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森—格罗斯曼论点”及其意义
2011-04-12汪阳,蔡仲
汪 阳, 蔡 仲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赫森—格罗斯曼论点”及其意义
汪 阳, 蔡 仲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上个世纪 30年代,苏联物理学家鲍里斯·赫森在第二届国际科学史大会上发表《牛顿〈原理〉的社会经济根源》一文,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论述了科学思想与经济之间的关系,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讨论;但该文在论述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问题时,没有清楚说明经济基础是怎样决定上层建筑、社会经济又是怎样影响科学思想的。随后几年,波兰学者亨里克·格罗斯曼发表了论文《机械论哲学的社会基础和制造业》和《笛卡尔和机械学的世界观念的社会根源》,同样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说明了经济与科学思想的关系在于经济和技术革命是人们反对传统的起点动力、对传统的反对从生产领域扩大到思想意识领域及由此带来科学观和世界观的变革,经济基础就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决定上层建筑的。在这 3篇论文中,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观点被运用到了科学史的解读中,他们在阐明科学与社会之间存在关系的同时,从经济与科学、思想与社会等不同的方面说明科学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不仅是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发展,也是科学史学和科学社会学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一步。
“赫森—格罗斯曼论点”;科学外在论;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
1931年,在伦敦召开的第二届国际科学史大会上,苏联物理学家鲍里斯·赫森 (B.Hessen)提交了一篇名为《牛顿〈原理〉的社会经济根源》的论文,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哲学思想引入对科学史的考察,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分析了科学与社会、科学与经济之间的关系问题,该论文引发了科学史界关于科学与社会关系问题的广泛探讨。1935年和 1943年,波兰经济理论学家亨里克·格罗斯曼 (H.Gross mann)在法兰克福社会研究协会的学报上分别发表了《机械论哲学的社会基础和制造业》和《笛卡尔和机械学的世界观念的社会根源》的论文,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分析科学思想与社会实践的关系问题,发展了马克思的经济分析思想。这 3篇论文从不同的角度讨论了科学与社会的关系问题,在科学社会学的发展史上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赫森对科学与社会关系的理解
中世纪时期,宗教凌驾在各门学科之上并控制和限制着其他学科的发展,科学在这一时期成为神学的婢女,依附于神学,发展极为缓慢。到了近代,独立的科学在西方出现并不断地得到发展,科学的地位不断上升,甚至超过了传统的哲学和神学,逐渐成为一种至高无上的学科;同时科学被认为是独立的、理性的智力活动,科学发展与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环境无关。19世纪后期,英国社会学家、哲学家 H.斯宾塞在其《社会学原理》(1876—1896)一书中将科学列为社会学研究的内容,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科学的绝对独立性。1919年,德国社会学家M.韦伯发表了《作为一种职业的科学》的论文,突出了科学作为一种社会建制的自主性,论述了科学的社会功能。早期的科学社会学把科学当作一种社会职业来研究,1935年,美国社会学家 R.K.默顿在他的博士论文《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中,第一次提出科学将作为一个社会系统,并对科学系统进行了功能分析。1939年,英国科学家、科学社会学的创始人 J.D.贝尔纳发表了《科学的社会功能》一书,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出发,全面阐述了科学的外部关系与内部问题。默顿和贝尔纳的这两本著作被看做科学社会学的奠基之作。但是,在默顿和贝尔纳的科学社会学建立之前,就已经有学者提出了类似的科学社会学思想并进行了研究。
赫森在《牛顿〈原理〉的社会经济根源》中,按照马克思的历史过程理论,将中世纪到近代的社会发展形式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封建制阶段、资本主义商人和制造业阶段以及工业资本主义阶段。赫森指出,牛顿科学活动的主要时期正是处在后两个发展阶段,即封建制解体而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和发展完善阶段,这一时期社会经济发展的基本特征是大规模工业的兴起,即工业生产的机械化和细致的劳动分工的产生和流行,这种经济发展的特征与牛顿科学思想的形成具有必然的联系。为了论证这个观点,赫森首先分析了 16至 17世纪英国社会经济在交通运输业、工业生产和军事三个方面的发展所提出的技术问题及其相对应的科学主题,通过比对当时科学家们的研究主题,得出当时的科学成就就是落在社会经济发展所提出的科学主题的领域之内的结论,因此,赫森认为,包括牛顿在内的科学家的科学活动正是围绕着社会经济的需要进行的,并由此指出,牛顿的科学成就不能仅归为他个人的天才的创造,也不仅仅是对伽利略等前人思想的单纯的逻辑的发展,而是受到他所处时代环境的影响,尤其是由当时社会现实生产力发展水平所决定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了科学家的科学选题,大致框定了科学研究的领域和范围。其次,赫森认为社会经济因素不仅影响科学活动的领域和方向,同时也决定了科学家的思考深度。赫森强调,“如果把所有物理学家研究的每一个问题、解决的每一个难题都直接地归为经济和技术的需要就太过简单化了”[1]61;经济因素是科学思想形成的基础,但不是影响科学的唯一因素,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科学发展也受政治、宗教、哲学等上层建筑的影响,因此,要理解和解释牛顿的物理学和哲学工作,“我们必须更全面地分析牛顿那个时代英国革命中的阶级斗争,以及这场斗争给人们的思想带来的政治、哲学、宗教上的影响”[1]62。赫森将生产关系作为影响科学发展的另一个要素,并用阶级理论来理解牛顿力学思想中能量转换定律的缺失问题。他指出,作为资产阶级的一员的牛顿,由于其阶级属性的局限性,不可避免地具有当时资产阶级所共有的浓厚的宗教情结,不能从根本的唯物主义的角度看问题;他的哲学观只能是片面的机械唯物主义,这种机械论的哲学决定了他只能片面地机械地看待运动问题,即认为运动就是物体的空间位移;而只有受压迫最深的无产阶级才有可能完全地站在封建主义的对立面,才能彻底地反对宗教神学,以彻底的辩证唯物史观来看待运动问题,将物体的空间位移看作仅仅是运动的一种特殊形式,运动还存在其他不同的形式,恩格斯正是抱着这种运动观才提出了能量概念,而能量转换定律正是在能量概念的提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由此,赫森指出,牛顿力学思想中能量转换定律的这种缺失是由生产关系所决定的,是必然的。就这样,赫森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理论解释了科学与社会的关系问题。
但是赫森在阐述生产关系与科学之间的关系时,并没有清楚说明经济基础是怎样决定上层建筑和怎样影响科学家的科学观和世界观的,而格罗斯曼的论文正好弥补了赫森论文中的这个缺憾。
二、格罗斯曼思想中的科学与社会的关系
波兰经济学家格罗斯曼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坚持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方法分析帝国主义、经济危机理论、劳动价值以及经济史、经济思想史和科学史问题。前文提到的他的 2篇论文从上层建筑的角度探讨科学和社会的关系问题,他用与赫森不同的思路阐释了这一问题,并通过这种探讨纠正了一些滥用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分析社会发展的错误。
格罗斯曼分析了 16和 17世纪早期资本主义发展与笛卡尔的机械论世界图景之间的关系,从社会学的角度解释笛卡尔的科学思想以及机械论世界观的形成。他指出,以往学者对于科学思想形成的分析往往是从数学和逻辑学的角度进行的,研究科学内部发展史,而他则要从社会的角度,指出笛卡尔生活时代的生产形式对于笛卡尔的科学和哲学思想的形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16—17世纪的欧洲,资产阶级发展壮大,他们的利益诉求要求反对中世纪经院神学的束缚,重塑一个理性的、现世的世界,科学的定位是从神学的沉思变为掌控自然、服务于现世的幸福,科学知识要为现实服务,这种社会阶层力量的变化使得科学家对科学知识的理解改变了;而新大陆的发现和资本主义市场的扩张,使得对商品的需求越来越大,生产的压力迫使资产阶级用更有效率的机械力取代人力进行生产,“古代和现代一样也有机械工具,如投石机、杠杆和泵。但是,古代的机械工具的制造发明,其动机和目的并不是为了减轻和代替人类劳动,因为那时的奴隶劳动是极其廉价的”[1]231,只有机械力的成本小于人工成本时,机械才有可能广泛应用于生产制造。机械在制造业生产中广泛应用为更多的人更深入和更广泛地观察机械创造了条件,同时机械生产的精确性、自动化、方便、快捷、高产等优点也引起了人们对机械的大量赞誉和崇拜,这种观念上对机械的崇拜使得机械论的世界观的产生不是不可能的甚至是突兀的。随着机械在建筑、交通运输、工业生产以及军事等各领域的应用和发展,机械越来越复杂,机械制造技术也不断发展,机械的制造者的功能和设计者的功能逐渐分离,这就为理论机械学的形成创造了条件,笛卡尔的科学思想正是从对机械制造的观察上升到理论创造的高度形成的。而通过分析笛卡尔的“宇宙科学”(Science Univeselle)思想,格罗斯曼指出笛卡尔的科学观和世界观受到了机械生产的自动化模式的启发和影响,他所试图创造的这种普适的、包罗万象的统一科学其实就是一个准确的生产科学知识的机器。笛卡尔认为,以前的那种科学学科划分明确、各种学科之间界限森严的状况并不是一定的,“在这种基本的技术革命和社会革命——向大规模工业和机械生产的方向转变——的影响下,这样一个信念在那些最先进的头脑中生成: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科学的)专门化只是一个在没有合适的工具(研究统一科学)的时候才是必需的,但在机械时代 (专门化)已经不再是必需的了”[1]163,所有科学知识都是人们的理性创造,因此科学各学科必然是统一的,它们的统一性就在于任何学科都可以以数字来抽象表达,就像所有的不同机械都可以被最终分解为斜面、螺旋、滑轮和杠杆几个要素一样,数字就是科学的基本元素。以前科学研究专业化、专门化的现象是因为在科学发展的低水平阶段,即各学科独立发展的阶段,人们缺乏合适的工具使所有人都能操作“科学”这种机械,而笛卡尔就是要让人们通过使用代数学这种简便的工具,使得所有人、哪怕没有受过专门的科学训练的普通人,都能够参与科学活动并得到科学真理。笛卡尔坚信,科学真理不是少数天才才有能力获得的,普通民众之所以难以参与科学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合适的工具,正如没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人往往不能徒手画出一个完美的圆,但是借助圆规这个工具,任何人都可以画出完美的圆形。笛卡尔认为,他的代数学就是这样一个工具,这个工具简便、快捷,能够跳过各种繁琐的计算过程,得出准确的结论,而这个结论不仅仅是数学范围的,同样也是物理学、生物学等范围的;他将科学数学化,认为所有的科学都可以抽象为数学符号,从而宇宙科学是可能的也是可行的。在笛卡尔生活的时代,机械生产在法国、荷兰、意大利、德国、英国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机械展示了它相对于手工劳动的巨大优越性,对机械的崇拜使得笛卡尔相信科学知识的创造也可以实现自动化,这是他的机械论世界观形成的思想基础。格罗斯曼认为,笛卡尔科学观的变化是欧洲社会变革在智力领域的一个反映,“机械在英国工业和欧洲大陆上最先进国家中日益高涨的使用热潮,带来了人类思想上的一个伟大革命”[1]163。
格罗斯曼通过直接讲述 16—17世纪欧洲的社会生产变革与科学家的科学观的变化之间的关系,表明经济和技术革命带来的巨大优越性是人们反对传统生产方式的动力,笛卡尔正是受到机械生产的应用的激励,从反对传统的商品生产方式到反对传统的科学知识生产方式,从而变革了他的科学观,而对传统世界观的反对也造就了新的机械论世界观,经济基础决定思想上层建筑。
三、“赫森—格罗斯曼论点”及其意义
赫森和格罗斯曼的论文共同构成了用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历史观解读科学史和科学社会史的典范,他们坚定地站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立场上分析科学思想的形成问题,阐明科学发展与社会经济环境的发展之间的联系,指出社会经济需求引导并决定科学研究的方向,社会革命决定科学家的科学观和世界观,这说明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决定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和科学思想发展水平。由于赫森和格罗斯曼的论文中科学社会学研究的方法和思想内容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因此,可以将他们文中的观点合并提炼为“赫森—格罗斯曼论点”。“赫森—格罗斯曼论点”说明了近代科学发展与经济情境直接相关,它在历史情境中分析科学,把社会经济因素看作科学思想的决定因素,其主要论点是:(1)早期现代科学的发展是经济利益对技术的诉求的传导性结果,应用技术研究决定了科学研究的范围[2];(2)思想意识形态受社会经济生产力发展水平影响和决定,反过来思想意识形态也影响了自然现象的概念化。
“赫森—格罗斯曼论点”中理解的社会与科学的关系,是在肯定科学不是完全孤立的和封闭的前提下,论证科学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当然,他们的分析还仅仅停留在社会对科学的影响的方向上,这种思考还没有深入到科学对社会的反作用的层面。
“赫森—格罗斯曼论点”实践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历史观和辩证自然观的思想,在科学史的研究中打破了英雄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通过分析科学家的社会附载,指出伟大的科学家是顺应社会发展的潮流而出现的,社会和科学知识的发展是在对自然的不断认识和改造中达成的。“赫森—格罗斯曼论点”将科学作为社会意识的一种,研究这种社会意识与社会存在之间的关系问题,并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马克思主义理论应用于科学和社会的关系研究中,在将科学置于社会情境之中的视角下消解了科学发展的相对独立性,将以前被认为分割的科学与社会有机地联系了起来,是对马克思主义在科学史领域的应用的发展。
“赫森—格罗斯曼论点”还将外部历史带入了科学史的研究之中,为科学史研究和科学社会学研究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传统的科学史研究是按时间顺序整理和收集各种客观的科学知识,寻找和建立这些客观知识之间的逻辑联系和历史传承关系,将科学家的天才定为决定科学发展历程的唯一因素。这种科学史的观点导致传统的科学编年史观认为科学哲学和科学史的关系就是:“科学哲学提供规范方法论,历史学家据此重建‘内部历史’,并由此对客观知识的增长做出合理的说明;借助于 (经规范地解释的)历史,可对相互竞争的方法论做出评价。”[3]141也就是说,科学哲学与科学编年史之间仅仅是“规范的方法论”与“内部历史”之间的关系。“赫森—格罗斯曼论点”开启了考察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的全新道路,突破了传统科学哲学认识论和分析哲学的框架,通过讨论科学与社会、技术、意识形态等之间的相互关系,打破了科学的客观性,将原本被认为是自我存在的实体的科学拉回到它赖以生存和发展的人类的状况、需求和利益的母体中来,同时打破了纯粹科学和应用科学的绝对划分;更甚者,通过经济决定论,“赫森—格罗斯曼”论点几乎没有为科学内部史留下任何余地。需要指出的是,传统的科学观认为,科学与社会是两个完全独立、互不相干的范畴,“赫森—格罗斯曼”论点在建立科学与社会之间的联系时,仍然是将科学和社会看作两个独立的因素,他们的工作的意义是否定了这种相互独立性的纯粹性和绝对性,指出这二者之间存在联系,并提出经济决定科学的“经济决定论”。而默顿在《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中,将经济、技术、科学、宗教和文化等因素都纳入一个统一的文化系统中,在这个系统中它们之间的关系必然是相互联系的;当然,在默顿的系统中,任何因素之间都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决定性。
[1] Gideon Freudenthal,PeterMcLaughlin.The Social and Economic Rootsof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M].Texts byBoris Hessen and Henryk Gross mann,Springer Science+BusinessMedia B V,2009.
[2] 唐文佩.“赫森论点”文本研究 [J].自然辩证法通讯,2008(2).
[3] 伊·拉卡托斯.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N031
A
1007-8444(2011)02-0186-04
2010-09-25
201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当代科学论中的‘生成论’研究”(10YJA20001)。
汪阳 (1988-),女,安徽宁国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科学技术哲学研究。
责任编辑:王荣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