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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词中的时间意象

2011-04-11吕冰莹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纳兰纳兰性意象

吕冰莹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纳兰性德词中的时间意象

吕冰莹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纳兰词真挚自然,婉丽清新,往往用轻淡白描的语言表达浓郁的情感,少用生僻的典故与华丽辞藻,而时间意象的运用,与他身世背景自身性格,侍从经历以及思想复杂等有关。文学中的时间是纳兰性德在现实困厄中寻求精神解脱的一种独特场域。

纳兰性德;词;时间;意象

一、引言

纳兰性德的词创作题材不广,思想境界不是很高,往往用轻淡白描的语言表达浓郁的情感,故其词作真挚质朴,语淡情浓。而时间意象的选用,恰能印证纳兰词艺术上的造诣。

二、纳兰词中的时间意象及运用特点

(一)纳兰词中时间意象

按照陈植锷在《诗歌意象论》中所述,“意象从内容上分,可分为三类:自然、人生、神话……人生的这一类意象主要取材于人类的社会活动。如人物、用典、时间……”[1]时间意象的表述方式众多,如春夏秋冬、朝暮旦夕、旧时来世等等。在纳兰词中最常出现的是诸如“去年秋”、“当时”、“昨夜”、“寒夜”、“来生”等字眼。

用表述时间的词组,来记述生命历程,比如“而今”,在具体诗句中可以表达现实处境的孤独零落;亦可以表述当下心情的深痛悔恨。如《虞美人》(银床淅沥青梧老)中深痛至情极力渲染的:

背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或许并非实指,只是通过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跨度,表达卢氏的逝去,即使只是一年,也如十年般之久,十年刻骨铭心的思念,十年悔不当初的懊恼。

(二)纳兰词时间意象运用的特点

纳兰性德不寻常的人生经历,使得他对时间尤其敏感,凸显在词作中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

1.与月结合

纳兰词中多次出现时间与月结合的词句。如《菩萨蛮》(催花未歇花奴鼓):

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

《忆秦娥》(山重叠):

兴亡满眼,旧时明月

在这些时间与月结合的词句中,多为表达过往时间,通过月本身独特的象征意义,更添相思离愁之感。诚如曹香珍、陈霖在《论纳兰性德词中的月意象》所言,“纳兰性德词中的月意象有不同的内涵:以月来寄托相思离愁;以月来咏史感怀;以月来悼念亡妻;以月来表现征夫思妇的愁苦;以月来表现美丽多情的女子。月意象有其独特的象征意义,隐喻了词人的现实遭遇和丰富的情感内涵。”[2]今日空自对月,寂寞凄清,月下的痴情思念,是纳兰性德无法排解的愁苦幽伤。又如《蝶恋花》(尽日惊风吹木叶):

一纸乡书和泪折,红闺此夜团圞月。

自古以来,人们以月圆比喻人的团圆,以月缺比喻人的离别。“月亮”寄托了人世间的一切相思离愁。团圞月寓意团圆,对月抒情,月已然成为文人情感的化身。虽强调“此夜”,但实则是每一个月缺月圆的深夜都对月感怀。纳兰,对着“此夜团圞月”,从一个贵族公子沦落为一个悲痛亲人不能团聚的天涯羁旅、落拓游子。这外部形象反差之巨大,可见其内心之深痛。

时间与月融合,将不同时间意象承载的不同含义,通过月独特而又丰富的内涵,达到淋漓尽致地表露自身多种情感的作用。

2.“夜”字眼的频繁运用

这是在纳兰性德词时间意象中运用最频繁的字眼。“今夜”、“昨夜”、“寒夜”等轮番出现,“夜”字词组的不同组合方式,纳兰或借以表达自身当下的处境,或营造凄清景致。同时夜本身具有的孤寂、清冷的特点,为词句平添凄冷之感。如《山花子》(昨夜浓香分外宜):

昨夜浓香分外宜,天将研暖护双栖。

《如梦令》(黄叶青苔归路):

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

追忆与爱人欢度良宵的情景,这种场景,而成往昔。今日思来,倍感凄凉。又如《清平乐·忆梁汾》:

乱山千叠横江,忆君游倦何方。知否小窗红烛。照人此夜凄凉。

深秋念友,“小窗红烛”的映衬,深夜的凄凉,更显作者孤独无依。另有如《南乡子》(鸳瓦已新霜):

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

《寻芳草·萧寺记梦》: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

皆是凄清孤苦的气氛。一个人的生活,虽有众多好友伴随,但归了家,便是凄凄苦苦的一个,更何况无限伤心、无尽苦闷无人倾诉。盖因纳兰身边,都是贴心但未必知心的人。

夜,在纳兰的词作中不仅仅是记述一个时间,又是表达一种对自身、对生活、对现实的情绪。一个看似繁华却是满目苍凉,一种看似荣耀实则是衰败悲戚。

3.侧重表述过往时间

对现实生活的不满,长年的扈从、入值,亲友离别,使得纳兰常常深陷在对过往生活的回忆中难以自拔,离情别思之作,在纳兰词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如《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

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

《菩萨蛮》(晶帘一片伤心白):

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此时与去年秋日相同,为何这样悲情感伤。只因随军出塞,远离故土家园,没有现今发达的交通,离别是深重的。又如《好事近》(马首望青山):

休寻折戟话当年,只洒悲秋泪。

纳兰随康熙帝巡幸过十三陵,明亡未久,而明陵荒凉残破,突发兴亡之感与轮回之叹。王朝的消亡,世事的盛衰变幻,感情丰富而又深受佛、道两家影响的纳兰,不禁联想起万物荣枯无定,人生好景不长,浮生如梦。纳兰重篇幅,不厌其烦的述说过往,这“当时”、“去年”、“旧时”皆是带着忧伤的情绪对生命历程的回顾。

4.同一时间多种内涵

同样是表达一种时间,会因叙述的事情不同,处境不同,而产生截然相反的含义。

如《蝶恋花》(今古河山无定据):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踏莎行》(月华如水):

从前负尽扫眉才,又担阁镜囊重绣。

都是“从前”,都是描述过往时间,前者的“从前”是对着整个历史进程叹世事繁华,这里的“从前”包含着一种怀古情绪;后者“从前”是对自己生命历程的回顾,念爱妻贤淑,涵盖的是一种悔恨情绪。

又如《琵琶仙》(碧海年年):

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都是“而今”,前者侧重表达现实处境“只影”,孤独零落;后者侧重表述当下心情“凄迷”,深痛悔恨。显而易见的是,虽同是“而今”,同是“从前”,却也一定会因为作于不同时间,而显露出不同的情感基调。

(三)纳兰词时间意象情感分析

纳兰性德词“真”的特点,使得字里行间都是真情的流露。在时间意象运用的诗句中,纳兰性德主要表达了以下几种情感:

1.对亲人、友人的思念

由于自身天资卓越,且年纪与康熙帝相仿,康熙对纳兰性德倍加器重。入宫值班、随军出塞是常有的事。但纳兰性德对这样的生活并不感到荣耀,反而长年为离愁别恨所困扰。《长相思》(山一程)可谓是写尽了一己厌于扈从的情怀。

《菩萨蛮》(问君何事轻离别):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

《清平乐》(角声哀咽):

过去华年如电掣,禁得番番离别……蓦忆去年今日,十三陵下归来。

行役中的荒芜景色,旅途的艰辛凄清,岁岁年年马背上的奔波,纳兰性德不禁触景生情,慨叹年华尽在离别中流逝。塞外风光,带给纳兰与身在帝京完全迥异的心灵体验,在塞上,孤窝寒衾梦不成,听着号角声,对故园、家人思念越发热切。强调“去年今日”四字,加上“蓦忆”,其惘然失落,怀归之心跃然纸上。在这里,时间不仅仅是一种时光的记录,更是一种强烈归思情绪的表达。

在思念的同时,不免追忆往事,而往事的忆及,更加深了思念之情。却因往事不能重来,即便是表现夫妻甜蜜生活、友人觥筹交错,其中仍夹杂着悲凉之感。如《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沉思中忆起寻常往事,借用李清照夫妻和美生活的典故,寓意与亡妻的过往生活的美满恩爱。“寻常”两个字更是道出了今日的酸楚,寻常之事不能重现。一句“当时”道出了无尽的怀恋,追悔,惆怅,哀伤。

2.从前薄情的悔恨

与卢氏恩爱,史料中多有记载。卢氏卒后,纳兰性德词风多表现为哀感顽艳,痛悔过去有负于妻子之爱和往日那美好时光。纳兰性德的多情,被普遍认同。这也就是为什么纳兰会在卢氏逝后痛悔当初对其薄情。诚如《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自述: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

侍卫生活,随君远征,使得纳兰与卢氏相濡以沫的日子并不多,卢氏的贤良淑德、知书达理,才德兼备,使得纳兰对过往幸福生活只当寻常,却不想卢氏仅与自己生活了三年便离世了,无尽悔恨涌上心来。如《南乡子》(泪咽却无声):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山花子》(风絮飘残已化萍):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曾经海誓山盟的情景恍如昨日,妻子剪灯烛,补衣裳的身影还历历在目,赌书泼茶的欢愉只能缅怀。现在就是想补偿妻子,却也是不能了。当日不能领略妻子心头的凄苦隐情,所以放任妻子一人独对阑珊。今日能解妻子的情衷了,却于事无补。继娶官氏,副氏颜氏,都无法消解卢氏在纳兰性德心中的位置,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纳兰对她的思念就越深,悔恨也随之递增。在纳兰性德眼里,时间见证了过去的生活。

3.现实生活的苦闷

虽是相国公子,进士出身,康熙帝身边的一等侍卫,但身世之感,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挚友离别,爱妻逝去,知己难觅的失意,使得纳兰性德对现实生活多为不满。因纳兰氏与爱新觉罗氏的复杂关系,封建礼教传统思想的牵绊,使得纳兰性德只能无奈的驻守在这一块是非之地。《浣溪沙》(肯把离情容易看):

今夜灯前形共影,枕函虚置翠衾单,更无人与共春寒。

《清平乐》(凄凄切切)

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

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欢娱,不但不能令自己开心,反而倍添愁绪,那全是因为妻子不在,挚友离别,事业不遂的缘故。文武双全,才华横溢,满腔抱负,因父亲纳兰明珠,位高权重,炙手可热,自己成了英明精算的康熙帝束缚明珠的一颗棋子,政治牺牲品。

回忆过去生活越是甜蜜,反观现在生活就越是苦闷、怅然。《清衫湿》(近来无限伤心事):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

知己难觅之感,词中多有体现。《荷叶杯》“知己一人谁是”;《望江南》“此恨有谁知”。在寄严绳孙的手简中说的更明显:

吾哥所识天风海涛之人,未审可以晤对否?弟胸中块磊,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久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3]

4.历史回顾的沉思

纳兰性德在随军出塞时,到过先祖的领地,联想起历朝历代的征战,叶赫部被爱新觉罗部族灭的往事,世事无常,兴亡之感油然而生。

《南乡子》(何处淬吴钩):

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

《浣溪沙》(桦屋鱼衣柳作城):

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

当年部落间血雨腥风的争战地,而今是衰草满地,霜风漫天的萧瑟荒凉。过去不管多少英雄豪杰金戈铁马,驰骋沙场,随着时间的流逝,英雄老去,战场上也只剩下了荒烟蔓草,又有谁记得他们曾经的功绩勋劳。纳兰的诗人心性使他在怀古时不禁念今,思及自身。虽仕于清廷,面对故景,怕还是“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容若诗词,有作于先祖旧地者,兴亡之慨尤深,亦未必无关叶赫旧史。[4]

5.他日重逢,来生交契的期盼

与友人聚少离多,使得纳兰性德格外期盼他日重逢,来生交契,情谊长存;在对卢氏的感情上,纳兰对今生的无奈,便转嫁至对来世的期待寄托,渴求天上人间的相会。如《眼儿媚》(手写香台金字经)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待结个、他生知己。

卢氏的过世对纳兰来说,是美好生活从此烟消云散,研究他的学者认为他的词风也随之一变。美满的婚姻、美好的爱情生活被现实撕破的离愁别恨,远大的理想追求与现实生活的长期矛盾,心中苦闷油然而生。无可明说的悲,翻云覆雨的痛,满纸浓愁的伤,付之词中。

纳兰性德重情,不仅在于爱情,更在于友情。如《金缕曲·赠梁汾》: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如《大酺·寄梁汾》:

待把来生祝取,慧业相同一处。

与顾贞观,梁佩兰、姜宸英等有着深厚情谊。《金缕曲》与《大酺》皆是赠寄梁汾之作,是纳兰性德愿情谊长存,他日重逢,来生交契的集中体现。

儒道释三家不同的死亡观,儒家对死亡避而不谈,讳莫如深。《论语·述而》“子不语怪力乱神”。“道家没有轮回观念,中国的道教没有轮回观念,这也是造成中国人对死亡的永恒畏惧的缘由之一。”[5]佛教相信轮回、再世,前世今生。儒道释三家对待死亡有着不同的态度,使得纳兰对今生无奈,便转嫁至对来世的期待寄托,渴求天上人间的相会。

不管是“旧时”、“而今”抑或“来生”,都在记录生命存在的痕迹。对于纳兰来说,在词作中借用时间,是一种抒情,也是一种寄托。

三、纳兰词时间意象情感成因探析

纳兰性德之所以在词作中借时间意象表露这些情感,与他身世背景、自身性格、侍从经历以及思想复杂等有关。

(一)身世遭际

纳兰氏与爱新觉罗氏曾为扩大各自势力而联姻,而爱新觉罗氏在强大之后攻破纳兰氏领地,使得纳兰家族颠沛流离多年。家族到了纳兰性德之父纳兰明珠手中才逐渐好转,恢复往日繁盛。而纳兰的母亲觉罗氏,又是太祖高皇帝嫡孙女。

赵秀亭在《纳兰性德年谱(谱首部分)》摘录:

万历四十七年,清太祖努尔哈赤灭叶赫,贝勒金台什、布扬古死之。金台什长子德尔格勒偕弟尼迓韩等降。尼迓韩,容若祖考也。又养汲弩之女孟古姐姐,嫁清太祖……金台什,容若曾祖考也。

北关既亡,又因为叶赫女子为太祖之后,太宗之母,叶赫纳喇家族遂不再是满洲之敌对政治势力,再一变为姻戚至亲。其裔多有功于后金及清,叶赫纳喇终列满洲八大贵家之一。

家族之感,其父处境以及礼教传统,使得纳兰性德虽淡泊名利,向往自由,却不得不考取功名,在皇帝身边谋得一个位子。“性德一生,正当其父权张势盛、位极人臣之际,明珠外为冢宰,内为严父,为影响容若之重要人物。”[4]对康熙帝更是交杂了忠、恩、恨、惧等多种情感。康熙帝对纳兰的重视,从史料中可见一斑。在纳兰逝世后,“上自行在遣中官祭告,其眷睐如是。”[6]生前对纳兰家恩宠有加,死后享有这样的恩宠。这帝王如此施恩,臣子怎能不忠君,感恩戴德。同时,伴君如伴虎的古来之言,正如严绳孙在《成容若遗集序》中所言:

且观其意,惴惴有临履之忧,视凡为近臣者有甚焉。[7]

有学者认为,纳兰性德生平行径中颇多奇特的矛盾,与先祖为爱新觉罗氏所灭,心中怀有隐憾有关。现虽无确凿佐证材料,但视其抒发历史兴亡之感之作,亦可揣度一二。

身为明珠家的长子,家族的利益,家族的责任,永远凌驾于自身的理想,情感之上。纳兰不只一次在词作中表达了对侍卫生活不满而又不可奈何之情。如:《临江乡》(长记碧纱窗外语):

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

《踏莎行》(倚柳题笺):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

纳兰广交流,一时才俊如朱彝尊、顾贞观、吴兆骞、梁佩兰等都与纳兰性德有着深厚情谊。这些人的生命历程,官场沉浮的经历,虽不见得会发生在纳兰性德身上,但纳兰性德感其不幸,对官场腐败,尔虞我诈深感痛心。

同时,显赫的家世、优越闲适的生活使得他不须经历人生奸险,仕途坎坷,父亲为他安排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让他终生无须为生计烦忧;自身的才华和得天独厚的地位,使得他文运亨通仕途平顺,年纪轻轻便被康熙取中做了近侍。这万事无忧,加之缺少磨折经历,使得纳兰性德更容易执着于遗憾,为达不到的经国伟业,实现不了的理想,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长吁短叹,愁肠难解。

阅世尚浅的纳兰性德,虽受佛、道两家影响,但仍过分执着于生离死别的无可奈何,虽能理会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无法付诸现实。如《金缕曲·慰西溟》:

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

(二)自身性格

对于纳兰性德的至情至性,学界普遍认同,史料中也多有记载。如《清史稿·文苑一》:

性德事亲孝,侍疾衣不解带,颜色黧黑,疾愈乃复……好宾利士大夫。[8]徐乾学《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中言:

滋以其孝友忠顺之性,殷勤固结……不肯轻为人谋,谋必竭其肺腑。[6]他自己在诗词作品中也有所表达。如《拟古四十首》:

予本多情人,寸心聊自持。

词集中哀婉的悼亡词,寄送赠别的友情词,以及舍命搭救吴兆骞,都是其至情至性的体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言: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9]

纳兰性德在词中表露的感情“真”源自他阅世的“浅”,却是“浅语深致”,而这“深”又取自情感的“真”。纳兰性德对感情的重视,多情而不滥情,伤情而不绝情,使得他常深陷于相思离恨之情而不能自拔,对人对事皆看不开。这份眷恋痴情让人称许的同时,束缚了纳兰性德一生,使得他为情所困。故重情往往成了纳兰性德的负担。“性德有一方闲章,刻有‘自伤多情’四字,表明由于‘多情’而常常给他带来失落、烦恼和惆怅。”[7]

但在外人看来,纳兰性德是不该有这些所谓的失落、惆怅。作为权相之子,帝王侍卫,拥有了在当时人看来所有的一切,显赫高贵的家世,惊人眼目的才气,前程光明的仕途,贤淑大度的妻子,婉转温存的妾室,还有一群相待极厚的挚友,这些江南名士,是皇帝费心网罗,却还不肯轻易折节的人。身为贵公子,又是皇帝身边的侍卫,可以说是极尽荣耀极其风光,但纳兰在词中常常流露的场景看却与他身份极不相称。天涯羁旅、游子落拓,客中送客的凄凉悲伤。如《蝶恋花》(尽日惊风吹木叶):

尽日惊风吹木叶,极目嵯峨,一丈天山雪。去去丁零愁不绝,那堪客里还伤别。

文人向往自由、淡泊名利的心性,放浪形骸的向往,归隐田园的渴望,同样在纳兰性德身体得到了体现。《与顾梁汾书》中有言:

皋桥作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8]

再如《金缕曲·慰西溟》: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

这虽是纳兰安慰姜宸英,求官不成,又不愿依附于权要,正好可以学范蠡,泛游五湖,消闲隐居,陶然自乐。同时“扁舟一叶”也是纳兰性德所向往的。

《瑞鹤阳·丙辰生日自寿,起用弹语句,并呈见阳》:

浮名总如水。……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

作《瑞鹤阳》时,纳兰性德考中了进士,又被授予皇帝身边的侍卫,父亲明珠官运亨通,家道昌盛,加之纳兰刚刚娶了卢氏,可谓是春风得意。但词中流露的恰恰是对功名利禄的冷淡,对现实生活的不满。

不慕人世间荣华富贵,厌弃仕宦生涯的逆反心理,是纳兰性德性格中的突出特征。致力于经济之学,考取功名却又厌于仕途;生于华阙,清廷外戚,权相之子,却低沉宛转,抑郁哀伤;多情却又自伤多情。这思想的复杂性,更确切的说是矛盾性,使得纳兰性德常常处于两难境地,郁郁寡欢。

(三)现实处境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矛盾,造成了纳兰性德的郁郁不得志。他的志,不在于皇帝身边一个小小侍卫的职位,而是渴望成就经国伟业,为国为民成就一番事业。如《长安行赠叶讱菴》:

世无伯乐谁相识,骅骝目暮空长嘶。吾本忧时人,志欲吞鲸鲵。

顾贞观作祭文中言:

安知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8]

师从徐乾学,汉家文化、儒家思想的长期影响,儒家的“经世致用”、“济世安邦”的思想使他在年少既有建功立业、效身于社稷的理想,同时儒家的伦理道德、圣贤教化在某种程度上又束缚了纳兰性德,使他不得不压抑天性的自然,跻身于仕途成为他无法推卸的责任。这种痛苦的处境,使得他对每一段生命历程中的时间都尤为敏感。

面对官场的黑暗,身边挚友的遭遇,纳兰不可能无动于衷。他虽渴望尽自己力量改变这一局面,但父亲明珠的身份,明珠与索额图之间的党争,使得他不能在仕途中有所作为。如《金缕曲》(未得长无谓):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

天性的力量与理性的选择之间的无法协调,使他虽然选择做一个忠臣、孝子、良友,却仍心有不甘。知己的缺少,卢氏的逝去、挚友的远游以及纳兰性德长期入值、扈从,当他过多的不如意压抑在心中无法对人倾述时,纳兰只有借助诗词来抒发自己心中的抑郁苦闷,文学中的时间也因此更成为性德在现实困厄中寻求精神解脱的一种独特场域。

[1]陈植锷.诗歌意象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64.

[2]曹香珍,陈霖.论纳兰性德词中的月意象[J].重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17(6):73~75.

[3]黄晖辉,印晓峰.通志堂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98.

[4]赵秀亭.纳兰性德年谱(谱首部分)[J].承德民族师专学报,1997,(4):1~16.

[5]付飞亮.论中西悼亡诗的文化差异[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8(1):61~63.

[6]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四八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7.13360~13361.

[7]张秉戍.纳兰性德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1.513.

[8]黄晖辉,印晓峰.通志堂集(上)·附录[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P357.

[9]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I207.22

A

1005-1554(2011)04-0036-05

2011-05-09

吕冰莹(1988-),女,浙江温州人,温州大学人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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