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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苏轼早期对佛教的接受

2011-04-12王树海李明华

关键词:凤翔佛教苏轼

王树海,李明华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12)

略论苏轼早期对佛教的接受

王树海,李明华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12)

苏轼青少年时期所受教育及家庭环境决定他受到佛禅影响较少,从具体的诗作考察,可知凤翔之前,苏轼完全是以局外人的态度,对寺院进行客观描述,佛禅并未真正进入到他的精神领域之中。凤翔时期,苏轼诗作虽然数量上没有大幅增加,但佛教内容比重增加,显示出苏轼在凤翔签判任上,真正开始关注佛教。

苏轼;佛禅;接受;凤翔时期

一 苏轼诗歌与佛禅关系研究的意义及现状

关于苏轼和佛禅关系研究的意义,正如冷成金教授所阐发:“相对于其他方面来讲,苏轼的佛学思想是较难考察的,这主要是因为苏轼没有系统的佛学论文,有关佛学的思想散见于他的诗文中,并不系统,而佛学又宗派林立,教义繁杂互见,还要看到的是,苏轼尽管一生大多数时间倾心佛教,但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场合对待佛教的态度又不尽相同,有时甚至骂詈待之。但考察佛学对苏轼的影响又是研究苏轼的哲学观所不能回避的重要方面,而且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主要表现在这样的几个方面:

一,苏轼是一个合文学家与哲学家为一体的文化巨人,考察佛学对苏轼的影响,可以看到佛学是怎样以文学艺术为切入点来影响宋代士大夫的思维方式的;

二,可以帮助我们考察蜀学到底是怎样三教合一的……

三,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佛学是怎样向‘宋学’渗透,并最终中国化,与儒道两家合流。”[1]

首先,如同冷先生所说,“苏轼是一个合文学家与哲学家为一体的文化巨人”,而佛禅问题,可以说,是苏轼研究最为深奥冷僻的角落,苏轼一生,固然深受儒家、道家两家哲学的深刻影响,但作为三教合一于一身的文化巨人来说,佛禅思想以及佛禅在苏轼诗词文赋等文学作品中的具体体现,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学术课题。而佛禅思想,不论其作为宗教还是作为哲学,对于专门研究文学史的学者来说,都有着相当的难度,但若不能真正深入研究苏轼的佛禅思想,则不能算作真正读懂苏轼,此为其一。

其次,有关苏轼与佛学关系的研究,虽然就其数量而言,并不为少,但就其质量而言,并未能对苏轼与佛禅关系给出令人比较满意的阐发和揭示,譬如:1.苏轼接受佛禅的原因;2.苏轼接受佛禅的过程;3.苏轼接受佛禅的历史文化背景;4.苏轼怎么样以诗歌的形式表现佛禅,而佛禅又是怎样对苏轼的诗歌作品发生影响?这是从苏轼的视角所产生的思考,若是从更为广阔的的历史文化背景来看,则更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譬如:宋代的佛禅与宋代之前,也就是唐五代乃至六朝的佛禅,有着怎样的不同?佛教在经历了从南朝到唐五代的兴佛、佞佛、毁佛潮起潮落的兴废轮替之后,在宋代获得了怎样的新生?这些问题都需要给予进一步的研究和诠释。

再次,此前有关的研究,都还没有能深入到对苏轼相关主题作品的逐篇研究,基本都是就某一个问题,进行列举式的论证,难免带有主观色彩,因此,对有关苏轼作品中有关佛禅的诸多问题,也就难以给予比较全面、深入、客观的诠释。关于这一点,很多学者也有相似的认知,如朴永焕先生说:“很多评论都集中在对苏轼思想演变之论述,或介绍几篇禅诗,或于诗禅关系稍作讨论,有的甚至只是列举实例而已”;[2]又如刘石先生所说:“‘苏轼与佛教’本是受到历代研究者关注的一个大题目。但真正说来,大都泛泛而论,深入探究者少,直到今天也未尝不是如此。这种状况不仅使研究不能细致深入,更难免在研究中得出不正确的、笼统的、甚至错误的论断。”[3]

迄今为止,虽然研究苏轼与佛禅关系的专著、论文不少,但问题甚多。基本不是全面把握,总体研究,多为共时性列举式研究,而不能给予历时性研究,没有写出苏轼思想过程在不同时期的变化,即流变性。有些专著或是论文,对同样的材料存在不同的理解,甚至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故所论无法令人信服。

二 苏轼接受佛禅的时间

关于苏轼何时开始接受佛禅思想,学术界有不同意见。笔者以为,苏轼早期是否接受佛禅思想,以及其接受程度如何,首先要看苏轼自身的说法,特别要看苏轼此期作品的具体情况来加以界定。苏轼在《与刘宜翁使君书》中自称:“轼龆龀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然未尝一念忘此心也。”[4]有学者针对这段回忆,将其中的“道”字,解释为包含佛教的道:“联系上下文‘断臂刳眼’、‘不欲婚宦’等语,可知他这里所说的‘道’,主要是指佛家之道……换句话说,少年苏轼在心理上已与佛教结下不解之缘。”[5]但以笔者来看,东坡在此处所说的“龆龀好道”,主要指的是道家、道教之道,理由有三。

首先,从此函的写作背景和对象看,写作于晚年贬谪于惠州时期,刘宜翁使君,也是一个道家,乃至于道教人物。[6]10801苏轼此函又说:“古之至人,本不吝惜道术,但以人受无道之质,故不敢轻付之。轼虽不肖,窃自谓有受道之质三,谨令德公口陈其详。伏科先生知之有素,今尤哀之,想见闻此,欣然拊掌,尽发其秘也。幸不惜辞费,详作一书付德公,以授程德孺表弟,令专遣人至惠州。路远,难于往返咨问,幸与轼尽载首尾,勿留后段以俟愤悱也。或有外丹已成,可助成梨枣者,亦望不惜分惠。迫切之诚,真可惘笑矣。夫心之精微,口不能尽,而况书乎?然先生笔端有口,足以形容难言之妙,而轼亦眼中无障,必能洞视不传之意也。但恨身在谪籍,不能千里踵门,北面抠衣耳。昔葛稚川以丹砂之故求句嵝令,先生傥有意乎?峤南山水奇绝,多异从神药,先生不畏瘴,可复谈笑一游,则小人当奉杖屦以从矣。”[4]根据苏轼此函,其所谈论内容,不外乎道教炼丹(或有外丹已成,亦望不惜分惠),所谈论历史人物,也不外乎葛洪炼丹(昔葛稚川以丹砂之故求句嵝令,先生傥有意乎?)以及异从神药等,所用语,乃为道家道教之话语,如“至人”用庄子语。非常清楚,苏轼此函开篇所讲之“龆龀好道”之道,与后来所讲“古之至人,本不吝惜道术”之“道”,皆为道家、道教之道,而并不含有佛教的内容。所谓联系上下文“断臂刳眼”、“不欲婚宦”等语,也非与佛教相干,不欲婚宦,乃为道家思想。

其次,从苏轼个人生平来说,苏轼从小所受到的教育,主要为儒道两家,如其母亲程氏为其讲授《后汉书》,[6]10801苏轼“亦奋厉有天下志”,[6]此为儒家教育之典型事例;苏轼自八岁起,便入天庆观,跟从道士张易简学习。道士张易简所给予苏轼的道家思想以及道教的启蒙教育,应该是深入骨髓的。这应该就是苏轼此函所说的“龆龀好道”。

再次,从苏轼的诗词文赋等作品、包括以后的回忆来看,都很少提及其青少年时代曾经受到过佛教思想的教育,或说是受过较为系统的佛教思想的影响。史书记载其父苏洵,一直到27岁,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言,所谓六经百家之言,主要还是在华夏传统文化、或说是正统文化的范畴之内。苏洵所给苏轼兄弟的教育主要还是以儒家经典为主,因为,其直接的,或说是功利的目的,是要通过科举考试,达到实现人生理想的目的,因此,在苏轼兄弟青少年时代接受过佛教思想的教育,显然是不合情理的。

那么,苏轼在步入科场之前,是否受到过佛禅思想的教育或说是影响呢?应该说,面对科举考试的激烈竞争,苏洵是不可能给他们灌输佛教思想的;而且,苏洵本人的思想,也主要是儒道为主。

但苏轼仍然不可避免地接触过一些佛禅思想,因为,佛禅是一种历史的客观存在,特别是南朝至隋唐以来的佛禅文化,到北宋时代发生着重大的影响,不可能不对青少年时代的苏轼,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其产生来源,大抵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由于苏轼所出生和成长的成都地区的浓郁的佛教氛围。“成都,西南大都会也,佛事最胜。”①苏轼在《中和胜相院记》中说:“吾昔者始游成都,见文雅大师惟度,器宇落落可爱,浑厚人也。能言唐末、五代事传记所不载者,因是与之游,甚熟。帷简则其同门友也。其为人,精敏过人,事佛斋众,谨严如官府。二僧皆吾之所爱。”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384.苏轼所出生的眉山,距离成都不过百里之遥,风俗民情与成都相似,佛事极为兴盛,佛教即如空气一样,弥漫在苏轼青少年时代的生活环境中。如苏轼后来回忆,他七岁时候,认识一位朱尼,为其讲诵后蜀孟昶的后妃花蕊夫人所写的一首曲词,后来苏轼将其完成为《洞仙歌》。还有苏轼青年时代游历成都,结识僧人惟简等,都是其中生动的事例。[8]

其次,是苏轼的家庭。苏轼的祖父、父亲、母亲等都信奉佛教,这一点,也势必对苏轼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其母程氏是虔诚的佛教徒,其父苏洵,多与蜀籍名僧结交,初游京师,即有“彭州僧保聪,来求识予甚勤。及至蜀,闻其自京师归,布衣疏食,以为其徒先”。[9]后游庐山圆通禅院,与居呐禅师和景福顺长老交好,僧传还把他列为居呐法嗣。苏洵携全家沿江南下赴京,“将去,慨然顾坟墓,追念死者,……于是造六菩萨并完座二所,盖释氏所谓观音、势至、天藏、地藏、解冤结、引路王者,置于极乐院阿弥如来之堂”。[10]苏洵一生还大量收藏佛教珍品。苏轼后来回忆说,其母程氏与父洵都是“崇信三宝”,“舍所爱作佛事,虽力有所止,而志则无尽”。[11]家庭浓郁的宗教氛围,不能不对苏轼产生影响。

再次,来自于书本。苏轼青少年时代忙于准备科举,自然是以儒道两家为正业,但于闲暇之中,偶然翻阅一些佛家经典,也是有可能的。苏轼诗中曾说:“君少与我师皇坟,旁资老聃释迦文”,所谓“皇坟”,是借用三坟五典的说法,借指儒家经典,在这里,佛教经典的释迦文,似乎与老聃的道家经典相提并论,但须知这是诗歌,并不一定能准确表达苏轼青少年时代读书的实际情况,但偶有涉猎,还是可能的。

总体来看,佛教对于青少年苏轼来说,就如同空气一样,它是一种历史的文化存在,是任何生活于斯时斯地的人所无法避免的客观存在,但这与苏轼所谓“龆龀好道”的主体行为、主体文化构成,是两回事。

三 倅杭之前的诗作与佛禅关系

在以上认识的基础之上,我们再具体考察一下苏轼早期与佛禅相关的诗作情况。为了有一个比较客观的量化标准,兹将苏轼作品中凡所涉及“佛”“禅”“僧”“寺”字样的诗作,依次陈列出来,以便做出比较:

(一)凤翔之前

出现“佛”字的有:

1.《初发嘉州》:“奔腾过佛脚”。[12]6

2.《屈原塔》:“应是奉佛人,恐子就沦灭。”[12]22

3.《次韵水官诗》:“南夷羞白雉,佛国贡青莲。”[12]86

出现“禅”字的有:

1.《万山》:“禅房久已坏,古甃含清泚。”[12]75

2.《次韵水官诗》:“赠以玉如意,岂能动高禅。”[12]86

3.《初发嘉州》:“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12]6

出现“僧”字的有:

1.《江上值雪效欧阳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次子由韵)》:“野僧斫路出门去,寒液满鼻清淋漓。”[12]21

出现“寺”字的有:

1.《过木枥观》:“飞檐如剑寺,古柏似仙都。”[12]26

2.《寄题清溪寺(在峡州,鬼谷子之故居)》[12]48

3.《留题峡州甘泉寺(姜诗故居)》[12]49

凤翔之前,苏轼诗歌作品共计78首(卷一的40首和卷二的38首),其中《寄题清溪寺》、《留题峡州甘泉寺》,只是题目中含有“寺”字,诗中内容与佛禅完全无关,这两首诗不论,那么诗中直接涉及“佛禅僧寺”的有8处,但也仅仅完全是局外人的态度,旅游观光者的客观描述,由此大体可知,凤翔之前,佛禅还仅仅是作为一种外在的建筑,或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文化,苏轼仅仅是将这种文化加以客观记载和描述而已,佛禅在苏轼青少年时代,似乎并未真正进入到他的精神领域之中,或说是哲学观、思想观的体系之中。

(二)凤翔时期

1.《和子由渑池怀旧》:“老僧已死成新塔”。[12]97

2.《诅楚文》:“峥嵘开元寺”。[12]107

3.《王维吴道子画》:“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12]108

“中有至人谈寂灭”用《维摩经》。[11]109

4.《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桂寺》:“今观古塑维摩像”。[12]111

5.《真兴寺阁》[12]115,此诗仅是题名《真兴寺阁》中,但诗中内容与佛禅并无关系,此处引出一首,以见一斑

6.《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奔走烦邮吏,安闲愧老僧。”[12]129

7.《留题仙游潭中兴寺……》,[12]131此为游玉女洞之后,留题中兴寺所作。《太平寰宇记》:宝鸡县有玉女祠,秦穆公女弄玉凤台之地也。可知,与华夏本土的历史文化相关。

8.《真兴寺阁祷雨》,[12]141在真兴寺祈祷降雨,其诗作内容本身与佛禅无关,但说明了寺院的另一个功用,作为祈祷之用。

9.《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12]151诗作与佛禅无关,借助独游普门寺,抒发对子由的思念之情。

10.《记所见开元寺吴道子画佛灭度,以答子由,题画文殊、普贤》[12]170

11.《七月二十四日,以久不雨,出祷磻溪。是日宿虢县。二十五日晚,自虢县渡渭,宿于僧舍曾阁。阁故曾氏所建也。夜久不寐,见壁间有前县令赵荐留名,有怀其人》,[12]173此诗写作缘于祈祷降雨,祷雨本为道教活动,与佛禅无关,但因祷雨而宿于僧舍,此佛道关联之一例也。此阁为故曾氏所建,故称之为“曾阁”。诗中有“龛灯明灭欲三更”句。

12.《二十七日,自阳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龙寺》:“寺藏岩底千万仞,路转山腰三百曲。”“照佛青荧有残烛”。[12]175《凤翔府志》:蟠龙寺,在眉县西南三十里。

13.《是日至下马碛,憩于北山僧舍。有阁曰怀贤,南直斜谷,西临五丈原,诸葛孔明所从出师也》:“山僧岂知此”。[12]177-178

14.《扶风天和寺》,[12]183《扶风县志》:天和寺,在城南。《凤翔志》:此诗石刻,在扶风县南山马援祠中。先生自题其后云:癸卯九月十六日,挈家来游。眉山苏轼题。

15.《大秦寺》,[12]194《法苑珠林》:终南山有大秦岭、竹林寺。

16.《南寺》:[12]195“白塔苦相招”。

17.《北寺》[12]195

18.《爱玉女洞中水,既致两瓶,恐后复取而为使者见绐,因破竹为契,使寺僧藏其一,以为往来之信,戏谓之调水符》。[12]197

19.《大老寺[12]199竹间阁子》:“栽种良辛苦,孤僧瘦欲尫。”《凤翔志》:竹阁在城东北五里,唐光启中李茂贞建,后为大老寺。

苏轼凤翔时期诗作共计138首①《苏轼诗集》收录凤翔时期的诗作主要见卷3(48首),卷4(46首),卷5(共48首,其中4首作于离任凤翔后任职直史馆时,故此卷收录凤翔时期诗作实只有44首);另外谢桃坊先生统计凤翔诗作数量为136首.谢桃坊.苏轼诗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1987:50;张文利.苏轼签判凤翔时期的诗歌[J].北方论丛,2006(6):12-16.,其中涉及“佛僧寺”字样的有19首,共计25处,涉及“禅”字的没有出现。诗作虽并非全部涉及佛禅内容,但仍然比凤翔之前的同类之作,就其质地而言,佛教内容比重增加,显示出苏轼在凤翔签判任上,真正开始关注佛教。其中最为主要的原因,可能是由于凤翔乃为佛教圣地之一,佛教隋代传入凤翔,唐时鼎盛,唐宪宗迎佛骨舍利于凤翔。

凤翔时期19首同类诗作,有这样几个方面值得关注:

1.出现《和子由渑池怀旧》这样佳篇名作,而且,很多禅诗选本将其视为优秀的禅诗选入。有关该诗的写作背景,可以参照王水照先生的介绍:“嘉祐元年(1056),苏轼、苏辙兄弟俩,在父亲苏洵带领下,第一次离蜀赴京应考,路过渑池(今河南渑池县西),在县中寺庙内借宿,并在主持奉闲和尚居室的壁上题诗。嘉祐六年(1061),苏轼与苏辙在郑州分手后,再次路过渑池。苏辙有《怀渑池寄子瞻兄》诗,苏轼此诗即为和作。诗的前半部分纯为议论,用生动奇特的比喻,表现人生的短暂、不定,犹如偶留痕迹的‘雪泥鸿爪’;后半部分则以叙事为主,以所见所闻所忆来深化‘雪泥鸿爪’的感触。全篇圆转流动,一气呵成,为七律名篇。”[13]

《和子由渑池怀旧》,它同时也是苏轼诗歌中涉及佛禅思想的第一篇作品。但苏轼诗中“雪泥鸿爪”等意象,是有意化用佛教典故,还是属于一种偶合,学者们见仁见智,多有争论。

如前文所引刘石先生所论:

在佛经中,“空中鸟迹”是很常用的意象之一,常用来比喻空无虚幻或缥缈难久。如果从诗中所构成的意境来看,则《华严经》卷三十五《宝玉如来性起品》第三十二之三:“譬如鸟飞虚空,经百千年,所游行处不可度量,未游行处亦不可量。”和《五灯会元》卷十五《德山慧远禅师》中的一首小颂:“雪弄长空,迥野飞鸿。段云片片,向西向东。”与之更为迹近。我们应该考虑到,苏轼是再次路经渑池,见到当年的老僧业已圆寂,僧舍壁上的题字亦已烂坏,由此产生“岁月去飘忽”的感慨,因而作诗的。所以借用佛家这一常用比喻,经过点化加工,表达这种感慨,便是合乎情理之事。看来,查慎行与冯应榴以佛典注此诗不错,只是具体出处未免欠妥罢了。[3]

还有学者认为:“‘飞鸿雪泥’化用了‘空中鸟迹’典故,来比喻人生的空幻和无常。这个典故原来出自《维摩经·观众生品》和《涅槃经》等经典,为禅门所袭用。白居易诗里也有‘更无寻觅处,鸟迹印空中’(《观幻》)的比喻。到了苏轼,就写出了这首充满理趣而诗情浓郁的好诗。其绝美的意境,寂寥的感觉,深刻的禅意,直抵人心。”“诗本怀人之作,但却显示了生死聚散无由无根之理,暗合着禅宗的‘本来无一物’的人生观、生死观。”[14]

对此另有学者认为,苏轼该作“主张以坚毅弘忍的态度去对待困苦的一面。而合‘人生如梦’与‘坚毅弘忍’为一,是苏诗精神的一个重要特征。”“注苏诗的王文诰说这首诗与佛禅无关,因为他认为这时苏轼还不知道‘释氏之说’;查慎行则认为这首诗表明苏轼能以‘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这种‘无著’精神行于‘异类’(即俗众)。上两说都言之偏颇。因为前说没有考虑到佛禅学的广泛影响,后说与诗意不合,有站在佛禅立场上将苏轼这首诗所表现的复杂情感简单化的毛病。”“飞鸿来去,爪迹浅浅,雪泥消融,将佛教所谓人生常处在‘来去’、‘断常’、‘生灭’、‘有无’之中因而如烟似梦的意思表达得相当形象。”[15]

这些论述,都很有启发意义,值得参考。关于苏轼此诗是否为有意化用佛教典故,可以暂且不作定论,诸说并存。总体来看,苏轼在这个时期诗中所涉及的佛禅字面,还主要保持在一种外在的、观赏者的心态,其中《和子由渑池怀旧》一篇例外。

2.其余18首,除去《记所见开元寺吴道子画佛灭度,以答子由,题画文殊、普贤》一首之外,其余还主要保持在一种外在的、观赏者的心态,尚未深入到佛禅思想之中,如《凤翔八观》中的4例,皆在这种范畴之内。虽有佛寺字样,但主要为外在观赏之作,如《真兴寺阁》,题名为《真兴寺阁》,但全诗并无佛禅内容,完全是从旅游者的心态、视角来下笔,关注的是“此阁几何高,何人之所营”之类的历史文化问题,感受的是“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的审美心态。

再如《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一统志》载:崇寿院,在郿县东五十里横渠镇南。《次韵子瞻太白山下早行题崇寿院》诗云:“峰头斜见月,野寺早明灯”,苏轼此诗中也有“安闲愧老僧”之句,[11]129则可知崇寿院为野寺也。苏轼一生中题诗佛禅寺院,共有多少首诗作,此为本文量化分析的问题之一,此前,苏轼有《和子由渑池怀旧》,子由和诗说“旧宿僧房壁共题”,可知,苏轼兄弟途中经过渑池,不仅曾经宿于僧房,而且,题诗僧房。则此诗为佛院题诗之二。

3.《记所见开元寺吴道子画佛灭度,以答子由,题画文殊、普贤》一首,可以作为这个时期的一个标志,为苏轼第一篇比较深入涉及佛理之作。此诗记在开元寺所见吴道子画佛灭度,诗中用典分别采用《华严经》《传灯录》《庄子》《穆天子传》《列子·仲尼篇》①如[查注]引邵博《闻见后录》:凤翔开元寺,大殿九间。后壁,吴道玄画。自佛始生修行说法至灭度,山林宫室,人物禽兽,数千万种。如佛灭度,比丘众躃踊哭泣,皆若不自胜者。《释迦氏谱》:世尊入初禅二三四禅,至非非想定,入灭尽定。从定起已入涅槃。西方真人谁所见?衣被七宝从双狻。《华严经》注:一金轮宝,二象宝,三绀马宝,四神珠宝,五主藏臣宝,六玉女宝,七兵主臣宝。此诗起首,便云:“西方真人谁所见?衣被七宝从双狻”,从吴道子所画佛的外在形象入手。狻猊,郭璞注《穆天子传》,“狮子也”。“当时修道颇辛苦,柳生两肘乌巢肩”,用《传灯录》佛典:佛于雪山入定,有野鹤于佛顶置巢,时去时来。说佛当时修道之辛苦艰难。[合注]引《庄子·至乐篇》:支离叔与华介叔观于宴伯之丘,昆仑之虚,皇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王维《能禅师碑铭》:莲花承足,杨枝生肘。初如蒙蒙隐山玉,渐如濯濯出水莲。道成一旦就空灭,[邵注]《大智度论》曰:佛在阴庵罗双树间,入般涅槃,卧北首,大地震动,诸三学人,佥然不乐,郁伊交涕,诸无学人,但念诸法,一切无常。奔会四海悲人天。宠眉深目比谁子,绕床弹指性自圆。[王注次公曰]月堕清书,以譬佛之灭度,光流故躔,以譬佛之虽寂灭而犹在。盖月之书隐非亡故也。春游古寺拂尘壁,遗像久此霾香烟。等著,杂用儒释道三家,以佛教为主,值得关注。

综上所述,可知苏轼青少年时期所受教育及家庭环境决定他受到佛禅影响较少;当然佛禅作为一种历史的文化存在,任何人都无可回避,故不排除苏轼少时有一定的接触。从具体的诗作考察,可知苏轼早期诗作完全是以局外人的态度,对寺院进行客观描述,佛禅并未真正进入到他的精神领域之中。凤翔时期苏轼诗作虽然数量上没有大幅增加,但就其内容而言,佛教内容比重增加,显示出苏轼在凤翔签判任上,真正开始关注佛教。

[1]冷成金.苏轼哲学观与文艺观[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260.

[2]朴永焕.苏轼禅诗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

[3]刘 石.苏轼与佛教三辨[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0(3):87-88.

[4]苏轼文集:卷四十九[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1415.

[5]梁银林.苏轼与佛学[D].四川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论文,2005:6.

[6][元]脱脱.宋史·苏轼本传:第三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2:10801.

[7]苏 轼.成都大悲阁记[M]//苏轼文集:卷十二.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395.

[8]苏 洵.彭州圆觉禅院记[M]//嘉祐集: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98.

[9]苏 洵.极乐院六菩萨记[M]//嘉祐集: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401.

[10]苏 轼: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并叙[M]//苏轼文集:卷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2:578.

[11]苏 轼.子由生日,以搜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M]//苏轼诗集:卷三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2:2015.

[12]孔凡礼.苏轼诗集: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3]王水照.和子由渑池怀旧:总案[M]//陶文鹏.宋诗精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256.

[14]姜剑云.禅诗百首[M].北京:中华书局,2008:185.

[15]程亚林.和子由渑池怀旧[M]//方广昌.中国禅诗鉴赏辞典.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656.

On Su Shi’s Reception of Buddhism in His Early Period

WANG Shu-hai,LI Ming-hua
(College of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Buddhism had little influence on Su Shi in his early period for both his family and education background.Su Shi took an outsider’s attitudes and gave an objective description of temples,so Buddhism didn’t enter into his spiritual field before Fengxiang from the investigation of his poetry at that times.But in Fengxiang period,despite no considerate rise in the number of his poems,the proportion of Buddhist contents increased,which indicated Su Shi really began to notice Buddhism and Zen in his term of office.

Su Shi;Buddhism and Zen;reception;Fengxiang period

(责任编辑 魏晓虹)

I207.22

A

1000-5935(2011)02-0029-06

2010-12-26

王树海(1950-),男,山东泰安人,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李明华(1977-),女,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佛禅与中国文化研究。

·语言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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