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同文明的交流与建构和谐世界
2011-04-11聂珍钊
聂珍钊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论不同文明的交流与建构和谐世界
聂珍钊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世界文明史证明,任何一种文明都不拒绝外来文明,而是把外来文明融入自己的文明中,以保持自己文明的先进特性。古希腊文明就是不同文明交流融合的范例。在影响当代中国、日本和印度的西方文明里,我们可以轻易找到希腊的文明基因,而这些基因正是东西方文明交流融合的证据。中华文明向外传播与对外来文明的吸收,充分说明不同的文明基因组合能够促进文明进步的特点。中华文明很早就对周边国家产生影响,而且远及阿拉伯世界、非洲和欧洲国家,是世界文明演化的重要动力。在不同文明的交流中,不和谐和非文明的因素可能伴随文明而生,例如政治干涉、军事占领以及毒品泛滥。西方鸦片的对华输入和八国联军入侵中国,都是反人类反文明的暴行。八国联军用枪炮敲开了中国的国门,但也促使中国开始了现代化的进程。中国发生的旨在推翻清朝专制帝制王朝和建立共和政体的辛亥革命,是西方文化种子结出的第一枚胜利果实。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也是西学东渐的成果。中外文明的相互交流证明,不同文化作为人类共同的遗产,能够做到相互沟通、理解、借鉴、吸收、融合,成为构建和谐世界的重要因素。
西方文明 中华文明 文明基因 和谐世界
21世纪以来,国际恐怖主义泛滥,经济危机日趋严重,政治矛盾层出不穷、军事冲突接连不断,全球秩序和国际和平遭到严重威胁。人类社会面临的问题越来越多,但是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似乎越来越少。为了寻找解决共同面对的世界性问题,人们不断从政治、经济、文化的立场审视我们生活的世界,认真探究各种问题产生的原因,寻找解决冲突的途径与方法。人们发现,我们需要面对的当今社会问题相互纠葛在一起,错综复杂。导致不同问题出现的原因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方面的。但是,一些人没有辩证地从不同角度思考和解释我们面临的问题,没有从合作与和谐的立场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是简单地将当今世界出现的问题和冲突归结于不同文明与宗教相互冲突与对抗的结果。从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观点看今天的现实问题,我们可以发现,不同的文明不仅不是各种问题滋生之源,相反它们可能是解决问题之匙,建构和谐世界之砖。
自古以来,文明因种族、国家和地域有别而不同,又因种族、国家和地域的改变而演变。古中国、古埃及、古巴比伦和古印度是世界公认的“四大文明古国”。在古希腊文明出现之前,由于交通、通讯及交往的限制,四大古国分别独自发展,形成各自独立的文明体系。从古代希腊开始,不同的文明尤其是东西文明之间开始交流,已经表现出文明不能独自发展的基本特征。
综观人类社会发展的数千年历史,互通有无是不同文明共存共荣的前提,而商贸往来则是不同文明交融汇合的基础。古代希腊文明可以看成一个不同文明交流的范例。克里特岛是古代希腊文明的源头,它南连埃及,北通希腊,是当时东西方相互交流的枢纽。借助先进的航海技术,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王国得以同地中海东岸的文明古国、特别是当时最富裕的埃及进行交往,成为地中海区域的贸易中心。借助不断开展的商贸活动,埃及的蓝釉陶珠、彩瓶、象牙和装饰品被带到了克里特岛。商贸是文明传播的媒介。正是借助商贸活动,古巴比伦文明与古埃及文明随着商贸往来进入了克里特岛,然后又经克里特岛传到希腊。在克里特岛上,考古发现的一些陶器、石刻器皿、象牙雕刻等,都带有古代埃及影响的印迹。考古发现的一些石印章以及从图画文字演变而来的象形文字,也明显是埃及影响的结果。无论是古巴比伦文明还是古埃及文明,它们作为外来的文明不仅没有被当作外来的入侵者被克里特文明拒绝,而且克里特文明主动地对这些外来的文化进行复制和模仿,然后加以吸收改造,使之成为自己文明的一部分。
克里特文明也同样被古代埃及接受。在古代埃及阿蒙霍特普三世时期以及18王朝前期西底比斯贵族墓葬的壁画里,描绘有同爱琴海民族密切相关的朝贡的外国使者。他们携带的金属和石制器皿,在克里特岛和希腊半岛都多有出土,因此可以证明这些使者应该同克里特人密切相关。学者们在蒙卡皮拉萨和拉克米尔的墓中还发现两处象形文字铭文。通过同象形文字和其他青铜时代铭文进行比对,这些文字被释读为“Keftiu土地之王进来贡品”和“Keftiu土地王子和一片大绿之中的岛”。学者们认为,铭文中的Keftiu就是米诺斯时期的克里特。这些墓葬壁画说明,无论古代埃及还是古代克里特,各自的文明都不是排外的,都在发展过程中吸收了外来文明。
在世界文明史上,我可以看到文明的传承特点,这就是任何一种文明都不拒绝外来文明,相反而是用一种恰当的方式把外来文明融入自己的文明中,以保持自己文明的先进特性。早在克里特的神话里,有关米诺斯牛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两种文化融合考验人的理性的象征。克里特文明是希腊文明的源头,它经由迈锡尼王国传入希腊本土,融入迈锡尼文明之中,成为希腊文明的中继站点。古代的希腊、罗马是欧洲文明的发祥地。古希腊位于当今欧洲南部,拥有先进的航海技术,同埃及等古代东方各国保持着商业及文化上的联系。正是在吸收克里特文明以及其他外来文明的基础上,希腊文明才变得更为成熟,产生了神话、史诗、抒情诗、悲剧等文学作品,产生了绘画、雕塑和音乐等艺术,产生了哲学和辩证法,产生了先进的科学和技术,产生了先进的社会制度。现代社会所拥有的一切,在古代希腊已经出现或者为它们的出现创造了条件。马克思和恩格斯高度评价了古代希腊文明。马克思认为,希腊神话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它“不只是希腊艺术的武库,而且是它的土壤” ,肯定荷马史诗至今“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1]。恩格斯也高度评价了体现古希腊社会文明的奴隶制。他说:“只有奴隶制才使农业和手工业之间的更大规模的分工成为可能,从而为古代文化的繁荣,即希腊文化创造了条件。没有奴隶制,就没有希腊国家,就没有希腊的艺术和科学;没有奴隶制,就没有罗马帝国。没有希腊文化和罗马帝国所奠定的基础,也就没有现代的欧洲。”[2]希腊文明已经成为人类社会的宝贵遗产和精神财富,成为欧洲文明的源头。自从欧洲文艺复兴以来,许许多多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艺术家都源源不断地从希腊文明中汲取营养,注入现代文明之中。在现代欧洲文明的各个方面,都可以找到古代希腊文明的基因。
在人类社会文明发展进程中,不同的文明是一种客观存在。由于人类文明存在各种差异,因此它们也可能在相互接触和交流中会产生摩擦、碰撞与冲突,但是这不同于经济、政治或军事的摩擦、碰撞与冲突。人类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后者容易导致敌对和战争,而前者却不会。以希腊化时代为例。公元前336年,亚历山大继承王位后,积极采取军事占领的手段以实现其独霸世界的政治野心,他率领马其顿军团向东方的波斯人发动进攻,先后侵占小亚细亚、叙利亚、埃及、美索不达米亚等,并于公元前330年占领大流士国都波斯波利斯,征服了整个波斯。此后,亚历山大又攻占了埃及和巴比伦,并率军远征印度(公元前327年—公元前325年),直达印度旁遮普邦。从政治、经济和军事的角度考察,亚历山大的东侵无疑给被占领的国家带来灾难,形成占领和反占领的激烈冲突。然而从文化的角度考察,以中国的邻邦印度为例,东西方的文化借助亚历山大的征战表现出相互融合的特点。亚历山大的入侵不仅把西方的文化带到了东方,促进了印度与希腊世界文化的交流,同时又把印度的文化带到了西方,使西方世界了解和认识了印度这个东方的神秘古国。
亚历山大病逝后,罗马军队继续长期征战。在公元初图拉真时代,经过一系列扩张,罗马帝国的版图扩大到了最大范围。它东起两河流域,西至不列颠大部分地区,南有埃及、北非,北达莱茵河和多瑙河以北的达西亚,建构起古代史上地跨欧、亚、非的最大的帝国。罗马帝国通过战争手段实现领土占领,在带来破坏的同时也推动了各个地区之间的经济往来与文化交流。希腊同西亚、中亚、印度等地的贸易更加密切。伴随罗马军队的远征,大批希腊商人活跃在亚非许多城市,从事商业贸易,把西方的物产带到了东方。不少希腊学者也来到东方,研究东方的科技和文艺。在罗马帝国的政治霸权和军事占领下,尽管冲突不断的政治纷争和军事冲突无法演奏和谐的乐音,但是东西方文化并未相互排斥,彼此敌对,而是互相补充,相得益彰。在罗马帝国圈内,不同文明的融合带来经济繁荣和文化发达,构成现代东西方文明的共同基础。
人类历史表明,自有文明产生以来,不同文明之间必然要产生借鉴与继承关系。作为集中体现文明成果的文化,充分表现出这一特点。例如,发生在14世纪至17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就是一场通过借鉴希腊罗马文化而把中世纪和近代衔接起来的思想文化运动。文艺复兴不仅影响了整个现代的欧洲,而且通过不同途径影响了整个世界。在影响当代中国、日本和印度的西方文明里,我们可以轻易找到古代希腊的文化基因,而这些基因正是东西方文明交流融合的证据。
从历史的角度看,任何一种文明出现之后,它既要向外传播,也要输入借鉴,不可能拒绝、排斥其他文明而独立存在、独自发展。它要么吸收外来文明使自己得以演化,要么融入其他文明使自己得以延续。实际上,一种文明都是在不断向外传播和吸收外来文明基础上新生的文明,例如罗马文明之于希腊文明,欧洲文明之于希腊罗马文明,东方文明之于西方文明。这充分说明不同文明之间的共生、趋同、包容和融合的特性。古代埃及文明、希腊文明、希腊化时代的文明、文艺复兴时代的文明以及西方文明和东方文明之间,不存在相互敌视及敌对的基因,不存在发生根本性冲突而导致战争的必然逻辑。相反,不同的文明尤其是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之间,往往能够做到相互影响,相互借鉴,相互吸收,共生共存。本土文明不仅能够为外来文明留下生存与发展的空间,而且能够同外来文明融合,促进本土文明的演化。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我们无论是讨论西方文明还是讨论东方文明,它们已经不是50年、100年、500年、或者1000年前的本原文明了。任何文明已经不是最初的文明形态,而是融入了大量其他文明因素。因此我们讨论任何一种文明,它实际上已经把其他文明包括在内。
中华文明向外传播与对外来文明的吸收,充分说明不同文明基因组合而促进文明进步的特点。作为世界上最早的文明之一,中华文明很早就对周边国家产生影响,是世界文明演化的重要动力。早在隋唐以前,中国已经成为东南亚的文化中心。从公元2世纪开始,中国同亚洲其他国家有了商贸往来,丝绸从陆路和海路运入缅甸,然后再从缅甸转运至印度乃至欧洲。公元3世纪初,吴国孙权曾派遣康泰、朱应通使南海诸国,开始了同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国间的文化交往,而且还直接或间接地通过东南亚国家影响了欧洲。中国的先进文化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传入缅甸,并在唐宋时代达到高峰。在印度支那,早在两千年以前中国就同越南有了密切交往。公元前2世纪,中国汉字传入越南,成为越南撰写重要史学、文学、医学著作的工具,促进了汉文化在越南的传播。中国同柬埔寨、老挝的友好交往也开始于三国时代,相互间的文化交流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朝鲜半岛,高句丽于公元372年设立国家教育机关太学,开展以汉学为主要内容的教育事业,并用汉文编纂名为《留记》的高句丽史事100卷。在当时,五经、《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成为高句丽的主要学习用书。随着两国交往的不断加深,朝鲜大兴汉学之风,涌现出一批用汉文字进行创作的作家,其中著名的有薛聪、慧超、金云卿、金可纪、崔致远等。崔致远的《桂苑笔耕》20卷曾被收入我国的《四库全书》。日本也是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周边国家之一。在秦朝时代,已经有大批中国人移居日本。3世纪上半叶,中国同日本不断有使节往来,互有馈赠。据日本史籍记载,公元284年,中国的《论语》、《千字文》传入日本。从4世纪开始,中国儒学传入日本,佛教也随后传入。唐代是中日文化交流的鼎盛时代,不仅中国向日本派遣文化和外交使团,而且日本也向中国派遣留学生(包括学问僧)。至唐代为止,在日本的中国典籍据统计已有1800余部,18000余卷。在文学方面,日本人在学习汉字的基础上,兴起了仿效唐代诗赋文章之风,形成了日本的汉文学。中国古代文学对日本文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在日本的中古文学中得到充分体现。如公元751年,日本出现了第一部汉诗集《怀风藻》,共收64家诗人用汉语创作的诗歌100首,咏颂风花雪月、美女、闺情等主题尽显中国文人式的情趣。日本除了在中国文学影响下形成的汉文学而外,日本其他文学也受到中国文学的影响。日本最古的和歌集《万叶集》受到了六朝、初唐、盛唐的诗歌以及《文选》和《毛诗》等作品的影响。平安时代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也受到《文选》、《元稹诗集》、《游仙窟》等作品的影响。对日本文学影响最大的是白居易的诗歌,《长恨歌》是日本当时最受欢迎的作品。
中国文化对外传播不仅仅局限于自己的周边国家,而且远及阿拉伯世界、非洲和欧洲国家。中华文明同西方文明最早的交流始于何时,虽然目前我们找不到可靠的文献资料,但是在荷马史诗的描写里,我们似乎就可以找到中华文明出现在西方的最早证据。俄底修斯为了交换商品,就同一些知心朋友装上九大船货物,远航埃及,在埃及从事贸易。这说明早在荷马时代,希腊已经同东方的埃及有了商贸往来。在埃及,俄底修斯就有接触中国商品的可能。战后俄底修斯返乡后,他曾假扮成外乡人同他的妻子潘奈洛佩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我还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衬衫非常光滑,轻细有如干了的葱皮那样,而且像太阳一样发出光辉。”[3]荷马描写的轻细有如干了的葱皮一样的衬衫,很可能就是在当时商业迅速发展的过程中从中国输入的丝织品。据文献记载,公元前2世纪末,汉朝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了通往阿拉伯世界的陆上丝绸之路。由于阿拉伯地处欧、亚、非三大洲的交汇点,因此它也是中国同欧洲和非洲国家交往的一个中转站。唐代我国称阿拉伯为大食,丝绸之路开通以后,通过丝绸之路同阿拉伯世界建立起直接联系,中阿之间频繁往来,迅速推动了双方在经济、文化等领域的相互交流。众多的阿拉伯商人相继来华经商,有些人与汉族通婚,定居中国,深受汉文化的影响和熏陶,大食人李彦升在唐代进士及第并被钦点为翰林学士就是一例。“丝绸之路”东起中国的渭水流域,经由东西方交汇点的伊朗而抵达地中海沿岸各国。由于伊朗在地理上的特殊地位,中国同伊朗的联系十分紧密。尤其在唐代,波斯商人来华经商,中伊两国经济上互通有无,文化上广泛交流。在中国历代的典籍中,有许多有关古代伊朗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地理和民俗的记载。例如在《太平广记》中,《李勉》、《径寸珠》、《李灌》等作品就描述了波斯商人在中国的故事。唐代颇有名气的诗人李珣是波斯人的后裔,著有诗文集《琼瑶集》等,《全唐诗》收入他写的诗有50多首。李珣的妹妹李舜弦的诗也被收入《全唐诗》。
自张骞开拓丝绸之路以后,民间商旅就开始将丝绸贩运至西亚、中亚乃至罗马帝国,中国文化也开始借助丝绸而迅速向西域传播。西亚、中亚、罗马、印度等国的商人和使节也相继来到中国,汉代的西安出现了“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的盛况。魏晋南北朝时代,中国同中亚、西亚、罗马等国的交往得到发展。西晋时,大宛进贡汗血宝马,杨颢受命出使结交。北魏时王恩生、许纲和董琬等人出使西域诸国,赠送锦帛,西域16国遣使回访“贡献”。在当时,从葱岭以西到罗马帝国,沿途商旅使节“相继而来,不间于岁”。所以薛能写下了“船到城添外国人”的诗句。(《送福建李大人》)
与此同时,中国对远处北非的埃及也有了比较多的了解。鱼豢在他根据公元3世纪的材料写成的《魏略》中对埃及的地理位置、政治、经济、商业、交通等作了详细的描述。我国唐宋时期的典籍《经行记》、《酉阳杂俎》、《岭外代答》和《诸蕃志》等书,都对埃及、马格里布和东非沿岸的地理概况、政治经济、民情风俗等作了比较详细的记载。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丝绸加工技术、纺织机械、瓷器也随之进入埃及,中国古代文化的向外流传远播至非洲地区。
在欧洲文明发展史上,希腊、罗马是西方文化的源头。随着罗马帝国的强大,罗马不仅统治了希腊,还征服了埃及、叙利亚、土耳其等亚非国家,建立起地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大帝国。公元前138年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又于公元前115年遣使出访安息,从而使中国知道了西方罗马帝国的存在。古代我国称罗马帝国为大秦,意为其人“有类中国”。在我国典籍《史记》和《汉书》中,已经有了关于罗马帝国的记载,而在《后汉书》中,对罗马帝国的记述更为详细。古代希腊、罗马很早对中国就有所了解。大约公元前5世纪末,在波斯王宫当御医的希腊人克泰西亚斯于公元前389年至397年返回希腊,著有《旅行记》、《印度记》等书,在书中介绍了中国,称中国为赛里斯。公元1世纪中叶,有一位生活在埃及的水手著《爱利脱利亚海周航记》一书,在书中称中国为秦国。生活在公元1世纪末2世纪初的罗马历史学家和宫廷诗人弗洛鲁斯所著的《罗马史要》中,也记载了中国和罗马屋大维时代相互交往的情况。从汉代开始,海上丝路开通,建立起古代东方和西方文化交流和影响的又一条通道。公元166年,大秦(罗马)帝国安敦王遣使交好中国,从海路航行至中国当时的日南郡登岸,到洛阳进谒,西方罗马和东方中国第一次实现了直接交往。中华文明在西传过程中,西方文明能够很快接受,并将其融入自己的文明之中,如中国的造纸、火药、指南针与活字印刷四大发明的西传,促进了西亚、欧洲及至整个世界的文明进程。中国的丝绸很早就销往罗马帝国各地,丝绸文化也随着贸易往来而传入西亚及欧洲各地。希腊人和罗马人因丝绸而认识中国,所以将中国称为“赛勒斯”,意即丝绸之国。
自从中外开始文化交流以来,中国的先进文化不仅很快融入了周边国家和西方文明中,同时中国也努力吸收外来文化,以丰富自己。中华文明吸收外来文化首先从宗教文化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中体现出来。早在西汉末年,佛教即传入中国。公元627年(贞观元年),玄奘西行求法,“乘危远迈,杖策孤征”, 历时17年半,前后游历了当时的110个国家[4],带回梵文经本657部。法显、玄奘、义净等中国僧人走出国门,求学取经,周游印度西域,朝拜释迦牟尼诞生的圣地,历经漫长岁月而后携带佛学经典回国,可以看成是中国渴求外来文化的一个标志。在中国的唐宋时期,官方成立译经院这类国家机构,大量翻译佛学经典,表明当时吸收外来文化已经提升到国家的层面。在当时由国家组织完成的世界史上规模巨大的《大藏经》,可以看成中国吸收外来文化的典范。中国的佛学在源头上来自外邦,并非本土所有,然而中国将其融入自己的文化之中,使之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这正是不同文化相互融合的例证。公元753年,鉴真和尚率弟子24人东渡日本弘扬佛法,这又说明人类文明的精华会在不同国家、种族和政治制度中流传。
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后,演化为中国的佛教,不仅成为中国宗教之一,还深刻影响了中国民间习俗,雕刻、绘画、建筑等艺术,以及哲学、诗歌、小说、戏剧、音乐等。在文学创作最为繁荣的唐宋,佛教影响诗歌最大,在著名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等人的创作中,都可以看到佛教影响印迹。李白的“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三)、杜甫的“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杜少陵集详注》卷七)、白居易的“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白氏长庆集》卷七)、王维的“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王右丞集笺注》卷十四)等名句,都可从中看出这些伟大诗人创作中表现出来的佛教理想。在佛教影响下,白居易仕途受挫后皈依佛教。王维将宗教感情化为诗情,用诗歌阐释禅理,使创作达到了最高境界。柳宗元自幼信佛,诗歌蕴含禅理,成为他诗歌的一大特色。这些诗人创作中的佛教倾向,体现的是当时整个文学作品以佛学禅理为最高境界的文学风尚。
除了佛教而外,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也是最早传入中国的宗教。自汉代张骞出使西域之后,中国同伊朗及阿拉伯国家交往日益密切,除了政治和经济的交流而外,文化和宗教的交流也十分密切。汉唐之际,不仅伊朗的音乐、舞蹈、乐器、杂技、绘画、雕塑、图案设计技巧等传入中国,对中国的文化艺术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而且早在唐高宗永徽二年(公元651年),伊斯兰教就传入中国。在中国发现的大约成书于公元8世纪至13世纪的《古兰经》手抄本,是世界上保存完整的最古老的《古兰经》手抄本之一。这也是伊斯兰教传入中国的最好物证。此后,伊斯兰教及文化在中国传播从未间断,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例如,明末清初中国伊斯兰教继推行经堂教育之后开展的汉文译著活动,就超越宗教而变成了中外文化交流的活动。从事译著的穆斯林学者精通儒、佛、道、伊斯兰四教,“以儒诠经”,使伊斯兰宗教经典的翻译变成了一场中外文化交流和融汇的活动,丰富了中国的宗教文化。基督教传入中国的时间甚至还早于伊斯兰教。早在唐太宗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属于基督教聂斯托里教派的景教就经由叙利亚人传入中国。唐朝建中二年(781年),由一个名叫景净的波斯传教士曾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纪念。明朝天启三年(1623年),这块石碑在陕西周至县出土,印证了基督教在中国的悠久历史。
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西方文化以宗教为媒介在中国传播,不仅寻找合适的土壤融入中华文明,同时也吸引了更多的西方人来到中国。例如,中世纪旅行家马可波罗就是如此。马可波罗出生在意大利威尼斯城一个商人家庭,于公元1275年夏随同父亲到达元朝皇帝避暑、议政的上都开平府(Chemeinfu)[5],在中国生活的时间长达17年之久,到过中国许多地方。马可·波罗于1291年随同出使元朝的波斯人离开中国,于1295年返回意大利。他出版的《马可·波罗游记》一书,详细记述了元代中国的政治事件、人情风俗、各类物产,是西方人介绍中国的最早著作。马可·波罗在中西交流史上的意义不仅在于他以自身经历和《马可·波罗游记》一书为西方人开启了认识中国的窗口,而且为中国带来了西方文化,为后来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德国传教士汤若望、英国传教士马礼逊等人以传教的方式到中国宣扬西方文明创造了条件。
利玛窦(1552—1610)是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也是著名学者、科学家,于明朝万历年间来到中国,在中国生活长达30余年。利玛窦虽为耶稣会教士,但是他在把欧洲天主教带到中国的同时,也把西方的近代科学如数学、天文、地理等知识传到中国。他与中国科学家徐光启合作翻译的西方著作和写作的大量论著,奠定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基础。他攻读中国经典《四书》、《五经》,并将《四书》译成拉丁文。利玛窦于1610年死于北京。由于他对中国科学作出的重要贡献,明朝皇帝特赐北京西郊二里沟滕公栅栏,作为他的安葬之地。继利玛窦之后,汤若望(1591—1666)是对中国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的另一位西方传教士。他在中国生活长达50年,是明朝灭亡、清军入关以及清王朝政权更替的历史见证人。他在中国得到统治者的信任,长期为官,担任过多尔衮王朝的监正、太常寺少卿、通政使司通政使等官职,曾被顺治皇帝册封为通议大夫并赐号通玄教师,由此可见他所受到的尊重。他编制新历法、制造天文仪器、著书立说和翻译西方经典,为中国近代科学的产生和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公元1658年,顺治帝册封汤若望为光禄大夫,恩赐祖先三代、一品封典,其声誉在中国达到顶峰。英国传教士马礼逊(1782—1834)在中国生活也达25年之久,在经书翻译、汉学研究、开办学校、建设医院、创办期刊等方面贡献很大,如汉译本新旧约《圣经》、《华英字典》、英华书院等。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传教及受到尊重的历史表明,中华文明不仅能够同外来文明和谐相处,相互尊重,而且能努力吸收外来文化,并努力使之成为自己文化的一部分。
在不同文明的交流中,不和谐和非文明的因素可能伴随文明而生,例如政治干涉、军事占领以及毒品泛滥。在中国对外开放、广泛交流和外国文化输入与传播的同时,19世纪的鸦片对华输入以及后来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对中国人民造成巨大的肉体与精神的伤害。显然,在中国特定时期形成的所谓鸦片文化根本不是文明,而是野蛮。也正是鸦片反文明的本质,鸦片理所当然地在中国被禁止。尽管在中西文明交流中曾经有过西方强权政治利用鸦片毒害中国人民和赚取非法利润的历史,但明清以来,尤其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西文化的交流不仅没有停止和削弱,相反更是扩大和加速了。
中华文明同外国文明相互借鉴融合主要有主动引进和被动输入两种方式,玄奘西行求法,就是对外国文化的主动学习,而西方基督教传教士入华传教,则是西方文明的输入。明末清初,西方天主教传入中国,打开了中国输入西方学术及科学的大门。有学者认为:“中国正式接触到所谓‘西学’,应以明末因基督教传入而带来的学术为其端倪。”[6]西学东渐的历史,不只是西学输入的历史,也是中西文明交流融合的历史。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不只是为中国带来西方的基督教和宗教经典,同时也带来西方的哲学、天文学、物理学、化学、医学、生物学、地理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学、应用科技、史学、文学、艺术等,为中国埋下了现代化种子。鸦片战争以后,19世纪60年代,清朝政府开始推行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就是西方现代化种子的萌芽。
19世纪末20世纪初,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夺城掠地,烧杀抢掠,圆明园被烧毁,典籍文物要么被抢走,要么被破坏,中华文明遭到空前浩劫。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以后,帝国主义列强进一步加强了对中国政府的操控、对矿产资源的掠夺以及对财政金融的垄断,中华民族的灾难更加深重。八国联军的暴行让中国人民看清了军事入侵反人类、反文明的本质,惊醒了中国这个东方睡狮,让中国人知道了固步自封的危害,认识到需要吸收先进文化让自己变得强大。八国联军用枪炮敲开了中国的国门,但也促使中国开始了现代化的进程。
1911年至1912年初,中国发生了以武昌起义为标志的旨在推翻清朝专制帝制王朝和建立共和政体的全国性革命——辛亥革命。这场革命成功推翻了清朝的统治,结束了中国的帝制,开启了民主共和新纪元。辛亥革命后成立的北洋政府坚定维护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取消了清政府签订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中国加入协约国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并以战胜国的身份出席巴黎和会,改变了清朝后期长达70多年的腐败屈辱历史。辛亥革命是中外文化交流融合催生出来的一场革命,是洋务运动播下的西方文化种子结出的第一枚胜利果实。尽管辛亥革命因胜利果实被袁世凯窃夺而失败,但是辛亥革命进一步为中西文化交流敞开了大门,孕育了另一场崇尚科学、反对封建迷信、抨击封建思想的文化启蒙运动——新文化运动。这是由西方思想启迪和孕育的一场思想文化运动,它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开辟了道路。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是西学东渐的成果,是不同思想和文化相互交流融合而产生强大革命推动力的典型范例。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提出“洋为中用”的对外开放思想,鼓励吸收借鉴优秀的外国文化用以发展社会主义文化。解放后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虽然由于帝国主义的封锁我国中断了同西方的文化交流,但是同苏联的密切联系仍然表现出外来文化影响我国文化的特点。20世纪80年代我国全面对外开放,不仅西方的科学技术被引进中国,而且西方学术著作、文学艺术作品等也大量进入我国,成为我国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西方文化进入中国,不仅没有同中国的本土文化产生冲突,相反逐渐融入中国文化之中。中国文化也大量进入西方国家,它们同样没有同西方的本土文化发生冲突,而是成为西方国家了解和认识中国的重要媒介。中外文明的相互交流证明,不同文化虽然在形式、内容和审美趣味方面往往不同,但是它们作为人类共同的遗产,能够做到相互沟通、理解、包容直至借鉴、吸收、融合,共同演化成更有生命力的新文化,成为构建和谐世界的重要因素。
总之,对历史进行总结有利于我们解决今天面对的现实问题。有人对冷战后的世界政治局势进行分析和预测,简单地把文化因素看成冷战后导致国际冲突的根源,把来自不同文明的冲突看成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胁,这显然违背了事实。有人排斥其他文明,企图在基督教文明基础上建立世界秩序,这同样不是构建和谐世界的药方。从历史的角度看,在不同的文明之间,不存在导致冲突的必然逻辑。从现代社会的角度看,不同文明的交流和融合是世界文明发展的趋势,没有人能够阻止。从世界文明的角度看,全球化不会导致文明的一元化,相反会仍然保持文化的多样性,多元化。事实证明,正是因为有了不同的文明和多样的文化,世界才变得如此丰富多彩。不同文明和文化各有特点,各有短长,但是它们能够相互学习、借鉴和吸收,共生共存,建构和谐世界。
注释:
[1]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政治经济学批判》,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173页。
[2] [德]恩格斯:《反杜林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20页。
[3] 《奥德赛》第19卷。
[4] 黄心川主编:《玄奘研究 2005》,河南:中州中籍出版社,2006年,第107页。
[5] 杨志玖:《马可波罗在中国》,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9年, 第5页。
[6] 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