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运动事件词汇化模式类型归属探究＊

韩春兰

（滨州学院外语系,山东 滨州 256600）

根据Talmy的观点,词汇化模式是指语义成分（meaning component）与特定的语言表层形式成分之间的固定的成规律的联系。Talm y在意义层面对运动事件分离出如下语义成分：运动（motion）、路径（path）、前景（figure）、背景（ground）、方式（manner）、原因（cause）等。不同语言在运动事件表达上呈现出类型学差异。从运动动词词根的典型词汇化模式出发,世界上的语言可分为三大类：方式/原因类、路径类和物像类。从事件整合的角度出发,基于运动的核心图式（即路径范畴）的典型表达形式,世界上的语言可分为两大类：动词框架语言和卫星框架语言。前者通过动词词根或者主要动词来表达路径,后者通过动词前缀、小品词以及其它一些与动词词根相关联的附属成分来表达路径。动词框架语言包括土耳其语、闪族语、罗曼语、日语和韩语等,其中西班牙语是典型的动词框架语言；卫星框架语言包括除罗曼语之外的大多数印欧语、乌戈尔语、汉语和各种美国土著语言等,其中英语是典型的卫星框架语言。对于汉语的类型归属,学者们提出了不同的观点。

一、汉语类型归属的三种观点

（一）卫星框架语言

Talmy认为,“汉语的运动结构和卫星词在词汇、语义、甚至句法上与英语完全对应。”[1]（P109）在他看来,现代汉语是一种卫星框架语言,因为路径成分通常由跟在动词后面的补语表示。动词补语在句法上依赖于主要动词,跟在动词后面。比如,走进房间中的“进”,跑出教室中的“出”等,这类词被称为趋向补语,通常由趋向动词充当。他引用李凤祥的观点来证明之。

“古汉语有一套完整的、可用作句子核心动词的路径动词。随着连动式的发展,这些路径动词日益成为第二位置成分,出现在融合方式或原因的动词之后。虽然连动意仍然存在 ,但这些处于第二位置的成分似乎日益演变成一个附属于方式或原因动词之后的封闭系统。”[1]（P18-19）

Talmy认为汉语经历了从V语言到S语言的类型变迁,变成了一种“S语言”。[1]（P272）对 Talm y的观点,不同的学者提出了不同的意见,问题的焦点在于对复合动词中后面的补语是否是动词,而且是否是主要动词的判断上。

（二）动词框架语言

Slobin和 Hoiting认为汉语是一种“复杂的V构架语言”。[2]（P594）说汉语是V构架语言,是因为路径可以用一个独立的动词表达。说它复杂是因为汉语像其它连动式语言一样,通常用连动复合动词VV,即动趋式表达位移事件。类似地,戴浩一认为,根据汉语路径动词可以单独做核心动词用,认为汉语是以动词框架构架为主,卫星构架为辅的语言,即倾向于认为汉语是动词框架语言。[3]“由于汉语做补语的动词和形容词不是一个很严格的封闭类,补语大多能单独充当谓语动词,还残留古汉语的致动用法。可以说,汉语核心语和附加语的区分不像英语和西班牙语那些有形态变化的语言那么明显,汉语的附加语不是地道的附加语。从这个角度看,汉语又不是一种很典型的“附加语构架语言”。[4]

这些学者有一个共识,即动趋式中表示路径的第二个成分是动词,可以单独做谓语中心词,即核心动词。换言之,汉语动趋式中的“趋”不是路径卫星词,而是路径动词。比如：

走进来一个人 进来一个人 ＊走一个人

跑出去一个人 出去一个人 ＊跑一个人

“走”和“跑”修饰“进来”和“出去”,作状语。因此,“出来”和“进去”是句子的核心成分,从而汉语属于动词框架语言。

（三）同等框架语言

为了应对类似于汉语的这一问题,Croft和Slobin提出同等框架（equipollently-framed）语言类型。Equipollent是“力量相等的,价值相等的”之意,用来指动词和路径动词有着同等的词法—句法地位。词法上二者属于同一类,即动词性成分。它们是能独立使用的两个动词,由于词法上同类,Slobin认为二者句法作用和重要性大致相等。同等框架语言被定义为路径和方式由相同的语法形式表达。这包括连动式编码（比如,汉语）、双编码（比如,俄语）。

陈亮通过研究孩子和成人对运动事件的描述发现,汉语大量使用方式动词,与动词框架语言相比,更像卫星框架语言。另外,与卫星框架语言相比,汉语在单句中较少提到背景词,对场景的描写比较丰富,更像动词框架语言。汉语的这一特点比较符合Slobin所说的同等框架语言。

表1 Slobin运动事件编码的类型学三分法

二、汉语[方式+路径]结构中路径词的词性界定与阐释

马云霞的博士论文《汉语路径动词的演变与位移事件的表达》从历史的角度对路径动词的演变进行了考察,认为汉语的语言类型从古代的“动词框架”转化为现代的很强的“卫星框架”语言。她的研究发现从上古汉语到唐五代时期,路径动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些路径动词如“如、适、造、济“等逐渐消失。“缘、沿、即、及”等路径动词,在历史发展中逐渐丧失了位移义,发展成为介词。路径的表达方式自中古时期开始发生重大变化,从主要由动词表达转而用路径卫星词表达,至宋元时期“动词+卫星词”格式的使用普遍化。路径卫星成分是从路径动词语法化而来。趋向类路径成分、介词类卫星成分等在历史发展中逐渐虚化,成为专门表达路径的卫星成分。汉语从动词框架类型转变为基本的卫星框架类型,这与汉语从上古到近代的整体类型转换相一致,也是汉语从综合到分析的体现。“它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动词,事实上总是充当动词的配角,但其用法非常广泛,几乎可以和所有的动词搭配使用,到处可见它们的身影。”[5]（P132-151）沈家煊也认为,现代汉语的语言类型已经基本属于卫星框架语言,因此可称为基本的卫星框架语言。町田茂认为汉语的精确性主要表现为语义表达的精确性,一个动作过程往往要运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语法单位来描述,最突出地反映这一特点的语法结构是述补结构和连谓结构。在汉语使用过程中,出于交流需要、语境变化等方面的原因,为了表意精确性的需要,往往会在原先唯一动词的基础上添加一个新的动词来适应。两个动词的并存打破了原来汉语基本句法结构的平衡性,为了寻求新的平衡,两个动词之间只能有一个做中心动词,而另外一个就必须削弱自身的动词性。动词的动词性不断减弱的过程其实就是语法化的过程。趋向动词就是由古代的路径动词在语法化过程中不断弱化而形成的,它与前面动词的地位是不同的。

根据石毓智的时间一维性规则,可以很好地解释作补语的趋向动词与作主要动词的方式动词之间的区别。如果同一个句子包含多个发生在同一时间位置的动词,只有一个动词可以具有与指示时间信息有关的句法特征,而其它动词与时间信息有关的句法特征已经消解了。他将可以具有与指示时间信息有关的句法特征的动词称为“主要动词”,将其它动词称为“次要动词”。当汉语路径动词充当补语的时候,由主要动词表达与时间相关的移动过程,而趋向动词本身包含的与时间信息相关的移动过程则消失,即与时间不可分离的语义成分“移动”部分消失,只剩下不受时间影响的成分“路径”部分。根据Langacker对不同词类的定义和石毓智的时间一维性规则,作主要动词与作次要动词的汉语趋向动词概念化的空间关系一样,它们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蕴含与时间相关的移动成分。也就是说,其区别最终归结到包含的语义成分不同,即词汇化的模式不同。根据他的观点,汉语属于卫星框架语言。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汉语[方式+路径]结构属于卫星框架语言。但动词框架同样也出现在汉语中,并且非常普遍。哪一种模式出现的频率更高呢？下面我们通过实际语料验证这一问题。

三、动词框架和卫星框架在汉语中出现频率的实证性研究

英语中不但存在卫星框架语言,而且也存在动词框架语言,但卫星框架语言占绝对优势。

本研究通过实际语料探究在汉语中路径动词独自出现的频率,与[方式+路径]模式相比,那一种更占优势。路径分为单一路径和复合路径,单一路径指单纯的方向路径动词,复合路径是单一路径和指示词“来”和“去”的复合形式。目的是通过实际语料验证汉语更像动词框架还是卫星框架？下表总结了汉语中不同的路径类型。

表2 汉语中不同的路径类型

通过对北京大学语言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中老舍、巴金、贾平凹、王朔、金庸、丁玲等著作语料的检索,取前600项,删除所有非路径动词的用法,得出的结论如下：[路径]代表动词框架在文中出现的数量,[方式+路径]代表卫星框架在文中出现的数量。

表3 路径和方式路径在语料库中出现的频率

上表中,＊表示路径动词前后可以出现许多不确定的词。比如,＊进＊表示任何包含“进”的句子。进＊指所有以“进”开头的路径动词的句子。

从上表中我们可以看出,[路径]结构在数量上超出[方式+路径]结构。如果,汉语是卫星框架语言,那么[方式+路径]结构在数量上应该超出[路径]结构。因此,从总体上来说,汉语还是动词框架占主导地位。

汉语选择那种框架类型是由所描述的运动事件的复杂性以及方式能否从上下文中推断出来决定的。当方式通过副词短语表示时,往往选择动词框架。

总之,当方式信息从上下文中,可以推断时,往往省略,汉语表现出动词框架类型。如果方式凸现,汉语呈现为卫星框架语言。汉语中以路径动词为主的表达法和以方式动词为主的表达法经常交替使用,都是汉语中的习惯表达法；汉语并未像英语那样对以方式动词为主的表达法表现出绝对的偏好。

这一观察结果让我们认识到汉语是复合框架语言这一事实,许多语言都表现出复合型特点。把某一语言归入非此即彼的类型范畴,这是一种错误。大部分语言表现出的一个共有特点是不仅仅有一种编码策略。比如法语、日语和韩语。所有这些新的研究成果表明,不同的语言特点超出了基于词汇化模式的类型学描述。如何来描写复合型框架语言呢？除了词汇化模式,在进行语言对比时,还要考虑其它的因素。

四、对Talm y词汇化模式研究方法的补充

许多语言都具有混合特征,只有把所有的因素都考虑在内,才能对不同的语言进行充分的对比。许多研究者曾提出不同的研究方法。

Sinha和 Kuteva提出分布空间语义法（distributed spatial sematics）,是对 Talm y类型学研究方法的补充。如何以一种分散的方式表达语义成分。他们强调一个语义范畴和多个话语单位之间的关系,即同一语义成分分布在句子的不同位置。Talm y强调语义成分（方式、路径、背景）与动词的合并关系。概念化（语义范畴）和语言表达式不仅仅是一对一的关系,而经常是多对多或一对多的关系。比如,汉语的语义成分、方式和路径分散于各种不同的语法形式和范畴。比如,striding在汉语中需翻译成“迈大步走”,是汉语中一个典型的连动结构,而不仅仅是对应一个方式动词。同时,在汉语中,路径通常是由路径动词和介词短语共同来表达。

Beaver et al.提出形态-句法方法（morphosyntactic app roach）,并指出,新的研究资料表明,不同语言的类型学差异比原来考虑的情况大得多。比如,按照Talm y的类型学划分,日语属于动词框架语言。但是,日语也用VV复合结构,并与方式动词和路径动词连用来表达位移运动事件。Beaver et al.认为,形态-句法的差异可以解释运动事件编码方式的不用。他们的研究假设是每一个运动动词只编码一种语义成分：方式、结果或路径。但是,汉语和英语中也有一些动词既表示方式也表示路径,如：fall（罗）、sink（沉）、dive（潜）,这倚赖于如何对方式动词和路径动词进行分类。近来,Sampaio et al.提出,动词框架和卫星框架的不同可以在构式层次上进行区分。

所有这些研究方法都表明,许多语言都表现出复合框架的特点。基于词汇化模式的的类型学划分不能对其作出合理的解释。

这些研究方法总结如下：

表4 对运动事件不同的研究方法

所有这些研究都是对 Talm y词汇化模式理论的补充或修改,因为大部分语言呈现出不止一种词汇化模式。通过对汉语语料的研究发现,汉语适合Beavers和 Sampaio的观点,把不同的框架模式看做是不同的构式。这些不同的构式受到语义或语用的制约。

本文试图对汉语的类型归属做一个梳理和总结。通过实际语料研究发现,汉语属于复合框架语言,既是卫星框架语言,也是动词框架语言,动词框架出现的频率高于卫星框架。每种语言对运动事件的描述可以有多种选择。语境和动词的意义对于选择哪种编码方式具有关键作用。对运动事件进行识解的细微差别以及在特定的语境中方式信息能否被推测都影响到对不同编码方式的选择。

[1]Talmy,Leonard.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M].VolumeI＆II. Cambridge：M IT Press,2000.

[2]Slobin,Dan Iand Hoiting Nini.Reference to movement in spoken and signed languages：Typological considerations.Proceedings of the Berkeley Linguistic Society[C].1994.

[3]戴浩一.概念结构与非自主性语法：汉语语法概念系统初探[J].当代语言学,2002,（4）：1-12.

[4]沈家煊.现代汉语“动补结构”的类型学考察[J].世界汉语教学, 2003,（3）：17-23.

[5]董秀芳.汉语的词库与词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