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神话的教育意义

张 涛

(西南大学 教育学院，重庆 400715)

神话是原始意识的统一体，它融原始人的哲学、科学、历史、文学……于一体。故一直以来，神话不仅是文学、哲学、历史学研究的重要内容，更是人类学、民族学、心理学、美学、宗教学等多学科的重要研究范畴。虽然，“随着理性的出现，自然走出黑暗，神话被迫隐退”[1]319，但神话存在的意义却不可小觑，美国神话学大师坎贝尔(Campbell)认为，“原始人和古代人的智慧，反映在神话中，但现代人不识货，盲目地摈弃了这些神话。如果能正确理解这些神话，现代人就可以从精神苦恼中解脱出来。”[2]342对于神话现代意义的承认，并不止于坎贝尔，著名人类学家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认为神话对于巩固和增强传统文化有重要意义。由此可见，神话存在的现代意义似乎是确定的了，那么，到底何谓神话,神话与教育有着怎样的关联，其教育意义又在哪里呢，本文试图做出相关的阐释。

一、神话界说

神话究竟是什么？众多神话研究者对此作出了回答，然而这些说法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仅G·S·柯克在《论神话的界说》一文中，就列举了十多种，如十九世纪的自然神话学派认为神话是自然演进的寓言；而安德鲁·朗则从宗教学角度认为神话是因果论的反映；马林诺夫斯基认为神话是社会现实及信仰的认可或“特许状”；弗洛伊德认为神话与梦一样，是潜意识的恐惧与欲望的反映；克鲁克洪认为神话与宗教仪式同样是忧虑的调节“反应”；荣格认为神话是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它取决于思想和符号的原型型态；拉德克利夫-布朗认为神话是社会秩序的心理建构；列维-施特劳斯认为全部的神话都是共同的心灵和社会的结构的复制等等[3]。

马克思对神话的理解为“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是人类不自觉的艺术方式”。我国众多学者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考察神话，纷纷得出自己的结论。他们认为神话是原始人类精神活动产品的结晶，是原始意识的统一体，是人类社会最早的系统思想(程蔷、乌丙安)；是人类对于世界的创造和自己的诞生的一种虔诚敬仰的“集体记忆”(阎云翔)；是人类对于原始社会的抽象意识，是特定社会意识形态的产物(屈玉德、赵橹)；是人类幼年的诗，是原生态的哲学和文学(萧兵)；是人类最初的思维方式(王松、武世珍)等。

的确，神话这个词本身包含的意义太宽泛而难于把握，以至于学者们在对它进行界说时经常各说各话，不能达成普遍的一致的定义。当然这也正是神话丰富内涵的最好体现，当哲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宗教学家和心理学家各自从自己学科的角度展开对神话的研究时，我们又如何能期望他们得出一致的答案呢？正如劳里·杭柯在考察了历史上对神话的阐释和现代神话理论之后说，这些理论“有时可能会牴牾或相互竞争，但我总以为有两个事实能为今天的大多数学者所接受。第一个是这些理论在一定范围内确实相互重叠和补充。第二个是神话是多元的。”[4]63在劳里·杭柯那里，历史上和现代所有的有关神话理论的阐释无非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背景，进而依靠它我们才能对神话有更全面和深刻的理解。

为了尽可能清晰地定义神话，劳里·杭柯认为这个定义应该既不过于宽泛也不能过于狭窄。最后，他对神话作了一个长长的描述性的概括性的定义：“神话，是个关于神祗们的故事，是种宗教性的叙述，它涉及宇宙起源、创世、重大的事件，以及神祗们典型性的行为，其结果则是那些至今仍在的宇宙、自然、文化及一切由此而来的东西被创造出来并被赋予了秩序。神话传达并认定社会的宗教价值规范，它提供应遵行的行为模式，……神话的真正环境是在宗教仪式和礼仪之中……靠着效法神圣榜样防止世界陷入混乱之中……那些在原始时代创造出来并反映在神话中的世界的秩序，作为一种范例和模式，对今天的人们仍有其价值……”[4]66

综上所述，对于神话，我们似乎并没有得出一致的普遍的概念或定义，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对神话的理解。正如J·W·罗杰森在《神话：一个含糊的词》一文的结尾所说，“如果我们读到这样的表述，例如‘神话的真正涵义(或意图)是……’，我们应当防范它。根据我们现在的知识，不存在神话的真正涵义或意图。如果我们研究众多的涉及神话及指出其意义的尝试，我们将扩大对人和文化的理解，而且我们会更好地扩展见识……神话概念本身则无助于我们制定是否存在一个超然于此世界之上的现实世界……”[5]基于此，对于神话，任何单一的阐释都有损于神话的奥秘与神圣，都无助于我们对神话的准确理解。因此，我们不能坚决地给出一个确切的定义，而应该用以上这些对于神话的多面的描述，来充实我们对神话的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神话是关于神祗们的故事，它涉及了宇宙及人类起源、创世等重大的事件，是人类初民对世界的精神产物，它是原始人类认识世界的基础，也是他们行为的实践模式。

二、神话与教育的关联：人的精神世界

神话不是聊以消遣的故事，而是一种经过苦心思索而成的积极力量，是早期人类对于原始社会的精神产物，“它表达、增强并理顺了信仰；它捍卫并加强了道德观念”，它是“原始信仰和道德智慧的实用宪章”[6]263-264。时时刻刻，它都在与人类的精神世界发生着紧密而实际的联系。教育，作为一种精神性的事业，自觉地引导和丰富着人类的精神世界。由此，人的精神世界在神话与教育之间架起了一座看不见的桥梁。只是神话在以更“隐含的不自觉的方式”塑造和影响人的精神世界，人们浸润其中而未察觉，而教育则恰恰相反，“衣着华丽地走过前门大街”，自觉地履行它的职责。

(一)神话与人的精神世界

风雨雷电、洪水猛兽、日月星辰，男女婚配、部落战争，人从哪里来，世界又是怎样诞生等等问题，人类初民用他们丰富的“想象力”对此作出解释，这种在初民看来的合理解释，即是神话的起源。此时，“神话已经构成一种独特的对客观世界的系统反映，它已经成为人类社会最早的系统思想了。”[7]这些关于世界的看法是人类最初的“哲学”和“科学”，这种在今天看来十分朴素的甚至有些幼稚的世界观，为人类初民“既提供了行为的认识基础，也提供了行为的实践模式”[4]68-69，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本的精神支柱和规范法则。“原始人类的存在不仅需要物质的支持，同样需要精神的支持，而这种精神支持，则来自于他们所创造的神话”。[8]

神话，这些“自古传递下来一点一滴的讯息，和建构几千年来支撑人类生活、建构人类历史、提供宗教内容的主题有关，也和人类内心底层的问题、人类内在的奥秘有关联”[9]287。因此，在今天它的存在仍然有着重要的意义。马林诺夫斯基认为，神话“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远古时代的道德价值、社会秩序与巫术信仰等方面的模式……在传统文化的延续、新老事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们对远古过去的态度等方面，神话都发挥了与之密切相关的作用。”[6]257今天，人们虽然远离了神话，然而人类的精神世界却始终也没有逃出它所“寓言”的道德价值、行为规范，在某种程度上说，今日社会的价值与规范正是远古时代价值与规范的继承和发展。

(二)教育与人的精神世界

教育是人与人之间进行的精神交流和对话；教育是教人为未来的幸福生活作准备；教育促使人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等等，所有这些涉及“交流”、“幸福”“自由”的深刻的哲学命题和神话一样，无不充满着对人内在精神的深切关照。“哲学对人精神生活的关怀直接导致教育引导人的精神性的发展”[10]虽然教育诞生以来，在其发展的历程中始终充满了对“教育究竟应该培养怎样的人”的疑问与争论，然而我们不可否认的是，无论何种教育，都必须面对“人作为精神性的存在”这一最基本事实，无论是教育者还是受教育者，都是作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他们有各自的理想追求，有各自对世界的理解看法，那么，教育要引领人走向理想的幸福生活，就必须关注人的精神世界。

三、神话的教育功能

随着科学与理性的兴起，神话被迫隐退，然而，众多的神话研究者，无论是人类学的、宗教学的还是心理学、哲学的，无不承认神话存在的重大意义。那么，与人类本质精神深刻关联的神话，对人的成长具有怎样的意义呢，或者说神话具有怎样的教育功能呢？

(一)了解生命的历程，认识生命的意义

“今日社会的问题之一是人们对心灵的内涵并不熟悉，反而只对每天所发生的事件，以及每小时所发生的问题感到兴趣”[9]287。人类永恒的价值追求在现在似乎一文不值，柏拉图、孔子、佛陀、歌德这些人类“秘密的园地”，我们都不再感兴趣，而任由日常的杂务一点点啃噬人类的心灵，于是我们开始变得烦躁，开始厌恶生活，开始质疑自身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人类发展到今天，物质世界极大丰富，而精神世界却日渐萎靡。人类自我价值精神与人生意义的失落，给人类的存在及发展提出了精神上的挑战。那么，人类自我价值精神应该如何寻回呢？神话或许是途径之一。神话，是原始人生活与思想的反映，透过神话的“三棱镜”，我们能看到人类初民在雷鸣电闪、林火山洪、毒蛇猛兽的威胁下茹毛饮血的艰难生存，通过神话人们能“找到他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找到他的本体身份。他由此对作为一份遗产而享有的生命产生很强的依赖感和责任感。”[1]311这些自古传递下来一点一滴的讯息，和建构几千年来支撑人类生活、建构人类历史、提供宗教内容的主题有关，也和人类内心底层的问题、人类内在的奥秘有关联，而现代人却企图妄自割断这种人类自身存在的历史性。神话学大师坎贝尔认为，读神话可以发现许多人类的共通处。神话是每个人在自己一生中，随着岁月增长，不断追寻人生真理、意义和重要性的故事。他甚至把现代社会的动乱和生命意义的丧失都归结于我们远离了神话，而人类一旦接受了神话，生命便有了意义，社会也将恢复平静[2]343。人类需要呼唤久违的神性，重新赋予生活以超越的意义和价值。我们需要神话为自己一生提供指引，需要借由神话以接触永恒，需要透过神话以了解人生的奥秘。至此，我们方能体会存在的生命喜悦。

(二)民族精神的培育

21世纪的今天，随着信息技术、网络技术的发展，以跨时空的文化交往、实践实现了文化全球化的迅速发展，不同民族间文化在文化全球化大潮的裹挟中进行着激烈的对话与融合、较量与冲突。这一方面为丰富和发展各民族的文化带来了良好的机遇，但另一方面众多学者认为，文化的全球化是强势文化的扩张，必将不断“消融”弱势民族文化，进而造成“文化趋同化趋势”，甚至出现了所谓的“文化霸权主义”、“文化殖民主义”。面对如此情况，维系民族文化、实现各民族文化的多元发展以及加强民族文化认同就显得尤为重要。基于此，如何确立本民族的文化教育方向，加强自身文化建设，进而更好地传承民族文化传统，弘扬民族精神就成为教育所必须关注的问题。笔者认为，神话若作为一种教育资源，能够有效实现民族精神的传承。一方面，“神话传达了一个民族的先民关于世界的认识以及认识的方式，表达着本民族的基本价值观和民族精神的最初取向，孕育了民族文化传统”[11]27；另一方面，神话“原生性”地表达着“民族精神中最稳固最恒定的部分”，“承载着一个民族一脉相承的文化基因”[12]。总之，“神话的高远而深刻的文化内质和民族精神内涵”[11]29，为其作为一种优秀的教育资源赢得了充分的证据，教育应该正视神话的这种特殊内质，将神话作为一种教育资源应用学校教育，更好地实现其民族精神培育的功能。

(三)使人类与自然和谐共处

人与自然之关系的应然诉求与实然状态的冲突从未停止，而在当代社会尤为激烈。从远古人类受到自然力的极大制约到现代人对自然的“暴力”而招致人类生存危机，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不得不成为我们亟需思索与解决的问题。“‘世界末日’并不仅仅是基督教徒们的杜撰，而是毁灭性的天灾人祸在人类心中刻下的难忘记忆。”[13]87在许多民族中，“世界末日”的神话都作为创世神话的一部分，存在于各自独立的神话体系之中。而其他的许多重大的创世神话也同样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之情，如美洲印第安人神话的类型之一是“世界父母”，即孕育宇宙和万物的天父和地母。列维-斯特劳斯认为，神话是远古的祖先想要传给后人的某种信息[13]111。那么，远古灾变与毁灭的神话、天父地母的神话又是在传达怎样的信息呢？我想，人与自然之关系的“寓言”正是其所要传达的：人类应该与自然和谐共处；人类在毁掉周遭的大自然环境的同时也将毁掉自己的世界。我们应当知道，“人类并不拥有大地，人类属于大地。就像所有人类体内都流着鲜血，所有的生物都是密不可分的。人类并不自己编织生命之网，人类只是碰巧搁浅在生命之网内，人类试图要去改变生命的所有行为，都会报应到自己身上。”*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0370632/印第安酋长西雅图在1855年写给美国政府的一封信。而到了现代，人类住进钢筋水泥构筑的庞大城市，与自然的距离愈来愈远而至于对立，我们舍弃了神话，同时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地球村时代的来临，正如坎贝尔所说，“事实上，这样的神话已经存在了：理性之眼，而非国族之眼；理性之眼，而非个人宗教社群之眼；理性之眼，而非个人语系社会之眼……一个完整的地球全貌真的会成为新的神话象征。整个地球就是全人类要去珍惜的单一国家，所有人类都是一家。”

参考文献：

[1] 埃里克·达戴尔.神话[M]//阿兰·邓迪斯.西方神话学论文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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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G·S·柯克.论神话的界说[M]//阿兰·邓迪斯.西方神话学论文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73.

[4] 劳里·杭柯.神话界定问题[M]//阿兰·邓迪斯.西方神话学论文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5] J·W·罗杰森.神话:一个含糊的词[M]//阿兰·邓迪斯.西方神话学论文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94-95.

[6] B·马林诺夫斯基.神话在生活中的作用[M]//阿兰·邓迪斯.西方神话学论文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7] 乌丙安.论神话系统[M]//刘魁立,马昌仪,程蔷.神话新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71.

[8] 于乃昌.关于神话的哲学研究[M]//刘魁立,马昌仪,程蔷.神话新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53.

[9] 刘玉玲著.教育人类学[M].台北:台湾扬智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6.

[10] 王坤庆著.精神与教育[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99.

[11] 张金丽.神话:一种不可忽视的教育资源[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8.

[12] 程茜.试论神话与民族精神结构之关系[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3):120.

[13] 陈建宪.神祗与英雄-中国古代神话的母题[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