜威那里,在经验之外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经验对立的只有“无”[3]10-15。总之,杜威的经验概念包括各种经验过程中所涉及的要素,更不是理性私有的精神领域,而宇宙作为一个整体就是纯粹经验的总和,经验与自然融为一体,“是最后的实在”,“实在”就是不可还原的存在特征。此外,按照经验中原初经验和反省经验所扮演的角色,杜威的经验还可分为三类:日常经验、科学经验、哲学经验。当然各种经验的内容与具体方法也有不同,日常经验中由原初经验来主导,科学经验中既有原初经验,又有反省经验。科学如果遗忘“返回到原初经验中去以求验证”这个环节,就会变得主观、封闭和独断,而且很可能得承受意义的虚无化结果。如伯恩斯坦(R.Bernstein)所说,杜威的“经验”改造,是结合了亚里士多德的经验观念与现代的实验科学方法的一种新经验主义运动。他最推崇的是科学实验的经验模式,并希望用这种理想的模式来全面改造哲学。而常识哲学充满了时代特征的流行风俗习惯,停留于原始观察的表面而没有科学技术的手段和推论,所以没有什么深刻价值。杜威曾说,“哲学结论所带来的麻烦丝毫不是由于它们是反思和推理的结果。……而是没有经过考核,便直接把‘流行观念’搬运到哲学里面来了”[3]24。
四、杜威改造“经验”的哲学意义
通过对经验观念的改造,杜威的自然主义经验论就与英国传统经验主义、美国传统的自然主义区别开来。在传统哲学中,经验是个主观的东西,它包含感觉、印象和思想,是由个人的主观意识来标示;而杜威的自然主义经验论则是关于经验——自然的理论。他明确地使用外延指示方法来澄清其经验的连续性,经验是关于感觉的,有着分布在关系中的关联性,以及在自然中发现、在探究中合理地建构而来的连续性。杜威的经验概念不仅是连续性的整体,而且还包含了并在某种意义上突显出主体的能动性因素。
通过对“经验”的改造,杜威发现了原初经验的存在论意义和选择行为的自由价值。原初经验是人与自然之间前反思的、存在论意义上的集中体现,也是反思的认知结果回复到其中从而得到验证的标准。反思的经验与行动最终要回到原初经验中,并拓展经验的域和意义。也就是说,原初经验是经验的效果和意义得到充实和扩展的场地,选择行为是反思经验中人的倾向性行为的表现。人作为一种有机体,不仅有体现在原初经验之中的生物特性,而且在反思经验中也表现出一定的思维和行动的特有倾向。每个人由于不同的人生经历,面对不同的情境、社会背景和直接经验状况,对于同样的问题,也会表现出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特征,作出不同的反应。这表明人的行为选择性中包含不同的责任、思维与行动模式。所以选择行为不仅表征着行为倾向性,它还是人格自由和个体性的直接根源,个体正是通过不确定的选择行动在时间中实现出来,并展现出开放的潜在可能性。对于杜威,原初经验与选择行为共同构成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辩证关系:一方面,个人有着远超出社会公共因素的“模糊地带”,正是这些介于公共领域与私有领域之间、模糊的边缘地带的存在才导致社会共同体所具有的潜在的交往一致性;另一方面,社会共同体又是包容所有个体的公共域和共同经验的建构性平台。它构筑了杜威的教育思想、实验伦理学、参与式民主政治的理论基础。
通过对经验的改造,杜威实现了对传统哲学问题域的转换:从古希腊外在的“客观”世界和近代认识论哲学的心灵“主观”世界转换到现代的“经验场”,从对静观知识的真理性关注转变到对动态经验的意义探究。斯密斯(John Smith)认为,杜威对经验的重建是其对哲学的最重要贡献。理解杜威的经验改造至关重要,许多人对杜威实用主义哲学存在误解和偏见,这很可能与他们没有真正理解杜威的经验、自然等基本概念有关,或者即使了解到杜威对经验进行的改造,但对这个改造后的经验的哲学内涵和意义理解不深,或者忽视杜威的原初经验、反思经验之划分,对杜威有关经验的认知、非认知之区别不以为然,也难以准确把握杜威的经验理论。总之,“经验”既是杜威对传统哲学和形而上学进行批判的立足点,也是理解杜威与实用主义哲学的最佳入口,是理解发生在杜威身上的许多哲学争论以及诸多问题的钥匙。
杜威通过对“经验”的改造,扭转了对哲学根本问题的发问方式。我们不再需要问理性知识如何可能、如何真实地反映并且符合物自体或者世界的事实本身,因为“经验”已经包括了被传统哲学分离开的思维与物质,它们都属于连续性的有机统一体。这样经验就变成了自然显现的一种哲学方法,变成特定情境之中对于特定经验物质的做与受的整个过程,而不是思维和知识面对自然的屏障。近代认识论将主体与客体相分离从而导致的许多无解问题要么消失,要么没有意义,不再会有二元论那样成为与其根本假定相矛盾或者循环的死结。经验也不再是无生命力的、充满错误的、阻碍认识真相的、需要否定的环节,而是人认识自然、到达自然、揭露自然秘密的唯一途径。因此,曾经令近代哲学家绞尽脑汁的理性的知识如何把握世界的可能性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1]John Dewey,The M iddle Worksof John Dewey,ed.Jo Ann Boydston,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76-83,vol.1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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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John Dewey,Experience and Nature.2nd edition.London:Geo rge A llen and Unw in,1929:230.
[9]John Dewey,The Later Wo rks of John Dewey,ed.Jo Ann Boydston,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1-90,vol.11.75-76.
[10]罗蒂.实用主义哲学[M].林南,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73.
[11]John Dewey,The M iddle Wo rks of John Dewey,ed.Jo Ann Boydston,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76-83,vol.6.440.
[12]Raymond D Boisvert,John Dewey:Rethinking Our Time,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