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化视野中的福州十番音乐
2011-04-09陈萍
陈 萍
民间文化视野中的福州十番音乐
陈 萍
茶亭十番音乐,是产生在近代福州城市文化中心的民间音乐。十番音乐的产生源自城市文化需要,其发展则来自市民的积极参与与城市文化的影响。它生存的土壤正是福州丰富的民俗活动。十番音乐的精神内涵,满足了市民自由奔放的文化心理,其艺术特色也与市民文化中的欢快、哗闹的格调相吻合。在十番音乐的发生发展过程中,可以看出民间大众强大的文化创造力。
十番音乐;市民文化;艺术创造
面对中国民间音乐,有许多令人费解又令人沉思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似乎很少人论及:在民间音乐的参与者中,大多来自不同的行业、不同的阶层,有着不同的身份,年龄也往往相差许多。当时并无政府管理部门统一组织,可是,乐人们在一起相处融洽,合作表演,陈容整肃,各操乐器,配合默契,而且历经岁月,仍能顽强坚持,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在起作用?民间音乐合奏种种乐曲,虽不能达到高妙境界,也绝不是胡乱敲打,同时足以使观众、听众与奏乐者、乐人享受到音乐的快乐。从今天的角度看,这些组织如何产生?如何维护?奏乐成员多为下民,多不识字,如何学习?如何训练?何人所教?师资如何?乐曲如何产生?乐谱如何发布?练习如何进行?这些,显然是民间器乐文化中的根本问题。本文从市民文化角度对福州民间十番音乐进行论析,以期有助于对民间音乐奥秘的探索。
一 福州的十番音乐产生与城市文化需要
“十番”又称“叶欢”、“什欢”、和“十番伬”。“十番”的名称由来,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认为,福建称“闽”,“闽”与“番”意思相近,为十种乐器演奏,称为“十番”;有的认为,按清初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番者为更番之意,应是多件乐器轮番演奏而得名;还有的认为,福州“番”与“欢”同意,“番”是由欢演变而来。
在我国许多省及地区都有十番音乐。根据《辞源》记载,十番音乐起源于明朝末年,距今已有四百余年的历史。但发源于台江茶亭的福州十番音乐,究竟产生于哪一年?它与其他地区的关系如何?目前还未有明确结果。根据茶亭民间十番老艺人陈英木口述:在很早以前,福州民间盛行舞龙灯,群众不但爱看青年舞龙灯表演,也喜欢为舞龙灯伴奏的有地方色彩的打击乐。[1]后来,这种用来伴奏的打击乐逐渐分化出来,成为单独演奏,演奏时,使用的乐器只有狼串、大小锣,大小钹等五件。在元宵踩街、迎神赛会、婚丧寿喜时敲打一番。当装点仪式还显单调时,便考虑加进管弦乐器,包括笛子、逗管、椰胡,同时加进了清鼓、云锣。为求得音量上的平衡,每种管弦乐器多用双数,即双笛、双管、双胡。这时,所用乐器已有十种,乐队规模基本成型。
当管弦乐刚开始加进来时,难以和打击乐融合到一块儿,双方各自为政了很长时间,在十番音乐的发展史上,这个过程是很明显的,往往反复“磨合”,才达到“水乳交融”的程度。从十番乐谱中,可以看到双方的配合。“吞腹”为打击乐单独演奏;“夹腹”为乐曲某小节或数小节管弦乐器与打击乐一道演奏;“全夹”则为整个曲调管弦乐器与打击乐一起演奏。
十番的发源地福州茶亭一带,位于台江区的北部,是福州有名的手工艺街,其中传统乐器生产成为一大特色。同时,也是民间文化十分活跃的地区。由此,十番音乐最初的演奏的主体是制作乐器的师傅。他们一方面由于长期与乐器打交道,均有丰富的音乐修养。[2]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宣传自己的乐器,展示自己的乐器,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的需要,通过参与城市的文化生活展示自己的才艺,丰富自己的生活。明朝时有一位王姓乐人,从事乐器制造,店名为“天华斋”,前店后厂。那时,音乐爱好者常聚一起,以乐会友,切磋技艺,促进了“十番音乐”的发展。
福州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有着丰富的文化积淀,民间文化的生活十分丰富。庶民对民间文化活动的参与积极性极高。尤其是传统节日,有各种各样的文艺活动。其中舞龙灯是上元节观灯的重要项目。龙灯蜿蜒甚长,少则十五节,多则二三十节。每节内置一灯,每节有木杵支撑,由人手持而行。十五节即有十五人执杵而行。龙首巨大沉重,执龙头者最重要。另有一人执杵而擎圆形球灯,以为龙珠,引率前行,时高时下。龙首从之上下翻滚,龙身节节随之翻滚,是为舞龙。由于舞龙灯由众人合作,为求协调,需以打击乐为统一号令,因此最初的十番是为舞龙而伴奏的音乐,是依附于舞龙这一游艺活动的。
十番音乐的产生,还与传统的“斗阵”风俗有关。所谓斗阵,就是不同的团体在从事同一活动时进行的一种比赛形式。这种比赛形式是普遍存在于传统社会生活的各方面的。其特色是将文化活动与艺术技能比赛结合,既能满足大家争强好胜的心理,又能提高艺术技艺。这种现象在福建沿海地区尤其常见。民间阵头在戏剧演出、音乐歌舞活动中均可看到。茶亭附近有祖庙戏台,露天南校场,便于各路班社打擂,参与人数达上千人。每逢乐社节目上演,台上各路班社鼓乐齐鸣,龙虎争斗,热火朝天;台下百姓群情沸腾,如痴如醉,场面十分热闹。这从清代文人墨客的诗句中可以想见。清乾隆初年,福州举人郑洛英在他的诗集《耻虚斋诗抄》中有一首《榕城之夕竹枝词》里写道“闽山庙里夜入繁,闽山庙外月当门,槟榔牙齿生烟袋,子弟场中较十番”。(闽山庙在鼓楼区衣锦坊)清道光年陈偕灿在《放灯词》中云“里社阴浓绣绿苔,神祠光焰烛三台,十欢鼓乐前村去,一簇衣香载月来”。[3]清吴继箴的《半野轩诗存》中,有《福州岁时竹枝词》一首云:“十番锣鼓鸣村庄,逐队分班也竞争,毕竟闽人沿旧俗,时闻爆竹杂声声。”清末有首咏十番音乐的佚名诗云:“风流佻达自成群,过市招摇带酒樽,后奏管弦前鼓板,香烟人气两氤氲。霓裳羽午两缤纷,六社迎神集似云,父老闲评当时盛,‘鹤鸣皋’以冠全军。”这些诗句足以生动地体现当时十番音乐在福州民间热闹、欢乐的盛况。也记载了十番音乐在清代乾隆年间已初具规模,并流行于福州城。
二 福州十番音乐的发展与城市的文化变迁
明清时代的福州,是东南沿海商品经济发展较早的地区,但同时又与周边的市县及农村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因此,福州十番的发祥地在茶亭,最早形成于城市,并逐步向周边农村及其他市县扩散。至清末民初时,福州的十番音乐不仅遍及福州的五区、六县、二市,还流传到宁德、建阳、南平、古田、霞浦、福安、柘荣、福鼎等地县。就一般情况看,民间音乐多是产生在农耕社会,其源头多在农村,其流传方向是由农村到城市。但福州十番音乐,则是由城市向农村的传播过程,它说明市民文化到封建社会后期已具有相当的创造性和影响力,中心城市的文化辐射力对区域文化的形成,起到了带动作用。因此,可以将十番音乐作为民间文化中城市与乡村关系的个案进行研究。
其次,由于福州地处沿海,是著名的港口城市,其文化的辐射范围较内陆城市要大。在十番音乐发展中,其中的一个高峰期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十番的班社不仅到过北京、上海演出,还远赴香港、新加坡、台湾、东南亚等地演出、授艺。据台江区茶亭十番艺人许大顺(小名牛仔)追述:福州的十番乐社曾二度赴香港,为庆贺英国女王加冕演出。第一次为1922年“鹤鸣皋”班赴港;第二次为1931年农历3月25日“三听月楼”班再次赴港,同年该班赴星岛(新加坡)演出。另外台湾的十番音乐早期系春松师傅(姓氏不详)前去传播。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在滨东组织教班,至今台湾还有十番音乐的流传,而且资料比较齐全。目前的台湾十番,揉进了本地音乐的元素。
十番音乐的组织形式,原是业余性质,其成员大多是城市中的手工业者和农村中的农民。但也有少数儒林派,社会上爱好十番音乐的也有士大夫阶层、知识分子、政教界、工商界人士等。光绪年间,曾有过文人士大夫组织的“赌棋山庄”“五音学社”等十番乐社。但为时不久就解散了。这主要是因为,十番音乐受到上层统治阶级的鄙视,致使儒林派喜爱十番音乐的知识分子受旧意识的影响,介入十番音乐的活动受到局限,使十番音乐队伍失去了更多的力量,也影响了十番音乐更快、更深入地发展。[4]自乾隆时期到民国时期,是十番音乐形成、发展、成熟、繁荣的鼎盛时期,这二百年间,乐社的发展对推动十番音乐的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大罗天”乐社后来逐渐分出两个流派。“鹤鸣皋”乐社及“盛世元音”乐社遍地开花,带出了一茬又一茬乐社,如星火燎原,将十番音乐薪火传播到四面八方。解放后,每个乡甚至很多村都有十番乐队。因此,十番音乐是福州地区五区、二市、六县最大的一个民间乐种。随着城市文化发展和人文环境的变化,虽然茶亭音乐代代传承以至今日,但已日渐式微。政府已将其列入非物质遗产保护项目,希望联合民间力量使其永葆青春。
三 十番音乐曲牌与市民文化心理
由于十番音乐从龙灯舞的打击乐发展而来。最早只有打击乐“福套”“滴流水”“干牌”等几个锣鼓曲牌,后“福套”发展为“福、禄、寿、喜”四套,“干牌”发展为“文干”“武干“二套。当十番音乐从单纯打击乐向融合管弦乐器发展后,演奏的曲牌便逐渐多起来。曲牌大多为民间小调、哗牌(唢呐曲),以及从戏曲、曲艺、歌曲曲调中吸取养分发展而成,还有艺人自己的创作等。
当前十番音乐保存下来的传统曲牌有近五十首。在这些曲牌中,突出的有五大牌,即《东欧令》《西江月》《南进宫》《北云傲》《月中桂》(俗称‘东南西北中’)。此外,还有《万年欢》《秦楼月》《五凤吟》《海底天》《石榴花》《千秋岁》《将军令》《一枝花》等,也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
十番音乐的曲牌都有特定的内涵。每首曲牌体现了一定的意境。有的还表现了古老的传说及故事情节。如《海底天》(也陈《水底天》)这首流传很广,这首十番音乐爱好者十分熟悉和喜爱的曲牌中,体现了李白怀才不遇,以及为诗人鸣不平的情感。乐曲音调高亢豪放,是诗人性格的真实写照。乐曲充分表达了对封建统治的不平心声,使听众产生了强烈共鸣。
再如《蟠桃令》是一首祝寿音乐,乐曲描述了一个有趣的神话故事。天上王母娘娘生日,众仙前来祝寿,有位放荡不羁的东方朔不在邀请之列,却在吉日前来偷桃,王母娘娘只好破例邀他入席。一切风波平息,皆大欢喜。乐曲自始至终充满欢乐,诙谐的音调,妙趣横生,表现了市民的不拘贵贱一起狂欢的愿望。十番音乐在吸收一些民间小调时,不单是摒弃了歌词,使它成为乐器演奏的十番曲,有的曲名也进行了变换。《美人娇》就是原小调《美貌娇容》的改称。还有《十八板》改为《海潮珠》等。这些小调通过乐器化的演奏,加上打击乐,在旋律风格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其次,十番组织的成员也开始创作新曲牌。清朝末年,清政府为了粉饰太平,曾于慈禧太后六十岁生日时,由礼部大臣通令全国上下举行盛大庆祝活动。福州民间艺人趁此举行了一次十番音乐大汇演。其中台江茶亭“听月楼”乐社创作一曲《千秋岁》声调奇特,一鸣惊人,荣获第一。此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些十番乐社还将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歌曲如《葡萄仙子》《可怜秋香》等进行改编并演奏。到了近代,十番音乐加上唱腔,这是适合在农村演出的需要,增加热闹气氛而为。在解放后的大跃进年代,新创作的曲调《千吨万吨钢》加进了豪迈的歌词。所以在民间,十番音乐也有”十番伬”的称谓,也是那个时代社会心理的反映。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艺人们把十番音乐的打击乐优点予以突出发挥,加入了民族乐队的低音乐器,用来弥补十番音乐缺少低音的不足。在乐器数量、乐队规模等方面予以扩大,进行了大胆尝试,体现了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
四 福州十番音乐的特色与市民审美趣味
十番音乐以它顽强的生命力在福州这块土地上已经生存了二百多年,它旺盛的生命力,是与它具有独到的风格韵味及浓厚的乡土气息分不开的。十番音乐的音量非常宏大。每样乐器的音乐个性鲜明,穿透力强。特别演奏到乐曲高潮处,金革与管弦齐鸣,离现场几公里处都能清晰地听到乐声。这与十番音乐大多在室外演出,又都是欢乐喜庆的场面有关。为了使观众听得清楚,为了营造热闹气氛,它巧妙地运用了打击乐器与管弦乐器的有机结合。[5]当然,追求这种恢宏的音响效果,也符合十番音乐组织者、演奏者及听众大部分是工农群众所共通的审美情趣。
十番音乐的速度变化井然。乐曲都是慢板开始,由笛子吹奏出引子的几个装饰音,接着逗管、狼串等乐器渐渐依次加入。上板后随着打击乐的“夹腹”,速度由慢逐渐加快,直至将全曲推向高潮。在速度最快的地方,往往要比乐曲开始时快一、二倍,甚至更多。所以人们形容聆听十番音乐的感受:慢如高山流水婉转悦耳,快似电闪雷鸣高亢激烈。它既热烈、粗犷,又不失优雅、抒情,情绪跌宕起伏,音乐对比强烈,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十番音乐的节奏非常明晰。因多在行奏的缘故,曲调的节奏基本上是和着行进步伐进行的。包括乐器的演奏法,都服从于这一原则。拿曲调举例:椰胡常用抖弓、煞弓演奏。演出的实际效果是66661 22223,所有的6音和2音均用抖弓,1音与3音用煞弓。(弓从右往左推)逗管、笛子则用颤音奏法。在6音和2音上,作向上小三度和大二度的跳动,实际效果便是61616161 23232323,产生出的这种音响强调了行进的节奏。同时也能营造出雷声的遐思。遇到曲调中二分音符的长音时,椰胡和逗管笛子大多也分别用抖弓和颤音来表现。十番音乐节奏的另一个特点是顿挫有致。行奏时脚着地的那个音特别强,听起来近似顿音,笛子象加了一气口。如曲调是35 612,奏出来的效果就像3056012,给人威武雄壮,铿锵有力之感。
十番的板眼,一般分为“单板”和“双板”两种。“单板”是一板三眼,“双板”则是一板一眼。也有人称“单板”为文板,“双板”为武板。但在实际演奏中,我们很难区分出“单板”与“双板”。从搜集到的近五十首十番乐谱中发现,大部分均为2/4拍(即一板一眼)。十番音乐属于打击乐与丝竹合奏形式,全部是单曲重复,没有套曲。所有曲牌只用一个调性A调(民间称正宫调)。一般多在乐曲开始前,先打一套开头锣鼓,接下去就奏曲调。曲调结束后转入打击乐演奏。打击乐演奏“加冠”、“转鼓”、接“层”,“层”完后如继续演奏,就再接“加冠”、“鸭母嘴”,否则打完“层”就结束。乐曲如要反复,不奏散板,直接上板演奏。这些艺术特点既是其演奏方式(行奏、坐奏)影响下的结果,也是与实际演出现场(赛会、婚丧、游行)有关,更与广大市民热烈质朴的审美情趣有关。
五 结束语
在市民文化生活中,最能体现其创造性和丰富才艺之处,多是在消费游艺与休闲娱乐活动中。福州十番音乐产生于民俗舞龙活动的配乐需要,由市民各行业自发组织而非官绅或学者提倡或号召。它在与城市各类民俗活动结合中获得了生存的土壤,在不断吸收城市其他文艺营养的基础上获得发展,并随城市文化影响力传播至周边农村地区直至港台、海外。其精神内涵的自有奔放、活泼灵动,表现出市民大众无穷生命力和积极参与与城市文化的强烈愿望。其历史的命运,亦与城市文化的变迁同步。透过它,我们不难窥见中国民间文化的原动力与生命力。
[1]施伟.福州茶亭十番音乐[R].福州台江区文化,2004:7-9.
[2]陈英木口述.茶亭十番音乐总谱[R].手抄本,1950.
[3]王尔敏.明清时代庶民文化生活[M].长沙:岳麓书社,2002:117.
[4]陈萍.福州十番音乐的价值与意义[M].集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12(2):116 -120.
[5]林修婷.福州十番音乐的价值研究[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08.
Fuzhou Multi-repetitious Gong-drum Ensembl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olk Culture
Chen Ping
Multi-repetitious gong-drum ensemble originates from the folk music in Fuzhou city,which is to satisfied the need of cultural consumption for citizen.The multi-repetitious gong-drum ensemble developed from the rich folk customs and culture.It satisfied the effusive psychological need of citizens and its artistic style is infirmity with the merry and lively features of folk music.
multi-repetitious gong-drum ensemble;folk culture;artistic creation
J607
A
1672-6758(2011)12-0152-3
陈萍,副教授,集美大学音乐学院,福建·厦门。邮政编码:361021
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06B046)“海峡西岸文化生态保护研究”
Class No.:J607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宋瑞斌)