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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基博与近现代“文学”学科的生成与定型

2011-04-11

华中学术 2011年1期
关键词:基博文苑文学史

王 炜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钱基博(1887—1957),字子泉,又字哑泉,号潜庐,江苏无锡人。钱基博治学兼涉四部,钱氏关于“文学”的著述主要有《国文研究法》、《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明代文学》、《读清人集别录》、《〈文心雕龙〉校读记》等。在这些著作中,钱基博参照传统学术体系和规范,对近现代出现的“文学”学科、“文学史”的书写范式等进行了深入的理论思考,讨论了文学研究及文学的本体问题,对“文学”学科的衍化、生成和定型起到了推动作用。

“文学”一词最早见于《论语》[1]。以后,二十五史中也常出现“文学”一词,如《北齐书》说元弼“有文学”[2],《北史》谈到马子结说他“涉文学”[3]。《旧唐书》载:“玄宗开元十二年,文武百僚、朝集使、皇亲及四方文学之士,皆以理化升平,时谷屡稔,上书请修封禅之礼并献赋颂者,前后千有余篇。”[4]《明史》卷七〇载:“洪武三年诏曰:‘汉、唐及宋,取士各有定制,然但贵文学而不求德艺之全。’”[5]作为一种观念或普泛的概念,“文学”一词由来已久。但在二十五史等官方文献中,“文学”只是一个普通的词汇,并非学术领域的专用术语。在传统的目录学分类中,各官私书目也未将“文学”作为标划类目的特定词汇。中国古代文献的基本分类是经、史、子、集,这四大部类下的子目类也未有以“文学”命名者。直到光绪二十八年(1902)七月,清廷颁布《钦定学堂章程》,定立京师大学堂,京师大学堂分大学院、大学专门分科、大学预备科,其中,“专门分科凡七:曰政治科,曰文学科,曰格致科,曰农业科,曰工艺科,曰商务科,曰医术科”[6]。自此,“文学”一词从普泛的观念成为学科的命名方式,“文学”正式作为专门的术语,用来标划一个独立的学科。

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钱基博思考、书写关于文学的历史时[7],他所面对的首要问题是:“文学”作为一个学科,其研究的本体是什么?

要考察“文学”学科研究的本体,首先要弄清近现代学科体系中的“文学”能否在传统学术体系中找到一个映照物。据相关史料,我们可以看到,“文学”与“集部”大致相类。《清史稿》卷一〇七载,张百熙、荣庆、张之洞会奏《重订学堂章程》,“现拟章程,于中学尤为注重。凡中国向有之经学、史学、文学、理学,无不包举靡遗”[8]。这里,张百熙等沿袭了经、史等部类的命名方式,但将“子部”置换成“理学”,将“集部”置换成“文学”。钱基博在《国学文选类纂序》中也说:“以诵览所及,写著其文,以当明述,辑为六类:曰小学之部,曰经学之部,曰子学之部,曰史学之部,曰文学之部,曰校雠目录之部。”[9]钱基博所说的“文学之部”也大体相当于传统学术分类法中的“集部”。

“集部”关注的重心与“文学”学科研究的本体存在区别:从“集部”出发进行系统研究,其相应的书写方式是“文苑传”;从“文学”这一学科定位出发,其系统的研究成果表现为“文学史”。谈到“文苑传”与“文学史”,钱基博说:

自范晔《后汉书》创《文苑传》之例,后世诸史因焉;此可谓之文学史乎?然以余所睹记,一代文宗,往往不厕于文苑之列:如班固、蔡邕、孔融,不入《后汉书·文苑传》。潘岳、陆机、陆云、陈寿、孙楚、干宝、习凿齿、王羲之,不入《晋书·文苑传》。王融、谢朓、孔稚圭,不入《南齐书·文学传》。谢灵运、颜延之、鲍照、王员、谢朓、江淹、任昉、王僧儒、沈约、徐陵,不入《南史·文学传》。元结、韩愈、张籍、李翱、柳宗元、刘禹锡、杜牧,不入《旧唐书·文苑传》。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陈亮、叶适,不入《宋史·文苑传》。宋濂、刘基、方孝孺、杨士奇、李东阳,不入《明史·文苑传》。然则入文苑传者,皆不过第二流以下之文学家尔。[10]

“文苑传”并不能等同于“文学史”,这是因为,被后世认定的文章大家,如班固、潘岳、陆机、陆云、谢朓、谢灵运,乃至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往往不入各代的“文苑传”。从“文学”作为一个学科的立场出发,钱基博也对“文苑传”的书写体例极其不满。钱基博说,“文苑传”“作传之旨,在于铺叙履历,其简略者仅以记姓名而已,于文章之兴废得失不赞一辞焉”[11]。

“文苑传”和“文学史”书写的目的一致,都是推扬某代的文章,但为什么书写的结果却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呢?关于这个问题,清人章学诚的一段话对我们启发甚多。他说:“东京以还,文胜篇富,史臣不能概见于纪传,则汇次为《文苑》之篇。文人行业不多,但著官阶贯系,略如《文选》人名之注,试榜履历之书,本为丽藻篇名,转觉风华消索。”[12]传统的官修史书以“史”为中心,以“人”的活动、“事”的发展为书写的逻辑脉络。班固、蔡邕、孔融等人不仅长于“文”,而且参与了其他许多重要的社会、政治、文化活动,因此,在《后汉书》中,班固等文章大家入专传,而二、三流的文人或作家则被写入类传即“文苑传”,如杜笃、王隆、夏恭、赵壹、祢衡等以诗、赋、颂、论名家,别无所长,“不能概见于纪传”,被归并入文苑传;但他们“行业不多”,即文学创作不够丰富,文学活动也缺乏代表性,因此,“文苑传”大都只铺叙其履历。《后汉书·文苑传》这种书写方式,在知识的数量、规模有限的情况下,自有其合理性。但随着知识的迅猛增长,要求学科的分类和细化,在划定某个学科的范畴、确定学科研究的本体时,是以某类知识为中心,还是以生产这类知识的人为中心,就成为关键问题。钱基博在考察关于“文学”的历史时,以“文学史”取代“文苑传”,正暗中道出了现代“文学”学科研究的本体是“文学”这一类知识,而非生产文学作品的“人”[13]。

在中国学术传统中,也存在以知识而非以生产知识的人为研究中心的倾向,其表达方式就是“艺文志”。但传统的“艺文志”与近现代的“文学史”并不是一个概念。关于这个问题,张舜徽先生的一段论述对我们颇有启发。他说:“《汉书·艺文志》,《汉书》十志之一也。其所以名为‘艺文’者,‘艺’谓群经诸子之书,‘文’谓诗赋文辞也。……古人恒举文学与诗书百家语相联并称,用以概括一切书籍,由来久矣。徒以汉代崇儒尊经,故班固此志,以艺居上,文居下,而名之曰《艺文志》。”[14]《艺文志》并非专门记载诗赋文辞,也涵括了群经诸子,更重要的是,在《艺文志》中,“文”并不处于核心地位,“艺居上,文居下”。

钱基博先生从“文学”的学科观念出发,也谈到中国学术传统中关注知识的研究路向。钱基博指出,中国古代学术传统中的“文史”与近代出现的“文学史”有可以接通之处:

中国无文学史之目。而“文史”之名,始著于唐吴兢《西斋书目》,宋欧阳修《唐书·艺文志》因之;凡《文心雕龙》、《诗品》之属,皆入焉。后世史家乃以诗话文评,别于总集后出一文史类。[15]

在官修史书的《艺文志》中,有“文史”一类。《新唐书》卷57至卷60系《艺文志》,著录了经、史、子、集等部的书目,其中,集部又细分为三类:“一曰《楚辞》类,二曰别集类,三曰总集类。”在总集类中,欧阳修又标明,“凡文史类四家,四部,十八卷”[16]。《新唐书·艺文志》“文史类”中收录有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评》、李嗣真的《诗品》,另有李充的《翰林论》、刘知几的《史通》等。到了《宋史·艺文志》,“文史类”成了独立的类目,“集类四:一曰楚辞类,二曰别集类,三曰总集类,四曰文史类”[17]。“文史类”收录了任昉的《文章缘起》等。在《明史·艺文志》中,“集类三:一曰别集类,二曰总集类,三曰文史类”[18],入“文史类”的有宁靖王奠培的《诗评》、宋元禧的《文章绪论》、唐之淳的《文断》、温景明的《艺学渊源》等。

但钱基博先生敏锐地发现,在中国学术传统中出现的“文史”也不能等同于“文学史”。他说:“《中兴书目》曰:‘文史者,所以讥评文人之得失。’盖重文学作品之讥评,而不重文学作业之记载者也,有史之名而亡其实矣。”[19]钱基博指出,“文学”作为一个学科,其研究内容应该细化,至少可以分为两类:文学史、文学批评。传统的“文史”“重文学作品之讥评”,“有史之名而亡其实”。的确,“文学批评”与“文学史”虽然相生相成,但却存在区别。现代学者认为,“史是收缩性的,它的任务是将文学(创作和评论)总结出规律加以说明……述评则是开拓性的,它只是提出问题,介绍经过……这样做,对于正在探索的问题,对于尚未成熟的看法,对于不断演变着的当代文学本身的发展过程,都会产生催化或者推动的作用”[20]。从根本上看,“文学史”着眼于对知识进行系统的整理与重构,建立起关于文学作品、作家、文学创作活动等的知识谱系,这就需要有统系意识,在写作过程要略去许多不相关的因素;“文学批评”则关注的是关于文学的个别知识要素,如某部、某类作品,某个、某些作家等,“文学批评”的写作相对自由,既可以将相关的知识要素融入特定的体系框架,也可以将看似不相关的内容以随笔的形式散漫地表达出来。正因为如此,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最初名为《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他说:“《书》曰:‘辞尚体要。’言史之论纂,贵简不贵烦也。然史笔贵能简要,而长编不厌求详。”[21]“史笔”和“长编”的区别,大体类似“文学史”与“文学批评”的不同。

钱基博从传统的学术体系中寻找资源并对之进行反思,在深入探析了“文苑传”与“文学史”、“文史”与“文学史”的区别后,钱氏确定了“文学”学科的研究本体及研究方法,他吸取了“艺文志”以知识为中心的倾向,并融以“文苑传”系统性、历史化的写作方法,采取了“以文体为纲,以作家为目”的书写方式。钱基博关于“文学史”的系列著述,以特定的学科知识为中心,构建了关于文学作品、作家、文学创作活动等的知识谱系,实现了从“文苑传”到“文学史”的转变,治学范式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

“文学”学科研究的本体是关于“文学”的知识,如何参照传统学术史的规范,在特定的“文学”学科研究中融入历史意识,构建起相应的理论体系,这也是钱基博关注的重要问题。在钱基博看来,要建立完整的“文学”学科体系,不仅要有文学史、文学批评等纪其事,而且要建构理论框架以“钩其玄”[22],也就是要从理论上思考,“文学”是什么?有哪些内容可以纳入“文学”学科的领域和范畴?

围绕着《中国文学史》等的写作,钱基博说:“治文学史,不可不知何谓文学;而欲知何谓文学,不可不先知何谓文。”[23]这样,钱基博将“文学”学科理论的探讨分为三个层面:文、文学、文学史。他分别辨析了什么是文,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学史等问题。

谈到“文”,钱基博说:

文有二义焉。(甲)文者述作之总称,凡可写录著为文字,皆此类也。是谓广义。但在成章,靡不为文矣。(乙)以文为述作之殊名,非可漫喻,惟当宗主情感,以娱志为归,而其行文尤贵奇偶相生,音韵相和,如青白之成文,如咸韶之合节,非清言质说者比也,非振笔纵书者比也,非佶屈涩语者比也。是故梁昭明太子撰《文选序》,以为经也、子也、史也,非可专名之为文也,专名为文,必其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而后可也。准斯以谈,则所谓“文”者,其范畴属于情感而不属于事实,其主旨在导人之意旨使高尚,非欲以之浚发智虑。[24]

从广义的层面来看,所有用文字写成的篇章,都可以称作“文”。但“文”同时也是一个专用词汇,自梁昭明太子《文选》就已基本定型,那些“清言质说者”、“振笔纵书者”、“佶屈涩语者”是不可以入“文”一类的。钱基博还进一步讨论了“文”的本体特征:“所谓文者,盖复杂而有组织,美丽而适娱悦者也。复杂,乃言之有物。组织,斯言之有序。然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美丽为文之止境焉。”[25]“文”的“范畴属于情感而不属于事实”,那些有物、有序且有美的“文”,才是“文学”学科研究的主体。

钱基博就此指出,“文学”应该是“文”的总称,而不是“述作之总称”。“文学”的本质特征是能激发人的情感:“所谓文学者,用以会通众心,互纳群想,而兼发智情;其中有重于发智者,如论辨、序跋、传记等是也,而智中含情;有重于抒情者,如诗歌、戏曲、小说等是也。大抵智在启悟,情主感兴。”[26]20世纪是现代学科的生成与定型期,参照传统学术的基本范式考察新兴学科的特质,是部分学者的共同追求。如王国维在《国学丛刊序》中将学术分为三类:“凡记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谓之科学;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至出入二者间,而兼有玩物适情之效者,谓之文学。……若夫知识、道理之不能表以议论,而但可表以情感者,与夫不能求诸实地,而但可求诸想象者,此则文学之所有事。”[27]在此,王国维对“文学”特质的界定正与钱基博大体类似。

关于“文”、“文学”的特点,钱基博还指出,“文”、“文学”等概念的内涵处于不断变动之中。梁萧统编选《文选》说:“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远自周室,迄于圣代,都为三十卷,名曰文选云尔。”[28]钱基博认为,萧统所说的“文”到了“现代”已不适用,“所谓篇什(《诗》雅颂十篇为一什,后世因称诗卷曰篇什),由萧《序》上文观之,则赋耳,诗耳,骚耳,颂赞耳,箴铭耳,哀诔耳,皆韵文也。然则经(姬公之籍,孔父之书)非文学也,子(老庄之作,管孟之流)非文学也,史(记事之文,系年之书)非文学也”[29]。钱基博还说,到了梁元帝、刘勰等人总结说“无韵为笔,有韵为文”,如果今人照搬这一“文学”观念,“持此以衡,虽李、杜、韩、柳、欧、苏、曾、王八家之文,亦不得厕于文学之林;以事虽出于沉思,而义不归于翰藻;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30]。钱基博认为,“文学”观念、文学涵括的内容是变动不居的,过去不能纳入集部的《论语》、《庄子》、《史记》等可以而且应该被纳入“文学”学科的研究领域:“读书欲得要领,贵乎能观其会通。然欲观其会通,必先分部互勘,非然,则笼统为会通矣!……余读《史记》有三法,曰就研究义例读,曰就研究文化读,曰就研究文学读是也。”[31]另外,在传统的书籍分类中,李、杜、韩、柳、欧、苏、曾、王等人的文被归入集部,但从“无韵为笔,有韵为文”的定义看,李、杜等人的文章很难纳入“文”的范畴。钱基博从内容和形式两个层面对文学进行重新界定,所谓“文学”,“论内容,则情感丰富,而或不必合义理;论形式,则音韵铿锵,而或出于整比;可以初弦诵,可以动欣赏”[32]。

钱基博还从根本上辨析了“文学”与“文学史”的不同:

盖文学者,文学也;文学史者,科学也。文学之职志,在抒情达意;而文学史之职志,则在纪实传信。文学史之异于文学者,文学史用纪述之事,论证之事,而非描写创作之事;以文学为记载之对象,如动物学家之记载动物,植物学家之记载植物,理化学家之记载理化自然现象,诉诸智力而为客观之学,科学之范畴也。不如文学抒写情志之动于主观也。[33]

“文学史”与“文学”分属不同的层面。“文学”是一门特定的学科;而“文学史”将“文学”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记述与“文学”有关的人物、事件、活动,论证“文学”的发展规律,从根本上看,“文学史”属于“科学”类。因此,与“文学”要求有物、有序、有美,能动人情不同,“文学史”的三要素是事、文、义。“余则谓作史有三要:曰事,曰文,曰义。孟子谓‘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者也。夫文学史之事,捃采诸史;文学史之文,滂沛寸心;而义则或于文史之属有取焉。……余以为作中国文学史者,莫如义折衷于《周易》,文裁则于马、班。”[34]钱基博指出,“文学史”的“事”,就是文学作品、文学活动、作家的基本情况等,这些内容可以从史书中搜寻;“文”就是如何对搜求到的文献资料进行排序,这涉及写作的规范、类例等问题;“义”就是写作的根本原则、终极目的等。在编撰《中国文学史》时,钱基博确立了“文学史”的基本书写方式:从“文”也就是“类例”的角度看,《中国文学史》“裁篇同传,知人论世,详次著述;约其归趣,详略其品;抑扬咏叹,义不拘墟;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35];从“义”的角度看,《中国文学史》“见历代文学之动,而通其变,观其会通”[36]。这样,“文学史”的根本宗旨就是“综贯百家,博通古今文学之嬗变,洞流索源”,与表达作者主体情感、激发读者情绪的“文学”有着根本的区别。

建立了关于“文学”学科的相关理论后,钱基博在写作《中国文学史》、《现代中国文学史》、《明代文学》的过程中,要对具体的文学体裁进行取舍。钱基博非常清楚当时西洋文学的分类方法,但他认为,那套分类体系不太适于中国传统的文学发展状况:“民国肇造,国体更新,而文学亦言革命,与之俱新。……何谓骛外?……谓:‘西洋文学,诗歌、小说、戏剧而已。唐宋八家,自古称文宗焉,倘准则于欧美,当摈不与斯文’。”[37]为此,钱基博根据中国自有的学术传统,在他的系列文学史著作中,他不收小说,只讨论了诗、词、文等的发展流变。在《中国文学史》、《明代文学》中,他甚至将八股文作为专章纳入其中。

以今人的文体分类方式为标准,钱基博这种书写文学史的方法让人难以理解,但深入到近现代文学学科生成、定型的历史语境中,我们可以看到,钱基博的做法自有其合理性及合逻辑性。“在我国现代学术史上,所谓‘学问’之建立,一个很重要的检验标准,就是一个学科、一个学者有没有一个(或一些)相对稳定的研究对象,而这个(这些)研究能否作为一个‘历史’现象而存在,并拥有足够清楚、自律和坚固的历史逻辑,等于是否可以作为‘学问’来看待的一个基本根据。”[38]钱基博将八股文纳入文学史的研究中,正基于这种现代学科的构建规则。钱基博以诗、赋、文为主体,将明代八股文融入文学史研究的框架之中,其意义在于,他选择了诗、词、文等典型的文体作为研究对象,并将之“历史化”、“经典化”,这些研究对象构建起相对稳定的文学史的平台,成为特定的知识谱系,这表明“文学”“拥有足够清楚、自律和坚固的历史逻辑”。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诗、赋自有其“相对稳定的研究对象”,文也不例外。文经历了从先秦诸子散文到唐宋古文再到明清时文这样的发展演变过程。从根本上看,八股文既是遭明清部分学者指斥的国家考试形式,同时也是一种文学文体。明清时文与诸子散文、唐宋古文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清人戴名世谈到文时说:“道也,法也,辞也,三者有一之不备焉而不可谓之文也。”[39]无论是从明清人的创作实践还是从前人总结的文学创作理论来看,古文和时文的内在精神气质都有共同之处。如从明嘉靖十六年(1537)乡试批语,可以看出阅卷官对八股文写作的基本要求。《顺天乡试录序》说:“是故今日之试,词取其深纯雅正,气取其浑厚博大,思取其沉潜幽渺,议取其疏通洞达,质以《六经》之大道,求以君子之全文。”[40]清末刘熙载谈到八股文写作的基本要求时也说:“文不外理、法、辞、气。理取正而精,法取密而通,辞取雅而切,气取清而厚。”[41]从这个意义上看,诗、赋以及文等均有自身“坚固的历史逻辑”,“文学”无疑是一个有着稳定的研究对象的独立学科。

谈到钱基博的文学观或文学史观,还有一个引人注意的问题是,他没有将小说纳入文学史框架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钱基博的这种做法可能是落后的,或者至少是保守的。但我们应该认识到,从政治的角度看,书写文学史有两种价值取向:一种是以常态的方式关注文学主流的发展变化,另一种是以激进的文学观念关注文学与传统的裂变。从文学发展的角度看,这两种价值取向并不存在孰优孰劣之分[42]。钱基博不过是采用了更贴近正统的书写方法,更关注主流的文体、作家。另外,这种学术价值取向并不就此表明钱基博对小说持鄙视的态度,他并不反对将小说纳入“文学”的学科范围内。钱基博认为,文学可分为两类:重于发智者和重于抒情者,其中,重于抒情者就包含小说在内[43]。另外,钱基博创作并发表了大量小说,如武侠小说《老镖客》、历史兼武侠小说《甘凤池》等。他对小说研究也有一定的关注,1946年,钱基博在《武汉日报·文史副刊》发表了《孽海花匡谬》[44]。

由此,钱基博的系列文学史以常态的方式关注主流的文学样式,正提醒学界,由传统的“辞章”到现代的“文学”这种概念与观念的转变、由“文苑传”到“文学史”这种书写方式的调整,并不意味着学术研究进程的断裂。从学科的角度看,“文学”学科是20世纪初期的新兴学科,但从中国学术传统看,“文学”学科却有“相对稳定的研究对象”,“并拥有足够清楚、自律和坚固的历史逻辑”,现代学术界能将小说、戏曲乃至俗文学纳入“文学”学科之中,正是因为传统的、主流的文体诗、词、赋、文等构建了“文学”学科的坚实根基。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探讨“文学”学科的独立性,推进“文学”学科的生成与定型是中西学者的共同追求。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原理》中说:“大部分的文学史著作确实讨论了哲学家、历史学家、神学家、道德家、政治家甚至一些科学家的事迹和著作。例如,很难设想一本18世纪的英国文学史不用另外一些篇幅去讨论贝克莱(G.Berkeley)和休谟(D.Hume)、巴特勒(J.Butle)主教和吉本(E.Gibbon)、伯克(E.Burke)以至亚当·斯密(Adam Smith)。文学史在讨论这样一些著作家时,虽然通常较之讨论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远为简单,却很少讨论这些著作家在纯美学上的贡献。”[45]其目的正是要重新厘定“文学”学科的研究本体和主体。他们还说,“远在现代科学发展之前,哲学、历史、法学、神学,甚至语言学,都已经找到各种有效的致知方法”[46],其目的也是要寻找并建立一套关于“文学”研究的行之有效的、独特的方法。这与钱基博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写作系列文学史时所思考的内容大体一致。从这个意义上看,“文学”学科的生成与定型并非简单的西学移植的结果,当我们考察中国“文学”学科的定型,乃至近现代学术的转型时,不能仅仅强调西方的影响,而应该充分考虑中国学术思想衍变的内部力量。另外,将钱基博与他同时代的学者相比,我们可以看到,与鲁迅专意于小说研究不同,钱基博兼涉四部,似乎没有稳定的研究方向,但当我们深入到由传统向现代的发展进程中,可以看到,鲁迅主要是在现代“学科”的框架下拓展并框定“文学”研究的疆域,钱基博则是在传统“学术”的宏阔背景下思考与“文学”学科相关的理论问题。钱基博力图在近代出现的“文学”学科与古代学术传统之间建立一种对话关系,这种对话关系包括对传统知识累积、知识立场、知识谱系的清理,对“文学”、“文学史”等概念形成、演变的反思,也包括对古代学术传统、现代“文学”学科的整体性的重新认识。总体来看,20世纪二三十年代,钱基博、鲁迅等学者从不同向度上共同推进了现代“文学”学科的最终生成与定型。

注释:

[1]《论语·先进》载孔子言,“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2][唐]李百药:《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87页。

[3][唐]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10页。

[4][后晋]刘煦:《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08页。

[5][清]张廷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695页。

[6][清]赵尔巽:《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123页。

[7]钱基博1917年着手《现代中国文学史》,“积十余岁”完成,1932年,《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由无锡国学专门学院学生会集资排印,1933年上海世界书局正式出版时,定名为《现代中国文学史》。《明代文学》1933年出版。《中国文学史》的主体部分是钱基博在国立师范学院任教时的教材,1939年春至1942年秋完成。

[8][清]赵尔巽:《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126页。

[9]钱基博:《国学文选类纂》,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第1页。

[10]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页。

[11]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页。

[12]章学诚:《文史通义》,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0~41页。

[13]钱基博对章学诚极为钦慕,钱氏在多所高校讲授《文史通义》,并撰写了《〈文史通义〉解题及其读法》一书,可谓深得章氏学说之三味。正是在章氏等人学术思考的基础上,钱基博提出了以“文学史”代替“文苑传”设想,并进行积极的践履。

[14]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67页。

[15]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页。

[16][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625页

[17][元]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327页。

[18][清]张廷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495页。

[19]从官修史书所收作品的目录看,传统的“文史”类中涵括了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两个层面的内容。

[20]唐弢:《当代文学不宜写史》,唐弢:《唐弢文集》第9 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494页。

[21]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页。

[22]钱基博在《近代提要钩玄之作者》中说:“韩愈《进学解》曰:‘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亦有提要钩玄而非近代者;论文则有刘勰之《文心雕龙》;论史则有刘知几之《史通》;论理学则有朱熹之《近思录》;论考据则有王应麟之《困学纪闻》是也。”(见《钱基博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55页。)

[23]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页。

[24]钱基博:《国文研究法序》,钱基博:《戊午暑期国文讲义汇刊》,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页。

[25]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页。

[26]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页。

[27][清]王国维:《王国维论学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404页。

[28][梁]萧统:《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页。

[29]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页。

[30]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页。

[31]钱基博:《〈史记〉之分析与综合》,《钱基博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48页。

[32]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页。

[33]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页。

[34]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7页。

[35]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页。

[36]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页。

[37]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页。

[38]程光炜:《文学史研究的兴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5页。

[39]戴名世:《戴名世集》,王树民编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09页。

[40]《嘉靖十六年顺天乡试录》,明嘉靖本,上海:上海图书馆藏影印电子版。

[41]刘熙载:《刘熙载文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96页。

[42]对比现代学界其他学者的分类法,我们就更没有理由以当下习用的文体分类法为依据批评钱基博的保守。1923年,郑振铎在《文学的分类》一文中把文学分为诗歌、小说、戏曲、论文、个人文学、杂类六种。这种分类法虽将小说纳入文学史研究中,但却排除了先秦诸子、唐宋等代的文。另外,从“文学”学科的角度看,论文不能纳入其中,个人文学与其他诗歌、小说则不在同一逻辑层面上。

[43]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页。

[44]见《武汉日报》1946年12月26日。

[45][美]韦勒克、沃伦:《文学原理》,刘象愚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第10页。

[46][美]韦勒克、沃伦:《文学原理》,刘象愚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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