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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魏晋文派

2011-04-10马茂军

关键词:骈文魏晋散文

马茂军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论魏晋文派

马茂军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魏晋文派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骈文派。魏晋文派是中国古典散文史上的浪漫派、重情派。它作为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的一个重要传统而存在,是苏轼小品文、明代公安派、现代小品文的活的源头。

魏晋文派 浪漫派 重情派 隐传统

魏晋玄学作为中华文明史上的一次思想大解放运动,作为中国哲学思想史上的第二次高峰,已经为大家所认识。而魏晋文章的价值和光辉,至今未能为我们所认识。虽然论者认识到了六朝文章对纯文学、对美文性格的追求,但这还是远远不够的。本文认为魏晋文章是中国古典散文的浪漫派、重情派。它作为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的一个重要传统而存在,是苏轼小品文、明代公安派、现代小品文的中国传统和活的源头。我们对魏晋文章应该给予足够的认识。

一、近现代学术史上的魏晋文派

一般以为魏晋文派的创论者是阮元。阮元作有《文言说》《文韵说》,提倡魏晋骈文。笔者认为魏晋文派应该始于魏晋名士和魏晋文章。萧统编选的《昭明文选》和《文选序》可以说是魏晋文派的宣言。《文选序》强调选文的对象是“能文为本”。能文是指辞藻、对偶、音律、用典等语言技巧。选文重视文学的娱乐性:“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具为悦目之玩。”选文强调“综缉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强调文学的形式美。《文选序》可以说是文学觉醒的宣言,是纯文学、美文学的宣言。

与经学家、史学家、政治家以经史为文的观点不同,《文选》公然把经、史、子等学术性著作排除在文学作品之外,显示了与后代唐宋古文家、桐城派截然不同的文章观。《文选》在后代不仅仅作为一部文学作品集而存在,而是作为一个影响深远的文选学派而存在,作为一种重文学的文学传统而存在,作为一个与古文派分庭抗礼、针锋相对的文学势力而存在,直至五四运动还要费力地打倒“选学妖孽”,可见其根深蒂固的影响。

早期骈文派是通过编辑传播六朝作品来宣传自己的文学主张的。明末张溥编《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即有提倡六朝文章的用意。清初陈维崧、吴绮以骈文著名。相传陈维崧撰有《两晋南北朝集珍》和《四六金针》。《四库总目提要》称《集珍》:“采南北朝故实,各加标目,盖即以备骈体采掇之用。前有自序,作于康熙丙辰。”乾隆嘉庆之际,骈文作者辈出,胡天游、汪中最为著名,又有“骈文八大家”之说,大有与古文争夺文坛正统的味道。李兆洛(1769-1841),江苏阳湖人,嘉庆进士,主讲江阴书院,曾编《骈体文钞》,宏扬六朝骈文,按文体分类,与姚鼐《古文辞类纂》相对峙。其序言说“少读《文选》,颇知步趋齐梁”,继承《文选》和六朝骈文传统。

从理论上树立骈文派旗帜的是清代仪征学派阮元。阮元针对桐城派质木无文的局限,援引六朝文笔“有韵为文,无韵为笔”之说,主张把骈文作为文学正宗,贬低古文为笔,作有《文言说》(《研经室三集》二)、《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与友人论古文书》,其子阮福有《文笔对》。阮元认为有对偶才有文,又引《易经》中的《文言》加以申述。他推崇六朝骈文成就,以《文选》为宝典,信从萧统《文选序》中“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之说,在《文韵说》中提出:“凡为文者,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藻”,重视文章的声韵。阮元官位显赫,又热心文教事业,加上同时期汪中等人的煽动,对清代中世之后文风的改变发生过很大作用。

民国年间,作为仪征派后学的刘师培,继起发挥阮氏学说。刘师培撰《广阮氏<文言说>》,又援引载籍,考之文字,以为“文章之必以彣彰为主”。他在《文章源始》中推阐阮氏之说,强调“骈文一体,实为文体之正宗”。这种争正宗的思想,实与当时的学术思潮冲突有关,与桐城派和《文选》派的斗争有关。清未民初,桐城派最后几位大师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和林纾等人先后在京师大学堂及其后身北京大学任教,桐城派占据了教席。其后章太炎门人黄侃、钱玄同、沈兼士、马裕藻及周氏兄弟等先后进入北京大学(章氏论文,重魏晋而轻唐宋),后刘师培以拥护袁世凯称帝失败,也进入北京大学任教,主讲六朝文学,一时魏晋文派取代了桐城派的势力。姚永朴在北京大学讲授桐城派理论,著《文学研究法》,黄侃讲《文心雕龙札记》,是代表桐城派与《文选》派的两部文论名著,又暗含针锋相对之意。①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黄季刚先生〈文心雕龙札记〉的学术渊源》,第2页,周勋初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刘师培《文章源始》探讨文学源流,扬骈文贬古文:“明代以降,士学空疏,以六朝之前为骈体,以昌黎诸辈为古文,文之体例莫复辨,而文之制作不复睹矣。近代文学之士,谓天下文章,莫大于桐城,于方、姚之文,奉为文章之正轨,由斯而上,则以经为文,以子史为文。由斯以降,则枵腹蔑古之徒,亦得以文章自耀,而文章之真源失矣。”②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4册,第33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刘师培又作《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宣传六朝文章,一时六朝文派大盛。

清代对六朝文的发明系统而全面,不过仍然不脱骈文传统意义。至近代民国章太炎等一批在日本接受西学的人士加入,六朝文派才焕发了青春。周作人师徒开创了现代六朝散文派。这是一种新的文体观:六朝文主要指六朝散文,而六朝骈文降为六朝散文的一体而已。

因此魏晋文的概念,一是大量成功的骈体文,二是为我们忽视的非常成功的散体文,成功的标志是有一流作家和作品。

历代文学史家皆贬低六朝散文,唯郑振铎1932年之《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十一章,列举了众多“六朝的散文”的实绩;章太炎也专门推崇适合表达义理的六朝散体文章,如郦道元的《水经注》、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颜之推的《颜氏家训》,而成就最高的是《世说新语》。《世说新语》是散文,而不是小说,笔者另有《论笔记散文》,兹不赘述。

笔者以为,六朝散文无论作家阵容、名篇名作,还是思想价值、艺术价值都可以媲美“唐宋八大家”,成就远远高于秦汉派、唐宋派、桐城派,是中国古代文学主要的思想、艺术资源宝库。

二、魏晋文派与唐宋文派的现代阐释

前人研究魏晋文派已多有发明,而缺陷在于主要还是将它看作一个与古文派对立的骈文派而存在,文体意义大于文派意义,而文笔之辨也未高于魏晋时人的理论水平。就学术而言,骈文派、文选派以纯文学的观点,以文笔之辨来将唐宋八大家排除在文学之外也是偏激的,是囿于魏晋一代、骈文一派的观点。笔者认为魏晋文派的价值不仅在于它是一个文派,更在于它具有一定的典型性、生发性和延伸性。它代表了一种被我们所忽视和遗忘了的散文浪漫派、重情派的传统。我们可以将唐宋八大家散文—秦汉派—唐宋派—桐城派看成是一条线上的传统:唐宋文派的传统。过去我们把这看成是中国古典散文的唯一传统。实际上,中国古典散文还应该有魏晋文派的传统。它的文统是庄子—魏晋文派—苏轼—明代小品文(或曰公安派、竟陵派)—现代小品文。这个传统具有现代指向性和延续性,而唐宋文派的传统则是断裂的,作为桐城谬种被埋葬了。

从现代理论视野上看,唐宋文派的性质是古典主义流派,而魏晋文派则是浪漫主义流派。古典主义的特点是以古为典,崇尚古代经典。唐宋古文运动者将秦汉散文奉为经典,并加以模仿;秦汉派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明代唐宋派则透过“唐宋八大家”来学习秦汉派,而桐城派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唐宋派、秦汉派。

古典主义的另一个特点是崇尚理性。古典主义者强调理性写作,强调控制作家的情感。这种理性既是思想的理性,又是写作的理性。它要求强调文体的纯洁性及其各自的规定性格调。

唐宋古文运动强调文以载道,反对骈体文风,就是这种理性主义写作的表现。唐宋古文运动一方面反对佛教盛行、儒教沦亡、理性丧失的思想界;一方面又批评骈体文追求雕琢辞藻、哗众取宠,批评缺乏理性、耽于感官刺激的文坛。在纯净文体方面,古文派以古文为正宗,以秦汉文为最纯净的文体。真德秀《文章正宗》甚至为每一种文体制定了纯净的度量和标准,规定了文体范式,强调文章的格调,制定文体规则。追求典雅是古典主义散文家的重要使命。

而魏晋文派则与之不同,它是散文中的浪漫派。它尽量突破儒家的思想一统,打破传统文坛规则,追求自由的思想与自由的抒写。

三、魏晋文派的三大特点

(一)魏晋文派的散文体现了魏晋名士追求自由和反叛礼教的精神

魏晋政治的动乱冲破了两汉的礼法统治和纲常教条,涌现出“竹林七贤”等一大批狂狷之士。狂狷成为时代精神和风尚,成为反叛者的偶像。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第十一讲《魏晋玄学的主要课题及玄理之内容与价值》认为“魏晋时代的特殊人物是‘名士’”,“当时的时代精神寄托于名士”,名士清谈代表了那个时代的价值观念。①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第17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顾炎武《日知录》记:“魏明帝殂,少帝即位,改元正始,凡九年。其十年,凡太傅司马懿,杀大将军曹爽,而魏之大权移矣。三国鼎立,至此垂三十年。一时名士风流,盛于洛下,乃其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②顾炎武:《日知录·正始》,第1012页,黄汝成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弃经典是对古典主义的蔑视,蔑礼法是反判传统与现实,崇放达则是追求精神的自由。

作为魏晋精神直接表述的魏晋散文则是更直白地表达了这种自由和反叛精神。魏晋散文以它特有的深度表达、明晰推演、逻辑论证和哲理阐发表达了魏晋名士们的反叛,表现了“竹林七贤”们对精神自由的浪漫追求。嵇康的《难自然好学论》直白表达了“从欲则得自然的观点”:“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这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宣言。这是反叛,反叛的目的是为自由,可以说魏晋士风是一场以情欲冲击礼教秩序而追求自由的运动。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喊出了“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叛教口号,终而见杀。书中言他“不涉经学”,“头面一月十五日不洗”,“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嘻笑怒骂,以老庄为人生乐趣:“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在嵇康看来,汤武周孔这些圣人和经典已经成为自由和自然的桎梏,成为性情之牢笼,必须冲决。故刘勰《文心雕龙》说:“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

嵇康是这场反抗运动中最刚烈而丢掉性命者。“竹林七贤”除嵇康怒目金刚式的反抗外,余皆放浪形骸,消极避世,采取软抵抗的方式,属于消极浪漫主义。他们属名士,而非勇士。史载刘伶“尝醉,与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奋拳而往,伶徐曰:‘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刘伶的方式和阮籍大醉六十日拒绝司马昭为其子求婚的方式是一样的。现实中的消极,并不妨碍他们精神上和文学世界中的自由和反叛。他们的散文中最直白地表达了这种追求自由的精神。

刘伶《酒德颂》以酒为德,歌而颂之,描写一位放浪形骸、脱略礼法的“大人先生”的形象,曰:“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牗,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壸,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弄得缙绅君子“怒止切齿,陈说礼法”。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晋书》本传说他“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本传又说他“尝为建威参军,泰始初对策,盛言无为之化。时辈皆以高第得调,伶独以无用罢,竟以寿终”。

阮籍《大人先生传》在幻想的世界中虚构了自己大人先生的形象,是“大而无当”“不近人情”的“神人”“真人”,实则是外顺世而内心逆世。现实中是枯木般的人格面具,内心是渴望自由之精神与独立之人格的火一般激情。他的毁弃礼法、纵酒放诞、好为“青白眼”,足以表现他的反抗。在文体上他以散体为主,骈散结合,又夹骚体,自由、创新,无所法度。

而王羲之《誓墓文》是一篇见真性情的奇文。不愿做官,竟到父母坟上设誓,实是一种别出心裁的冲动,而“朝廷以其誓苦,亦不复征之”。他在给谢万的信中庆幸地说:“古之辞世者或被发佯狂,或污身秽迹,可谓艰矣。今仆坐而获免,遂其宿心,甚为庆幸,岂非天赐!”

除了反抗,我们在魏晋名士身上更看到了一种人格精神之美,甚至连入世派的曹操身上也可见人格精神的宏大壮美。“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步出夏门行》)何等悲壮的人格气度。“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则是面对死亡所表现出的一种审美的、艺术态度。

(二)魏晋文派是中国散文史上最深情的文派

魏晋时代是一个追求情欲、放纵情感的时代。《晋书·范宣传》载:“逮晋之初,竟以祼裎为高。”《晋书·五行志》也云:“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而作为孔子二十世后裔的孔融,对血缘关系大放厥词:“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这是孔门中人宣扬的情欲对教化的反叛。

朱自清《诗言志辨》认为陆机“诗缘情而绮靡”铸造了一个“缘情”的“新语”,代表了一种个性及真情得到自由表露的新时代新风尚的到来。同时代的典籍也都大量谈情,而真情是浪漫主义的核心内核。缘情非理、淡化理性,才有自由和浪漫,重理非情则易趋向古典而僵化。据记录当时名士风尚的笔记散文《世说新语》记载:“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任诞》)“王(戎)曰:‘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伤逝》)“孙子荆除服作诗以示王武子,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文学》)“庾亮死,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己!”(《伤逝》)这种重情的名士风度反映在文学上则是对“缘情体物”的抒情性的强调,如“吟咏性灵,岂惟薄伎;属词婉约,缘情绮靡”①王筠:《昭明太子衰册文》,《全梁文》卷六五。。徐陵《〈玉台新咏〉序》:“九日登高,时有缘情之作。”宇文逌《庚信集序》:“穷缘情之绮靡,尽体物之浏亮。”②《全后周文》卷四。李昶《答徐陵书》:“风云景物,义尽缘情。”③《文苑英华》卷六百七十九。缘情重欲成为一代风尚。

这种重情的时代精神和缘情的文学思想使魏晋散文成为中国散文史上最深情的文派。

远者就政治人物而言,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直白述情,无所矫饰,抑扬顿挫,别具风情。曹丕《与吴质书》则以伤逝为主,追念旧游,哀悼亡友,自伤老大,是一篇著名的书信体抒情散文。曹植《洛神赋》“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无疑是篇幻想的深情的浪漫名篇。诸葛亮以前后《出师表》而名世,其实通过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行为心迹,我们何尝不能体会他高傲的心情与浪漫主义的北伐行为呢?我们不能苟同他出师北伐是个现实抉择,无宁说是体现了诸葛亮人格与理想力量的光辉。

向秀的《思旧赋并序》是深挚友情与感伤生命的佳文。李密《陈情表》更以“情”闻名。其“茕茕子立,形影相吊”,“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至情真性,不假雕饰,一一从肺腑汩汩流出,动人心弦,催人泪下。王羲之的浪漫情怀,可从潇洒俊逸的《兰亭集》序中看出,既有山水之情怀,又有玄远之意趣。江淹《恨赋》充满了对生命的感叹,对抱恨离世者的追问,具有惊心折骨的拷问力度。而《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更是一句传唱千古的深情感叹。丘迟《与陈伯之书》虽说理之文,而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恨!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实现了一封深情书信降服八千叛兵的奇迹。

(三)回归自然成为魏晋文派的重大主题

1.魏晋山水美学

英国的浪漫主义是从讴歌自然的湖畔诗人华兹华斯开始的。而中国浪漫主义对山水的热情比湖畔诗人要早一千多年。山水大滋,当在魏晋时期。随着儒宗没落,老庄盛行,生活方式上大庄园的盛行,山水自然终于成为人们的自觉的审美对象,山水诗、山水散文也极大地发达起来。山水的乐趣是与尘世的黑暗痛苦、激烈的社会矛盾、社会政治对士人强大的精神压力形成对比的。山水成了解放人的工具,成了带领世人走向自由的另一王国。“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水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④《世说新语·言语》篇,又见《晋书》卷九二本传。“(绰)居于会稽,游山放水,十有余年。”“统,绰之兄,家于会稽,性好山水。……纵意游肆,名山胜川,靡不务究。”⑤《晋书》卷五六《孙绰传》。“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曾游东平,乐其风土。”⑥《晋书》卷三四《阮籍传》。登临山水,如同刘伶醉酒,阮籍驾车,既是名士放狂,也是彼岸乐土,精神神游。这种风气下,自有许多浪漫风流的山水名篇,如袁嵩《宜都记》、石崇《金谷诗序》、王羲之《兰亭集序》、陶渊明《桃花园记》。

2.魏晋文派的山水散文

提到山水散文,我们永远绕不开陶渊明和他的《桃花源记》。《桃花源记》是魏晋散文中最引人注目、又最引人争论的名篇。很多名家如梁启超、陈寅恪、朱光潜、郭预衡、谭家健都对它的原型和所反映的思想倾向有所争论。笔者认为,从浪漫主义散文的视野来看,其一,它可能有原型,但在哪里并不重要。因为作品中的桃花源是“浪漫化”后的桃花源,其中加入了陶渊明的想象甚至虚构。我们必须分清文本与桃花源之本事的区别。其二,文本中的桃花源是寄托了陶渊明回归远古、返朴归真、带有乌托邦色彩的大同社会的理想,它已经不是现实中的桃花源了。其三,它是一篇浪漫主义散文,《搜神后记》和梁启超将它的著作权拉入小说阵营中是说不通的。①梁启超《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这篇记可以说是唐以前第一篇小说。”载《饮冰室合集·专集》,第22册,第17-18页,中华书局1936年版。以浪漫主义的视野来看,桃花园的现象、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隐士的自传,无非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一种对理想的追求,一个经过了艺术处理的现实。理想化意味着想象或夸张,这是浪漫主义的合法性。它对抗着中国古典主义散文的强大正统和压制,也是创造新的文学的力量。

与大多数人对自然与隐逸的向往不同,陶渊明是一位真正的践道者、实践者。他质朴而单纯,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他的《五柳先生传》不同于阮籍《大人先生传》的大言与荒诞不经:“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没有高自标榜,“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钦?葛天氏之民钦?”这是上古原始纯朴的社会,是乌托邦理想。陶渊明的另一散文名篇《归去来兮辞》体现了对自由追寻的精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诗人将“心为形役”视为“迷途”、“昨非”,认为真正能带来身心自由的,是田园:“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陶渊明的田园散文与阮籍嵇康等人的散文不一样,是一种闲正详和、安乐舒逸的境界,是身心俱安、体达大道的境界,是真正超功利的、审美的浪漫和超脱。

吴均《与顾章书》:“仆去月谢病,还觅薜萝。即素重幽居,遂葺宇其上。幸富菊花,偏饶竹实。山谷所资,于斯已办。仁智所乐,岂徒语哉!”是篇八十四字的隐逸小品,将隐居的石门山写成了人间的仙境,充分表达了隐逸之美和快乐。吴均《与朱元思书》为千百年来写景名篇,为六朝山水小品的上乘之作:“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能写如此美景,缘于诗人热爱自然的心态,缘于对自然的深刻认识:“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这是一个山水自然派,一个隐者的世界观。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与吴均的《与朱元思书》堪称双璧,文章虽只有六十八字,而将作者幽栖山林、俊赏妙悟之情趣写出来了。文章既有“两岸石壁,五色交辉”的工笔(陶三十七岁退隐茅山四十四个春秋,故有此观察力与神会),又有“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青林翠竹,四时俱备”的概括传神写法;而“实是欲界之仙都”,乃集四十四年心灵之呼喊。

从上文分析中我们可以见出,清人、近人对魏晋文章价值的认识主要是从骈文派立论的,这对弘扬纯文学和美文学价值观念、对古文派的反抗是有价值的。但它的文体局限和文学价值观的局限性也是不言而喻的。从现代的视野来看,魏晋文章即使单论文体,也不是骈文独胜的,像《桃花源记》、《世说新语》这类最精彩的魏晋文章,往往是散文而非骈文;而且,魏晋文章中的记、序、书几类散文文体成就都很高。从文学传统而言,魏晋文派浪漫派、重情派的特点始终是作为古典主义唐宋派的对立面出现的,始终是挑战旧文学、创造新文学的新生力量,是中国古典散文被遮敝的重要传统,是推进中国古典散文发展的源动力,也是中国现代小品文的根和源。因此我们要特别看重魏晋文派反叛礼教、追求自由的精神、重情的精神和回归自然的精神。

马茂军(1966—),男,安徽滁州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教育部社科规划项目“宋代文话与宋代文章学”(09YJA751029)

2010-11-26

I207.62

A

1000-5455(2011)04-0039-05

【责任编辑:赵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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