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走向诗意的栖居
——沈从文湘西镜像世界的诗学审视
2011-04-11李御娇
李御娇
(湖北民族学院 医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被誉为中国“乡土文学之父”的沈从文极力建构的镜像世界无疑是最靓丽的文化景观之一。这种真实而虚幻的镜像成就了神秘而淳朴的湘西世界,使其成为中国文化津津乐道的诉求对象,也成就了“风俗画家”沈从文,使其独有的精神境界得以不断揭示,从而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独有地位。这种镜像超越于现存生活和世界之上,试图掩盖现实的不幸以达到世俗的反思、救赎和拯救的目的,实现个体对幸福、诗意世界的追求,表达对人性和自由和谐、自然自在生活的召唤,使一个与现实相去甚远、超凡脱俗艺术领域得以重现。“审美之维可以作为一种自由社会的尺度,自由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通过市场来体现,也不再以竞争和恐惧为基础,这一世界要求一种摆脱了不自由社会压抑性的满足的感性,一种易于接受现实的形式及其特性的感性,这些形式和特性迄今为止还只有借助于审美幻想来描述。”[1]沈从文在其创作中满足了这些渴望,实现了在不自由社会压抑下的审美理想。从早期的小说集《蜜柑》、《雨后及其他》、《神巫之爱》到30年代的小说《龙朱》、《虎雏》、《阿黑小史》、《八骏图》、《边城》以及散文《从文自传》、《湘西散记》、《湘西》,文论《废邮存底》。从作品到理论,“沈从文完成了他的湘西系列,乡村形式的美丽,以及与它相对照城市生命形式批叛性结构的合成,提出了他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本于自然、回归自然的哲学。”[2]277湘西世界代表了沈从文艺术构思的最高境界,也是健康、完善的人性,自由、自在、自然生活的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负载”[3]。这种生命形式、生活内容以及自然内核的高度统一,已完成了存在对人的本质思考,使湘西世界成为语言,语言成为了湘西世界存在的家,在其中住着的,是这个家(湘西世界)的“主人”,是那些思索的、用词创造的人,“人、思、言、诗”高度的统一在理想化湘西世界中。
沈从文建构的湘西世界是开放、自主、能动的,这个理想化的世界背后没有什么自在和自为的状态,它只是作为诗意生存的寄寓之所,激发出作为艺术主体——湘西世界生命运动和生命意识的“现实呈现”,沈从文没有从社会革命和阶级斗争改造民族的角度来寻求原因,寄托文学理想,他要人们从他的文学创作中认识我们这个民族。“这种向善向美的文学追求,使他对城市世界的美丽和丑陋特别敏感,企图用湘西保存的那种自然生命形式作为参照物,来探求民族品德的消失和重塑”[2]288,湘西世界的建构只是沈从文艺术追求和理想的窗口,他对都市文明的批判也属于另一种形式的文学皈依。中国现代文明的陷落,民族品德的消失,人性的堕落,人类不可知命运的忧患和危机意识,重塑民族精神的不懈追求,构成了沈从文创作的原动力和思想内核。他将伦理生活审美化并在艺术创作中得到超升和提升,从而走上了一条“无蔽”揭示者的存在之路,到达“澄明”、“去蔽”、“照亮”意义上的展开——生命之境——自由。
一、诗学呈现:叙述语言的“诗意”言说
“扭曲文字实验它的韧性,重摔文字实验它的韧性”[4],沈从文的文学语言、叙事方式以及话语方式都较为奇特,去掉了矫揉造作,追求纯真和诗意美文呈现的效果,在生机勃勃和独具个性湘西民族语言的基础上,“所在”心态的生存可能性得到传达。沈从文吸收了书面语、文言文的特长,使它的叙事长句精确,短句精工、曲折而富有韧性,活泼而有灵气。沈从文以艺术的灵光之笔带给无数的读者。他凭着爱和同情去看自己的乡土、亲人、桑农、土兵、农妇、水手和勤劳的少女。[5]有论者这样说道。沈从文迷恋湘西的河流山川、风土人情,淳朴率真的人性,展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图景,从小说《边城》到《长河》,从散文《湘西散记》到《湘西》等系列作品,触目的是湘西风光山色,花草树木以及美丽的大自然造就的恬静、和谐民风,古朴、淳厚的民情和率真、淳朴的人情。这种情致缠绵的乡土之爱和叙事语言使其成为深远自然、清新质朴、隽永自然、和谐自在的“乡村图画”。“只要真理作为澄明与遮闭的原始争执而发生,大地就对大地通过世界而凸现,世界就一味地建基于大地……作品建立着世界并制造着大地,作品因之是那种争执的现实过程,在这种争执中,存在者整体之无蔽立即被争取了。”[6]在海德格尔看来,作品建立着世界并制造着大地,并非一味地源于理智和普遍有效的真理,而是“有目的性和无目的性的艺术作品,语言充当了世界的建立和大地制造”的重要工具,这在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沈从文摆脱了政治言语、阶级话语、书面话语和方言等的局限,并采用诗话语言自由地叙说与描写,尽情构建心中的理想和 “乌托邦”世界。在那个充满人性、和谐美满、自在自由、理想浪漫的边城里,我们感受到的只是那种充满淡淡悲哀、悲悯的诗意生活;纯真坦荡、纯朴自然、秀美自由的浪漫人生;山青水秀、风清隽永、雄奇深厚的山水诗画。这种诗意的生活、浪漫的人生和诗画的山水,如果没有诗话的语言是很难想象的。沈从文超越了海德格尔“人是语言的奴仆和工具”思想,真正成为语言的主人,在诗意、自由的语言里找到了“诗意栖居”的家。沈从文并非典型的诗人,但他却在艺术作品中诗意化了,这促使他的作品“越能自由地、更乐意地向言外之意洞开户牍”,超脱出由人、阶级、政治乃至生活正确与错误的命题陈述。
“在所有那些我们可理会表达的要求中,语言乃是最高贵者,最先惠临者。语言首先向我们致意,尔后才转向事物的本质。但这决不是说:语言在随便哪个语词的意蕴中都向我们径直无疑地传达了事物之彻底本质,好像犹如可拾取之物,人聆听语言之要求而服从它,此服从就是诗语言。”[7]沈从文运用诗人的眼光和心灵,在湘西田园生活中捕捉古朴的田园遗风,描写扣人心弦的故事,采用哀而不伤、清新隽永的笔法来展现一幅湘西生活画卷。沈从文作为显示自己说话的存在者,不再仅仅属于世俗的个体,而是以诗意的说话方法来揭示世界,揭示了“本真”的存在个体,在诗化叙事语言中得到升华,进入到“本真”的状态,使湘西世界的各种“在场者”和“缺席者”都作为自由的存在者,巧妙的“躲避”和有意识的“回避”也无疑逃避了“语言滥用对事物本真关系的破坏”,走向了诗意言说的“澄明”和“本真”的领域。
二、诗意之本:自由的寻觅到本真的生存[8]
沈从文自始至终自称“乡下人”,蕴藏在沈从文骨子和心灵深处的是:传统文化的精典、和谐纯朴的乡土生活、淡淡的文化压抑下的“千年孤独”和“自卑情节”、人与自然和谐存在的人文生态美、善良本真的人性以及醇正实在的民族文化。《边城》、《虎雏》、《萧萧》、《长河不尽流》等系列作品是其骨子灵魂的自然流露。沈从文虽自称“乡下人”,但他却深深地被现代文明、城市文明所洗礼和熏陶,人的“异化”、文明的残缺,深深地诱发和激活了沈从文寻觅自由、寻找精神家园的冲动和激情,一个完美、审美、乌托邦式的湘西在诗话叙事中逐渐呈现。“人是一种生活存在。人作为生活存在是整体性的存在,是自然存在、社会存在和宇宙自然存在的统一,是当下性(人作为具体的存在者)与形而上性(人作为存在者的存在的无蔽性状态)的统一,是自然性和人性、理性和非理性、自由和自为等诸多二元对立的统一。”[9]在湘西世界里,人的生命自然性、语言性乃致实践性和劳动性得到充分的舒展,而进入到“澄明”、“自由”、“逍遥”的生存境界。
1990年代,在西方哲学特别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下,中国的文学创作观发生了巨大转变,一种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协调发展新的文艺生态观念得以形成。曾被人们遗忘和冷落的沈从文作品被重新得到认识和解读。小说《边城》所描述的善良人性与社会的和谐共融,风光秀丽的边城和家园存在的和谐共生,已涉及到了人类自我意识的根本内涵和更深层次的生态观,体现出一种建立人与自然生命本质上的统一性,这似乎远远超脱作者的预料,在《边城·题记》中,他这样写道:“我只想建立一座希腊小庙,那里供奉着人性。”他所构建的湘西世界里具有强调人与自然整体性、有机性和系统性的意义。
“在每部真实的艺术作品中都有这样的地方,在这里一个没有设身处地的人所感到的清爽,就像吹来黎明前的风一样,从这显得出:那常常被看作进步的各方面折中的艺术,是可以服务于真正的进步,进步并不在时间连续性中,而存在于对进程的干扰中,在那里真正新的东西才第一次可用早晨清新的头脑来感受”[10],在沈从文的笔下,多面的人性和立体的人物以自由的方式将人们带到“逍遥”的世界中。小说《边城》、《长河》、《萧萧》等作品,没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和冲突,但故事中的翠翠、大佬、二佬以及渡船老人在生活中都以一种“本真”的生存方式去诠释着生活和生存,渡口老人多年如一日坚守着自己的那艘渡船,渡过来往无数的客人,这种善良、完美人性的彰显“崇高韵味”。小说《边城》结尾:“翠翠在那里守望,这个人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淡淡的忧伤和哀悯油然而生,不禁联想到翠翠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以及与二老间潜在的爱情,由忧和哀渐渐转向了悲,让心灵受到剧烈的震荡和摇曳。在其它作品中,沈从文流露出文化冲突下以及现代文明波澜下传统文明散失的哀伤和悲悯,看起来虽然平静和平淡,但却用另一种方式解构着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定义和论述,平淡的悲意蕴真实地呈现了人的“本真”存在,而将人带到一种“澄明”的世界中,“在那里,真正新的东西才第一次用早晨清新的头脑”来感受,让人的生存从“美的假象”的领域里逃离了出来。
三、返乡:走向诗意的栖居
“返乡”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回到本源,即真存在的亲近,重新到达那敞开澄明的世界。“从海德格尔对现代性的批判中蕴藏着追溯本源的强烈冲动,以及保护自然拯救地球、自然——母亲、寻找家园、返乡等回归前现代的寻根意识中,表现出人类对本源性的生活状态的向往”[11],但海德格尔并非主张人类退回到原始社会,而是“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12],沈从文的精神追求和海德格尔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借助湘西世界来寄寓他的艺术、美学思想和终极关怀。“家乡”——审美的湘西是拯救生存可靠的工具,也是使人在大地上居住和生存的寄寓之所。沈从文从小经历了种种生活的磨砺和湘西文化的陶冶,长大后长年飘泊和流浪的辛酸,以及现代文明、城市文化的洗礼和遗弃,这些都使沈从文在淡淡的沉静中深感“千年孤独”,在孤独中他试图寻求一条“拯救”和“回归”的路。这时“返乡”成了他“拯救”和“回归”的明灯,湘西哀而不伤的故事,风清隽永的乡土风景,纯真质朴的湘西世人,古朴沉郁的民风民俗,以及世俗而非平庸的生活,构筑起沈从文理想的家园。沈从文没有停留在湘西世界里流恋忘返,大地的建立只是沈从文在寻觅诗意栖居中的第一步,而对大地——世俗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反思,充满了他对“大地”的拯救,这种拯救就是让事物自由地显示,开敞自己,释放其自身本质。
沈从文对“异化”和“世俗化”的湘西进行解构,呈现了回归的路向,使人回到了大地,回到自然,实现了真正的“返乡”。“湘西”的去蔽,湘西镜像世界真正地建立起来,在这种对立和争执中出现了一个敞开、澄明的处所,湘西的敞开和“湘西世界”的建立,沈从文完成了从自由寻觅进入敞开领域并追逐诗意栖居的历程。
“诗意的栖居”是一种本质意义上的生存状态,“并不意味着诗意只是栖居的装饰品和附加物”[13],“栖居以诗意为根基”[13]在海德格尔看来,“诗意的栖居”必须具备“诗意的理想,要求把生命存在层层提升以至空灵和澄明,还要将此理想落实在现实的建造活动中,将生命和万物度量和建造出来,这个过程是生命本身存在的展开过程。”[11]在“湘西世界”里,自然和人都向着世界敞开,自然通过人的表象置于人面前,人把作为全体对象的世界置于自身之前,并把自己置于“湘西世界”之前,这一置入,人的各种心理器官得到自由的舒展,消除了附在人身上的“成心”,共同演绎着超现实的诗化生活。《边城》中的翠翠、大佬 、二佬以及渡口爷爷,都以一种“本真”意义上的存在状态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生命在彻底的觉悟和深切的体验中得到超越和舒展。妓女原本流鄙,但在沈从文笔下却超越了生命和万物的冲突,即生命和时间的间隔,心与物的障碍,生命短暂和时间永恒的冲突。“湘西世界”中的人们,尽管背负着太多的劳绩和束缚,来自现代文明的“异化”,主流文化的遗弃,然而“大地”之上和“世界”之中,人依旧作为造物而存在,并且不断地经历着跨越。沈从文却运用另一种方式化解了这种“劳绩”,“异化”和“遗弃”。“只要仁爱之惠临尚存,人将常以神性度测自身,只要此种度测出现,人将据诗意之本而诗化。只要诗化呈现,人将人性地栖居于大地之上,在那时,如荷尔德林在他最后一首诗中表达的那样,生活将成为栖居的人生。”[5]翠翠与二佬的爱情,渡口老人对自己事业的忠爱以及对来往客人的仁爱,水手与妓女的私情,以及“乡下人”对湘西土地的恋情等,都共同编织着“爱”的网络,用爱来编绎着一幅诗意的生活。
“沈从文湘西乡土小说创作对乡村主人公所受民间文化或民风民俗的横向制约作用,从认识与表现上都存在一定的矛盾与悖论。这体现在他一方面在意识表层上对湘西民间文化纯厚品质的肯定态度,另一方面却在具体的情节与画面中显示了对这种态度的某些解构效应,表现出对湘西民间文化、民间精神价值的怀疑。”[14]在沈从文那里,湘西世界是审美、理想化的世界,尽管“湘西世界”的建构对现代文明中不和谐因素和世俗社会具有反思和拯救作用,这种拯救反思的力量虽然脆弱和渺茫,但毕竟给人们提供了心灵家园和精神寄寓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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