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北美汉学家任博克的词体原型结构
2011-04-11涂慧
涂 慧
(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湖北武汉,430074)
试论北美汉学家任博克的词体原型结构
涂 慧
(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湖北武汉,430074)
作为汉学的分支之一,中国词学得到诸多汉学家的心性体验和学理关注,以任博克为代表的北美汉学家对中国古典诗词的“时间”概念和主题进行细致解读和阐释。经由对宋词中循环的宇宙时间与线性的人类时间之间的悖论分析,任博克以西方哲学阐释学为本,以中国诗词为用,对宋词予以合乎本体论的细致阐释。他在中西话语缝隙中游走转换,形成具有相当普适价值和诠释能力的“时间悖论”原型结构理论,从而部分提升了宋词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地位。词学研究中“西体中用”的价值判断和“以西释中”的话语模式,从侧面反映了西方现代学术体制和主流文化思想规训的汉学家,面对不同于西方文化的他者时所持的隐秘心态和分析理路。由此,以任博克的词体原型结构为代表的北美词学研究,有助于了解作为文类的词如何生成独特的美学情味,对拓展词学研究的新路径和新观念颇多启发,而且可以从中管窥北美词学研究的谱系承传和中西文学的话语间隙。
时间悖论 话语间隙 任博克 词学研究 谱系承传
无论是对个体还是对社会而言,时间概念都具有重要意义。作为个体的人总是生活在特定的时空范围之内,“对大多数人来说,构成日常生活基础的时间计算,总是把时间和地点联系在一起,而且通常是不确切和变化不定的”[1],而计时理念和计时方法的更改则改变了这一切,规训着人类的思维意识和身体生成,其意义不可估量。由现代性派生而来的世界时间的采用和蔓延,一方面适应了工业革命和现代性展开的精准需求:“现代性的动力机制派生于时间和空间的分离和它们在形式上的重新组合,正是这种重新组合使得社会生活出现了精确的时间—空间的‘分区制’(一种与包含在时空分离中的要素密切联系的现象),导致了社会体系的脱域(disembedding);并且通过影响个体和团体行动的知识的不断输入,来对社会关系进行反思性定序与再定序”[2];另一方面也规训着人的思想观念、生活起居、身体生成:随着现代性的扩展,民族性时间的历时性发展(diachronic development)逐渐被压缩成同时性他者(synchronic other),以外来时间形式作为衡量时间的标准,产生一种输入式的现代时间意识状态,由此“随着这股潮流的发展,生活在时间延绵中的身体也受到这个新的时间力量的无尽穿透和影响,形成一个新的、机械性的时间身体形式”[3]。时间与存在是康德、海德格尔和萨特等欧洲主流哲学热衷讨论的命题之一,也是中国古典诗歌反复书写的主题之一。中国古典诗词充满对往事回忆的书写,时间流逝、春天消逝、青春结束、死亡迫近、爱人离别等与时间密切相关的主题反复言说:“中国古典诗歌始终对往事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敞开怀抱:这个世界为诗歌提供养料,作为报答,已经物故的过去像幽灵似的通过艺术回到眼前。”[4]隽永的诗篇由于追忆过去而被吟诵玩味,凝固时间,摇曳多姿;不同的词家因为回忆他人而被后人回忆,穿越时空,实现不朽。然而,国内对古典诗词里的“时间”进行专题研究的著述颇为鲜见,几近于无[5];在西方学术谱系与知识构型中成长起来的北美汉学家宇文所安、刘若愚、任博克等则对中国古典诗词里的“时间”进行多重解读和别样诠释。
作为北美汉学家之一,任博克(Brook Ziporyn, 1964— )曾任哈佛大学东亚语言文明系客座助理教授、西北大学副教授,其研究范围为中国先秦思想史,宋代佛教、道教、儒教等,主要著作有《郭象思想中的“独化”与其踪迹》(载《东西方哲学》1993年第3期),《宋代天台宗中的反禅论战》(载《佛学研究国际协会学报》1994年第1期),《时间悖论:宋词中现在时与过去时的交叉点》(载《中国文学》1995年第17期),《杨雄〈太玄经〉中的时空秩序》(载《中世纪早期的中国》1995—1996年第2卷),《从一般美学说起:熊十力哲学原理》(载《国家宫殿博物馆学报》1995年第5期,1996年第6期)[6]。任博克以深厚的西学底蕴和中国古典哲学根基,通过考察宋词里的时间书写所产生的美学效果,提出具有原型结构色彩的“时间悖论”说(temporal paradoxes)。这不仅体现出比较典型的西方学术的治学路径和研究方法,也承传着西方学术的谱系发展和话语模式。由此,经由典型个案的梳理和检视,可以比较有效地管窥北美英语世界汉学界的研究观点与研究路径,体察西方汉学研究的谱系承传和话语实践,进而触摸中西话语之间的言说间隙和语际交流。
时间悖论的审美呈现
作为一名受过现代学术体制专业训练的汉学家,任博克具有良好的西学功底、细腻的审美感受和严谨的学术承传。他对宋词里的时间分析以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对中国传统宇宙观与两种类型的时间观为基础:“一种是循环的宇宙时间观(the cyclic cosmic time),没有开始,没有末日。宇宙进程(自足的宇宙自我创生的过程)的各个阶段被视为一系列的逻辑关系,而非编年上的序列。宇宙过程中,所有阶段都在同步呈现。另一种时间观则是发展的,线性的人类史(the linear human time),在其中人类创制文化的成就累积有起点。”[7]对个体来说,时间概念主要基于人类记忆与个体经历,呈一维线性,有始有终;对宇宙而言,时间概念主要基于物质体积与空间生成,呈多维形态,恒常循环。在此基础上,任博克认为,个体对世界的纯粹感知(pure perception)与个体记忆(memory)同时发生,会合并产生冲突,表现为循环的宇宙时间与线性的个体时间产生会合,由此而产生短暂与永恒的时间悖论。宋词中常常存在这两种既对立又共存的时间,二者密切关联,不可分割:一方面,个体的回忆常常在形式上表现为对当下外物的感知延伸,即过去以回忆的形式呈现于当下,因此过去总是内在地包孕于当下;另一方面,由于宇宙万物具有循环特点,个体观照外物时,常常会唤起对往事的回忆,正是往事体验触发了个体对外物的独有观照与感知,由此过去成为当下感知的触媒[8]。
在古典诗词中,过去的往事常常被压缩凝聚于象征物内,作为被主体感知冥思的对象呈现出来,同时也昭示着个体感知与回忆之间的联系与矛盾。因此,在中国古典宋词里常常难以区分何者为个体回忆,何者为外物感知。下文结合任博克的理论与文本分析,以陈与义的《临江仙》为例进行说明: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人。宋徽宗时举进士,历任太学博士等职务,靖康之变后,颠沛流离,背井离乡,辗转至临安等地。本词的上片是词人对二十多年前的“洛中旧游”的回忆,开篇首句以凝练的概括性词语点明所忆对象是坐中英杰,接下来三句却以描摹的笔法呈现空中明月、地下流月的静谧画面,衬映着桥畔的杏花与疏影,简笔勾勒了一幅幽静淡雅的水墨画,而清雅的笛声打破幽静的月夜,更使得斯时斯景幽美而富有情韵,如在目前。若不是作者在下片通过具有主体回忆性的标志性词语,来暗示主体的时空位置,从而使主体的心性体验偏离回忆,此一幅幽美画面何尝不可视为对当下外物的感知?下片以一个概括性句子折回,突出词人所在的时间与空间:三更之夜在小阁上沉思回忆。回过头读来,读者才明白作者采用的是倒叙的手法,是在斯时斯地的感知触发下回忆洛中旧游,那一幅优美静谧的夜景图是回忆中的感知再现,着重突出的是对往昔的留恋追忆。然而也正是过去那欢乐的时刻时时在词人心中徘徊不肯离去,才构成了此刻冥思的基础。当作者将再现的策略与回忆性标志性词语杂糅在一起时,过去与现在会合交织在一起,而时间悖论也由此生成。
晴空依旧,月夜依然,声音不时划破静夜,在宇宙时空的循环里,一切是否依然?是否可以回到过去?词人从回忆中抽回,回到自身,然而往事已然一去不返,不可触摸,而此身仍在。在此,岁月的逝去与唤起回忆的此身仍在形成对照,构成一种时间上的悖论。此身为何“堪惊”?历经20多年政治历史动荡的岁月而劫后余生,恍若梦幻,惊魂难定,然而在此唏嘘感叹、独自追怀的此身仍是那英杰畅饮、令人留恋时刻的彼身吗?残存之躯沟通了过去与现在,从而形成了一种可能的时间悖论。“闲登小阁看新晴”宕开一笔,将回忆导向当下的感知,此时此刻对晴空的感知不仅将对过去欢乐时刻的回忆注入其中,还将当下的特殊体验融会在一起。在最后两句里,过去与现在终于会合,“古今多少事”最大限度地包含过去个人的与历史的事件,“渔唱起三更”则又将读者导入当下的听觉体验,这两句的并置使得对过去的沉思与当下的感知同时发生。在中国文化传统里,渔夫常常与独立于波诡云谲的历史之外的隐士相关联,他们似乎是永恒时间的象征,忘却了朝代的更替与岁月的流逝。过去的欢乐时刻和当下的孤独时刻,在并置中显示别样的艺术悖论:渔夫的歌声与记忆中的长笛,当下的月夜与过去的黎明都形成戏仿式对应,历史政治风云与个人隐居生活,相对的时间与永恒的存在构筑成一股时间的悖论,在看似和谐幽美的情境里触发一股悲悯情味。
时间悖论的原型生成
在《北宋六大词人》中,著名诗学研究家刘若愚曾经将中国诗词里的时间分为三种类型:个体时间、历史时间与宇宙时间。他认为三种时间或独立存在,或融会另一种时间,或三者会合,“只要我们谈论时间维度,我们总是在使用一个空间的隐喻”[9]。每一种时间维度都必然与一种类型的空间意象相关联,比如与个体时间相关联的有家、园、路等意象,与历史时间相关联的有城市、宫廷、废墟等,与宇宙时间相关联的有河、山、星星等[10]。在《临江仙》中,陈与义通过午桥、长沟、明月、杏花、疏影等意象,构筑的是以午桥英杰夜饮为中心的画面结构,外扩至天上清寥之明月、地下无声之小溪的宇宙空间,在此天上人间的宇宙空间里,配之以杏花疏影、英杰弄笛的诗意画面,在回忆中构成一幅动静偕宜、声情并茂、光影流离的宇宙时空图。在下片,贯通过去欢乐之时空与当下寂寥之存在的“此身”闲登小阁,唏嘘感叹“二十余年如一梦”,更为读者勾勒了一幅在小阁之上月夜之下一位历经沧桑的词人的冥思图,而独立于历史风云之外的渔夫唱晚则将当下个体时空延展至广袤的宇宙时空,更包孕暗示着王朝的更迭、历史的变迁与岁月的流逝。在此,过去的回忆与当下的冥思,阔大的宇宙时空与当下的个体时空,个体生命的流逝与历史王朝的变幻交融在一起,在短暂与永恒的对立统一中形成一种时间上的悖论。
“忆旧”是宋词的一大主题,词人反复体味过往的欢乐,渴望复制再现昨日时光,然而,过去总是不可抵达,悖论总是横亘其中,时间张力由此形成。正如宇文所安所说:“记忆者同被记忆者之间也有这样的鸿沟:回忆永远是向被回忆的东西靠近,时间在两者之间横有鸿沟。”[11]而诗词的魅力就在于将这种不完满的矛盾纳入优美的艺术形式之中,努力去复制往昔迷人岁月,却总是在欲说还休中空留一片怅惘颓唐,然而,“文学的力量就在于有这样的鸿沟和面纱存在,它们既让我们靠近,与此同时,又不让我们接近”[12]。何以时间悖论在词这种文类中处于如此中心的地位?这种追问或许会揭开词人频频使用这种写作策略及其所产生的美学效果的面纱。从作为文类的词的生成背景进行考量,任博克认为词体的格律形式、表演情境和词体的受众期待,共同作用于词体发展,使得词体具有时间上的张力,形成“时间悖论”的原型结构。
第一,在词体形成期,词牌不变,而词的内容是变化的。音乐本身的特性及其美学效果形成一种循环:音乐被不断重复,然而每次演唱的音乐看似相同,其实不同,因为不同的词作改变了语气及音乐给人的感觉。每一次的聆听必然会唤起此前的听觉与感觉,而此种回忆也必然将此前的感觉与当下词作带来的感觉形成对照。由此可见,对于词这种文类来说,由回忆带来的过去与现在的感觉逆差的主题是非常重要的。
第二,从词这一文类产生的具体历史背景来看,它是乐妓的唱辞,是她们的广告招牌,具有实用的目的,因此艳情是词作的一大特点。在此语境下,词作往往表现情人之间不可避免的分离及对情人的不可抑制的苦涩思念。同时,时间悖论也产生于对过去爱人的追忆与对当前爱人(或许是乐妓)的感知。对每位乐妓来说,客人也在新与旧之间更迭,对作为听者的客人来说也是如此,斯时斯人或许会唤起他们对以前爱人的追忆。对听词人来说,他希望眼前的乐妓能够唤起对过去爱人的甜蜜回忆,在感伤中体味到了愉悦与情味,因为这种感伤也是其享乐的一部分,它也增添了词的韵味美感。与此同时,乐妓与听者的相遇,每一次总有独特的情感体验,由此形成了行动的重复与情感体验的独特性之间的悖论,这些甜蜜的体验积淀于记忆之中,成为日后回忆的基础。任何被感知的事物都将成为回忆,任何被记住的事物都将被感知,历史、当下与未来就如此紧密相连,不可分割。就是在这宇宙循环时间与人类线性时间的会合,宇宙的永恒与个体的短暂对照中,在新与旧的更迭,回忆与感知的冲突碰撞中,实现了古典诗词的美学韵味,将完全对立矛盾的因素以一种和谐的形式呈现出来,展现不和谐中的和谐,看似和谐而实则不和谐。词的悲剧美感也由此呈现:在不一致中体现和谐的美,在对立中体现统一,在统一中体现对立,在悲伤中体味快乐,在快乐中感受悲伤。
事实上,中国古典诗词中常常采用时间悖论这种结构技法。诗歌方面为后世口耳传诵的数不胜数,比如钱起的《湘灵鼓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曲之“终”、人“不见”,是线性时间上某一点的终结,其与江河、山峰的永恒存在这一宇宙循环时间形成时间上的悖论关系。白居易的《琵琶行》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在一动一静中,在线性时间的终结与宇宙循环时间的会合中,诗歌形成一种时间上的悖论结构。这种张力结构迫使人从线性时空的对象中跳脱出来,将情味扩散至宇宙时空中,让人顿觉意韵悠远,回味无穷。
宋词中的例子更多,比如周邦彦《西平乐·稚柳苏晴》:“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都展示线性时间的流逝与宇宙时间的永恒存在之间的悖论结构,在对恒常宇宙的观照中,触发读者对生命往事一去不返、不可触摸的怅惘,在看似和谐完美的宇宙之下体味个体生命的不完满,从而形成一种悲剧美感。古人早对此技法进行了总结,宋人沈义父《乐府指迷》云:“结尾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13]结尾须要放开,是指诗人应该从沉溺郁结的往事情感中跳脱出来,从狭窄的具体事物的表现中挣脱出来,宕开一笔,将情味弥漫至宇宙万物的意象之中,使得意象也饱含情感,具有无限隽永、意在言外的美感韵味。
时间悖论的成因考察
对中国古典诗词中“含有不尽之意”的美学效果,历来学者或从语义的多义性,或从诗词的意境等不同角度进行阐释,而任博克的“时间悖论”说具有原型结构理论的归约性,对古代诗词的多重美感韵味予以全新诠释。那么,“时间悖论”说如何形成?是否具有合理性?就哲学逻辑和知识理念而言,任博克的“时间悖论”说之形成,乃是中西文化互相渗透和彼此影响的共同结果。在西方哲学阐释学的指导下,经由对宋词体现的循环的宇宙时间与线性的人类时间之间的悖论分析,任博克从严密的逻辑学出发,以西方哲学观念为本,以中国诗词为用,对宋词予以合乎本体论的阐释,形成具有相当普适价值和诠释能力的时间悖论原型结构理论,体现出典型的“西体中用”的思维方式和“以西释中”的话语模式。
(一)时间悖论的哲学阐释学维度
任博克认为,作家观照外物时引发内心的触动、情感的起伏,看似一场内宇宙与外宇宙的矛盾冲突,而事实上是一场往昔回忆与当下存在的主体性较量,词作就在展示这种对立冲突中呈现了一种特殊的美学效果。其立论基点与理论资源来自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的哲学阐释学理论,尤其是他们对传统和历史的革命性理论。不同的是,伽达默尔强调的是解释学过程中传统与历史对诠释的重要性,而任博克则将传统与当下的理论关联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以揭示宋词里的时间悖论得以形成的人类共同心理机制。海德格尔认为,人是由历史或时间构成的,时间就是人生的结构[14]。伽达默尔认为,作为历史的传统无处不在,传统在我们之前,我们是先属于传统然后才属于自己的:“我们其实是经常地处于传统之中,而且这种处于决不是什么对象化的行为,以致传统所告诉的东西被认为是某种另外的异己的东西——它一直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一种范例和借鉴,一种对自身的重新认识,在这种自我认识里,我们以后的历史判断几乎不被看作为认识,而被认为是对传统的最单纯的吸收或融化。”[15]任博克也认为,从本体论的角度来看,传统不应被视为他者,而应视为在当下的延续。对于文化记忆来说,传统的最初形态往往被赋予特定的价值,后人在责任感与焦虑感的交织中力图保存并延续这一真实的存在,恢复其原初的完整性。一系列被选择的往事被时间记忆赋予独特的当下意义,这些往事由此沟通了过去与当下两种时间形态[16]。对于个体记忆也是如此,个体记忆中的独特意象在词作中被呈现时,个体循环时间与过去线性时间的句法关系同时获得意义。“纯粹感知与记忆同时发生,当它们同时发生时,也产生了对立冲突:这两种时间在这一共存的刹那产生了碰撞。这就是我所说的时间悖论。”[17]任博克认为,记忆的线性时间与感知的循环时间同时共存,不可分割,因此,词作中单个的象征物(意象、回忆、情感)常被用于唤起这对立而共在的张力。
伽达默尔还认为,我们都生活于传统之中,生活在一种传统与另一传统的对话之中。历史与个体处于对话之中,构成一种关系,“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与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18]。一方面,外在的历史传统(大传统)与个人的历史传统(小传统)共同构成了主体的本质存在与视域,个体对外在宇宙的感知方式、感知体验与知识结构都受制于这两种历史传统。另一方面,当下的主体存在又力图突破历史传统的限制与规定而构成新的存在。对词人来说,外在的历史传统是中国古典文化对词人知识结构与趣味的塑造,是词体这一独特的文类特征对词人感知方式、书写对象和书写方式的规定,它们共同制约了他如何感知外在宇宙万物及感知什么样的存在。词所具有的娱乐功能、表现方式与艳情的美学趣味决定了词人对往事书写的偏好,尤其是情人分离、欢乐时间不可追还的主题书写。循环往复的表演方式与表演情境成为词人的历史记忆,在外物触发下让词人体味到线性的人类时间与循环的宇宙时间之间的悖论关系,从而化为被书写的对象。个人的历史传统则主要表现为个体在线性历史中的人生经历与体验。从词作表面上看,表现的是词人内心体验(怅惘、悲伤等)与外在世界(无知无情、和谐美好等)构成一种矛盾张力,实际上是个人历史传统与当下主体存在的一种对话,一种较量。因为被感知的外在世界是与个体体验密切关联的世界,而这种关联之发生无疑取决于个体知识结构与历史经验。任博克指出,在传统体验与当下感知的较量里,往往是传统占据了优势地位——在词作内容上表现为词人对往事的共同书写,在词人感知上是往事对词人情感体验的支配性地位。往事书写唤起了听者与唱者对不可再现的过去的珍贵回忆,从而感受到生命的苦涩,给当下欢乐的宴会增添了一股悲欢交加的情味。
西方现代学术体制和当代学者的知识构型规训着任博克在阐释中国词作时,以西方的理论资源为思考基点,力图探寻宋词在时间书写中形成的原型结构模式,以期在对研究对象的去民族性中推导出具有普适性的理论。同时,他还力图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寻找支持其结论的理论原型,他追溯到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文化与以孔子为中心的儒家文化传统,认为这两种文化传统影响着中国人思考宇宙、对待传统的方式,奠定了中国文化中的两种时间原型结构。
(二)时间悖论的中国古典哲学维度
庄子主张去智忘识,极少重视与时间相关的经验,庄子哲学更关注宇宙的空间维度;任博克引用方东美的研究,认为道家具有“空者”(space-men)的精神,“他们生活、行动、存在于一个空间的世界,这种空间不是具有阻隔的物理上的空间,或者造型或建筑的空间。他们生活的世界乃是一个想象的梦幻世界”[19]。在这个世界里,庄子“将在暂时与永恒、有价值与无价值、有效与无效、有为与无为、有与无、生命与死亡之间的范畴区别均转化为一种和谐的自然平衡,其中无限的大道流行于一切之中”[20]。庄子是在宇宙空间范围内思索人的精神向度,他认为宇宙始于无,“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庄子·天地》)[21]。宇宙运行不息,“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庄子·天道》)。面对恒常存在、变动不居的宇宙,庄子主张在坐忘与心斋中与大自然万物同化,才能获得大道。“心斋”的过程与“坐忘”的过程同一,都是为了达到“虚”的状态,在离形去智过程中达到心灵空明澄澈的境界,与自然万物合一。冯友兰认为此种情形亦即纯粹经验[22],在纯粹经验中,个体便可与宇宙合一,如同《庄子·应帝王》所说的,“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23]。任博克认为,在这种最理想的精神状态里,个体没有回忆,没有知识,只剩下纯粹的感知与观照[24]。
正如任博克所意识到的,庄子的空间哲学的确对中国艺术精神与诗学传统影响广泛。与庄子主张的“心斋”、“坐忘”相互呼应的还有老子的“涤除玄鉴”,管子的“虚一而静”,这些哲学命题共同启迪了后世的文论家,比如南朝宋山水画家宗炳提出“澄怀味象”,要体悟自然山水需要虚静空灵的审美心境。陆机《文赋》说:“贮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曰:“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揭示出文学创作过程中创作主体要有虚静之心境,才能进行纯粹感知活动,观照万物。正如徐复观所认为的,这种达到心斋与坐忘的历程,“正是美的观照的历程,而心斋,坐忘,正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精神主体,也是艺术得以成立的最后根据”[25]。再现型艺术如绘画、文学创作等都依赖于这种纯粹感知的时刻,其中又存在两种层次:其一是面对外物时,艺术家必须进入“心斋”过程,以将对宇宙的纯粹感知纳入感觉思维中,其二是在进行创作时,也必须进入虚静状态,将对宇宙的纯粹感知以象征物表达出来。这是庄子的宇宙观对艺术创作理论的第一重启发。
庄子空间哲学对艺术创作的第二重启发,便是艺术家在对宇宙外物再现时追求一种意在言外的艺术韵味。庄子认为,自然本身孕育着无穷的神韵与哲理,自然的本真状态里蕴含着“道”,作为宇宙本体的“道”是最高的,拥有绝对的美,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知北游》)。而道又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中,在大自然的一切事物中(《庄子·知北游》)。因此,在中国再现型艺术里,作者往往注意对宇宙外物进行意象提炼,以其优美本真的面貌呈现于艺术当中,让人体味其中蕴含着的“道”之深意。正是基于这种宇宙哲学,古人发现诗词结尾“以景结情”可以传递出蕴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美学效果。表现在宋词里,就是词人喜将宇宙空间里的优美意象以感知再现的方式呈现出来,这一方面使宋词中生成一种循环的宇宙时间,另一方面使宋词具有一种悠远细腻的美学韵味。
方东美认为,儒家具有“时者”(time-men)的精神:“儒家所代表的典型‘时者’,小心地将个人发展、自然生命、社会架构、价值成就和对于实有之完满的希求等均投注于时间的熔炉,以期实现其真正的存在。”[26]任博克也认为,在儒家文化结构中,时间是最为重要的维度,以文化记忆的形式表现出来;个体的记忆使得个体将自身与世界区分开来,形成个体(带着记忆)与当下客观世界之间的断裂[27]。孔子十分尊崇传统:“吾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也。”(《论语·述而》)他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序易传”,致力于保存并阐释过去的文化经典,并力图为当下及未来制定理想的文化模范。儒家通过建构一套严密的礼仪制度规范而获得其文化上的巩固地位,使得中国文人看到“立言”的强大文化功能与教化作用。《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谈到个体实现不朽的三条途径:“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28]曹丕则在《典论·论文》中进一步详加论述“立言”之不朽之功:“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29]
“立言”的意义在于获得生命的延续。立言与立德在中国历史上往往具有同一性,通过立言可以彰显文人自己之品德或他人之德行。对文人来说,立言是个体自然生命终结之后,仍然可以经由其诗文而获得不朽的唯一途径。这也使得中国文学作品具有一种“召唤”的诗性功能,召唤后世之人经由诗文来接近作者、理解作者、歌颂作者。中国古代有着悠久的知人论世与“知言养气”(孟子)的传统,将作者之时代、人品与其作品相关联,后世读者透过其诗文以辨识其人品气度,或通过其人品性格以阐发其诗文。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里便列举了很多古代诗人其文之风格与其人之品性相对应的例子,他认为创作的过程就是一个“因内而符外”“表里必符”的过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及《〈人间词话〉删稿》中也多次以诗文来定作者品格,比如在第四十八则中说:“周介臣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语令人解颐。”[30]这种透过诗文来窥知作者品格性情之诗学传统的文化根由,已经被宇文所安在分析《论语·为政》第十章时揭示出来:“孔子所提出的问题关系到如何在具体的个案中识别善,而不是认识‘善’这个概念。中国文学思想正是围绕着这个‘知’(knowledge)的问题发展起来的,它是一种关于‘知人’或‘知世’的‘知’(knowing)。这个‘知’的问题取决于多种层面的隐藏,它引发了一种特殊的解释学——意在揭示人的言行的种种复杂前提的解释学。……中国传统诗学产生于中国人对这种解释学的关注,而西方文学解释学则产生于它的‘诗学’。”[31]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人的“所以”、“所由”、“所安”来辨识他的品行,更可以通过诗文来辨识遥远的古人。对于德才兼备的文人,他们可以通过立言来传递思想,表征其人品德性,从而为后世称颂回忆,以获得永垂不朽。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来对“知音”的渴慕便是这种渴望通过诗文而被后人赏识心态的呈现,文学作品可以跨越时间的鸿沟沟通古今之人。“由于这种强烈的诱惑,中国古典文学渗透了对不朽的期望,它们成了它的核心主题之一;在中国古典文学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同往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既然我能记得前人,就有理由希望后人会记住我,这种同过去以及将来的居间的联系,为作家提供了信心,从根本上起了规范的作用。”[32]回忆,是为了记住与被记住。中国文学作品这种“召唤”的诗性功能体现在宋词里,就是词人的往昔(往往是回忆交往过的某位乐妓)被包孕于当下,以回忆的形式呈现,昔人往事并没有完全流逝,在词人的脑海里徘徊回响,并被书写、吟唱。动情的往事书写感召着后世之人去探寻词人之性灵真情,被回忆之人与回忆者都因被追忆而获得不朽。对各种往事的回忆也由此构成宋词里一条线性的记忆时间链条,一旦与宇宙循环时间会合,便会形成一种时间上的悖论。
结束语
中国词学得到诸多汉学家的心性体验和学理关注,以任博克为代表的北美汉学家对中国古典诗词里的“时间”主题进行细致解读和别样阐释。经由对宋词中循环的宇宙时间与线性的人类时间之间的悖论分析,任博克以西方主流思想为中心对认知对象去民族性特色,部分提升了宋词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地位,形成具有相当普适价值和诠释能力的“时间悖论”原型结构理论,从而逐步建构了自己的知识图谱和话语体系。同时,任博克还从词体生成的历史文化语境与词体自身的文类特征中去探寻该原型结构的生成原因,并力图从中国原初文化中寻找其理论构架的支撑与基石。由此,北美学者有别于中国学人的阅读、理解、体验、认知以及解读,并非主观性的有意为之,亦非刻意性的假定设想,而是基于对词学文本的原典解读、对作家本体的知性描述和心性体验的多重结果。
概而言之,词学研究中“西体中用”的价值判断和“以西释中”的话语模式,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西方现代学术体制和主流文化思想规训的汉学家,面对不同于西方文化的他者时所持的隐秘心态和分析理路。由此,以任博克的词体原型结构为代表的北美词学研究,不仅有助于了解作为文类的词如何生成独特的美学情味,对拓展词学研究的新路径和新观念颇多启发,而且可以从中管窥北美词学研究的谱系承传和中西文学的话语间隙。北美英语世界的词学研究不仅从研究方法和研究视角上体现出现代学术体制的成熟认知,具有方法论层面的启示意义;在学理深度和逻辑观点上也充满原创性的诠释,具有本体论层面的认知价值,由此在相当程度上扩展了中国词学的影响范围,提升了词学的普适价值,为中西文学交流和西方主流文化思想提供了丰厚的域外文化资源和他者思想养料。
注释:
[1] [英]安·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5页。
[2] [英]安·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4页。
[3] 黄金麟:《历史、身体、国家:近代中国的身体形成(1895-1937)》,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60页。
[4] [美]宇文所安:《追忆》,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3页。
[5] 据笔者目力所及,专著方面目前仅见仇小屏的《古典诗词时空设计之研究》(台湾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0年)对古典诗词里的时空进行了专题研究,虽有些将时空并置研究的论文,但尚未见专门研究宋词时间的专著论文。
[6] 安平秋、安乐哲主编:《北美汉学家辞典》,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485~486页。
[7] [美]牟复礼:《中国思想之渊源》,王立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6页。
[8] Brook Ziporyn. Temporal Paradoxes: Intersedtions of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in the Song Ci.Chinese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 1995 (17): p.92.
[9] James J. Y. Liu. Time, Space, and Self in Chinese Poetry.Chinese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 1979 (12):pp.145-146.
[10] James J. Y. Liu. Time, Space, and Self in Chinese Poetry.Chinese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 1979 (12):p. 146.
[11] [美]宇文所安:《追忆》,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2页。
[12] [美]宇文所安:《追忆》,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2页。
[13] 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79页。
[14] [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1页。
[15] [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364页。
[16] Brook Ziporyn. Temporal Paradoxes: Intersedtions of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in the Song Ci.Chinese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 1995 (17): p.92.
[17] Brook Ziporyn. Temporal Paradoxes: Intersedtions of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in the Song Ci.Chinese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 1995 (17): p.92.
[18] [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305页。
[19] 方东美:《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匡钊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1页。
[20] 方东美:《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匡钊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1页。
[21] 本文所引庄子语录均出自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以下标明具体章节,不再一一注明。
[22]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84页。
[23]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27页。
[24] Brook Ziporyn. Temporal Paradoxes: Intersedtions of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in the Song Ci.Chinese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 1995 (17): p.89.
[25]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3页。
[26] 方东美:《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匡钊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9页。
[27] Brook Ziporyn. Temporal Paradoxes: Intersedtions of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in the Song Ci.Chinese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 1995 (17): p.90.
[28]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979页。
[29]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1页。
[30] 王国维:《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40页。
[31] [美]宇文所安:《追忆》,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40页。
[32] [美]宇文所安:《追忆》,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