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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移民女性小说中的女性意识

2011-04-11邹建军周亚芬

华中学术 2011年2期
关键词:移民身份意识

邹建军 周亚芬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论新移民女性小说中的女性意识

邹建军 周亚芬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新移民女性小说蕴含着独特而丰富的女性意识,主要表现为对女性欲望的表达、对女性自我的张扬以及对女性身份的追寻三个方面,它们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互相之间有交叉也有融合,正是它们共同参与了对当今世界女性形象的重塑。与其他类型的女性小说相比较,新移民女性小说之所以具有这样的特质并不是偶然的:从主观上讲,与创作主体的“移民女性”身份相关;从客观上讲,代表了华人女性写作的一种新理路,因而具有独到而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新移民小说 女性意识 欲望书写 自我张扬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严歌苓、张翎、虹影等新移民女性作家的写作,已蔚然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她们塑造的女性形象以及由此所表达的女性意识,也逐渐成为令人瞩目的现象,诠释着女性世界独特而丰富的内涵。所谓“女性意识”是一个庞杂而又变动不居的概念,“主要体现为女性通过思维、感觉等各种心理过程对自身和外在世界的全部认识的总和”[1]。就文学写作而言,只有女性自己拿起笔来“我手写我心”,才能够实现真正的自我表达,正如西克苏所说的那样:“妇女必须参加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历史……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本文——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一样。”而且“只有通过写作,通过出自妇女并且面向妇女的写作,通过接受一直由男性崇拜统治的言论的挑战,妇女才能确立自己的地位。”[2]女性写作不仅有助于改变一直以来女性被人书写的命运,通过书写自身向传统男权社会发出具有挑战性的信息,而且有助于树立女性形象,确立女性的社会与历史地位。新移民女性小说正是在此与传统的男性书写产生了决裂,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发出了声音,嵌入了自己的身影。

新移民女性小说都具有深浓的女性意识,主要集中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表达女性欲望、张扬女性自我、追寻女性身份与重塑女性形象。

大多数新移民女作家都是一些女性意识非常强烈的人,因此在她们的作品中,女性欲望是被视为女性的天然权利加以表现的。女性欲望有其复杂性的一面:它不仅仅狭隘地指女性的身体欲望,同时也是指女性的生存欲望、自我发展欲望;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新移民女性小说体现出了自身的独立价值。虹影在自传性小说《饥饿的女儿》中,对女性的生存欲望与发展欲望进行了全面的诠释,着力表现一个在饥饿年代里长大的少女,那个在重庆长江南岸贫民窟里生活的少女的生存困境,以及在她身上体现出来的对亲情、爱情的强烈渴望。生存与饥饿的压迫使得父母们过度劳累,无暇顾及儿女们的成长,在最需要亲人关怀的年龄里,却由着他们的身心在那里自生自灭。身为女儿的“我”,因为私生子的身份生活在街坊四邻的冷眼中,从小养成了倔强而敏感的性格。极度渴望关爱的她,在自己也没有自觉意识的情况下,懵里懵懂地与一个成年男子之间,发生了一段畸形的师生恋情。十八岁生日那天,在母亲的安排下,她与亲生父亲相认。面对这迟来的亲情,身心已遭巨创的她,却痛苦地选择了放弃,将自我的灵魂放逐到欲望红尘里苦苦挣扎。在这部小说里,十八岁的女儿与她的家人,因为她的私生子出身而活在世人的冷眼与歧视中,在身心极度压抑的状况下,她拼命地想要突破传统世俗对女性的规定性,最终给她带来的却只是身心的沉重创伤,以致于只能以一种自弃的方式对抗外部世界。虹影不动声色地将这种锥心刺骨的女性伤痛冷静地讲述出来,真实地表达了那个年代里人们的集体记忆,从而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它所表达的女性欲望带着尖锐的刺痛,直指人性深处,强烈地拷问着世俗心灵的底线。所谓“女性欲望”,其实是与人的“生存欲望”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而生存的渴望与爱的渴望,实际上是人的一种本能需求,缺少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因此所谓的“爱”,也就无所依附,只能成为一种奢侈的要求。因此,小说在此意义上所表达的女性欲望,实际上是相当尖锐而痛苦的,它与女性自身的性别无关,从而让这样的女性意识在小说里得到了真实而深入的表达,并且具有了关涉人类整体的普适性意义。

然而,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与社会生活中,人们普遍将女性的生命和欲望需求视为不可言说的禁忌之物,女性的身体更是“往往以文化审美的形式包装起来,而成为公共的欲望对象,女性自身很难成为欲望的主动者、发出者与主体”[3];然而,在新移民女性小说中,女性的生命和欲望不仅被作为描写的对象,女性也被作家当作与男性平等的天然个体而加以表现,从而表现出女性的主体意识。在她们的小说中,女主人公们不仅在男女两性的关系中常常处于主动,成为欲望的发出者与操纵者。虹影在小说《英国情人》中,则以独到的笔触对此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抒写。虹影有意地将来自东西方不同文化背景的两个人——英国布鲁姆斯勃里的文化传人“裘利安”和中国新月社的成员“闵”——放置在同一个文化空间里,不仅将“闵”塑造成一个兼具东方柔美气质和西方自由浪漫精神的知识女性,也是一个精通中国道家房中术的女人,并在与“裘利安”的交往中处处占尽先机。文化上的深厚底蕴、精神上的独立不羁和在性爱中的优越表现,使得20年代的中国自由知识女性“闵”自然地就获得了与西方男性“裘利安”平等对话的权利,从而在男女主体性方面达到了一种和谐、实现了一种平衡。虹影小说中对男女关系描写的大胆突破,不仅打破了东方传统文学对于男女欲望描写的禁区,而且对男性妄自尊大的文化心理提出了挑战。就像“欲望”本身不是男性的专利一样,对女性欲望的表达同样不能像从前的作家那样讳莫如深。新移民女性小说对女性欲望的自主与自动的表达,说到底是在寻求一种途径,一种表达人性与人之命运的途径,其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表现“性”,而是为了表现“人”,表现女性作为一种“人”所应当享有的与男性平等的主体权利。

在中国与西方的传统文学文本中,描写女性欲望的常常不是女性自己,而是身为男性的他者;相比之下,由女性自己作为书写主体并在此基础上发生的对自身欲望的表达,则因其自我言说而更为真实可信。新移民女性作家们从中国传统文化中跨出,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一种自由写作的姿态,使得她们在表现与中国传统禁忌有关的题材时,可以更加大胆而奔放。然而,她们在小说中的描写,与当下中国女性作家所谓的“身体写作”倾向有所不同,却与西克苏所强调的“身体写作”有着一定的相似与相通之处。在西克苏看来:“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她们必须盖过、穿透并且超越那最终的保留话语,包括对于念出‘沉默’二字的念头都要嘲笑的话语,这话语以不可能为目标,在‘不可能’一词面前突然停住,然后把它写作‘结束’。”[4]也许正是因此,如此的“身体写作”在书写女性自身欲望的同时,携带了大量有关女性生理、心理方面的文化信息,形成对传统男性观念的冲击。新移民女性小说中的女性抒写,正是当代特殊女性群体自爱与自救的一种表现,因此,“‘用身体书写’并非直接用一种身体语言或姿态去表达或诠释意义,而是指用一种关于身体的语言,去表达女性的整体的、对抗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全部体验,超越男人的束缚”[5]。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新移民女性小说真实而全面地表现了当代特殊女性群体的自我欲望的觉醒与追求。因此,她们在自己的小说中虽然着力于表现女性的欲望,表达的结果却远远地超过欲望本身,从而表现了新移民小说的全新主题与思想深度。

女性意识是女性对自身和外部世界全部认识的总和,因此它不可能单独存在,而是具有一定的依附性,点点滴滴地渗透在女性的生存、生活、情感与体验当中,正因为如此,女性意识有其可视性的一面,也有流动不居难以把握的一面。新移民女作家因为双重的文化背景和边缘化的生存处境,决定了她们对女性的认识不是平面化的刻板认知,而是渗透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和具体的人生体验。她们刻意在作品中揭示女性对自我的发现,包括对个人能力、思想、价值观、判断力的再认识,以及这种发现对女性的生存、生活、工作、事业所带来的种种转变,更重要的是,她们在自己的小说中刻意宣扬由这种发现引发的那种女性对独立人格的追求。正是这种追求使得她们摆脱了对男人的依赖,由依赖外界转而依靠自身,并在对自身的认识中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并进而全身心地拥抱与融入这个世界。

在张翎小说《雁过藻溪》中,身为加拿大移民的主人公末雁,已经年过半百却从来没有找到过做女人的自信,这不仅是因为丈夫弃她而去,更与她从小很少感受到母爱的关怀有关。在她已经走过的半生行程中,她也渴望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然而都不可得。她找不准自己的人生定位,于是只有埋头工作,以一种漠然的方式将自己的性别特征深深地压抑到无形的状态,因此,她与生俱来的女性意识一直都处于一种蛰伏与隐藏的形态。直到她母亲死后,为了将其骨灰送回国内安葬,极少修饰自己的她才听从理发师的建议,变换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发型。自我形象的改变,使她的性别意识也一下子被唤醒了——在镜子前伫立良久,她惊讶地发现:“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突然变得有了几分风情。”而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把(风情)这个词和自己联想在一起。更确切地说,末雁一生从来就没有使用过这个词”。而那个黑人女店员无意中所讲的话,更让她意识到生活其实是可以轻装前行的。那个店员说:“离婚只是一张纸,锁在抽屉里就行了,用不着带在身上的。”于是,在摆脱了婚姻失败带来的阴影后,她怀着轻装前行的喜悦,终于回到了浙江藻溪的乡下老家。在老家,她与富有个人魅力的远房亲戚北川相爱,并在与北川热烈的情爱当中,“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又被自己的发现震惊。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体可以是火,也可以是水。欲望在茫茫荒漠之中潜伏了五十年,却在这个有些炽热的暗夜里突然完成了水和火的蜕变”[6]。正是这种生命的苏醒,带来了末雁自我意识的苏醒,让她的生活变得丰满而生动。尽管事情后来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然而从中我们也不难看到,女性的性别意识一旦苏醒,她便马上会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实际上潜藏着多重可能性,既包括了对自我的肯定认知,也包括了对生命的全身心投入。从另一个程度上讲,这种女性意识的苏醒,也意味着无限丰富的人生未来与阔大世界。张翎在小说中对故事的叙述,实际上也是在告诉我们:女人如果缺少了对自己性别特征的高度认可,她不仅会失去自我,同时也会失去整个世界;反之,当她找到了自我,并勇敢地追求个性独立的时候,则会发现除自己之外的整个世界、一个全新的世界。因此,新移民女性小说对女性意识的强调,其实更多的是在强调女性的一种自我肯定,以及新一代女性对于独立人格的高度肯定与执著追求。

在虹影的小说《上海王》中,筱月桂从小生活在社会的底层,由一个烟花女子逐渐成长为申曲名伶,在强龙环伺的旧上海独步天下,成为真正的“上海王”,并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她的命运本来操纵在别人的手中:八岁时父母双亡,被舅父卖给上海的一家妓院当打杂的丫头,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上海的洪门老大看上,本以为这是命运的转机,而随着那个洪门老大的惨死,这一希望也破灭了。在无奈之中,她只好重操旧业勉强度日。但是,她不甘心长期只过这样的生活,于是她利用自己会演唱家乡小曲的特长,拉起了一个特殊的戏班子,并自认班主。正是在她们的努力下,终于将本来难登大雅之堂的乡下艺术,带进了上海这个当时中国的繁华世界。筱月桂就这样在对自身潜力的发现中努力地挖掘自己,独力经营演出事业,终于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虹影如此用心地塑造一个生活在旧时代的女性,无疑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道理:即使是在那样一个对于女性来说十分艰难的时代里,又在上海那样一个花花世界,女性同样也可以摆脱男性和传统的束缚,自主地掌控自己的命运,并成就一番辉煌的事业,拥有“王者”的自由。为了强调女人的天性不应被束缚,作家在小说中颇有用心地设置了一个隐喻:筱月桂的一对“天足”。在小说中,作家反复地强调女主人公的这一对“天足”及其所产生的意义。这对“天足”打破了旧时代里传统的女人只能有小脚的传统,这样的“天足”虽然给她带来过难堪,却从另一方面给她带来了一种天性的自由。而正是这一可贵的自由,使得她完全活出了自己,并找到了自己的新生活。从最开始的难堪到后来的无比自信,这既显示了一个女人的成长,同时也证明了女性意识以及女人本身的强大。它的隐喻色彩使得女性更具有女性的魅力,更能活出真实自如的自我。从此我们可以看出,小说作家显然认为,若是没有了传统的束缚和男性的压迫,女性完全可以自由地发展,在自己的世界中活得完满而自足。这正是小说最重要的主题和作家所要表达的最主要思想。

与移民女性敏感的文化身份息息相关的是,她们的女性意识往往与身份意识相互交织,正是这构成了新移民女性小说的另一个特点。从某种程度上讲,新移民女作家的写作与她们自身的文化处境有一种天然的映照关系。身为新时代的移民,毫无疑问,新移民女性基本上只是处在所在国主流社会的边缘地位,而这样一种边缘化的生存处境给她们带来的并不是特殊的待遇,而是一系列为了寻求自我身份认证而必然经历的痛苦遭遇。而身为女性,她们又与世界上许多传统国家中绝大多数妇女一样,处在被男性主流社会边缘化的地位。因此,这种情形让她们的身心体验均带有自我身份方面的普遍性的特征,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女性代言人出现。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新移民女性小说形成了身份意识与女性意识相交织而产生的丰富而复杂的特点。

“移民”对于移居者来说不仅意味着生活场域的变化,也意味着一种“自我”的扬弃,往往伴随着对旧有的思想观念、知识结构与认知方式的调整。新移民女性小说在表现女性意识的时候,自然也将个人身份的重新确认作为艺术表现的关节点。所谓“身份”,“指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源出于拉丁语statum,即地位”[7]。对女性而言,“身份”既是gender,也是 sex,前者指社会身份,后者指性别身份。不少人“把女人作为一种性的工具和载体,是生物意义上的存在,而忽视其作为个体的‘人’的存在”[8]。然而,不管是女人的社会身份还是性别身份,都意味着她们的双重的从属地位,移民女性要想获得身份认证,也必然会经历无法想象的苦与痛。在吕红小说《美国情人》中,女主人公芯就经历了痛苦的“涅槃”过程。她为了到异国寻梦放弃了国内优越的生活,凭着顽强的毅力在异国他乡为了一张“绿卡”而奋斗;然而,国内丈夫却不时向她发出婚姻警告,异国情人皮特也因为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而逃离。但是,芯顽强地突破了各种压力,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但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身心代价——国内婚姻解体、异国之恋爱断情殇。丈夫的离弃是因为芯的好强,情人的远离是因为芯的身份不明,而实质上却是男人不肯改变既有的男尊女卑的社会秩序,因此,芯的奋斗实际上是以一己之力与整个主流社会和男权观念的抗衡。作为一个移民女性,她既是以女性的身份参与到男性社会,也是以移民的身份参与了所在国的竞争。正是在强大的压力下,芯对女人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和应有的权利被唤醒了,她宣称:“既然我来了,我也是,也应该是主人。”[9]在芯这样的移民女性身上所体现的女性意识,最多也只是一种自主意识和主人翁意识,是为了实现“‘人’的存在和性别身份的统一”[10]。

波伏娃说过:“生存到处都是一样,它越过了个体生存者之间的鸿沟,在相似的机体中表现自身。”[11]对每一个有着移民经历的女性来说,那种为生存为身份而挣扎焦虑的痛苦体验虽然大多相似,却因为个人的经历和所处的时代不同,结局千差万别。在严歌苓小说《小姨多鹤》中,日本少女多鹤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也无法返回自己的祖国,被装在麻袋里卖给了一家张姓平民。她身份暧昧——作为一个人,她既失去了日本公民的身份,也没有正式的中国公民身份,无法参加任何社会活动;作为一个女人,她也失去了自己的性别身份:在张家,她非妻非妾,虽育有子女,却只能以“小姨”的身份与亲生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她无法完全融入中国。此后也同样无法完全融入自己的祖国。她回到了日本,仿佛是一个陌生人生活在陌生的国度里,失去了任何可以作为身份的参照。“生命是和世界相联系的,个人通过周围的世界来进行自己的选择,并以此来确定他自己。”[12]从此我们可以看出,小姨多鹤的一生都是在失去坐标的情况下被动而茫然地生存着,即使她以自己的方式固执地保留着从前的语言和生活方式,以沉默对抗着他国文化的同化,有意无意地以此影响着身边的人;然而,她仍然无法确立自己的身份。严歌苓就这样将身份意识和女性意识顽强地糅合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将她矛盾重重的生命放在了尖锐的身份刀刃上进行磨砺,像风中苇草,看似柔弱,却不乏韧性。

在新移民女性小说中,不管是女性欲望的书写、女性自我的发现还是人格独立的追寻、身份的诉求,都是在颠覆传统的男性书写,重新塑造女性的形象。女性的自我写作首先在性别上获得了一种天然的优势,她们借此得以越过真实性的障碍而直接深入到女性意识的内在。新移民女作家们以她们个人的特殊体验,在塑造女性形象时往往采取了一种更高的审美取向,着重书写一种具有现代自主意识的新女性:有活跃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王”筱月桂(虹影《上海王》),有40年代逃荒要饭到中原的小女孩王葡萄(严歌苓《第九个寡妇》),有新时代的移民少女小渔(严歌苓《少女小渔》)与事业女性末雁(张翎《雁过藻溪》,等等。她们都无不尊严地保持了精神和人格上的独立,活出了精彩的自我,也活出了与男人平等的个性,体现了一定的女性自主意识。新移民女性的小说写作是具有颠覆性的,她们让自己笔下的女性参与叙事,将她们放在历史大背景的沉默一隅冷静书写,并以一种特有的历史情怀关照人生,关照人性,再现与重塑了东方女性形象。

但是客观地说,这种再现与重塑不过是女性主体意识的回归。男权文化使得人们对女性形象产生了一种刻板认识:女性要么完美得无可挑剔,要么丑恶得无以复加。千百年来,女性作为被消音的个体,“在自己的历史中始终被迫缄默,她们一直在梦境中、身体中(尽管是无言的)、缄默中和无声的反抗中生活”[13]。女性作为构成人类社会的另一半,在历史的记录中却极少看到她们的身影,听到她们的声音,这与她们同为历史的参与者和创造者的身份是十分不相称的。新移民女性小说在自我书写、为女性争取发言权方面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在严歌苓小说《扶桑》中,扶桑和众多姐妹们一起被尘封在历史的尘埃当中,没有说话的权利,也没有说话的能力。因为受压迫的地位与语言交流存在的问题,她们被迫沉默喑哑,只能呆在“某个笼格般的窗内”供人玩赏。在无声中,扶桑学会了表达认可与反抗,也言说宽恕;因而,沉默不再是沉默本身,而变成了一种独特的话语方式,显示了一种超然的对女性话语权的坚持。严歌苓没有将扶桑的妓女身份作为一种“符号”入书,而是将她作为“人”来加以刻画,最终使那些人性已经泯灭的人,也不得不将她作为“人”来认真对待。因此,她虽然时时沉默,却发出了令人振聋发聩的“声音”,让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们终生难以释怀。严歌苓让她的女主人公打破了传统的刻板化女性形象,体现了相当强烈的女性情怀与主体意识。

女性不仅仅具有生物意义,也具有一种社会意义,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能否认她们具有与男性平等的权利存在。波伏娃说:“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14]同样,也有人认为,“‘性别’不应当被理解为男女之间的一种‘真实的’社会差异,而应被理解为一种‘话语方式’。……在这一话语中,不同的社会主体群被界定为拥有不同的性/生理结构”[15]。——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来看,女性与男性是平等的,然而,后天环境的塑造却造成了两者之间的鸿沟,它使男性霸权更为强悍,女性地位更岌岌可危,因此,女性对身份的诉求和对自我的表达,与其说是为了求得一己生而为“人”的权利,倒不如说是为了回归人类的天性——两性之间生而平等的天性。因而,新移民女性小说对女性形象的再现与重塑也是一种话语方式,它正视了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超越了他们之间的社会差异,抛开了经济或社会上的附加价值,从而也超越了族裔、种族身份的界定,为女性争得了男女平等对话的机会。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新移民女性实现了言说自我的理想,将女性从边缘化的历史处境摆到现实的前台。从这个意义上说,新移民女性小说中所体现的女性意识其实是一种呼唤,呼唤人性的回归,回归到女人之为女人的天性,将之作为与男人平等的“第二性”共存于世界。

如前所述,新移民女性小说正是在与传统男性书写决裂的过程中实现了言说自我的目的,在书写女性特有经验的同时,凸显一种独立的自主意识,将女性从传统的男权与夫权制的桎梏下解脱出来,赋予女性以应有的地位和价值,使她们得以以清晰的面目呈现在历史舞台上。上述新移民女性小说的种种努力,自然与作家们“移民女性”的身份息息相关,但在客观上也形成了一种总体趋势,代表了华人女性写作的新理路。新移民女性小说之所以具有这样的特点并不是偶然的。从时代的发展来看,正是在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新移民们加入了世界移民的大潮,从而在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中感受到了时代加之于个体与小人物身上的巨大冲击,反映在文本中就是历史与小人物之间的一种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关系。从作家的个人经历来讲,也正是移民给她们带来了跨界思考的能力,因为远离故土,又有比较的视野,新移民小说家们反而获得了一种批判的眼光;又因为跨界,她们对东西方文化采取了一种不自觉的疏离态度——新移民小说家们往往有意识地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地位,对主流社会冷静审视,又对自己的生存处境不断反思,在思考与批判当中形成了独特的价值观与判断力,从而摆脱了对主流文化的精神依附——正是以这种超拔的态度,她们从东西方文化的夹缝中跳出,左右对比,反观自身,既发现了自我,又书写自我;既发现了女性,又重塑女性,在对一个个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的刻画中,自由挥洒着不同于流俗的女性意识。因此,新移民女性小说在表达女性意识的时候,往往呈现出了复杂与驳杂共生、感性与理性交融的特点,达到了男性作家所无法企及的另一种高度与深度。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新移民女性小说对女性欲望的表达、对女性自我的张扬、对女性身份的追寻以及对女性形象的重塑,具有了重要的价值与意义:既丰富了传统女性小说的写作题材,开拓了女性写作的新领域,又代表了女性写作的新方向,从超越传统、描写和塑造具有现代意识的新女性方面,改变了男性话语一统天下的局面,对女性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推动作用。

(注: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4WW001]“美国华人文学与中外文化”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王先霈主编:《文学批评原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11页。

[2] [法]埃莱娜·西克苏:《美杜莎的笑声》,《蓝袜子丛书 第二性》,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80、588页。

[3] 马春花:《被缚与反抗:中国当代女性文学思潮论》,山东:齐鲁书社,2008年,第146~147页。

[4] [法]埃莱娜·西克苏:《美杜莎的笑声》,《蓝袜子丛书 第二性》,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95页。

[5] 谢景芝:《全球化语境下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4页。

[6] 张翎:《雁过藻溪》,成都:成都时代出版社,2006年,第73页。

[7] [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5页。

[8] 王周生:《关于性别的追问》,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年,第6页。

[9] 吕红:《美国情人》,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6年,第64页。

[10] 王周生:《关于性别的追问》,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年,第29页。

[11] [法]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51页。

[12] [法]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53页。

[13] [法]埃莱娜·西克苏:《美杜莎的笑声》,《蓝袜子丛书 第二性》,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96页。

[14] [法]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309页。

[15] 陈顺馨、戴锦华选编:《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第14页。

非物质文化

【主持人语】方兴未艾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活动,极大地推进了民俗学和民间文学理论的研究。实践的需要,“倒逼”民间文学理论的深化。刘守华先生的《再论〈黑暗传〉》一文,是他20多年来追踪神农架民间丧葬长歌《黑暗传》的新作。自20世纪80年代刘先生推介该作品以来,学术界对这部作品存在着不少争议。本论文中,刘先生从敦煌写本《天地开辟已来帝王纪》中发现了新的资料,将其源头大大提前了一步。《黑暗传》正式入选国家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刘先生的发现与研究功不可没。陈建宪的《论湖北文化的层与圈》一文,也是在考察湖北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实践中所作的思考。论文将湖北境内三个历史文化层和六个地域文化圈的文化地理图式,勾勒出了粗略轮廓。由于两岸体制和学术背景不同,台湾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关注,目前仅限学术界之内。东华大学民间文学研究所所长刘惠萍女士的论文《神话与知识建构》,表现了台湾民间文学研究的典型风格。论文发现汉画像中的天文图像,反映的是神话传说对于当时天文知识的建构作用。(陈建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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